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弦
所謂扳魚,就是站在橋上,用兩根彎曲的竹子,繃成一張四方的扳罾網(wǎng),悄無聲息地沉至河底。
然后,提起,又放下;提起,又放下;
往復(fù)循環(huán),像在提一口神奇的大竹籃。
放下扳罾網(wǎng)時,也順便把心放下,迎候那些正在趕桃花汛的魚兒。
在五月,當活蹦亂跳的魚兒被撈到岸上,扳魚者會將那些正在產(chǎn)子的魚或小魚兒,放生到運河里。
它們游過橋,要去長虹禪寺聽鐘聲的——扳魚者如是說。
水有其所,波有其根,穿過幽徑,運河有自己的后花園,有疑似銀河落九天的酒泉。
他喜歡投壺、品酒、填詞,把月亮認作洋河里的美狐。
“綠,是最深的迷宮。”他喜歡俳句中蘆花樣的意境。當我說到虞姬,便有一束藍光,從運河水面倏地飛起,去接引蘋果園那只迷途的鷓鴣。
因了這束光的照耀,河灘打盹兒的鵪鶉、白鷺和野鵝,不約而同地覓到夢的碎片。連睡蓮也忍不住泄露前世的風信。
……五百年前,一千年前,被歲月漸次抬高的河灘,長出成片野高粱和野山楂,長出京磚與酒坊,而游魚得味變龍,飛鳥聞香成鳳,這糧食的消亡,像項羽回到楚,青花回到瓷。
像一頭鯨魚,不停地吞吐,吞一些不該吞的人,吐一些不該吐的骨頭;
吞一些駁船的殘骸,吐一些吃水很重的煤渣、陶瓷,或糧食;
吞我正干活的三舅。他把一支琵琶櫓,推給別人家的兒子,自己隨湍急的旋渦,回到前朝……
也吞子胥寶劍,和端午的赤豆粽子;
也吞項羽的長嘆,這別姬的楚霸王;
包括一些村落和街市,但吐出的,是三塔、牌坊、酒旗,以及城郭扭曲之倒影。
雨意豐沛時,提起思念的淮安閘,讓奔涌的詩意,坐上皇氣十足的畫舫,一路南下,尋訪在水面行吟《鴛鴦湖棹歌》的船娘;
這么說,你就是一條天蠶,蜿蜒于社稷這碩大的桑葉上。
黃昏時,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是一滴快要干涸的眼淚,它被廣袤的杭嘉湖平原小心翼翼地噙著;
循著這滴眼淚,我尋尋覓覓,卻再也找不到,這只因復(fù)仇而變得通紅的獨眼!
誰這么狠毒,剮瞎了她的眼睛?
誰這么決絕,硬生生地剝奪她叱咤風云的雄才偉略,讓吳越爭霸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塊版圖,陡然塌方……
而今,我只能像根老式唱針,繞著這滴悲愴的眼淚外延,不停地打轉(zhuǎn),把沿途的灌木、水杉和柏樹,看作這只無形之眼眸那蓬勃的狼綠……
輕輕抿上一口,將日月精華吸入嘴里,連同古黃河與大運河的奇緣。
我看見,不可復(fù)制的醬香和濃香,葉芽般在春風的舌尖上舞蹈。
古典的月亮,自愛情的酒窖冉冉升起,像面旗幟,在運河的國度招展成月光似的鄉(xiāng)愁。
那天之藍,和夢之藍,那藍色的精靈,追著婉約的情人,一路過處,以姿色挑逗嗅覺,以才情彈撥味覺。
就像竹林七賢,酣歌、縱酒、論天下。而群山舉杯,一醉千年,在光陰里豢養(yǎng)慈悲和大愛,守住一個王朝最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