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傳軍
古薛上元節(jié)有斗花燈的風(fēng)俗。當(dāng)天晚上甚是熱鬧,男女老少就像過年似的,穿上節(jié)日盛裝,家家戶戶把花燈懸掛在自家門口,等待著大家評頭論足。人人有資格當(dāng)評委,既可自薦自家的花燈,也可推薦別人家的花燈。誰家的花燈,是最好的花燈呢?當(dāng)然,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盞花燈,因為人與人的喜好修養(yǎng)品位略有差異,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不同,但他們都有一盞自己喜歡的花燈——魁首。
如果誰家的花燈,奪得了魁首,誰家就有資格代表古薛參加全國的花燈節(jié),極有可能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扎花燈,看起來簡單,其實不然。手藝人靠手吃飯,悟性是天生的,但機(jī)緣可遇不可求。有人扎了一輩子花燈,只能做一個匠人,成不了大器的藝人。花燈扎好了骨架,糊上彩紙,然后再根據(jù)需要畫上花鳥魚蟲山水人物。一般的藝人畫師都忌諱畫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畫不好,就是敗筆,不但起不到“畫龍點睛”的神奇妙用,還損毀了名聲,得不償失。實在躲不過去就用淡墨輕輕地描幾筆,畫低頭繡花的、閉目養(yǎng)神的、仰頭瞧繁星的仕女,掩蓋瑕疵。
張三抖喜歡畫眼睛,擅長畫眼睛,他畫眼睛最傳神。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張三抖不畫畫時,右手抖個不停,仿佛風(fēng)雨中搖晃著的荷葉。
冬閑時,老街人喜歡聚在一起閑聊,張三抖蹲在墻根下曬暖,邊聽邊用樹枝在地上畫眼睛。有人扔過來一根煙,張三抖接住叼在嘴里。別人吸幾口需要彈一下煙灰,張三抖右手夾著煙,抖一下,吸一口,這樣倒省去了彈煙灰的麻煩事了。秦皇漢武,海咸湖淡,呂布戲貂蟬,浪里的魚兒鬧得歡……聊到興頭上,有人岔開話題,扯淡扯到了張三抖。
哎!三抖,你這也抖,那也抖,“播種”的時候,抖不抖呀?
張三抖吐掉嘴里的煙蒂,說,狗嘴吐不出象牙。說完,站起身,用腳狠狠地蹍滅煙屁股,走了。
婚后,張三抖去拜訪老岳父。席間,張三抖搛起一筷子綠豆芽,一抖抖掉了三根,二抖抖掉了五根,三抖又抖掉了不知多少根。三下五除二,筷子上一根綠豆芽都不剩了。陪客的人,以為張三抖靦腆受拘束,說,吃菜,不用客氣。張三抖拿著筷子抖著,好像蜻蜓點水,在盤子上點來點去,怕惹他們笑話,不敢搛菜。張三抖用左手攥住右手,還是抖個不停,他羞紅了臉。恰巧,張三抖媳婦的侄子,拿著一張彩紙纏著姑姑畫仕女的眼睛。遮丑的機(jī)會來了,張三抖拿過鉛筆,在彩紙上畫了寥寥數(shù)筆,一揮而就,水靈靈的大眼睛躍然紙上。再看,仕女的眼睛,眨了兩下,仿佛大活人似的。陪客的人,看傻了。
張三抖奪得了上一屆的斗花燈魁首。今年,花落誰家呢?老街人熱衷于打賭和猜謎。張三抖會點睛,魁首,非他莫屬。有人篤定地說。那不一定吧,老族長張喜萬不惜血本,花高價錢聘請了青州扎花燈的翹楚。據(jù)說,他是告老還鄉(xiāng)皇宮御用扎花燈的老藝人。
上元節(jié)前三天,張三抖就忌了口,葷腥不沾,素茶淡飯。每天,沐浴更衣,焚香磕頭,跪拜祖師爺——顧愷之。然后,拿起畫筆畫畫。
到了上元節(jié),天近黃昏,老族長張喜萬和老藝人們一路上欣賞評說著花燈,給街坊鄰居打著招呼,七拐八拐走到了張三抖家里。張三抖正在畫仕女,沉浸在畫中,根本不知道老族長大駕光臨。人越聚越多,擠滿了院子。
掌燈時分,張三抖畫好了仕女圖,就差點睛了。點睛,是最神秘的時刻,張三抖從來不叫外人看,所以古薛人甚至包括老族長都沒有親眼目睹過張三抖點睛。
大家屏住了呼吸,生怕弄出一點兒動靜,驚擾了張三抖點睛。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片棗樹葉落在張三抖的頭上,他也渾然不知。
就在大家盼望著最神秘時刻到來的時候,張三抖突然站起身,不畫了。張三抖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怔怔地看著他們。墨汁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幅不規(guī)則的墨畫。
點睛呀!怎么不點了?張喜萬說。
噢,張三抖抖了起來,說,我怕點了睛,仕女飛走了。
飛走了?怎么會呢,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真的,仕女真能飛走了。
老族長和老藝人們都以為,張三抖是癡人說夢,用異樣的目光瞅著他。張三抖一急,就抖得更厲害了,看他非常認(rèn)真的樣子,又不像癡人說夢。
一陣唏噓,老族長覷了他們一眼,用眼神遏止了繼續(xù)泛濫的唏噓聲。
畫吧,我們也開開眼。
好吧,畫就畫。
張三抖如果再堅持下去,就是不近人情了,不僅掃了大家的興,還駁了老族長的顏面。張三抖抖了抖,飽蘸了一筆墨汁,準(zhǔn)備點睛。他們還沒看清是怎么點的睛,頃刻間,水汪汪的大眼睛映入眼簾。張三抖是用心血點的睛,手里的筆,不過是一種形式。
天幕上,星月驚嘆:人間居然有這么美麗的眼睛。張三抖點燃了蠟燭,把花燈掛在大門口。呼啦一聲,他們嗅到了一股如蘭的香氣,就在大家還未來得及發(fā)出驚叫聲的時候,仕女竟然不翼而飛了。
銀針過穴
古薛老街有個回春堂藥鋪,坐診的先生姓張,是個老郎中。他有兩個徒弟,大山和小山。大山膽大,悟性好,擅長用猛藥;小山謹(jǐn)小慎微,方子比較溫和。望聞問切,大山憑經(jīng)驗,小山辨證論治。
庚子年的秋天,古薛發(fā)生了洪澇災(zāi)害,大水過后腹瀉蔓延,病人擠滿了回春堂。大山和小山接診,老郎中按方抓藥。大山和小山診斷完最后一個病人,天已經(jīng)黑透了。
打了烊,小山沏了一壺鐵觀音,老郎中在桌子上碼了兩摞銀元。大山拿起一摞銀元,走了。小山給師父敬完茶,拿起銀元,走了。
在來回的路上,小山看見衣衫襤褸的病人,就念叨:藥渣。
翌日,來回春堂瞧病的人少了一些。又一天,又少了一半。再一天,更少了。病人在逐日減少,奇怪的一幕發(fā)生了,來瞧病的都是穿著講究的人。他們情愿排號等著讓大山開方子,也不愿找小山看病。老郎中照方子抓藥、放在戥子里稱重,然后包藥,囑咐一下病人。
又一日,打了烊,小山又沏了一壺鐵觀音,老郎中在桌子上碼了兩摞銀元。大山拿起銀元,看都沒看小山一眼,走了。小山給師父敬完茶,走了。
連續(xù)三天,都是一樣。不過后來兩天,是老郎中拿起銀元放到小山的口袋里的,小山是被動接受的酬勞。這一天,打了烊,大山拿起銀元,掂了掂,說,銀元??!銀元,我受之有愧。大山是說給小山聽的,小山頓時羞紅了臉。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一茬得了腹瀉的病人陸續(xù)都好了。老郎中想把他的“錦囊”傳授給其中一個徒弟。大山暗自得意,他想,我的醫(yī)術(shù)比小山師弟略勝一籌,師父肯定得把錦囊傳授給我。
中秋節(jié)的晚上,師徒三人,賞月小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腸子烘熱了。在酒桌上,老郎中說要把錦囊傳授給小山,還有一本他自己編寫的《針灸歌訣》。大山傻了,醉眼蒙眬地看著老郎中,說:
師父,您老人家偏心眼兒。
說說,我怎么偏心眼兒了?
我的醫(yī)術(shù)比師弟高明。
沒錯,你的醫(yī)術(shù)的確是比你師弟高明,可是你的方子里缺少一味藥。
我們倆開的同樣的方子,怎么我的方子里就缺少一味藥了呢?
方子是一樣的不假,但你師弟的方子,把該熬兩泡的,改成了熬一泡。
這說明,師弟不誠實,欺騙患者。
錯,這正是你缺少的那味藥——仁心。
大山一臉疑惑地看著師父。
一些抓不起藥的病人,撿拾扔到地上的藥渣熬了喝同樣病也好了。
大山口服心不服。
我也想施藥給病人,可是施了藥,我們的藥鋪就沒本錢再買藥了。你師弟這樣做,也正是我想做的。
因此,大山心生妒忌,明里斗不過,躲在背后釘楔子。這之后,老郎中告老頤養(yǎng)天年,大山與小山另起爐灶,在老街各自開了回春堂藥鋪。大山的診費和藥費都比小山的貴,藥鋪門前卻停滿了車馬。小山的藥鋪,出來進(jìn)去的大多是引車賣漿者。
慈禧垂簾聽政那會兒,突然有一天,小山被太監(jiān)傳喚進(jìn)宮。進(jìn)了皇宮,小山看見齊刷刷跪在地上請罪的御醫(yī),才知道自己是來給寵物瞧病的。
來時,城墻上,還掛著幾個被砍下的郎中的頭顱。
小山藝高人不懼,他撫摸著狗頭輕輕地梳理它身上的毛發(fā),并在相關(guān)的穴位上抓撓、點壓按摩,附在小狗的耳朵邊好像念咒語,然后從錦囊里拔出銀針,照著小狗的人中、內(nèi)關(guān)、后三里、指間、趾間的穴位扎了下去……沉穩(wěn)嫻熟的下針、運針、轉(zhuǎn)針、指捻等一連貫的針法,一氣呵成,好像琴師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讓人聽得癡迷,看得眼花繚亂,就在人與狗沉浸在悅耳的琴聲里,還沒走出來的時候,小山已經(jīng)收針把銀針放回錦囊里了。
慈禧養(yǎng)的寵物狗是花粉過敏導(dǎo)致的暫時性休克。小山用銀針過穴之術(shù),治好了狗的病,慈禧“龍顏” 大悅,說了一個字:賞。
又到了中秋節(jié),小山音信全無。大山一個人孤獨地對月獨酌,一壺酒下肚,大山流著淚說,師父我錯了,我不該陷害師弟,向官府舉薦小山去皇宮……突然,大門被推開了,小山擎著御賜的金匾闖進(jìn)來。大山怔怔地看著小山,以為自己在做夢。小山點燃了三炷香,把《針灸歌訣》擺放在師父的遺像前。大山這才回過神來。二人跪在地上祭拜了師父,小山摟抱著金匾睡著了。大山趁小山睡著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針灸歌訣》偷學(xué),看著看著上下眼皮一碰,也睡著了。
醒來后,大山受了穿堂風(fēng)之毒,嘴歪眼斜中風(fēng)了。
小山從錦囊里拔出了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