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文君
一、緣起
遇到這個短篇,純屬偶然。
我算不上科幻迷,對于科幻小說的閱讀相當有限,所以知道的也只是亞瑟·克拉克或者阿西莫夫這種如雷貫耳的名字。當時完全不知道這位布萊恩·奧爾迪斯是何方神圣——現(xiàn)在當然知道了,他是位很有影響力的科幻作家,布克獎評委,還是一位學者、批評家、詩人,出色的圖書編者,以及舉辦過個展的藝術家。
兩年前,我對這位“斜杠”作家還一無所知。因為寫東西查資料,我去翻了亞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在序言前,有克拉克寫的一篇悼念庫布里克的短文。斯坦利·庫布里克是影史上的傳奇導演,留給世界的幾乎部部都是神作,除了與《2001:太空漫游》并稱為“未來三部曲”的《奇愛博士》《發(fā)條橙》,為人熟知的還有《洛麗塔》《閃靈》,以及絕筆之作《大開眼界》?!爸酢鄙嫌腥藢觳祭锟朔Q為“20世紀最偉大的導演”,甚至不愿意加上“之一”。這篇名為《悼庫布里克》的短文,是克拉克在寫完千禧年新序之后兩周,獲悉了庫布里克離世的消息,隨即寫下放在了書的開篇。
文末克拉克提到了自己的夢,夢里他和庫布里克在聊天,說斯坦利看上去還和1964年一模一樣——那是他和克拉克合作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的電影《2001:太空漫游》的時間。在夢里,庫布里克問克拉克:“接下去做些什么呢?”
克拉克不無遺憾地在文章里寫道:“原本是可能有后續(xù)發(fā)展的。布萊恩·奧爾迪斯有篇很美的短篇小說——《撐過整個夏天的超級玩具》(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斯坦利將其命名為‘AI,且已經著手了好一陣子。后來由于一大堆原因,這件事沒有實現(xiàn)?!?/p>
我被小說的名字吸引了,丟開克拉克,上網去搜這篇小說,沒想到搜索百科里竟然就有這篇小說的原文,簡單淺白的英文,很短,一口氣看完了,很難說清楚那種感覺,彌散的、無法準確判斷原因的憂傷——那是一種童年時代才會有的茫然的哀感,這讓我自己都感覺很驚訝。
兩年過去了,這篇小夜曲一般、旋律簡單的短篇小說,帶給我的影響,竟然超過了那些恢宏的“太空歌劇”,時不時就會在心里繚繞,我也無暇去細思究竟。同樣也是巧合,我有此機緣要寫一篇文章認真地談一談這篇小說,那就沿波討源地去追一追,各種信息匯集在一起,我才恍然明白那哀感的來源。
二、你和我是真的嗎?
我們還是先回到小說本身。這篇寫于1969年的科幻小說,同樣遵循著短篇是生活截面的經典原則。在作者截取的這個截面中,信息量很大——尤其是隔了半個世紀回看,充滿了讓人驚訝的細節(jié)。但這個截面中最觸動我的是大衛(wèi)和玩具熊泰迪在嬰兒房里關于“真的”與“好的”那番對話。
這是我在文學史上讀到的最為憂傷的對話場景之一。
大衛(wèi)產生了困惑:自己是否是真的。是什么讓他產生這樣的困惑?他曾經被送去看“心理醫(yī)生”。當然,從后面他“父母”的對話我們知道,他只是被送回去“檢修”而已,莫妮卡認為他的“語言處理中心”沒有被修好,還是有問題。正是這個“老心理醫(yī)生”讓大衛(wèi)覺得自己“不是真的”。他可以和泰迪對話,所以他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不想或者不敢跟媽媽說話。
小說前半段一直在細膩描繪莫妮卡那永遠是夏天的花園,她孤單、糾結且悲傷的內心,她決定去愛那個用來讓她“撐過”無盡夏日的“超級玩具”,但那個“玩具”大衛(wèi),卻仿佛察覺到了她內心的一切。
大衛(wèi)的愛是真的,雖然他不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內心要求媽媽的愛也是真的。但媽媽哪怕自己下了決心去“愛他”,卻依然做不到。也許媽媽自己都沒意識到,但大衛(wèi)感覺到了。
從后面亨利帶回家的“服務人”依然會所答非所問來看,哪怕?lián)碛辛烁叨确抡娴摹把庵|”,內在卻還是臺沒有通過“圖靈測試”的機器,算不上智能。但大衛(wèi)顯然擁有了“不受限”的基礎設定——從亨利的演講中我們獲悉,服務人“受限”不是由于技術原因,而是因為“人們的恐懼”和道德禁忌,所以這些服務人沒有性別,而且反應不會太過像人。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們生活在這篇小說的“未來”。單就人工智能的運用方式來說,小說的想象顯然非?!笆芟蕖?。我們平時使用的各種互聯(lián)網平臺的人工智能客服,回答問題的水平比小說中的服務人要“人性化”很多。還有一個無法求證真假的傳說,有人曾經問自己的手機助手“Siri”:“人活著的目的是什么?”Siri是這樣回答的:“我無法劇透一場直播的結尾?!?/p>
當然,我們今天的AI依舊是“弱智”的,如果我們稍微了解一些信息技術的基本原理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人工智能”,并不是對人的意識或者智力的模仿,它不像人,而且也不必像人。
文學是朝向人的。
作為小說人物的大衛(wèi),不是一副血肉之軀包裹的信息處理器,恰恰相反,作者讓一顆人類孩子的心靈,困在了無法掙脫的人造軀體里。
這段憂傷的對話,是全篇唯一今天還在生效的構想。大衛(wèi)提出來的問題,泰迪給出的回答,猶如禪宗偈語,人類過去未曾參悟,而且今天回答起來更加困難。至于未來,依舊無法回答,這還不是我最為悲觀的猜想,我更深的恐懼是科技會讓這個問題徹底消失。
三、賽博格中產與時尚芭莎
除了大衛(wèi)和泰迪熊的對話,這篇小說中那些關于未來生活場景的幻想,幾乎都“失效”了——因為它成了今天的現(xiàn)實。
唯一的例外是小說的前提設定:主人公生活的社會,采取了嚴格的“生育控制”政策,以至于每對夫妻需要“搖號”才能拿到生育許可。這一想象與當時相應的社會思潮有關。1968年,斯坦福教授埃爾希利出版了一本危言聳聽的書《人口炸彈預言未來二十年的馬爾薩斯災難》,這本書引起了廣泛關注,并在世界范圍內造成了一定的政治意愿。然而真實的人類社會是各種力量耦合的混沌系統(tǒng),并不會按照任何社科學者劃出的弧線規(guī)律前行。
于是,等到2001年斯比爾伯格接棒庫布里克,將這部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時候,大衛(wèi)出現(xiàn)在莫妮卡生活里的原因,被修改成了親生兒子罹患不治之癥只能進入冷凍系統(tǒng)等待治療方法的出現(xiàn),為了安慰精神崩潰的妻子,亨利帶回家這個“超級玩具”。
作為原著作者的布萊恩·奧爾迪斯說過,當初庫布里克和他在構想電影劇本時,就有大衛(wèi)和泰迪一起逃亡時到的那個處理過時機器人就像處理舊車一樣的“爛鐵城”(Tin City)。但到了斯皮爾伯格手里,離開媽媽之后大衛(wèi)的故事,變成了賽博格版的《木偶奇遇記》,大衛(wèi)這個AI款“匹諾曹”,尋找著藍仙女,求她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小男孩。
斯皮爾伯格在電影里保留了“處理仿生人”的場景,動用了大量的賽博格朋克風格的視覺元素,但整體上還是講述了一個溫情脈脈、符合中產階級口味的故事,賺足人的眼淚,包括我的。花錢看電影消費的就是這點兒情緒,哭完略帶自嘲地擦擦眼淚也就過去了。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斯皮爾伯格再成功,也永遠不是庫布里克,或者拍了《銀翼殺手》的斯科特。
據說斯皮爾伯格很喜歡一個笑話:他死后到了天堂的門口,被天使攔住,說:“導演不可以進天堂?!钡撬蛊げ窨吹揭粋€大胡子男人騎著自行車徑直進了天堂大門,就抗議說:“那不是庫布里克嗎?他怎么進去了?”天使說:“你以為你看到的是誰?那是上帝本人?!?/p>
這個笑話還有別的版本,但基本設定是一樣的。庫布里克是否能夠通過這部《AI》就“人的本質”是什么再次給出“神的預言”,我們已無法得知。但我私下覺得斯皮爾伯格卻更為忠實地還原了這篇小說人物的精神底色。
這份“忠實”倒未必是基于對原著的認同或者尊重,更為根本的原因,今天作為電影受眾的我們與半個世紀前的這篇小說的讀者,受控的力量是相同的,而且程度更深,地域更廣,人數(shù)更為巨大。
我是在完成這篇小說的中文翻譯時才注意到的:《撐過整個夏天的超級玩具》最初發(fā)表的雜志為《Harpers Bazaar》,我們今天通常把這本雜志翻譯為《時尚芭莎》。這是一本有著142年歷史、首屈一指的時尚雜志。2001年——這真是個非常有意味的巧合,中國內地也有了與美國版權合作的《時尚芭莎》。如果我們要選一個中產階級生活理想與消費主義的象征物,它顯然是最為合適的選項之一。
1969年《時尚芭莎》的讀者和布萊恩·奧爾迪斯估計都沒想到,中產階級生活理想和席卷全球的消費主義觀念會如此有力地控制人口增長。半個世紀后,很多國家面對的社會問題是老齡化和生育率低于人口更替水平。
但奧爾迪斯所描述的斯溫頓夫婦的“未來”生活,已然是今天都市中產的日常,區(qū)別僅是縱向疊加的“虛擬豪宅”的設計風格,是佐治亞式的還是新中式庭院??仗摷拍钠拮雍屯獬龈淖兪澜绲恼煞?,這種充滿“政治不正確”的性別設定,卻還是今天各種通俗敘事中最為常規(guī)的設定。至于徹底變成了現(xiàn)實的“世界數(shù)據網絡”,并沒有像小說中亨利的廣告預言的那樣,便捷的聯(lián)結將終結人類的孤獨與隔絕,反而成了人類撕裂和爭斗的另一維度空間。至于把人類的一切需求都變成消費,這一點我們在現(xiàn)實中做得最好。
與其說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家是了不起的預言家,不如說是人類過去的愿望,帶來了今天這樣的“未來”。這篇小說用簡潔的語言勾勒了豐富和自由之下的貧乏與有限。今天我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依舊在渴望擁有永遠是夏天的花園,那么未來會如何呢?
四、永遠是夏天的花園
在亞瑟·克拉克與庫布里克共同完成的《2001:太空漫游》中,反復被人稱頌的經典畫面是猿人扔向空中的骨棒,下一秒變成了宇宙飛船。布萊恩·奧爾迪斯的這篇小說里沒有這樣史詩性的場面,但他卻更為深入也更為切近地描畫出了人類的現(xiàn)實。如果想一想這是半個世紀前,一雙睿智的眼睛看到的未來,但我們還是一步一步走進了那虛假且貧乏的夏日花園,并且將讓更多的人以獲得這樣的花園作為未來的愿景,實在是讓人悲哀。
這部小說最為冷峻的一筆是那個“人造帶形寄生蟲”的設定。我們每個人都正在努力成為小腸里塞著“寄生蟲”的饕餮之徒,這是經濟與技術發(fā)展的成就和再發(fā)展的動力。這讓我們驕傲,因為饑餓和貧窮在今天不只是不幸,還是恥辱。
布萊恩·奧爾迪斯的這篇小說含蓄蘊藉,他沒有直露的嘲諷與批判,他用淡淡的憂傷和深切的疑問籠罩著那座永遠是夏天的花園。坐在整齊劃一、有著無瑕疵保證書的玫瑰叢下面的大衛(wèi)對他的泰迪熊說:“我們逃走吧!”
泰迪熊像哲人一樣安慰大衛(wèi):無人知曉真為何意……
我們會不會有一天也像大衛(wèi)一樣,放棄對叵測命運的擔憂,從虛擬花園里摘一朵會被自己感官辨識出美麗色彩和香味的玫瑰,從而安然入夢。
我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責任編輯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