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輸?shù)哪赣H
母親近幾年來多病纏身,以“三高”為基礎,尤其是糖尿病的反復侵犯,導致“與藥為伍”已成常態(tài)化,當然也是醫(yī)院的??土?,扳手指一算,僅住院治療就有十多次。母親對反復住院很是不情愿,但病情卻不管老人的意愿,總是揪著不放。
對于病痛,母親起初很是不理解,總以為別的老頭兒老太太都很健康,為何她總是病懨懨,這點很讓人看不起的,覺得很是“跌相”,是件很“輸”人的事。母親如此理解生病的事,這是我們所未料到的。其實,在歲月面前,又有誰能不低頭呢。人食五谷雜糧,生災害病乃是正?,F(xiàn)象,何況母親也已年屆八旬了。
然而,這些話我們卻又不忍心說給母親聽,潛意識里覺得母親倔強地不服老也許自有其道理。
母親內(nèi)心的倔強,源于她這一輩子的“不認輸”。父親中年而歿,對于一貫居于家庭配角的母親來說幾乎是天突然塌了下來。毫無思想準備的母親,面對五個未成年子女,她必須轉(zhuǎn)身成為一家之主。在巨大的打擊面前,母親選擇了自尊自強。很長的歲月里,母親幾乎是一個人獨自支撐著渡過家庭的難關,備嘗人世之艱辛。母親起早摸黑、風雨兼程地過著每一個破碎的日子。農(nóng)活中最艱難的莫過于犁田耙地、挑把子,這些都是重體力活,非男人莫屬。本就孱弱的母親,不得不把自己當男人一樣看待。于是,那些日子里,母親挑著和自己等高的把子,扛著比自己還重的爬犁,和雞鳴狗吠比勤快,與日月星辰比堅持……
母親第一次驅(qū)牛犁地時,根本扶不住犁梢。眼看著牛直直地往前走,土卻沒翻上來,原來是犁鏵扎淺了。母親試圖把犁鏵尖向下推,牛又拖不動了,母親甩了一鞭,那牛一個激靈猛地往前一用力,母親沒扶住犁梢,犁倒了,牛也跑了。母親蹲在田邊低下了頭,不住地用手抹著淚。片刻之后,母親又倔強地站了起來,套好牛繩,重新扶起犁梢……
我忘不了,在一個酷熱的下午,母親正在打谷場牽牛碾軋稻谷,天空忽然烏云密布,眼看暴雨即將來臨,母親大聲呼喊著我們所有能拿起農(nóng)具的兄弟姐妹,一起與暴雨展開了爭分奪秒式的搏斗。然而,暴雨來得十分迅疾,盡管我們?nèi)依闲↓R上陣,掃的掃、拉的拉、扒的扒、裝的裝,一陣手忙腳亂的忙碌,但終究沒能在大雨到來前搶奪下母親用汗水換來的果實。母親看著一個個都成了落湯雞的孩子,忽然悲從心頭起,放聲大哭起來……然而,雨剛過,母親第一個出現(xiàn)在谷場邊,拿起掃把清理積水。
為了給日漸長大的兒女們有個寬敞的家,母親不僅辛勤勞作,還省吃儉用,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下決心壘起了四間磚瓦房,卻欠下了巨額債務,從此,債務成了她心中多年的負擔。每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母親總會說,我們家的空子又少了點了,直到有一年,終于還清了所有債務,母親總算是松了口氣,說,我家這下也不差空了!這一句話的背后,流淌著母親無數(shù)的汗水、淚水。
在重活兒、累活兒、苦活兒面前,母親都沒有認“輸”過。如今,早已離開了土地的勞作,母親卻輸了,輸在了病痛面前。
因為長期大量服藥,雖然暫時去除了疼痛,但藥物的副作用也很明顯,能看得出,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并不佳。母親的臥床緊鄰窗戶,透過窗外,能看到的都是靜默的高樓大廈,緩緩的車流人流,而這一切成了她不變的風景,孤獨的氣息毫無遮擋地襲來。母親明顯感到疲憊了,曾經(jīng)繁重的生活壓力,將母親的病根埋得很深,如今的她的確有些力不從心。給母親減負,是子女天經(jīng)地義的責任,我們有時貌似理解了母親的困境,其實,又有多少時間真正抵達她的內(nèi)心世界呢?她要的生活,一定是她能夠從容駕馭的。
母親不止一次說,等病好了回老家去住,不輸人。也許,在母親的心里,城市的某個轉(zhuǎn)彎口就會迷失了回家的路,而老家門口的那塊地、那口水塘,東家的老大、西家的老小,才是她最熟悉的永遠不會弄錯的領域。母親還能扛得起鋤頭,踩得動鐵鍬嗎?我很是擔心,但我也知道,哪怕用一把小鏟子,埋下一粒白菜種子,撒下幾粒豆子,然后靜待其發(fā)芽吐綠,都是母親隨心所欲可以掌控的世界。那樣,她可以在菜地里吆喝著太陽晨起暮歸,而不用擔心大路上的車來車往,恍惚于高樓內(nèi)外的眼花繚亂。
可是,老家還有幾個人呢?本就不大的村莊,如今只有幾位老者若有若無地行走在夕陽西下的日子里,看不到年輕人來來往往,也就不會再有其樂融融的鄉(xiāng)村氛圍了。鄉(xiāng)村在加速凋零,令習慣于鍬鏟鋤耙的老人們有些不知所措。假如母親還能經(jīng)?;氐侥瞧盍税雮€多世紀的環(huán)境里,讓鄉(xiāng)野的氣息賜予她更多的力量,自如地穿梭在鄉(xiāng)鄰之間,母親大概就不會再有“輸”的感覺了 。
作此文時,已接近大寒節(jié)氣,離春節(jié)不過數(shù)日。透過窗外疏朗通透的梧桐樹影,遠處的水杉筆直地靜默著,一群飛鳥正在雀躍穿梭,猶如信使。我分明看到了一種生機正在孕育中,那是熬過了這個冬天的萬物,正期待著春暖花開的夢想。母親,必將自信地迎著春天而行。
芋頭相伴的歲月
昏黃搖曳的煤油燈下,父親側(cè)身坐在一頭牢牢地卡著鐵刨子的長凳上,低頭在刨子上飛速地削著芋頭片。父親的身姿投在墻上,快速伸屈的手臂放大成了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刨子和芋頭的親密接觸,讓寂靜的小屋溢出了一種輕輕的“嗞啦嗞啦”聲。
忽然,一聲“哎呦”,只見父親迅速站了起來,左手緊捂著右手,一股殷紅的血液從指縫間流下來。原來,父親想把芋頭片削得更薄,直到芋頭的厚度只剩下接近刨子口的高度時,推送速度沒控制好,手丘部瞬間被削開了一塊皮。一旁正在挑選芋頭的母親急忙找來一塊碎布,幫父親涂了點牙膏,做了簡單的包扎,然后坐到父親剛才的位置,拿起芋頭接著削了起來。刨子口上應該還留有父親手掌的血跡,母親似乎并未在意,而我卻分明看到,有幾塊芋頭片是帶著血色的,猶如刻上了一枚枚紅色的印章。父親口中念叨,真倒霉!今晚要削完,趕明天的好日頭。
屋內(nèi),重又歸于寂靜,燈光投射下的“機器臂”開始加速運行,“嗞啦嗞啦”聲穿過小屋,又悄悄流淌了起來。
那是多年前一個初冬的夜晚,父母在燈下削芋頭的場景。
我的童年和少年跨越了大集體和土地承包制初期兩個階段,糧食短缺的現(xiàn)象一直如影隨形。我家勞動力少,就父母二人,張口吃飯的多,是典型的“食之者眾,生之者寡”家庭。米飯不夠吃,替代的食物主要就是紅薯,我們那里稱之為“芋頭”,所謂“飯不夠,芋頭湊”。
芋頭的栽植條件并不高,但費時費力,主要是要把田壟整好。父親吆喝著老牛,把板結的土地翻個身,母親跟在后面用鋤頭將土塊挨個敲碎,然后與父親合力將碎土壘成一個個長條狀土埂,即為壟。敲土塊很磨人,母親的鋤頭起起落落,或高或低,遇有僵硬難啃的土疙瘩,母親往手上唾口吐沫,然后把鋤頭舉過頭頂,再狠狠地砸下,砸得土疙瘩滴溜轉(zhuǎn),直到變成碎塊。
收獲的季節(jié)里,母親帶著姐姐揮起鐮刀,很快收割掉枯黃的山芋秧,父親又架起犁鏵,穩(wěn)穩(wěn)地插入田壟深處,老牛一個躬身,邁開四蹄,便定格了一幅金燦燦的秋收圖。新生的芋頭此時卻充滿了活力,像一個個足月的嬰兒,紅彤彤的表皮,掛著的須猶如臍帶,從土地母親的懷抱里給抱了出來,有單個的,也有“雙胞胎”甚至“多胞胎”,一扯一大串,煞是喜人。大個子芋頭容易撐破田壟現(xiàn)出大裂縫來,我們不等父親的犁鏵到來,便用手或鋤頭扳開裂縫,那鮮亮通紅的“胖娃娃”就急不可耐地蹦了出來,骨碌碌睜開眼睛打量這新鮮的世界。這些“胖娃娃”果然很沉,父母挑著他們回家的路上,扁擔都給壓成半月型了。
有了芋頭,等于解決了一半的口糧問題。但芋頭不耐寒,一凍即壞,所以在冬季,需要將芋頭像糧食一樣儲存起來食用。一般儲存芋頭有兩個途徑。首選是削成芋頭干,即把收獲的芋頭用刨子推成薄片,撒到田里曬干后儲存下來,可以吃到來年的春天。削芋頭,多是在晚飯后,這樣可以把削好的芋頭片,利用夜晚的時間早早地鋪撒在剛收獲過的田野里,讓黎明的第一道陽光浸入芋片的肌膚。當年父母燈下削芋頭片,就是無數(shù)個夜晚的一幕。
不知有多少次,我踩著父母的腳印把削好的芋頭片,在如銀的月色陪伴下,撒在無垠的曠野里。月光下的用力揮撒,聽那濕噠噠的,也許帶有父母血跡的芋頭片啪啪落地,此刻的田野猶如一架鋼琴,由我任意彈奏,揚起的芋頭片紛紛落地,響起了或快或慢、或強或弱的大地歌聲,不甘寂寞的蛐蛐可勁地嘶鳴著,讓那些夜晚成了絕妙的交響世界。
儲存芋頭的另一個方法是挖地窖深藏起來。父親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要挖一口長方形或圓形的地窖,深達兩米左右。挖地窖是個力氣活兒,瘦弱的父親往往得用兩三天時間才能完成。初冬的早晨,霜寒四野。父親先是穿著棉衣開挖,數(shù)分鐘后開始微微冒汗,然后一件一件脫掉外衣,最后只穿件汗衫繼續(xù)挖。隨著地窖的逐漸挖深,父親像個土撥鼠似的,不斷地將土一鍬一鍬扔到地面,硬是將平地掏出了一個大洞穴。芋頭終于有了一個溫暖的家。
一日三餐里,芋頭的影子不斷。早飯是由芋頭或芋頭干加點米煮的稀飯,糧食欠缺的日子里,往往芋頭在鍋里成堆,稀稀拉拉的米粒卻可憐兮兮地與人隔水相望。午飯也是先得吃碗蒸芋頭,在塞得腸胃已半飽之時,才被允許盛碗米飯。年幼的我們,不懂父母心,總是想盡可能少吃些芋頭,然后快速地盛滿一碗米飯再狼吞虎咽而去。然而,任憑自己怎么加快速度吃完米飯,再瞧鍋里,也只有幾根芋頭還橫七豎八待在那里,沒得選擇。有一次,許是太餓了,吃完飯覺得肚子疼,蹲在墻根下捂著肚子直哼哼。父親說,起來慢慢走走,是芋頭吃多了撐得疼。我極不情愿地站起來,佝僂著腰邊走邊揉搓著肚子。轉(zhuǎn)身之際,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正圍著門前的兩棵大椿樹,一邊慢慢地繞圈行走,一邊若無其事地撫著微微隆起的肚皮。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一片狐疑……
那些年,父母辛苦種植的芋頭成了食物中不可或缺的替代品,雖沒米飯那樣有著尊貴的地位,卻在相伴相隨的歲月里,實實在在地填充了我們的胃,讓我們成長的腳步從未停下。
后來在很長的日子里,我是拒絕吃芋頭的,大約是當年吃的那些芋頭還沒有消化完吧。而今,芋頭似乎帶著泥土的香味,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彌散開來。我經(jīng)不住記憶的誘惑,買了幾斤,蒸著吃、和著稀飯煮著吃。忽然覺得,這些芋頭似乎都有父母撫摸過的味道,甚至蓋過的“印章”,始終未曾褪去。
(張道德,安徽肥東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散文隨筆集《我心我訴》《草木本心》。)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