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每年春節(jié),王安石老先生的詩句總會被人翻出來,貼出來。
“曈曈日”,其實是“彤彤日”。即使在很多年前,在偏僻的鄉(xiāng)村,有錢沒錢,人家都要把門前、屋里乃至樹上貼得紅彤彤的,圖個吉利、喜慶。
“換舊符”,簡單一個“換”字,背后至少還有三個相關動作:搜集或創(chuàng)作、書寫或印刷、張貼。
貼春聯(lián),要算是春節(jié)最有儀式感的一道程序了。新春佳節(jié),走村串戶,看一遍農家春聯(lián),往往有一種錯覺,像是在觀摩一場“年度語文盛典”。
春聯(lián)上,到底要寫些什么文字?應該說,這才是“年度語文盛典”的重點,鄉(xiāng)下人只要應景、喜慶,他們不去咬文嚼字,識字或不識字的常常也能達成共識:帶上“福祿壽喜財”幾個字,夠了。
我的父親,人稱“奎爹”,他沒讀過幾年書,認字不多,但多年上海灘的闖蕩經歷,賦予他不小的自信,在文盲和半文盲堆里,他很有底氣。別的人家最多從日歷簿或者報紙雜志上摘抄現成的幾副,他不,他要“原創(chuàng)”,準確地說,是“獨創(chuàng)”——和周邊鄰居門前不一樣。
父親一開始好像更喜歡舊式版本:春滿乾坤福滿門,天增歲月人增壽;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去年才寫,今年又寫,年年都寫,不安分的父親某一年突發(fā)奇想,令我將一句鄉(xiāng)村俗語工工整整寫到紅紙上: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K中、蘇北地區(qū),買肉一般叫“打肉”,如同買醬油說成“打醬油”也。
這……這個也是春聯(lián)?認得幾個字的,在我家門前都愣住了,然后再讀一遍,又都讀出很大的笑聲。那個春節(jié),父親不停地給上門拜年的鄰居、親友解釋,每次他都帶著得意的笑容……從此,他似乎一發(fā)不可收,時有驚人之俗語、俚語脫口而出。而我在出來讀書之后,他也有了更加開闊、自由的“創(chuàng)作”空間。
子女強于我要錢做什么,子女不如我留錢做什么?!悄?,我剛到省城南京求學,父親親自磨墨揮毫書寫春聯(lián),看似推介、分享優(yōu)秀的教育理念,其實也是為自己沒有太多的積蓄做些鋪墊。當時,一學期家里也就只能給個三四百元,父親還常常忽悠我說這是哪里哪里“借”來的,怕我在外面“曠為”(家鄉(xiāng)土話,浪費的意思)。
柜中魚肉兒女帶,老遠聞到一陣香?!?0世紀80年代未,我走上工作崗位時,單位還流行發(fā)年貨,帶魚、牛肉、羊腿,全都帶回老家。當時,父親喜歡喝酒,一次,我特意從鄰近的村經銷店買了一扎分金亭白酒,低檔的。父親很開心,逢人就顯擺。春節(jié)時,他又有感而發(fā),手書這么一副對聯(lián)。
不要兒孫孝敬我,只要我孫像我兒?!任乙沧隽烁赣H,回老家次數漸漸少了。兒子剛出生的那幾年,每到農歷年底,我們都準時去醫(yī)院急診室“報到”,小子不是咳嗽,就是發(fā)燒。幾個大年夜,都不能回去陪父母吃頓團圓飯。父母那時心里有多失落,我現在才悟到,而他們嘴上總是說“沒事”“你忙”。不過,父親還是想到用他的春聯(lián)“敲打”我。彼時,我不動聲色、無動于衷,如今,才感同身受、感慨萬千。
父親自制的春聯(lián),未必原創(chuàng),但來自民間,源于生活,在村里、鄉(xiāng)里乃至縣里也可能獨樹一幟。那些不像春聯(lián)的春聯(lián),土生,土長,土味,最初接觸時,是抵觸的,甚至是鄙夷不屑的??墒?,驀然回首發(fā)現,那些文字,猶如種子,早已發(fā)芽,在自己進入社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人與事的時候,悄然生長出一種樂觀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