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伶
10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站在山丘的平頂上。
下面山腰間是我的小學教室和室外的操場。有些同學在教室門口跑進跑出,還有些同學在操場上跳繩、踢毽子,時不時傳來一兩句打鬧和追逐聲,這是一幅典型的上世紀70年代的快樂童年圖。
不過那一天,我的眼睛留意著操場上一個特別的人,一個蹲著的女孩。
她一個人蹲在操場上,背對著追逐玩耍的同學。不時有同學從她身邊跑過,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和她說話,就像她是一個透明的人,甚至根本不存在。
我知道有一層透明的膜把她和大家隔開了。那層膜是讓人窒息的,它叫“孤立”。那個蹲著的女孩一直背對著大家。我看著她彎腰蹲著的背影,我知道那個女孩的孤單,還有她的緊張和害怕。
是的,她聽著同學在周圍跑來跑去,歡樂的潮水漫延過來,到她身邊卻突然凝固,變成堅硬的隔絕她進入的一堵冰冷透明的墻。她蹲在地上,用撿來的碎瓦片在泥地上畫著一個一個的圈,耳朵捕捉著身后與她相關的聲音。她仿佛聽見幾句交頭接耳的話:“我們走吧,不要理這個人!”“走呀!別理她!”那塊泥地上慢慢布滿了蹲著的女孩畫出來的一個又一個圈圈。
那個時代的小學,也存在校園欺凌,最大的欺凌就是“孤立”。在我們班,幾乎所有的女孩都被孤立過。而孤立別人的首領,就是現(xiàn)在蹲在操場上正在被孤立的女孩。
好吧,我坦白:是的,我就是讓那個孤立人的人被大家孤立的事件策劃者,是制造那天孤立行動的幕后指揮。在那一年,我10歲。
前一天,我給班里每個女孩送了一張漂亮的糖紙,同時一個一個對她們說:“你不是被她孤立過嗎?明天,你不要和她說話,我們集體孤立她?!?/p>
大家全部默認和執(zhí)行了我的安排。于是第二天操場上,就出現(xiàn)了那個孤單緊張的背影。
四年級10歲的我,怎么會想出這個狠招?那是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解決這個存在了好久的問題。我一次次看見那個霸道的女孩把班里的每一個女生弄得膽戰(zhàn)心驚。她只要看誰好欺負、好看或者不順眼,就眉毛一挑說:“我們孤立她!”她在班里建立的地位不是因為成績好或者拳頭硬,只是因為她有“孤立”這個手段,就成為了女生中的霸王。
也許因為我是班長,才幸免被她孤立,我可能是女生中唯一的例外。這是什么情況?如果再不解決,我就不用待在這個恐怖的班里,也不用做班長了。
我當時好像并不想向老師告狀,孩子們的世界里有些秘密,老師是不了解的。所以我策劃了一次為擺平孤立的孤立行動。
其實那時候我對這次行為能否奏效心里并沒數(shù)。站在山坡上的時候我是忐忑的,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兇狠的事情,而且我才10歲。但是,從對坡下的觀察來看,似乎一切都很順利。是的,事情順利得我都想要讓它快快結束了——我看到了那個人的慌亂和恐懼,看到了她蜷縮的背影和她在地上畫圈圈的樣子。
一個曾經多次被欺負的女孩跑上山丘對我說:“我今天一天都沒和她說話!”她驚喜又幸災樂禍地把頭靠過來小聲說:“她真的也被孤立了!活該!活該!活該!”我看著那個曾經被欺負得像老鼠怕貓似的小女生,問她:“你覺得孤立她快活嗎?”她說:“誰叫她孤立別人!其實每個人都在恨她!”
是的,你們都恨她又怕她。我心里說。
“你去告訴她:想和大家和好,就來我這里。”我對那個同學說。不知道那個同學有沒有聽出我說這話時的忐忑。
我看到同學跑向了那個蹲著的人。我看見那個背影轉了過來,望向坡上我這里。我轉過身,背對著她。
過了一陣,我聽到了腳步聲。她來了!
“知道你為什么被孤立嗎?”沒有回答。
“知道被孤立的滋味了?”沒有回答。
“明天想別人和你說話,就永遠不要再孤立別人了!”“嗯?!彼龖?。
她答應了!她畢竟只是一個10歲的女孩,也會在恐懼和孤單面前低頭。從那以后,我們班再沒有女生被孤立過。
那個女孩答應了我,不只是讓女生們從恐懼中解放出來,同時也解救了她自己。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每一個孩子小時候如果得到過愛,并體會到愛對自己和別人的重要,她就會去愛別人并回收別人對自己的愛。真心熱愛這個世界的人是不會成為小霸王的。
只有不信任這個世界的人才相信懦弱的人就該被兇狠的人欺負,才會穿起盔甲把自己武裝成戰(zhàn)士,繼而發(fā)展成戀戰(zhàn)的魔。
當我們長大,我們會看到人群里是有文明規(guī)則的,道德和法律就是用來教人文明善良的。可是,在孩子圈里,在小野蠻還沒有成為文明人的時候,面對強欺弱、惡欺善的行為和場面,孩子們應該得到成人的指導和幫助。
10歲那年處理孤立的方法,沒人告訴我是否正確。奇怪的是,人類文明進化到現(xiàn)在,似乎在世界各國之間,也有著相似的沒有解決的問題。
(秋水長天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