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師
一
小青坐在沙發(fā)的角落里,兩腿并攏,低頭擺弄著手機。她才15歲,五官已長開,鼻頭尖尖的,長睫毛掛在那雙丹鳳眼上,看起來楚楚動人。幾粒瓜子殼掉到地上,使光潔的瓷磚多了幾個黑點。小青移了移身子,抬起腿將它們踩在腳下,心想,但愿他們不會以為是我掉的。
沙發(fā)上坐著其他賓客,茶幾上堆滿他們帶來的水果、煙和餅干禮盒。小青初進客廳時,鐵柱剛泡好茶。一縷輕煙從茶壺中升起,淡淡的茶香彌漫開來。鐵柱說:“你先吃點零食,我要去游神了。”如今茶水已換過幾輪,沙發(fā)上的人越來越多,鐵柱卻還沒回來。
濃郁的香氣飄蕩在整棟房子中,廚子們在院子里忙得不可開交,烤乳豬、蒸帶子,三個爐子同時燒著火,熱烘烘的氣流隨著香氣在空中旋轉(zhuǎn)。清一色工作服的服務(wù)員在洗菜、備料,砧板篤篤作響。地上擺著十個大盆子,裝滿洗凈的鮑魚、龍蝦及梭子蟹等海鮮。兩籠肥碩的閹雞放在水池旁,有的縮著脖子瞇著眼打盹兒,有的昂著頭警惕地盯著忙碌的人群,有的探出頭想啄地上的菜葉子。兩分鐘后,水池旁多了一大碗雞血。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二十多張桌子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院子的兩側(cè),大紅色的臺布上擺著椰汁、蘋果醋、紅酒和白酒。
過了一會兒,隱隱約約的鑼鼓聲響了起來,咣,咣……?咚達拉咚,達拉達拉咚……“神來啦,快拿鞭炮出來!”鐵柱的母親大聲喊道。鐵柱的大哥從屋子里抬出一盤臉盆大的炮仗,在門前攤開。游神的隊伍越來越近,沿著掛滿燈籠和彩旗的水泥路,往鐵柱家走過來。隊伍前列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長,“神來啰!”他邊大喊邊重重槌了一把肩上的銅鑼。隨著鞭炮聲響起,鐵柱家門前被圍得水泄不通,坐著北帝、關(guān)公、財神、土地公等眾神的轎子威風凜凜地出現(xiàn),旺盛的香火和濃煙嗆得轎夫們眼睛通紅。村民和賓客們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彎腰虔誠地拜著,求眾神保佑。
振奮人心的鑼鼓聲、嗩吶聲讓小青的心急促地跳動,臉色也變得通紅。她站在人群中,踮起腳尖尋找鐵柱的身影。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彩旗手、燈籠隊和儀仗隊接踵而至,百樂齊鳴,旌旗飄展,在這震耳欲聾的樂聲中,舞獅隊閃亮登場。大紅色的獅頭上長著一雙虎視眈眈的綠眼睛,渾身上下披著金黃色的毛,看到歡呼雀躍的小孩子,便撲到跟前,把小孩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鐵柱的臉藏在獅頭里,小青怎么也尋不著,憑著感覺,她認出鐵柱那雙長腿。小青默默地望著他,心里又甜蜜,又忐忑。那雙巨大的綠珠子里面,藏著鐵柱單眼皮的小眼睛,小青不確定他是否能看見人群中的自己。
舞獅隊騰空跳躍了兩下,就跟著隊伍往前走去,眨眼間看到隊伍的尾巴,鞭炮聲、鑼鼓聲也靜了下來,人群漸漸散去,村民挑起裝滿閹雞和五谷的籮筐跟著隊伍到中心廣場擺宗臺,賓客則留在主人家等候宴席。小青想象著鐵柱在擺宗臺時表演舞獅的場景,那樣熱鬧和神氣,心里空空落落的,傷感的情緒蔓延到心頭。
小青家的年例剛過去一周,那天爺爺只宰了一只雞祭拜土地公。家里很冷清,沒有設(shè)宴請客,也沒參與擺宗臺。游神隊伍路過小青家門口,沒有逗留,就直奔下一戶人家。小青躲在房間里給鐵柱發(fā)信息時,堂姐過來喊爺爺去吃飯,她往房間望了望,問小青:“要不要來我家睇年例呀?”小青頭也沒抬,只輕輕搖了下腦袋。堂姐便冷笑一聲,愛理不理的:“有啥了不起,難怪你爹娘不要你!”小青低著頭沒說話,等爺爺跟著堂姐出去后,她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爺爺打電話給父親時臉色陰沉,小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只聽到爺爺說:“今年不回來,以后你也不用回了?!毙∏嗦犕旰茈y過,沒有什么節(jié)日比年例更重要,父親怎么可以不回來呢?盼了整整一年,多希望他能回來看一眼自己。比起母親,小青和父親的感情更深,如今連父親也不要她了。小青很想問父親,為何母親拋下她,非走不可。父親若娶了本地人,她就不會被堂姐暗地里叫“撈妹”,同學們也不會嘲笑她。偏是遺傳了母親雪白的膚色,也習得她那流利的普通話,使小青顯得格格不入,嘗盡了苦頭。
小青望著客廳里的大合照,鐵柱和他大哥坐在椅子上,背后站著他們的父母,沒有燦爛的笑容,也顯得十分融洽。假如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眼前的這份熱鬧就該屬于自己了。
二
鐵柱回來時,宴席剛開始,第一批客人已落座,迫不及待地品嘗這頓大餐。偌大的院子里坐滿了人,歡聲笑語響徹云霄。小青沒跟著人群入座,獨自坐在沙發(fā)上,一會兒拉拉裙擺,一會兒盯著手機里跟鐵柱的對話框,生怕錯過一條信息。鐵柱的大哥回客廳拿煙才看到她,叫她跟同事坐一桌。小青感到難為情,她怯怯地擺了擺手說:“我還不餓,你們先吃吧?!?/p>
“沒關(guān)系的,才剛開臺,剛好剩一個空位,過來坐吧?!辫F柱的大哥說。
小青臉紅了,她想等鐵柱回來,卻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這樣的場面。進退維谷之際,鐵柱走了進來。他看起來很疲憊,表演服還沒解開,皺巴巴的褲子上沾滿了灰塵,頭發(fā)也是亂糟糟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線,兩條長腿站不直似的,顯得他有點駝背。小青的內(nèi)心歡呼雀躍,她以為鐵柱會替她解圍說你們先吃吧,我等下跟她坐一桌。
但鐵柱一句話也沒說,就把身體重重地往沙發(fā)砸下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玩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抬頭看到小青,他很驚訝:“怎么還在這兒?你跟我哥他們坐一桌吧,別讓他們等。”
小青感到詫異和委屈,她不理解鐵柱的意思,等他這么久,不過是想跟他坐一起。忽而又懊惱自己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
“上菜咯!”服務(wù)員麻利地將托盤上的菜品擺上臺:乳豬烤得恰到好處,紅白相間的肉被金黃色的豬皮裹著,蘸上白糖和甜醬,又香又甜;大閹雞變成了白切雞,大小均勻,碧綠的香菜葉子和紫色的花點綴其間,將白切雞襯得色味俱佳;服務(wù)員將一盅盅燉湯遞到客人面前,幾個客人顧不得燙,就掀開蓋子細細啜飲,對鮮美的水魚湯贊不絕口。美食在小青這里失去了吸引力,鐵柱的話使她情緒低落,筷子幾乎沒動過。
同桌的人注意到她,問鐵柱的大哥:“這是你弟的女朋友嗎?咋不吃東西?。俊闭f完夾了一塊雞腿肉到小青的碗中。
鐵柱的大哥笑著說:“哈哈,這要問我弟才行。年輕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亂講?!?/p>
“你弟還在念初中吧?我記得他還沒畢業(yè),這么快就談了小女友,后生可畏啊。小妹有沒有好姊妹,介紹個給我呀。”
小青的臉紅到脖子根。皮膚太白不是好事,心里一旦有風吹草動,那張臉總是藏不住心事。班里的男生喊她“白豬”或“撈妹”時,小青又氣又惱。人們知道這是她的軟肋,叫得更歡。鐵柱是唯一不會取笑小青的男同學,他跟小青的父親一樣,親昵地喊她?“小青”。這兩個字從鐵柱的唇中發(fā)出時,小青會誤以為是父親回來了。鐵柱身上有些許父親的影子,也許是從小跟著學習舞獅的緣故,他從父親那學會了抽煙,拿煙的姿勢也是一模一樣。許多年前,父親是小鎮(zhèn)上遠近聞名的舞獅者,每逢年例游神,觀看表演的人摩肩接踵,其中就有鐵柱。他被舞獅技藝所震撼,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后來被收為徒弟。
那時鐵柱常常來小青家,一米七五的個頭已經(jīng)高過父親,小青望著他跟父親搓麻將的背影,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暑假鐵柱跟著父母上深圳,特意去工廠找父親敘舊,小青的手機也是父親托鐵柱帶回來的。這使得鐵柱跟小青的關(guān)系親密了些,他不只是同學,還成為小青和父親聯(lián)絡(luò)的紐帶,通過他,小青才能從腦海中還原父親在深圳的生活。他既像哥哥,也像朋友,唯獨“男朋友”這種關(guān)系,是小青不敢想象的。
小青咬著那塊雞腿肉,味同嚼蠟。焦點在她身上逗留一會兒,很快就移到服務(wù)員托盤上的龍蝦去了。小青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時鐵柱出來了,他換了一身衣服,淺灰色的襯衫有些緊,使他胸前鼓鼓的。他的頭發(fā)也仔細梳理了一遍,汗涔涔的感覺消失不見,人愈發(fā)精神和陽光。他坐在小青斜對面的桌子上,小青一抬頭,就能看見他那清晰的下頜線。鐵柱剛坐下來,人群就起哄,紛紛夸他舞獅時太帥了。鐵柱得意洋洋地反問:“難道我現(xiàn)在不帥嗎?”“帥呆了!”一桌人異口同聲,忙不迭給他添酒添菜,說些恭維的話。
小青遠遠地望著他,心里有些壓抑,說不清這種不適源于何處。也許是鐵柱的光芒照得她的自卑無處遁形。
鐵柱的父親出來敬酒時,兩個兒子跟在身后。走到小青這一桌,鐵柱的父親說:“感謝大家捧場,今年菜不多,大家慢慢吃,吃飽點!待會兒還有煙花和大戲看?!北娙思娂娬鍧M酒與鐵柱的父親碰杯,談?wù)撈疬@一年的收獲與變化。小青的杯里裝的是椰汁,她輕輕抿了一口,算是回敬了主人。
鐵柱站在旁邊,朝她使了個眼色?!耙灰囋囄疫@個?”他把酒杯遞給小青。拇指高的杯子僅有半杯酒,小青看了看酒杯,又望著鐵柱,像在哀求他。她從未喝過白酒,以前父親在家做年例時只買啤酒,那味道極不好受。鐵柱仍在堅持,小青只好接過酒杯,猶豫著沒喝。那酒杯上有鐵柱的氣息,小青想到這里就心跳加速。鐵柱說:“一口喝下就行了。不要含在嘴里,會很苦的。”小青小心翼翼地把酒杯舉到唇邊,剛碰到嘴唇,就條件反射地彈開了,白酒也一咕嚕地溜進她的喉嚨里。火辣辣的感覺瞬間在喉嚨中燃燒起來,劇烈的咳嗽讓小青捂住了嘴巴,苦澀和辛辣使她的睫毛變得濕漉漉的。
三
天漸漸黑了。院子里幾棵杧果樹上的彩燈亮了起來,一閃一閃的,十分夢幻。賓客已散盡,只剩服務(wù)員在收拾狼藉的杯盞。小青想,出來這么久,也該回去了。然而爺爺?shù)碾娫挍]打來,爺爺也許忘記自己出來睇年例了。鐵柱去接小青時,爺爺什么也沒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兩人。小青被盯得心里發(fā)怵,小聲說:“爺爺,我去鐵柱家睇年例。”爺爺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沒說同意,也沒反對。小青坐在鐵柱的摩托車上時,心想,這樣也好,自由是多么可貴。
嘭的一聲,一束煙花突然在半空爆裂,震醒了被濃酒熏得昏昏欲睡的村莊。年例的高潮終于來了,小孩子的歡呼聲和尖叫聲回蕩在村子的上空,人群像水流一樣往中心廣場涌去。綻放的煙花宛若垂柳般沉下來,一束比一束華麗、絢爛,流星雨、柳絮、滿天星、蒲公英,奇形怪狀,絢麗多姿。小青呆呆地望著,這樣的場景,喚醒了她沉睡的記憶。
煙花從村子的四面八方升起,穿過樹梢和樓房,使昏暗的天空亮如白晝。母親蹲在身后,緊緊握著她的手,把東南西北指給她看:“這邊是深圳,是媽媽工作的城市,也是爸爸媽媽認識的地方;那里是湖北,是媽媽的故鄉(xiāng),外公外婆都在那兒,還有舅舅和小姨?!毙∏鄦枺骸昂币彩且蛔鞘袉??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呀?”母親說:“不對,湖北是一個省份,那里有高山,有很大的平原,還有長江。”小青又問:“什么是省份呢?”話剛問完,奶奶突然走過來,喋喋不休:“找了半天,原來躲這兒了。地臟了也不去拖干凈,桌子也不收拾一下。客人都沒走,多丟人啊,怎么這么懶呢?”奶奶說的是方言,母親聽不懂,但她讀懂了奶奶臉上的不悅,倉惶地站起來,準備下樓去。小青搶著回答:“不行,我要跟媽媽看煙花?!蹦棠塘R道:“沒見過煙花嗎?有什么好看的。你媽活都沒干完就跑上來,難道等著我去收拾嗎?”母親下樓后,小青覺得煙花也沒那么好看了,可是不看煙花,她也不知道該做點啥。風把葉子吹得沙沙作響,一股冷意席卷而來。
那是和母親共度的最后一個年例,小青若知道往后再也見不到母親,她會攔著不讓母親下樓去。母親消失在深圳,或消失在湖北,小青無從得知。父親從不告訴她這些,他的嘴巴被劣質(zhì)的香煙堵住了,從他口中出來的,只有嗆鼻的煙霧。有一天,小青無意間聽到大伯娘跟鄰居在拉家常,鄰居問起母親,大伯娘說:“她呀,跟一個香港老板好上,早就到那邊做姨太太去了?!焙髞?,小青又聽到奶奶罵父親:“介紹給你又不要,難道還想著她會回來?當初帶她回家,我就勸你找個本地的,你不聽,看吧,連女兒都不要就跑回湖北,這種女人有什么好留戀呢?”大伯娘和奶奶的話讓小青很氣憤,她絕不相信母親是那種人,因偏見而詆毀一個人,這樣的人道德多么低劣。直到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無論是春節(jié)還是年例,母親再也沒出現(xiàn)過,小青才不得不承認,她被母親拋棄了這個事實。
初春的夜里涼颼颼的,不知是細雨還是薄霧伴隨著煙花飄落下來。風吹起小青的裙擺,使她的肌膚如同被刀鋒掠過,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裙子是小青為見鐵柱而準備的,米白色的布料上開滿了一朵朵小雛菊,窄窄的腰身勾勒出玲瓏的曲線,讓她在潮濕的春夜里顯得更單薄了。小青站在院子的樹底下,燈光投射在密集的樹葉中,匯聚成一片陰影覆蓋了她。小青感覺自己如同隱形人,只有那一閃一閃的彩燈照得她面目模糊。一種強大的孤獨緊緊攫住了她,在這盛大而隆重的節(jié)日里,小青從沒意識到,她如此地想念父母。眨眼間,小青已經(jīng)淚水漣漣,她也不敢站到燈光下了。
鐵柱找到小青時,小青正用紙巾揉著眼睛。鐵柱驚訝地說:“怎么,那半杯酒嗆到現(xiàn)在還沒好啊?我找你好久,還以為你回家了?!?/p>
小青說:“好晚了,我是該回去了。”
“早得很吶。大戲還沒開始,今年的大戲可精彩了,唱歌的,跳舞的,耍雜技的,聽說還有表演魔術(shù)的。我哥說,他們帶了一個大箱子過來,活生生的人鉆進里面,一下子就變沒了。你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吧?我敢打包票,這一定是整個小鎮(zhèn)上最精彩的演出??上Я耍绻麄兡芙o我安排一個節(jié)目,讓我到舞臺上耍一耍獅子就更完美了?!?/p>
小青不忍掃鐵柱的興,說道:“出來好久了,我怕爺爺會擔心?!?/p>
鐵柱說:“怕什么,你打個電話告訴他就行了。他也知道你出來睇年例,沒什么好擔心的。你等我一下,我把摩托車開出來,帶你逛一下我們村子?!闭f完鐵柱走開了,再回來時身下多了一輛摩托車。
小青坐在后座上,鐵柱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間,讓她扶穩(wěn)坐好。風挾帶著一縷淡淡的酒香,飄進了小青的鼻腔。摩托車發(fā)出嘟嘟聲,掩蓋了她心中的慌亂。鐵柱的村子比小青的大很多,摩托車在水泥鋪就的村路中繞來繞去,也沒見著底,燈火通明的房子前幾乎都停放著一兩輛小車。小青心想,假如母親沒有離開,家里也會像大伯家那樣自立門戶,蓋房子、買小車,而不是寄居在爺爺?shù)姆孔永铩?/p>
“感覺怎么樣,我們村子是不是很大?”鐵柱問道,“今天游神走到腿都酸了。?”
“嗯,比我們那兒大多了。”小青望著一棟棟房子往身后退去,一條窄窄的小河映入眼簾,廣場的舞臺燈光上下晃動著,遠遠地照在河面上,夜色安靜而荒涼?!皩α?,你今天舞獅還順利嗎?吃飯時我聽到他們都在夸你,一定有很多觀眾吧?!?/p>
“唉,”鐵柱嘆了一口氣,“一年不如一年啊。我們村好多人沒回來做年例,大家好像對這玩意沒什么新鮮感了。以前圍著你爸轉(zhuǎn)的那些才是觀眾,今天我看到他們都在玩手機,好像游神和擺宗臺也只是節(jié)日的一種儀式,沒有人真正去欣賞了?!?/p>
“沒有吧,你們村還挺重視的,特別是你爸媽,準備了好多菜。不像我家,連我爸都不回來了?!毙∏嗾f完,鼻子有點酸。
“你爸放棄舞獅是對的。也許有一天,我也不被需要了呢。換了是我,沒有錢,老婆又跟人走了,我也會躲得遠遠的。畢竟年例酒不是一筆小費用,錢花少了,又怕別人笑話……”鐵柱自顧自地說著,沒意識到自己觸碰了小青的傷口,直到后背感覺到抖動,他才不敢出聲。
“對不起啊小青,”鐵柱又說道,“我今天喝多了,剛說的那些話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往心里去?!闭f完鐵柱在關(guān)公廟前停了車。小青也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勁地抹眼淚,她沒想到鐵柱會說出這番話。
鐵柱去拉小青的手,卻被甩開了。他嘆了一口氣,又說:“不要難過了,你爸今年不回來,可能是請不了假。上次他跟我說廠子里的主管很兇,不好說話。要是他知道你想他回來做年例,明年肯定會回來的。興許還會給你帶個后媽回來呢。”
“求你不要再說了?!毙∏鄦柩实馈K椭^,不愿讓鐵柱看到臉上的淚水。鐵柱往前走近了些,一把抱住小青,將她摟進懷里?!岸脊治遥纷炖锿虏怀鱿笱?,總說些讓你不開心的話??丛谖壹医裉熳瞿昀姆萆?,不要生氣啦。大戲馬上開始了,咱們回去看大戲好不好?”
小青被鐵柱的舉動嚇壞了,身子往后縮,卻被鐵柱抱得更緊。他的胸膛熱乎乎的,燙得她心慌意亂。小青掙扎著:“你別這樣,等下給別人看到不好?!?/p>
“咦,你不喜歡這樣嗎?那你原諒我吧?!辫F柱說完在小青的嘴唇親了一口,才放開她。
“吱呀”一聲,關(guān)公廟的木門突然被打開,把鐵柱和小青嚇了一跳。守廟的老頭走出來,看到鐵柱,嘀咕道:“是你呀鐵柱,我就說嘰嘰喳喳的會是誰呢。大晚上不去看戲,咋跑這兒來了?”
鐵柱嘿嘿一笑:“我剛路過這兒,正準備拜拜關(guān)公哩。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老頭走到鐵柱身旁,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準備去廣場看大戲咯!你要拜的話就幫我閂好門,今晚不回來了?!?/p>
“沒問題!”鐵柱拍拍胸口,“您盡管去吧,這事交給我就行,不會有人知道的?!?/p>
“乖小子,明年舞獅給你挑最威風的那頭?!崩项^說完心滿意足地走了。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大家晚上好!今晚的節(jié)目即將開始,還沒入座的趕緊……”歡快的音樂響了起來。鐵柱掩上木門,“走,我們也過去?!彼ダ∏嗟氖?。小青像是知道他會這么做,迅速將兩只手藏到背后,但她還是順從地爬上了摩托車,跟著鐵柱到廣場去了。
四
鐵柱和小青到達時已是人山人海。廣場的外圍儼然一個夜市,地上擺滿了攤位,玩具車、洋娃娃、氣球、泡泡機等玩具應(yīng)有盡有。小孩們圍在攤位前套圈、釣金魚,吆喝聲和歡笑聲不絕于耳。廣場的中心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凳子,坐滿了男女老少,他們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舞臺上的青衣和花旦,不時交頭接耳地討論著。鐵柱剛在一個角落邊找到位置給小青,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和弦樂聲交雜在一起,小青聽不清他們在唱什么??粗F柱走遠,她的心里卻一直回味著鐵柱的那個吻,那樣柔軟、潮濕而驚心動魄的感覺,她將永遠記得那一瞬間。
鐵柱回來時手里拿著一支冰淇淋,他說:“你在這里看戲,有幾個兄弟找我,我陪他們玩兩局麻將就回來?!?/p>
小青猶豫了一會兒,問道:“要多久?我怕太晚回去,爺爺關(guān)門睡覺了?!?/p>
鐵柱說:“就在這附近,很快的。你不要亂走哦,我們村子好多壞人,等下找不著人就麻煩了?!?/p>
小青點點頭,接過冰淇淋后,她撕開了紙皮,冰涼的奶香味在手中融化,輕輕咬了一口,甜甜的味道纏繞在唇齒間。剎那間,小青意識到,鐵柱一定和她懷著同樣的感情。他愛她,正如她對他那樣。
一曲粵劇終了,雜技團就上場了。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坐著的,站著的,紛紛拿起手機拍照。有小孩拿著泡泡機在玩耍,彩色的泡泡隨風飄揚,在小青的頭頂旋轉(zhuǎn),上升,直至破裂。小青想把這一幕拍下來給鐵柱看,卻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她回頭一望,密密麻麻的人海中,全是陌生的面孔,有幾對年輕的情侶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對望著。小青看著他們,臉微微發(fā)燙,仿佛鐵柱就在身旁,而她正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這個想法使小青感到痛苦,她想起有一次上體育課,她回教室拿水時,許玲就這樣依靠在鐵柱的肩膀上,而他的手正往她的衣領(lǐng)里掏著。那時小青害怕極了,許玲的聲音又尖又細,喊她“撈妹”時總能引來一陣笑聲。這會兒,小青又不確定,鐵柱是不是真的愛自己了。一個人看大戲,少了一個可交流、傾訴的人,似乎也沒那么精彩了。就像賞煙花,母親不在身邊的時候,煙花也缺少了靈魂。小青別無選擇,只能如坐針氈,等著鐵柱回來。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節(jié)目換了一個又一個,舉起手機拍照的觀眾越來越少,他們懶洋洋地望著舞臺,不時跟身旁的人聊著天,有人甚至掏出煙筒抽起了煙。鐵柱還是沒回來,小青沮喪不安,鐵柱該不會跟爺爺一樣忘了自己吧。
歌舞團上臺的時候,人群才爆發(fā)出一陣尖叫聲和歡呼聲。音樂剛響起,幾個穿著細高跟和黑色短裙的女郎就蹦了出來,她們畫了濃厚的妝容,珠光眼影在燈下閃閃發(fā)亮,短裙隨著腰肢的扭動不斷旋轉(zhuǎn)、跳躍,直勾勾的眼神充滿魅惑,似笑非笑的樣子,聚焦了所有的眼神。小青好奇地看著,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演出,在她那個小村子,大戲只有皮影戲和粵劇兩種。
鐵柱不知何時擠到小青的身后,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小青回過頭去尋他,發(fā)現(xiàn)鐵柱滿臉通紅,眼神迷離,像是剛喝完酒。他的眼睛仿佛被舞臺黏住了,一動不動的。小青想跟他說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也望著舞臺那邊。
廣場上的燈光漸漸暗下來,隨著音樂的起伏,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喝彩聲。鐵柱在小青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小青聽不清楚,她欲回頭問他,卻發(fā)現(xiàn)鐵柱的大手已經(jīng)從她的肩膀滑落,緊緊地箍在她的胸前,使她動彈不得。小青被勒得透不過氣,她用手去掰鐵柱的手臂,但那手臂巋然不動,似乎有意將她揉碎。
這時,鐵柱又在小青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小青終于聽見了。他說:“走吧,后面沒什么好看的了,我們回去咯?!毙∏嗾酒饋恚行┮猹q未盡,又有些失落。鐵柱在前面走得很快,她只好尾隨著他穿過擁擠的人潮。
摩托車漸漸遠離了廣場,喧鬧聲沉淀下來。月光把小青的影子拉得很長,鐵柱沉默著沒說話,小青以為他生她的氣了,琢磨著自己哪里做得不對。鐵柱突然停下車,走到小青跟前,靜靜地看著她。那眼神叫小青感到害怕,她別過臉不去看他。
鐵柱的吻就這樣落下來了,一樣潮濕、綿軟的感覺,帶著一種張力,在小青的唇中翻滾,撞擊,像浪潮一樣淹沒了她。小青以為自己掉進了大海中,又咸又涼的海水嗆得她幾近窒息,然而燥熱的身體抵抗不了這股冰涼的氣息。鐵柱在水底下不斷地拖拽著她,兩人一直往深海中游去。
紅色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昏暗的廟里只有一盞煤油燈,隱隱約約照見一臉威嚴的關(guān)公。他的左手握著一把刀,和小青四目相對時,小青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她想起了爺爺,爺爺發(fā)脾氣時也是這樣的神態(tài)。
鐵柱在黑暗中摸索,廢棄的紙皮和破布被他利用起來。小青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心跳聲咚咚咚地敲擊著她的胸口。小青知道她不能這么做。當她掉頭往外走的時候,鐵柱撲了過來。他緊緊擁住小青,嘴唇急切地尋求她的回應(yīng),滾燙的身體烙得小青生疼。“我要回去啦,爺爺要生氣了。”小青喘著氣說。
鐵柱沒理她,他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四處移動,粗糙的繭子不停擠壓那薄如蟬翼的裙子。小青有些心疼,裙子該變皺了。她使勁推開他的手,鐵柱卻將另一只手探進她的裙底。一種陌生而奇妙的感覺,小青心想。她哆嗦著,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她想起了母親,奶奶說母親懷了她才嫁給父親的。小青扭動著身子,想擺脫鐵柱。
“不要這樣啊鐵柱,我要回家了?!?/p>
“我好難受呀,小青,你可以答應(yīng)我嗎?”鐵柱懇求道。
“我不知道,可是這樣真的不好。”小青掙扎著想站起來。
“難道你不喜歡我嗎?你知道的,我們今天過得挺開心。你不想一直這樣嗎?”
小青動容了,心里的那點抗拒也開始動搖?!拔液门?,在這個地方,神一直看著我們呢?!?/p>
“不怕,我已經(jīng)把門反鎖了,不會有人知道的。神看到了也不會告訴他們?!?/p>
“我擔心我爸,他知道了一定很生氣。”小青剛說完,一陣巨大的疼痛傳來,比刀子刺進肉里還要鋒利。“哎呀!”小青疼得感嘆了一聲。
“不要緊的,很快就好了。”鐵柱在她耳邊輕聲地說。他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小青的肌膚上。疼痛感消失的那一刻,小青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愛,愛就是伴隨著疼痛、悲傷和失落。
不知過了多久,鐵柱終于從小青的身上爬下來。小青感到悵然若失,她撿起裙子,在黑暗中拍了拍上面的塵土。那塵土飄向關(guān)公的神像,小青瞟了一眼,它一如既往地靜靜坐著,眼睛威嚴地注視著前方。小青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
鐵柱不急著穿衣服,手機閃了一下,他打開一看,一條信息彈了出來:搞定了嗎?趕緊過來交流下!
小青穿上裙子后,攏了攏頭發(fā),又坐回鐵柱的身邊。她有點冷,想抱一抱他。鐵柱放下手機,利索地套上衣服:“好晚了,走,我送你回家吧。”
小青不想回去,她想陪陪他,和他說說心里話。爺爺已經(jīng)睡覺了,他不會留門給她的。鐵柱迅速撿起紙皮和破布,就往門外走。他苦惱極了,不知道該把它們?nèi)幽睦锶?。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催促小青:“走呀,快11點了,趁你爺爺還沒睡著?!?/p>
小青從陰影處走出來,她的手一直抓著裙子,試圖撫平那些褶皺。風輕輕地吹著,溫柔地托起她的臉龐。小青又開始淚眼婆娑。月光沉入云海時,她的少女時代也過去了,小青的心里很苦澀。
可人生不就是這樣子的嗎?
責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