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

火車扯著喉嚨嘶吼了一聲，大半夜從西安出發(fā)，黎明時將途徑六年前居住的洛陽，然后拐彎兒一路向北。

早上才達(dá)成離婚協(xié)議的父母，此刻正擠在車廂里，送我到長春一所大學(xué)報到。昨天晚上，這對飲食男女尚且勾肩搭背，在秦嶺深山的一個縣城里，鉆過晦暗的店鋪后門，七拐八彎進(jìn)了一間火柴盒大的旅館，白色的門簾兒、嗆鼻子的白墻與夯石灰的地面，浮出一張十九世紀(jì)的的白床。這對窮得像人民幣的名義夫妻，分離十八年之后，以赤誠的肉體，在原始、拙樸、棉白的舊木床上，吱吱呀呀地達(dá)成了肉體與靈魂的諒解，在黑暗中相濡以沫，只待黎明升起時，即刻相忘于江湖。

菩提寺炒面，并非是一道特色美食。正如每個縣城車站附近，總有個把黑白相片一般的舊旅館，夾在行色匆匆的街巷里，“耍不哈，耍哈嘛”——豐陽城舊旅館的西施們，都躲到了菩提寺。菩提寺屬唐代建筑，周邊的街巷便陪著歷史，被高樓大廈圍成一座迷宮。菩提寺的西施們，兼營或聯(lián)營著幾家炒面館兒，一盤炒面送火柴盒大一間白房子，再送西施。

這些體力密集型從業(yè)者，充分參透了巨頭們百億補(bǔ)貼計劃、千億補(bǔ)貼計劃，活生生將老掉牙的菩提寺，炒成了一盤具有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的新面食。

十二歲那年，當(dāng)我離開洛陽，獨自回到豐陽縣城的首個中秋節(jié)，我就被無花領(lǐng)著，在菩提寺糊里糊涂地吃了一盤炒面，從此全校師生都知道了一個不言不語的小子，巴格啞嚕地咥了無花的那哈兒。

冤枉！三年以來，由此追溯至六年以來，我與無花一直保持著同班關(guān)系。我非但沒能咥到無花的“那哈兒”，甚至連無花長啥樣兒都不甚了了。班花無花，天生就是一幅男人眼珠兒亂彈的花魁禍?zhǔn)?，而我則是那漂浮在空中稀薄得連臭味兒都聞不到的二氧化碳。

實在要追究起來，只能怨中秋的月兒不夠大不夠亮，只將菩提寺周圍的巷子灑了幾分把酒問青天的醉意，消彌了神圣莊嚴(yán)的菩提寺與世俗炒面之間的距離，以至于菩提寺炒面這個包袱，就像是爛抹布包裹的一塊兒月亮，內(nèi)心愈是詩意朦朧，外表愈加放浪形骸。

冷氣轟隆隆從車窗外涌進(jìn)來。這對鬧離婚的父母，此刻正腿纏著腿，頭靠著頭，搖搖晃晃地?fù)碓谝黄?。媽個巴子，這對衣服外套破了洞的家伙，企圖用肉體的曖昧，消彌他們用世俗的罪惡給我造成的心靈鴻溝。我這白癡得像是哲學(xué)家的父親，非要帶著我早已遺忘的母親，以離婚的儀式，為我考上大學(xué)剪彩送行。

鄉(xiāng)下的爺爺，對禽獸父母踐踏蹂躪未成年人心靈的行徑，簡直憤怒得吐出了一腔子腥臭濃痰。糊涂幺兒??！倒行逆施??！脫褲子放屁??！好端端一場大喜，撲棱棱迷了一層老公公爬灰般的灰影。茅檐低小，爺生兩兒。六年間，大兒獅吼于溪東，勒令“快樂家族”資助我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補(bǔ)課費(fèi)、服裝費(fèi)等一切費(fèi)用。而那無賴幺兒，卻依然臥在童年的溪頭，以單邊主義與逆親情化傾向，剝光了爺爺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所盛滿的威望與榮光的蓮蓬。

叮咚，一串兒哭臉兒。

叮咚，一串兒霹靂叭啦的鞭炮。

叮咚，一堆兒狗屎。

“快樂家族”微信群里，一分錢紅包與微信表情包瘋狂刷屏。

其實，對于爺爺?shù)膽嵟?，我并不敢茍同。他們極大地高估了爸媽這兩個字的殺傷力。如果說我的父親是一枚雞蛋，那么早在他十七歲離家時，就把蛋殼里的蛋清攪成了蛋黃。而我母親，也只是殘存于蛋殼邊上的一張紙片——戴上紅領(lǐng)巾的那一年，父親抱我起床撒尿。父親指著一張相片，這是你媽——父親將相片揉了一疙瘩。大半夜，父親又在幾滴眼淚中將照片攤開。母親這個詞，從此就成了語文課本里一只鼓著肚皮的大青蛙，跳到荷葉上，呱呱，呱呱。

昨天，我還是十七歲。如果不是父親和母親的意外來臨，我的十七歲，將會像菩提寺特供、無花出品的那塊兒核桃桂花糕一樣圓滿。

昨天一大早，我還沒來得及穿上褲衩，就被“快樂家族”的法人代表——大伯罵醒啦。“快樂家族”就像是一座幽暗寥廓的子宮，漂浮在熱騰騰悶乎乎、尿騷味與精子味兒混雜的層層包裹中。這位從未在三維空間出現(xiàn)過的大伯，像一只巨形蜘蛛，爬在一張由紅色血管與藍(lán)電話線織成的大網(wǎng)中，遙控著整個子宮的氣血流行與走向。

大伯的電話每日二次，早晚各一次。比服中藥準(zhǔn)時，比央視權(quán)威，比動物世界兇猛。據(jù)大伯統(tǒng)計，這場耗時六年的浩大通信工程，總通話4398條，時長13.1998萬分鐘。最嚴(yán)密的學(xué)科成績分析，最深層次的道德拷問，最恨鐵不成鋼的漫罵，最后統(tǒng)統(tǒng)匯聚成一句話：廢物！出門就該被車撞死的一個廢物，上個廁所就該被一泡尿浸死的極大廢物！

哎——，我挪了挪辛酸的屁股。從語言修辭來看，大伯罵了我六年，依然比不過無花。高考一結(jié)束，無花就發(fā)來微信：考過錯過，千萬不要難過！考不上985，考不上211，千萬別喝911！當(dāng)然啰，大伯的每次痛罵，都會讓我享受到冬病夏治的快感。更難能可貴的是，痛過罵過，紅包從不錯過。紅包的大小與成色，足夠我每天去菩提寺吃一次炒面。

第一次去菩提寺吃炒面，是跟著無花的背影去的。菩提寺的門面兒清一色只賣炒面。前面一半是吃炒面的場所。穿過飯館兒后門，是一道幽暗曲折的樓梯與走廊，通往一間白屋子和一張白床。菩提寺的炒面賣得比別處貴。市面上，普通炒面一碗十二，旅館一張床一天二十，但在菩提寺，一碗炒面四十九塊九毛八。

無花名為無花，實非無花，亦是無花。在洛陽時，我的同桌也修著一幅好看的蘑菇頭，所以當(dāng)無花的蘑菇頭在菩提寺盛開的時候，我立刻聞到了飄滿校園的蘑菇味兒。

吃完炒面，我的小腹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獲得感。我不在乎炒面里有沒有豬肉，甚至都不去在乎炒面里有沒有地溝油。但我一掏出手機(jī)，卻傻眼了。一大早才收到大伯的“獅吼”紅包，這破手機(jī)卻在中秋節(jié)晚上欠了費(fèi)。無花笑著朝飯館西施擺擺手，帶我穿過小飯館的后門，七拐八彎地來到了傳說中的白房子。

菩提寺的月光穿過白門簾，從嗆鼻子的白墻反射到白床上，像月餅掉的渣。軟得像棉花的白床，局促狹小，讓我渾身篩糠冒汗。無花笑嘻嘻的，就像看著一只掉進(jìn)陷阱里垂死掙扎的獵物。我的臉更紅了，笨拙地取下書包，想將身份證掏出來給她作抵押。但一緊張，一個小小的書包，大得像海，波濤翻涌，身份證早已被海水淹沒。找啥寶貝呢，無花將一包的海水奪了過去，手朝里一伸，突然漲紅了臉，砰的一聲將大海扔了過來，自個兒卻咯噔咯噔地下了樓，消失在菩提寺的晦暗之中了。

莫名其妙，難不成書包里鉆進(jìn)去一條蛇？朝里一瞥，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死。方才慌亂中，我非但沒摸到身份證，卻大海撈針，把隱秘角落里的一個秘密翻了出來。那是一條紅褲衩兒，十二歲生日前，爺爺讓我買一條紅內(nèi)褲，爺爺說十二歲是弱冠之年，到了懂得給自己戴帽子的年齡，戴帽子的人要有自個兒的講究了。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在宿舍換上紅褲衩，果然感受到了弱冠之年的講究。那個晚上我夢見了無花，確切地說，我夢見了無花的胸腹與大腿，無花的肚臍上系著一條紅裹胸，看來無花也弱冠了。我抱緊了她，紅褲衩上留下了弱冠的斑痕。

就像是做夢一般，我馱著沉重的書包，拖著一把大刀走出了菩提寺，在菩提寺的月地里留下了一道惱人的劃痕。書包里一本書沒少，倒是多了幾塊核桃桂花糕。我想，我應(yīng)該為這塊糕刻上了一段銘文：菩提寺特供，無花出品。但在那個饑寒交迫的中秋節(jié)，能把有字的東西吞到肚子里，肯定是最不浪漫但唯一正確的決定。

所以，核桃桂花糕的字跡早在我的肚子里消蝕了字跡，以至于核桃與桂花的內(nèi)涵，在被我臭烘烘的小腸與大腸分解成二氧化碳與水的今天，我打破砂鍋也想不明白，無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菩提寺炒面這種混沌的場景里面。就像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哪里來的勇氣，在另一個月圓之夜，傻乎乎地往書包里塞了幾塊紅磚頭，將強(qiáng)拉著無花去菩提寺吃炒面的一個大光頭砸成了血葫蘆一樣。

十二歲那年，我回到豐陽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拒絕回到爺爺?shù)泥l(xiāng)下。從日出睡到日落，我走出了寥廓的校園，平日里市聲喧嘩的街巷，繁星一般眨巴著眼兒的店鋪，密匝匝地關(guān)了門兒?？臻熂帕鹊拇蠼?，蕭瑟的秋風(fēng)鼓舞著我斜插著雙手的褲兜兒，一肚子的浩然青春被強(qiáng)烈的饑餓感驅(qū)散，升到天上。月兒灑下一街巷一街巷的銀光，如浮雕般清晰地浮現(xiàn)出我饑餓的腳印，巡回曲折，密集而雜沓，被月光覆蓋，又歪歪斜斜被重新踐踏。月色濃密時，我依稀看到了無花，像一株猶豫的丁香花。我跟上去，跟上中秋節(jié)唯一出現(xiàn)的人影，依次走過縣政府、四大銀行、公安局等這些平日里金碧輝煌的名字，終于來到了一條迷宮般的街巷，驀然一抬頭，明晃晃的“佛光普照”四個發(fā)光大字當(dāng)頭照下來，才恍然發(fā)現(xiàn)到了菩提寺。一街巷的油鹽醬醋撲面而來，來不及猶豫彷徨，我朝著最近一家炒面館，野獸一般兇猛地扎了進(jìn)去。

此后的每個夜晚，我總會在菩提寺周邊徘徊，渴望在迷宮一樣的菩提寺街巷中，解開炒面一般纏繞在無花身上那些五味盤雜的線索。六年來，無花總坐在我前排，也許是我近視的緣故，她的臉從來都模糊得像是一團(tuán)蘑菇云。一個春天或許還是早春的晚上，我早早下了晚自習(xí)，騎著一輛小黃車鉆進(jìn)了菩提寺的街巷，就在緊挨著菩提寺的一個炒面館前，我看到了無花，被一個大光頭俘虜著，夾著修長的煙卷兒，眼看就要消失在炒面館那道窄小幽暗的后門，我大叫一聲“無花”！我的聲音震耳欲聾，一只臭蒼蠅鼓著綠瑩瑩的肚皮與復(fù)眼，肆無忌憚地看了我?guī)籽郏吹梦覂赏劝l(fā)軟。我又低吼了一聲，聲氣兒低得根本爬不出小腹。

我一巴掌朝臭蒼蠅拍過去，無花的脖頸梗了一下。大光頭回過頭來，斜睨了一眼我同樣發(fā)亮的光頭，我頓時感到了胳膊上飛濺的蒼蠅血帶來的些許惱怒，便奔了進(jìn)去，混沌的桌椅攔住了我的去路，一個啤酒瓶兒緩緩地掉到地上炸了。我抄起瓶子，抄起洶涌奔流的啤酒花泡沫，向大光頭撲了過去。

一把刀子，暗淡無奇地刺破了啤酒的泡沫，閃著濕漉漉的光，戳向弱冠的紅褲衩，噗——西瓜被刺破的聲響傳了過來，我心冰涼，再過十二年又是一條好漢！——大光頭落花一般坐到地上，他手上根本就沒有刀子。我摸出一塊磚，原本藏在書包里用來裝酷的紅磚頭，這回真耍了一回酷，原本以優(yōu)美曲線拍向大光頭的紅磚頭，在兩顆同樣散發(fā)著智慧光芒的頭顱上，好一陣猶豫盤旋，最終一拐彎，嗨地一聲拍到了自個兒?？岬墓忸^上。破西瓜一般，拍死了蒼蠅一般飛濺的鮮血，順便將大光頭染成了一顆血葫蘆頭。

此后的一個月，我頭上纏著一圈兒祭奠青春的白繃帶，坐在學(xué)校后坡上的醫(yī)院里俯瞰菩提寺。菩提寺的建筑充分模擬了人體結(jié)構(gòu)：寺廟是頭，建在山頂;千佛洞是胸腹，洞內(nèi)住著幾百個佛像和一個姑姑，我時常看到她刮土豆、擇豆芽、揀綠豆;山的大腿根兒上，一座七重寶塔傲然而立。由此我又俯瞰校園，整個校園也極其逼真地模擬了人體結(jié)構(gòu)。教學(xué)樓與宿舍樓的輪廓，就像是一個壯碩的男人與一個曼妙的女人在操場上打滾。由此擴(kuò)大至整座縣城，無一例外，每一條山谷、每一條河流、每一片荒野，我都能找到男人和女人。甚至從飄蕩的樹蔭里，浮游于天空的云影里，我都能找到男人和女人，以各種姿勢擁抱、接吻、交媾。我看破了世界的秘密。

再次走進(jìn)校園的每個黃昏，我依然會去菩提寺尋找無花。寺廟大門一輩子也沒開過，但我卻在寺廟大門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密集的石窩兒，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凹凸有致，無相包容了世相各異，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的屁股。我坐在這些圓溜溜的石窩兒之間，以肉體的赤誠，與菩提寺的故人和來者，悠然交替。尤其是眼前這座傲然挺立的唐代寶塔，剎那間在我污濁的心靈里，無恥地浮現(xiàn)出無花那凹凸有致的身軀。伊?xí)r，我無瑕去想象與判斷，這究竟算不算是一種恥辱，算不算一出門就該被車撞死，上廁所被尿浸死的禍害？

十七歲的最后一天，我滿懷喜悅地穿行在菩提寺。按照無花的吩咐，我將懷抱一大捆插滿紅玫瑰與白玫瑰、太陽花與康乃馨、劍蘭與向日葵的花束，迎風(fēng)站立于菩提寺的七級浮屠之側(cè)。日月當(dāng)空，喜鵲縈繞，魁偉的父親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杵著一個躊躇不前的女人，此時，菩提寺的鐘聲嗡嗡直響，懷里的鮮花緩緩落地，整個菩提寺的上空都將為我們母子三人重逢而凝固成為一顆閃亮的琥珀。

我笑得涕淚交加，琥珀的外殼有多光鮮，我的父親就有多混蛋。其實從外形來看，父親魁偉俊朗，完全符合一個偉丈夫與好父親的標(biāo)準(zhǔn)。二十歲時，父親倒插門做了洛陽一個村霸的女婿，村霸給父親開了一個一百多平米的飯館兒，父親廚藝精湛，生意火得噼里啪啦每天都像是在放鞭炮。但驕傲的父親不能忍受食客對口味的挑剔。終于有一次，父親抄起炒鍋，砸爛了另一個村霸的頭顱。當(dāng)天晚上，父親便從岳父的三層樓上縱身一躍，美麗的妻子和三歲的兒子的幸福，都隨著父親的雙腿，咔嚓一聲斷了。

咔嚓斷裂的聲響從此伴隨父親一生。咔嚓一聲，比父親小十二歲的母親，結(jié)婚一百八十天之后，就光著腳丫子跑啦，連一條褲衩兒都沒帶走。咔嚓一聲，父親被白血病纏身放療化療，頭發(fā)咔嚓咔嚓地往下掉。專家說只能活三個月的父親必須換骨髓，父親被醫(yī)院吞噬人民幣的咔嚓咔嚓聲嚇?biāo)览病Ｋ氖旰?，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回家等死的父親奇跡般沒死成。第四個月，父親的黑頭發(fā)咔嚓咔嚓地往外冒。咔嚓咔嚓，父親到永和快餐店當(dāng)上了大廚。咔嚓咔嚓，沒死成的父親手起刀落，剪掉世間凡夫的一切虛妄，真正活成了一張人民幣該有的樣子。六年時間里，爸爸去哪兒了，兒子餓了么？這些世間俗物，父親一股腦打包，外賣給了他的大哥，全心全意讓人民為他兒子花人民幣。父親甚至還學(xué)會了在陌陌、探探等一大堆交友平臺上，與一個個陌生女人做起了外賣的勾當(dāng)，將他的肉體和靈魂的每個質(zhì)子和離子都換成了人民幣。

不愧是一條基因鏈條上蹦跶的螞蚱，洛陽快餐大廚與菩提寺炒面小哥，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業(yè)務(wù)閉環(huán)，我對父親這個渾身披掛人民幣的陌生的男人，倒是有些惺惺相惜起來。

十七歲的菩提寺，早已褪色成了豐陽城里的一張黑白相片。流動的車馬，斜陽與秋風(fēng)，蕭瑟地鼓舞著我斜插著雙手的褲兜和口袋。我的靈魂飛升到七層浮屠之上的日月高空中，腳踩風(fēng)火輪，手提劈山斧，只待這一對薄情夫婦一到，便嘿地一聲劈開三山五岳。

但這種寥廓的境界，迅速被一個黑麻袋一樣的男人和一個灰色麻袋一樣的老婆娘打破了。那天，我正無聊地坐在菩提寺門外的石窩里，冥想古今中外坐過菩提寺石窩的那些屁股們，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了這兩口麻袋，像一溜串兒羊屎蛋兒，穿行在菩提寺窄長而蒼白的街巷中，黑的有些刺眼兒。媽個巴子，死快點兒，民政局都快下班啦。黑麻袋一腳踢到灰麻袋上。一黑一灰兩個圓點，從菩提寺后面一個暗巷里出來，沙沙地往前蠕動。

我跟著兩個人到了結(jié)婚中心。兩個人進(jìn)去了，又罵罵咧咧地出來了。離啦？灰麻袋掩面哭泣?？尬也挥憛?，但我討厭掩面這個多余的動作。黑麻袋一只腳抬起來，灰麻袋撲倒在地上。剛爬起來，黑麻袋又是一腳。大老遠(yuǎn)來離婚，你他媽給民政局人說你不舒服，懷疑自己得了神經(jīng)病。一句話沒罵完，灰麻袋連續(xù)撲倒了三四次。

你他媽只會欺負(fù)別人的嗎？我握緊拳頭迎了上去。

媽個巴子，又要害老子花錢。黑麻袋與灰麻袋像是被葫蘆藤牽扯著的兩只枯葉球，被風(fēng)吹著沙啦啦朝法院走去。民政局離法院三五公里，中間隔著菩提寺。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這對麻袋男女，聽著黑麻袋富含大糞的語言，灑了一路。若是下一場雨，菩提寺周圍的街巷里，定會冒出朵朵胖乎乎圓溜溜的白蘑菇，想象著地面上即將長出來這種無根無葉的菌類生物，我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趕在太陽落山前，我?guī)椭鴦e人的父母美滋滋地拿到了離婚證。這是上天給我的十七歲出的一道練習(xí)題，讓我練習(xí)以更熟稔的姿態(tài)，去幫我自己的父母離婚。

聆聽著從心底攀爬到胸腹，再從胸腹攀爬到心口，喀嚓喀嚓朝身后洶涌倒退的鐵軌聲，我回想起了陪著父母去法院離婚的場景。千里回鄉(xiāng)，只為離婚的父母，最終從法院拿到的，只是有效期一個月的離婚冷靜期告知書。

上天又給我的十八歲出了一道新練習(xí)題。一個月之后，我或許會再次陪父母走向法院，或許會陪著他們?nèi)テ刑崴?，再吃一碗炒面?/p>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搅寺尻枴Ｒ粋€月之后又將離婚的父母，此時卻頭挨著頭睡了。這對分手了十八年的身體，卻在漂浮的車廂里，安放了十八年前初戀的靈魂。

望著熹微晨光中浮出來的洛陽，我掏出手機(jī)，攝下這座城市嬰兒般初來人世的輕柔的彤紅。叮咚，我點開無花的微信，這座離別了六年的城市，便疾馳在璀璨的宇宙星辰中，我的過去與未來，在霞光透射的一剎那，化成朝霞里的炫彩流光。

我坐在了父親與母親中間，用力地推開兩個局部交叉的身體。從西安出發(fā)時，我第一次看到了等在火車站送行的伯父。這位來自三維空間的伯父，再次掏出一張銀行卡?！斑@是他們給的錢，密碼是我的電話號碼。今后給的，我會按月打到卡上?！绷觊g，這位與我見面三分鐘、通話十萬分鐘的大伯，將一張連接虛擬世界的小卡片，塞到了父親的手中。

我從父親貼在腹部的褲子口袋里，摸出了這張卡。咔嚓咔嚓，隔著包裹著父親不惑之年的一層布紗，我清晰地聽見了父親肉體某處，幾根體毛斷裂的聲音。父親一下子醒了。

“到站了爸，把我媽送回去。順便去看看，那邊的弟弟妹妹?！蔽覝I眼迷蒙，目送笨重得像兩個麻布口袋、各自揣著一張紙片的父親和母親，踉蹌著下了火車。出了火車站，他們將咔嚓咔嚓地走向東西南北，四個出口的某一個出口。他們會在火車站門外的臺階上坐一會兒，等天大亮。

我朝站在月臺上的父親，還有母親，使勁兒地?fù)]了揮手。

許多年之后的某個黃昏或晚上，父親終將會咔嚓一聲，孤獨地死在洛陽的某個街巷里。我想，那時我會將他帶回菩提寺，將他的靈魂安放于破了殼的故鄉(xiāng)。而我可能還停留在長春某個街巷的暗影里，對著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無賴幺兒，講述菩提寺的故事。

我將怎樣給他講述那張銀行卡？講述那個漂浮在混沌羊水里的“快樂家族”？講述我扯斷他祖父體毛那嚇人的咔嚓聲？于是，我亮出了那張銀行卡。伴隨著父親極度痛苦和扭曲的怒吼聲，我將這張將如影隨形陪伴我數(shù)年的銀行卡，拋向了節(jié)節(jié)敗退、極速后退的暗黑中——

別了無花，虛妄中陪伴了我六年的青春。離別了十二年的洛陽，我小心地珍藏了你白蘑菇一樣的容顏。十八歲的我無法想象你的十七歲，是不是與我的班花一樣？是不是像菩提寺的那個街巷中，被無賴追著奔跑的蘑菇頭少女一樣？是不是像菩提寺姑姑身后的那個憂郁的女孩兒一樣？我偷偷地扯走了你的三根青發(fā)，一路向北，穿過十二歲的迷霧，在噴薄而來的十八歲的華光中，飛越出我十七歲的璀璨星空。

昨天，我懷抱鮮花，并沒有在菩提寺等到與父母的美麗邂逅。我拖著一身的疲憊，奔走于無數(shù)個街巷，直到黃昏十分，終于在菩提寺迷宮一樣的街巷中，碰到了這兩個癟著肚皮的飲食男女。

“我不想給你惹麻煩”，這個洛陽快餐店大廚，耷拉著一幅處處開了荒的頭臉，鼻孔里冒著滄桑的氣息?！笆四炅恕边@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捏著一個紅本本：“結(jié)婚證的人名和身份證的人名對不上，離不了！民政局又給換了新的結(jié)婚證?！薄覐耐赓u大廚的沮喪里，聽到了人民幣叮當(dāng)破碎的聲響。從洛陽到縣城，往返車費(fèi)、食宿誤工費(fèi)，雜七雜八的費(fèi)用，快餐大廚的目光空洞得像一摞空快餐盒。

我恬不知恥地笑了。“恭喜兩位新人。法律規(guī)定，當(dāng)天結(jié)婚是不能當(dāng)天離婚的。再急，也得等到天亮啰?！泵裾值哪俏恍〗憬?，揚(yáng)著嶄新的結(jié)婚證，肯定笑得像一朵蘑菇。

父親被一張紙無數(shù)次打敗了！“一張紙，可都是錢吶！都是她害的！”——順著這個男人的無名指尖兒，我看到了一個更肥更銼的、沾滿了灰塵的“麻布袋”，臉上潦草得像一張涂改了幾十遍的高考試卷。

憋在心底的一股冷氣，全被丹田這個王八蛋給燒熱了，我的喉嚨里像是卡著一團(tuán)柳絮或者是雞毛，一陣陣發(fā)癢咳嗽。

我想起了我和無花的第一次擁抱。那天晌午，我正兒八經(jīng)地經(jīng)受了大伯的一場怒罵與紅包的洗禮，像往常一樣坐在菩提寺門前的臺階上冥想時，身后的廟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菩提寺的姑姑第一次為我打開了菩提寺的大門。

“姑姑，我求個簽！”我失魂落魄地?fù)涞乖诜鹣袂啊?/p>

我跪在沾滿了眼淚和鼻涕的蒲團(tuán)上。當(dāng)我骯臟的靈魂從歷史的塵埃中微微抬起頭時，我看到了無花，暗藏在菩提寺晦暗的歷史暗影里，此刻被日影里的佛像照亮了。無花的那張臉——竟是父親枕旁淚水打濕的，相片上的那張臉！無花那白蘑菇一般的面容，就像一朵盛開的藍(lán)蓮花，點燃了我身體里蜂窩煤一般的黑暗的靈魂，蜂窩狀的窟窿眼兒里，呼哧呼哧地冒著藍(lán)色的火苗。

“無花，我要給他們求個簽。”——在無花的懷抱里，我哭得像一頭被煽了筋的牛。

無花的微信彈了出來：

叫了么？

（哭臉）

吃了么？

（哭臉）

無花發(fā)來一溜串錘子，又撤了回去。

無花又發(fā)過來一串有字的生日蛋糕。

我?guī)е粚ΠT了一天肚皮的他們，來到一家炒面館里坐了下來。火急火燎要離的父親母親，一下車就直奔婚姻登記中心，打死也想不到晚上還要在菩提寺住一夜，終究是給我“惹了麻煩”。

我叫來了飯館西施：三碗炒面，帶雞蛋紫菜湯。

我又叫了一扎啤酒，重重地?fù)ピ谧雷由稀?/p>

你還喝酒啦？快餐店外賣大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懶得理他，又招手要來了一包煙。

你還學(xué)會了抽煙！外賣大廚舉起一雙筷子照頭拍下來。我一揚(yáng)手，像夾住一只螞蟻，氣勢洶洶的筷子被叉在了半空。

我扭頭出了炒面館，心里暗暗得意。這三大盤炒面，一百四十九塊四，就是要把外賣大廚氣死！

走出飯館的一剎那，一雙溫柔的胳膊拽住了我衣角。我胳膊停了，腳依然朝前奔。胳膊上的重量，像是壓著一堵墻，橐橐地被拖著朝前走。

“小武！——”噗通一聲，我聽到一堵墻倒地的聲響。我攔腰抱起倒在地上的“一堵墻”，朝那外賣大廚吼了一聲。這個對人民幣抱著宗教一般虔誠信仰的快餐店大廚，最終抱起離了十八年的女人，走向菩提寺炒面館后門里，那張軟得像棉花一樣的白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