弗洛伊德認為,童年的游戲或者經(jīng)歷,會在成年后以其他方式呈現(xiàn)和繼續(xù)。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作家乃至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其最本初和原始的沖動與被“塑形”,以及后來的內(nèi)心的質(zhì)地,精神的向度等等,都會在其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與再創(chuàng)造。從這個角度說,薛喜君的中篇小說《炊煙像面旗幟》可以看做是一種基于童年的文學“生活的藝術(shù)性的延續(xù)”,以及作家在靈魂深處對過往生活的“再認識與確認”。
《炊煙像面旗幟》展現(xiàn)的是特殊年代, 或者說赤貧年代的,東北某個鄉(xiāng)域和街區(qū)的生活斷面。一條街、幾戶人家,連同早已消失的市井及少年成長、讀書生活,構(gòu)成了一幅生動的,富有人情味和煙火味道的生活圖景。正如標題“炊煙像面旗幟”,薛喜君用大量傳神的細節(jié),各個不同的“童年際遇”,精細、綿密而又真實地為我們鉤織了一幅生存意味深長的地域風情畫。所謂的人間,無非是“按時升起的炊煙”,也無非是小說中高三連睡覺都要抱著的“膠皮靰鞡”,還有“就著咸菜吃的貼餅子”“用三分錢給韓儷華買冰棍”“院子里掛著那么多粉條,而只給一些白菜湯”等等具體“剖面”。這種彌散其中的人間煙火構(gòu)成了這一部小說的主旨和靈魂。
小說的進入便是以“煙囪”開始的,盡管每戶人家都有,但生活在一起的人們,為了避免相互之間的影響,進而“爭嘴”,因此,各家煙囪的設(shè)計和布置,也都盡量不影響到其他人家。這種做法,其實也有暗喻性的,即在這個人世間,人們總是渴望或者謀劃著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可事實上完全不可能。人和人,以及人群的聚居,既體現(xiàn)了人的社會性,又使得人和人之間,在很多時候構(gòu)成了相輔相成的一種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的建立與終止,也都不是以某個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也正因為如此,大批的炊煙得以長時間聚集在一起,“炊煙”的制造者,既是生活的主角,又是生活的全部細節(jié)和內(nèi)容?!洞稛熛衩嫫鞄谩分?,高三和米果是最先出場的,他們都還是孩子和學生,他們熱愛勞動,勞動的目的是可以捉螞蚱、蚯蚓等等動物吃,這種看起來浪漫的童年生活,實際上是殘酷的。當人不能夠正常地“果腹”,解決肚子的問題,那么,一切的尊嚴都無從談起。
就像高興成帶回來的“扁臉女人”,如果不是丈夫在甜菜站沒命地干活兒,導致了不能再干重活兒,難以生計,逼迫得她外出和高興成混在一起;這個“扁臉女人”的內(nèi)心乃至情感當中,不是和高興成背著自己的兒子高三吃豬頭肉的自私與猥瑣,而是一種尊嚴的喪失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與悲情。而自己的父親和其他女人背著自己的兒子偷吃豬頭肉,而后行男女之事,這看起來是人性的陰暗與卑劣,但在其背后,卻是男人無法得到正常的生理需求,貪圖一時之樂而造成的道德淪落。
文學寫作,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就是人對人的憐憫與同情,理解與鼓舞?!洞稛熛衩嫫鞄谩分校呷获R車卷在車下,差點沒命,但醒來之后,還是惦記著尋找另一只鞋子。董老師對趕馬車男人的呵斥與要求賠償,以及用他馬車載著孩子們上學的情景,也是栩栩如生。人在極端窮困當中的卑微,甚至以命相抵的決絕,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生活對于人的徹底的打擊與壓榨。但是,董老師的“狡猾”是與“同情”成正比的,一到菜窖,董老師便找來了碎布,為高三包扎傷口。此外,董老師在米果的妹妹米芽和米??人缘那闆r下,從自家的菜窖里拿了兩根蘿卜送給米果,希望通過吃蘿卜可以治療米芽和米粒的實際做法,也體現(xiàn)在了人在困境中互助的暖意。
人性的善與惡,其實是不分彼此的,同體連生的。在高三這個人物的處理上,作家的筆法和態(tài)度多樣而精到,體現(xiàn)了人心的復雜性,也體現(xiàn)了人在特定時候自我認知性的覺醒與寬恕。如同他得到了一角三分錢,想拿出其中的三分錢給韓儷華買冰棍吃的想法,都是極為可愛與純凈的,而且還帶有一種天性的善意。法國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說:“藝術(shù)家在童年時代儲備了大量的面貌、身影和話語,某一形象、某一句話、某一苦痛經(jīng)歷故事使他感動……而在他毫無覺察的情況下,這些都在悄悄地激動著、活動著,在特定的時刻將會突然冒出來。”
作家如此這般的書寫,是既往經(jīng)驗的綜合凝聚與闡發(fā),也是基于童年記憶的再一次提純與升華。高三對韓儷華的感情,是朦朧的,也是美好的。他躲在柴火市的草垛后面,只為了看韓儷華賣冰棍的樣子,卻不料,被突然而來的姜羅鍋攆走了。少年的這一單純的私自表達愛慕的行為,在彼時年代,可能是普遍的,也是人內(nèi)心深處最美好的記憶。相對于高三,米果的心智可能成熟一些,也更世故一些。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一起割草賣錢,也一起上學和放學,甚至有了好吃的,雙方也相互惦記著。孩子們之間先天性的差異,構(gòu)成了童年時代的多彩和斑斕。
相對于孩子們,高興成、姜羅鍋和董老師等成年人的生活則也顯得困難重重。高興成在甜菜站靠搬運重物生活,回到家,往往是自己的兒子高三做好飯給他吃,而高三又特別害怕自己的爸爸高興成,即便如此,高興成并沒有因為兒子的聽話和孝順而覺得安慰,反而是生理欲望躍居第一,在兒子和女人上,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姜羅鍋的單身生活看起來有些自在,但一個人的日子卻使得他在很多方面覺得無望,甚至懷疑高三等人是賊,要來偷他的東西。董老師的生活可能是這幾個人當中最優(yōu)裕的,她的良好個人品性,使得她小說中自始至終迸發(fā)著人性的美好光輝。
但無論是成年人還是孩子,人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既參與其中,又不會留下姓名。平民的生和死,在很多時候,就只是個人的一種過程,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從來不會引起更多人的關(guān)注。由此,為平民的書寫,為蕓蕓眾生的藝術(shù),其本身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炊煙像面旗幟》這部小說用細致入微,設(shè)置有些絮叨的細節(jié)還原的方式,生動地書寫了高三和米果等幾個孩子眼中的具有特殊意味的年代和世界,也從成年人的身上窺見和揭示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和真正的“本來面目”。
從始至終,小說就不是生活,而是結(jié)構(gòu)和提煉生活的藝術(shù)。小說也不是要重復既往的個人經(jīng)驗,而是要從個人經(jīng)驗中找到和綜合起時代的經(jīng)驗甚至人類的經(jīng)驗。在讀《炊煙像面旗幟》的時候,我時常覺得一種來自文字,而又游離于文字之外的壓抑感,還有一種天地模糊的感覺?;蛟S,人們向來喜歡和贊美的新鮮感其實也是無力的,甚至從一開始就是陳舊的。所謂的變遷,也只是工具和使用工具或者說被“工具影響的思維和方式”,有了一些改變,從古至今,人在大地上的生活從來就是本無二致,一以貫之的。
從題材上說,《炊煙像面旗幟》這部小說,也可以歸入東北片區(qū)或者說老工業(yè)基地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更可以視作城鄉(xiāng)變遷歷史中的“片段”或者縮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看似“繁茂的寂寥”與困頓。她以三萬字的篇幅對北方小鎮(zhèn)某一地域具體年代的生活場景,尤其是對人在極端窮困環(huán)境中的“人性”進行了不動聲色的塑造與展露。
基于這個層面,我還想說的是,在每一個年代,人們的生活都是有滋有味并且慘烈與溫暖并存的,現(xiàn)在也不例外。而小說及其他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就是要不斷地開掘和呈現(xiàn),提純和升華出人在不同現(xiàn)實中的精神困境,以及他們在大地上不得不如此的生活慣性與連續(xù)爆發(fā)的“剎那芳華”與“幽邃復雜”。在此,也期待薛喜君能夠不斷拓展自己的現(xiàn)實思考層面和精神視域,寫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來。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曾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數(shù)十獎項。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長篇小說《匈奴帝國》,散文集《南太行紀事》《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歷史的鄉(xiāng)愁》《自然村列記》《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詩集《命中》等?,F(xiàn)居成都。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