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肅
夏天,已早早臨降陽臺,似在不經(jīng)意之間。
不知不覺地就從早春二月,到了暮春,再到初夏,又到了盛夏,因為把一切的關(guān)注都給予了牽動心腸的疫情,于是感官對季節(jié)的變換就遲鈍了起來。直到陽光火辣辣地照在陽臺上,把強烈的炙熱反射到屋內(nèi),連忙把厚實的窗幔拉上,連帶把光線都遮擋在炎熱的空氣里,屋里才有了一些涼爽——這才感到,夏天原來早就到來了,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之間。
1
陽臺對面是一片草坪,突然發(fā)現(xiàn),綠色的草坪已被太陽曬得枯黃。草坪那端是個公共游泳池,往年這個季節(jié)最是熙熙攘攘,即使隔著緊閉的窗戶,仍可以聽得見那端的喧囂連天??墒?,今年卻安靜得出奇,因此有時候竟會忘記了它的存在。
游泳池分室內(nèi)室外兩個部分。幾年前,我患上了肩周炎,痛得抬不起胳膊,便去看醫(yī)生。醫(yī)生什么藥也沒開,什么針也沒打,只是讓我去游泳一段時間。正是寒冬,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一進到更衣室,便被熱氣逼得寬衣解帶。暖烘烘的室內(nèi)泳池,水汽蒸騰,水溫與體溫相近,便把全身的肌肉都放松在水里,慢慢地劃動著四肢,拉伸著肩關(guān)節(jié)。閑眼便往四周望去,水里大多是上了年紀的,難道他們都與我一樣都是遵從醫(yī)囑嗎?正這樣思忖著,迎面游來一張經(jīng)??吹降拿婵?,這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我每天都會在陽臺上看到她拉著一輛兩輪小車,朝游泳池走去。她有一條腿是殘疾的,好像短了一截,當殘腿承受身體重量時,肩膀就會隨之聳落,于是走起路就忽高忽低,就像波濤中的一艘輪船,一會在浪尖一會在谷底。我每天目送她走進游泳池,似乎那里就是她要??康母蹫?。我終于在港灣里看到她了。她竟像一艘快艇,與我擦肩而過,游到泳道盡頭,又從我的身后超了上來。我趕緊憋住氣,暗暗地與她拼著速度,漸漸地還是被她拉下。她經(jīng)常變換著游泳姿勢,自如地劃動雙手,水上漂浮的是一個健康的生命,根本感覺不到她的一條腿是殘疾的。
可是,自從三月份游泳池因為疫情關(guān)閉后,老太太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她還活著嗎?她還好嗎?每天我站在陽臺上,就不禁想起了她,想起一個水里浮動的生命。
2
游泳池真正吸引人的,是室外的露天泳池,周邊是一大片廣闊的草地,有小型足球場、沙灘排球場,小孩子玩的跳板、秋千、彈簧馬等等。此外,還有桑拿房、酒吧、餐廳。往年的盛夏里,草地上擺滿了躺椅,沒有躺椅的就直接在草地上鋪上一條大毛巾,觸眼可及均是幾乎裸露身子曬著太陽,像是爬滿海灘的懶洋洋的海獅海豹。男女老少,各種膚色,帶著充足的食物和飲料,甚至提著小冰柜,他們盡情享受著水浴和日光浴,直到夜幕降臨。
疫情之下,政府要求人們減少旅游,盡量避免出去度假。游泳池的開放,也被提上日程。游泳池還會出現(xiàn)往年的熙熙攘攘嗎?
五月底的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游泳池前面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幾道黃杠杠,遠遠看去,像是短跑賽道,又像是游泳池泳道里的分隔線。我有點疑惑,難道因為疫情,游泳池改成旱游,就在陸地上比劃泳姿?走近一看,原來黃杠杠是排隊的隔離帶,為保持適當?shù)木嚯x。
于是,我天天從陽臺上望過去,期待出現(xiàn)長龍排隊的景象,但是終究也沒有看到,只有黃杠杠在我的視線中靜靜地臥著。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了有些動靜,原來幾個騎自行車的孩子,把黃色的隔離帶當作了自行車賽道。寂靜的游泳池門前,終于有了些生氣。
3
陽臺底下,是一株櫻桃樹,這是幾年前種下的。櫻花季早過了,櫻桃也早摘了,只有綠色的樹冠沐浴著太陽,聚集著為了來年盛放的能量。櫻桃花好看,櫻桃好吃,鄰居們幾乎家家都種櫻桃樹。一到春天,家家戶戶,屋前屋后,櫻花連成一片,宛如櫻花谷,做夢似乎也特別美麗。有一戶鄰居是臺灣人,她家種了三棵櫻桃樹,開花結(jié)果比我家的早好幾周。因此,每年她家的櫻桃成熟后,都會給我們送來一些,市面上還沒見櫻桃呢。
可是今年,她家的櫻桃再也無人采摘,嫣紅的櫻桃掛滿枝頭,任憑風吹雨淋。原來,臺灣人一家于去年底回臺灣過圣誕節(jié),由于疫情阻隔,無法回維也納了。那嫣紅的櫻桃,在風雨飄搖中,落滿了一地。臺灣人遲遲不歸,櫻桃兀自掉落,看得令人惋惜。我就翻過她家低矮的欄桿,采摘了一些櫻桃,我太太做了一些櫻桃果醬,就等臺灣鄰居回來后,給她們送去吧。
如今,已經(jīng)盛夏了,臺灣鄰居還沒有回來。
那櫻桃樹披著綠色的樹冠,靜靜地,仍在等待。
4
法國作家都德有篇小說《柏林之圍》,講的是拿破侖時代一位退役上校,在普法戰(zhàn)爭期間,天天站在巴黎面向香榭麗舍大街的陽臺上,盼望看到法國軍隊攻克柏林之后凱旋歸來的勝利情景。家里人為了滿足其愿望,天天給他編造著一些虛假的戰(zhàn)事,似乎法國軍隊攻城掠地,很快就要打敗普魯士。而實際上,法國軍隊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普魯士軍隊已經(jīng)在圍攻巴黎,可憐的老軍人以為那攻城的炮聲是法國軍隊凱旋歸來的禮炮聲。終于有一天,普魯士軍隊踩著整齊的步伐,踏上了香榭麗舍大街,當老軍人穿戴整齊,胸前掛滿勛章,精神煥發(fā)地站在陽臺上,準備檢閱凱旋的法國軍隊,不料最終發(fā)現(xiàn)這竟是占領(lǐng)軍時,終于大叫一聲倒在了陽臺上。那滿心的期待,終究抵擋不住殘酷的現(xiàn)實,不設(shè)防的城市對敵軍毫無抵抗之力。
病毒一波又一波地攻打著世界,人類仍在與這看不見的敵人作殊死搏斗,歐洲各國都在頑強地抵抗著。疫情最嚴重時,一場場快閃音樂會,出現(xiàn)在歐洲各國家家戶戶的陽臺上。人們用樂器,用歌喉,從南到北,相約同一時間,用音樂驅(qū)趕恐懼、擔憂、寂寞,抗擊孤獨中的無奈。人們站在陽臺上,用掌聲為醫(yī)護人員、警察、志愿者們鼓掌,那是感動、感激、感恩。朋友楊麗博士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疫情中需要一個第三維空間,在不得進入的公共場所和被迫駐足居家的室內(nèi)架起一座橋梁,告知我們的存在,釋放在這艱難時刻的萬千思緒。陽臺是城市中一首自然田園詩的別名,是大城市居民奔波一天后小憩的桃花源,正是它,把室內(nèi)的心思和室外的事件熔鑄在一起。”每個人雖然都在各自家中,但是有了陽臺,就站到了一起。
陽臺承載了日月交替,那越過陽臺的,除了夏天,還會有蕭瑟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但它們都是時間的過客,最后站立在陽臺上的仍是人類。人類一定會打敗病毒的,一定會有在陽臺上歡呼的那一天。
陽臺上,有我的祈盼。
選自2020年9月《香港文學》
責任編輯:林幼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