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努諾·朱迪斯
[葡萄牙]努諾·朱迪斯
當走進車廂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混亂得難以形容的人群中:腳蹬泥靴的農(nóng)民們直挺挺地躺在座椅上,把頭和腿斜倚在寬大的柳條籃子上;胡子拉碴的士兵們相互間高聲謾罵著,油膩膩的頭發(fā)從帽檐下伸出來,耷拉著,像是一叢叢濕漉漉的草;孩子們裹著寬松的夾克外套,把臉藏進廉價的毛領里;大大小小的行李袋擠滿了狹窄的過道;老年婦女們操著南方的口音,討論著物價和土地;幾個公務員努力保持著一副與此景非常地格格不入的威嚴的姿態(tài),緊張地抓住大衣上的銀色紐扣,死死盯著霧蒙蒙的車窗外,透過車窗,你能辨認出方形的、不知名的建筑物的大致輪廓。
他想,帝國的倉庫里,每一個人都像火車上的人一樣雜亂無章地擁擠在一起,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碎片不斷地重復上演。如今,倉庫已被歷史的風暴推翻,就像任何一次地震那樣徹底,最后裸露出腐朽的根基。所有這些,有多少人和商品會迫不得已腐爛在那里,把這些省級火車站變成巨大而平靜的貨船,慢慢地被海水吞噬,直到剩下的都是海鹽腐蝕的尸體,在短暫的秋日里鐵銹泛白,等待著冬天的暴風雨把他們送到海底?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靠窗戶的座位坐下,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天花板。雖然因為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旅行,天花板早已被煙塵熏黑,但上面的金漆仍依稀可見。他感覺到自己昏昏欲睡,卻還是保持著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等待著某處有人發(fā)出信號,讓他們離開。長時間的不動,身體早已變得麻木僵硬,卻也因長時間的相互挨擠變得溫暖起來。
半夜時分,他突然醒來。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
其他人都還在熟睡中,他們的睡姿千奇百怪。在車廂的一角,你可聽到一位婦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但她的身份埋沒在黑暗之中。由于長時間沒動,他的腿感到非常沉重,但他不敢站起來,唯恐驚擾了車廂內(nèi)沉睡的人們。他開始注意到雨點敲打車窗的聲音。雨下得越來越大,雨聲也越來越大,隨著風雨中搖曳的燈光,月臺上匆忙的腳步聲突然變成了幻覺。此時,車廂里也有動靜: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人擦著窗戶,試著向外窺視雨中的黑暗。在雨聲和人的移動聲中,他覺得自己能聽到一種幾乎聽不見的喘息聲。
一個孩子哭了起來,不一會兒,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使整個幽靈般的世界完全清醒過來:火車開動了。人們坐了起來,隨后又站了起來,打哈欠,伸懶腰。一陣嘶啞的哨聲劃破了夜空,接著最初的幾聲,這種聲音繼續(xù)響起,逐漸加快,變成了車廂里令人著迷的嘎嘎聲,人們開始活躍起來。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人們又停止了活動。
火車行駛緩慢。他讓自己睡了一會,但現(xiàn)在被身邊的人搖醒了。“我想我們會停下來的。”他向車窗外瞥了一眼。破曉時分,天剛剛露出了魚肚白。冬天的時候,他常常在黎明時分走進花園,凝視平原盡頭的地平線,那時,平原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冰封的大海。刺骨的寒風輕拂而過,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濃烈的咸味,大地一片寂靜,他完全沉醉于眼前的景象,直到他的身體太冷,再也承受不了刺骨的寒風。有時,天會下雨。下的是那種具有很強穿透力的雨,能沁透他的靈魂。之后,萬物都停止下來。他能聽見地平線的聲音:一筆來自記憶深處的遺產(chǎn)。他會一連好幾個小時站在那里,等著天黑下來。沒有人會跟他說話。他們圍聚在他的周圍,好像在祈禱。他清楚他們的臉和半閉著的眼睛,他們?nèi)鋭拥淖齑?,還有老年婦女們披在頭上的亞麻頭巾。這時,晚風從平原吹來,他們?nèi)匀徽驹谀抢铮孟裨谧鲋撤N奇怪的懺悔。
他把他們留在了那個地方。如今,經(jīng)過了這么些年,他又找到了他們,就像當年他離開他們時那樣,他們聚集在他周圍,只不過這一次,他們是一列緩緩停下來的火車上的乘客。他向他們伸出手指,但觸摸到的是空氣中彌漫著身體和煙草的刺鼻氣味。
“我想我們會停下來的?!?/p>
那聲音把他吵醒了。車廂門打開了,一股冷空氣強勢而入。一部分乘客走出了車廂。人們正沿著車廂奔向冰封的大地。人聲鼎沸,響徹天際,引來了一陣小雪,飄落在他認為是河流的沿河樹木上?;疖囓噹才懦闪艘慌牛褚欢虏恢獜哪膬好俺鰜淼膲?,前面的發(fā)動機發(fā)出呼哧呼哧聲,但現(xiàn)在保持著一種柔和的節(jié)奏。人群中傳來各種各樣火車停下來的原因:線路堵塞,橋梁坍塌。
一陣刺耳的哨聲響起,發(fā)出了火車重新開動的信號。人們沖向火車門,地上的積雪沾滿了腳印,到處都是泥土。一切又重新開始了,座位的骯臟潮濕和人們因謹慎產(chǎn)生的相互間的冷漠交織在一起。車窗外的橋在不停地搖晃,當他們經(jīng)過橋拱時,噪音與先前的有些不同,車廂咔嗒咔嗒的聲音也變了。想看窗外是枉然的:因為當太陽落山時,濃霧就會襲來。人群中傳遞著大塊大塊的黑面包。士兵們喝光了一瓶白蘭地,又開始相互謾罵起來,但現(xiàn)在似乎連他們也聽不見。長時間的慵懶不僅影響了聽力,也影響了大腦思維。隨著無邊的黑夜吞噬大地的景色,生命本身也在消失。
午夜時分,他在一列停著不動的火車上,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但他不能下車,因為他無從知道火車是否會再次開動。
火車停靠在一個火車站里,這個火車站與此次旅行途中經(jīng)過的許多火車站并無兩樣。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他無所謂走下車來還是待在車內(nèi)。其實,也沒有人會把他留在那里。他完全可以把一切拋擲腦后,可以穿過無人的月臺,走到附近的村莊,找個長椅坐下來。
他可能又睡著了。在他身后,他能聽到翅膀拍打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開始困擾著他。那是一種陰影,一種聲音陰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影子能發(fā)出聲音,那會是什么樣子?”他問坐在他對面的人?!斑^了一會,你甚至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要不然的話,你會試圖擺脫你的影子,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也許這就是他的影子想要得到的,讓他融入其中,讓他把自己的生命交給它。而事實上,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變成影子。而且,這影子離他而去,穿過火車站前廳,進入對面大樓的廣場,那里一切都關閉著,靜悄悄的。
天又開始下雪了。他走近廣場中央的噴泉。通常情況是,噴泉中間會有一座雕像:國王、君主、圣人或是上帝,無非就是一個奇怪的人類上帝。他打破噴泉水面上的冰,把手伸進去。暖暖的。是的,把手伸進水里,他感到了一種神圣的溫暖。然而,在他內(nèi)心深處,只有無盡的孤獨??仗摗1?。除了偶爾從房子里傳來模糊不清的喃喃細語,他什么也聽不見:風在林間呼嘯。
這時,火車發(fā)動機又發(fā)出了刺耳的啟動聲。他即刻奔向車廂,撞翻了站臺上堆放的箱子。他走進車廂:咦,他在那兒!他忘了那是他的影子跑到外面去了。他只是一具沒有生機活力的軀體,從像他一樣囚禁在漫無目的的旅行里的人群中伸展出來。
他又坐起來了?!澳切B,”他說。是的,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去了一趟村莊。一位老人在喝白蘭地。時不時地,他靠在陽臺上自言自語,笑著對自己說:“那是我聽鳥唱歌的時候。我想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它們立刻一起唱起來。屋子里的燈亮著,女人們走到窗前。從來沒有人聽到過這樣的音樂。它就像是一顆彗星飛越整個太空,一路圣歌相伴,突然,它連同它周圍的火焰停在我的上方。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從地面沖出,遍布空中。那些鳥兒是光形成的。那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夜晚。接著,就像它突然開始那樣,它突然停下來。萬籟俱寂。”
然后,又一次,火車響起了金屬哐當聲,車輪碾過鐵軌的噪音,醉酒的笑聲。他問老人在笑什么?!八郎駨奈疑磉吢舆^,用鐮刀碰了我一下?!彼f。
那人在嘲笑自己的死亡。
他終于睡著了。他正在林間散步。霜凍的樹葉堅硬冰冷,像刀刃一樣割傷著他。雪地上留下了他身體的血痕。他甚至能感覺到周圍有狼的氣息。他倒下了,雪花像毛毯一樣把他蓋住。就這樣,冬天過去了。當融化的河水第一次如洪水般涌向樹林的時候,急流的聲音把他吵醒。他被拖著漂過因霜凍而腐爛的樹木,漂過淹死的動物和漂流的木筏。當他到達岸邊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了。他突然想起來光是什么樣子:一片純藍的天空下,太陽光里飄浮的微粒。他喝了一口光,感覺它沖進了他嘴里,流經(jīng)他的動脈,讓身體的每個部位重新煥發(fā)生機。
這是一張氣勢恢宏的嘴。他住在一個海灘小屋里。小屋像一座寺廟,在夜里,它似乎籠罩著整個地方。他觀察璀璨的夏夜,看太陽似乎在地平線上掙扎,噴出一道巨大的血色弧線。他把傷口對著光,一個一個結(jié)痂脫落,露出了新的皮膚。他依靠植物的液汁和淌過石頭的海水為生。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一個人:“難道你不認識我?你沒認出我來,也許是因為我穿的長袍,或是因為這幾年我的聲音更沙啞了。盡管這樣,但我還是準備幫你。你想通過最后一道門嗎?上帝住在另一邊。這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從它的塵土你還能辨認出古代騎士留下的足跡。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但曾送回了一則信息。寫道:‘沒有什么如我們期許的那樣。我絞盡腦汁努力去解釋它。很多工作是無用的。但他們在那邊等著我們。我還經(jīng)常收到一個請求。沒有什么具體內(nèi)容:一個內(nèi)心的聲音。一個神秘主義者?就某一點而言,是的,盡管我與神的接觸不是直接的。這是比那更粗俗的事。此外,我還喜歡女人。我喜歡往她們身上潑祭祀酒,然后看著她們癲狂扭動的樣子。倘若她們睡著了,我會脫下她們的衣服。我從看她們一動不動的身體中獲得了極大的樂趣。有時,我側(cè)躺著直到手臂麻木。然后我可以燒它、砍它,用蕁麻抽打它。我知道疼痛會遲些到來,那是我想要的懲罰。這些是儀式中最美好的時刻——慢慢地循環(huán),而且,伴隨著它的是無法忍受的疼痛?!?/p>
他讓那個人坐在石頭上自言自語。深墨綠色的雪松和柏樹與夜幕渾然一體。他穿過拱門,走進一個曲徑幽深、迷宮般的無花花園,園內(nèi)雕塑陰沉,笨拙地揮舞著雙手,想要抓住從縱橫交錯的樹枝間透露出的、快速移走的小片云影,仿佛天空是幽暗寂靜的過道,靈魂隱藏在黑色的遮罩之下。
他從小屋的門望向大海。一條夾雜著碎石的泥濘小徑把他和大海隔開,一條小河橫穿小徑,因近期冰雪融化河水上漲,幾乎不能通過。然而,他還是跳進了水里,這完全符合他被眾神的惰性逐出理性之岸的流放者的身份。
當他抵達河岸的那邊,他停了一會,又按經(jīng)年不變的儀式,回頭看看。他的靈魂跌落在幾棵樹旁,像一只掉入陷阱的畫眉。他試圖大聲喊他的名字,但喊聲被水流聲淹沒。然后,他轉(zhuǎn)向大海,奔向用紫色薄霧把他籠罩住的太陽。仿佛漂浮在純光里,一道光從他體內(nèi)涌出,就像一股渾濁的水,他在其間掙扎著,想要獲得自由,結(jié)果是越陷越深。
他感覺海水深不可測。他面前的大海變得像一堵厚厚的白墻,到處都是因海水無形翻滾而撕扯成的海藻碎片。他凝視著地平線。它看起來像啟示錄中的情景,整個宇宙被永恒之風吹成了幾縷薄霧,而在它們下方則是地平線的半圓弧線,像是被火燒焦的骷髏。
他逃逸了,帶走了黑夜最后的些微黑暗,避開了黎明到來時發(fā)出的微弱的光。
當火車進入最后一個隧道時,他醒了。隧道黑色的墻壁增強了火車最后的鳴笛聲,受傷的耳朵似乎對一切外來的干擾都無動于衷。他望向窗外,車窗玻璃映照出他自己的臉。“那么,這就是旅行的結(jié)束?一張臉與我自己的臉混在一起,它回頭看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好像它想把我從我自己身邊趕走?”他試著弄醒坐在對面的人:“我們差不多到了!”然而,那人還在沉睡之中,他的頭隨著鐵軌的節(jié)奏搖擺,現(xiàn)在搖擺的強度逐漸減弱。
突然,燈光照亮了整個車廂?;疖囌傠x隧道,差不多穿過山到了山的那一邊。南方的氣候以其一貫的好表現(xiàn)者的樂趣困擾著他,曾呈現(xiàn)給他的是一派迷人的景象,小塊小塊的耕地和整潔完好的房子,那是一片舒適、干凈的天地,沒有憂慮,也沒有鬼魂。后來,它變成了另一番景象:林立的工廠、高速公路的護墻、荒棄的倉庫?;疖囻傔M了火車站,頃刻間,大家拖著行李涌向過道,擠在門口,留在他們身后的是黑夜的恐懼。他看著他們跳到月臺上,擁抱著等待他們的人們,從他們興奮的喊叫聲和此情此景的流淚來看,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面了。然而,這樣的時間并不長,僅僅幾分鐘的時間,車廂和月臺就變得空蕩蕩的。
他又看了看車窗。盡管隧道和黑夜都早已被拋至身后,但是他的圖像仍然在那里。他不愿意強行使自己離開它。但最后,他還是離開了,朝著城市的方向出發(fā),依然不能證明這種對他部分自我的最后拋棄是正確的。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