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慧旋
2004年底—2005年初,廣州南越國宮署遺址內(nèi)出土了一百多枚南越國木簡,填補了廣東地區(qū)簡牘發(fā)現(xiàn)的空白??脊虐l(fā)掘簡報公布了有代表性的16枚木簡,其中118號簡的簡文釋讀為:“適令穿哭頸皮,置卷鬬其皮,史福有可(何)?!敝袊鐣茖W院考古研究所黃展岳研究員在《南越木簡選釋》中出提“哭”應為“兕”,“穿”引申為刺殺,“穿兕頸皮”意為剝殺兕的頸皮,“置卷鬬其皮”應是制作兕甲過程中的硝皮工藝,“史?!睘槿嗣?/p>
兕的名實之辨
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下,名同而實異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甲”又名“鎧甲”,是古代將士用于保護身體的防護裝具。先秦時期,皮革制成者稱為“甲”,鐵制者稱為“鎧”,唐宋以后,不分材質(zhì),統(tǒng)稱“鎧”“甲”,或者連稱“鎧甲”?!吨芏Y?夏官?司甲疏》:“古用皮,謂之甲。今用金,謂之鎧?!笨梢姟懊迸c“實”之間的相辨一直都存在于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之中。
關(guān)于“兕”的名實之辨自古有之。先秦《爾雅》、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東漢鄭玄《儀禮注》、東晉郭璞《山海經(jīng)注》、唐劉恂《嶺表錄異》、南宋羅愿《爾雅翼》、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等不同時代的文獻都對這一命題有所涉及,見解各異,歸納起來,主要有牛屬和犀屬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先秦至漢代的文獻中,兕多與牛類比,如《爾雅?釋獸》:“兕似?!保墩f文解字》:“兕如野牛而青色”,《儀禮?鄉(xiāng)射禮》注:“兕,獸名,似牛一角”,《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注:“兕亦似水?!钡?。而犀則多與豕類比,如《說文解字》和《爾雅?釋獸》“犀似豕”。且兕常與犀相提并論,由此可知在當時人們的認知中兕非犀,而是一種外形與牛相似的猛獸。
晉代以后的文獻中,兕、犀被逐漸混為一談,兕即犀的觀點被普遍接受,并隨著時間的推移分化出幾種不同的說法?;蛘J為兕為一角在額上的犀牛,唐劉恂《嶺表錄異》:“一在額上,為兕犀”;或認為犀之雌者為兕,南宋羅愿《爾雅翼》:“兕,似牛一角,青色,重千斤。或曰:即犀之?者”;或認為兕、犀為古今南北的不同稱謂,《爾雅翼》:“古人多言兕,今人多言犀,北人多言兕,南人多言犀?!睅追N說法均難以自圓其說,眾說紛紜,這似乎表明時人對兕為何種動物已不甚了了。
直至現(xiàn)代,關(guān)于兕為牛屬還是犀屬仍存在爭議。持牛屬說觀點的學者有董作賓、陳夢家、張之杰和法國學者雷煥章等。董作賓在《“獲白麟”解》中據(jù)德日進鑒定上述殷墟出土帶刻辭的大型動物頭骨上的牙齒為牛牙,并通過考證麟與牛的關(guān)系,提出兕即印度瘤牛;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中提出:“卜辭的兕當是野?!保焕谉ㄕ陆Y(jié)合甲骨文的相關(guān)材料、古生物學家的鑒定意見以及先秦至兩晉文獻,得出兕為野水牛的結(jié)論;張之杰在《雷煥章兕試釋補遺》中根據(jù)兕觚、巖畫資料以及青銅狩獵紋、漢畫和文獻資料推斷殷商至兩漢,兕均可能是指野牛。
持犀屬說觀點的學者有丁山、姚孝遂、于省吾等。丁山在《商周史料考證》中認為:“犀兕一聲之轉(zhuǎn),二獸一物,不過是方俗的殊名”;姚孝遂、肖丁在《小屯南地甲骨考釋》中提出:“兕、犀乃古今字,今通稱犀牛?!稜栄??釋獸》等即以‘犀’‘兕’相對為言,是誤以兕、犀為二物,其由來已久。《爾雅》《說文》以似牛者為兕,似豕者為犀,強為區(qū)分,不可據(jù)”;于省吾在《甲骨文詁林》中提出:“《說文》以兕、犀分列,實本同字。兕為象形,犀則為形聲。舊說以獨角者為兕,二角或三角者為犀,《考工記?函人》:‘犀甲壽百年,兕甲壽二百年’,實則今通稱之曰‘犀?!鵁o別”;文煥然等在《中國野生犀牛的滅絕》中提出,小獨角犀角較短,雌者多缺,體色為暗灰色,看上去很像青色或蒼色?!稜栔??釋獸》:“兕似?!?。晉郭璞注“一角,青色,重千斤”顯系指此。近年亦有學者提出新的見解,黃家芳在《“兕”非犀考》中認為兕非犀,而是一種大獨角、皮厚、外型似牛的群居動物。
探究兕的名實之辨出現(xiàn)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千年間氣候變化、環(huán)境變遷以及人類過度捕獵致使兕在漢代前后滅絕,國內(nèi)的野生犀牛分布范圍也從秦嶺淮河不斷向南方縮小,以至于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終滅絕。歷代學者在看不到實物的情況下,根據(jù)前人籠統(tǒng)的記述尋找兕的對應物,或盲人摸象般根據(jù)前人“一角”的記述將其與名字發(fā)音相似的獨角犀等同起來,或?qū)⑵涿枥L成現(xiàn)實不存在的獨角神獸。楊龢之在《中國人對“兕”觀念的轉(zhuǎn)變》中提出,春秋以前國人認知中的兕應為亞洲水牛屬動物,戰(zhàn)國始出現(xiàn)兕犀混淆的端倪,兩漢兕逐漸“犀化”,至晉以后定型。“‘兕’曾在數(shù)千年前廣泛分布于華北,于春秋以后逐漸減少終致滅絕,其名逐漸用于長江流域類似的水牛屬動物。漢以后此襲其舊名的‘兕’亦漸稀,于是逐漸轉(zhuǎn)稱獨角犀。然而因與古籍所述捍格太多,故釋者雖極力牽合仍多漏洞。”
筆者認為,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條件,使時人對兕的認知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差異,進而逐漸形成不同的動物學指涉,導致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兕名同而實異的現(xiàn)象。在兕名實之辨的問題上,從先秦至漢代,諸多文獻中有犀兕并舉的記述,《淮南子?南山經(jīng)》:“禱過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姚寶猷考證禱過山在今廣西;《左傳?宣公二年》:“犀兕尚多”,孔穎達疏:“犀兕二獸并出南方”;《鹽鐵論?崇禮》:“夫犀象兕虎,南夷之所多也”。這些資料表明時至漢代,在南方地區(qū)兕應是一種與犀完全不同的動物,118號南越木簡中的“兕”為牛屬動物的可能性較大。
南越國的犀與牛
犀
野犀是陸棲大型動物,適宜在溫暖濕潤的森林、草地及河湖沼澤環(huán)境棲息。南越國各地區(qū)間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差異較大,除都城番禺發(fā)展水平接近中原地區(qū),郡治所在地以及江河沿岸平原三角洲地區(qū)已有所開發(fā)外,境內(nèi)的其余大部分地區(qū)仍保留著原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嶺南地區(qū)是南越國的主要疆域,其地多山地丘陵,氣候炎熱濕潤,植被茂盛,是我國歷史時期野犀棲息最久,分布范圍最廣的地區(qū)之一。犀作為嶺南地區(qū)的特產(chǎn),史書多有記載。《史記?貨殖列傳》:“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瑇瑁、果、布之湊?!薄稘h書?地理志下》中亦有相似記述?!稘h書?南粵傳》:趙佗“謹北面因使者獻白璧一雙,翠鳥千,犀角十,紫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雙,孔雀二雙”。
廣州象崗山南越王墓出土犀形璜是南越國犀牛形象的真實寫照。這件犀形璜是南越王組玉佩的一個飾件,玉質(zhì)堅致,呈黃白色,透雕犀形。頭部有一大一小兩個角,大角在額前,小角在鼻上。張口,塌脊如鞍狀,中間鉆一小圓孔,長尾下垂向上回卷,與頭部呈對稱狀;前后肢蹲曲,蹄均三趾。器身中部浮雕渦紋。兩側(cè)有豎向的絲帶痕跡。從外形上看,犀形璜的原型似為蘇門答臘犀,江蘇盱眙大云山漢墓中出土的鎏金銅犀牛的原型也是蘇門答臘犀,其比例協(xié)調(diào),通體鎏金,形象逼真,栩栩如生。蘇門答臘犀又稱雙角犀,為犀類中最小者,肩高1.1—1.36米,身長2.5—2.8米,其最顯著的特點是全身披著粗毛,毛為褐色或黑色,雌雄均具雙角(雌性者前角高約150毫米,后角50毫米;雄性的角約比雌性長三倍)。蘇門答臘犀是現(xiàn)代犀牛中最原始的一種,保留了許多祖先的特征,其多棲息于丘陵地的森林中,比較容易馴服。
南越王墓主棺室出土犀角形玉角杯,青玉質(zhì),半透明,仿犀角形,中空?!稄V州漢墓》中提到1134號、1153號兩座南越國墓葬分別出土陶犀角15枚和4枚,其中1134號墓出土的陶犀角保存較好,呈青灰色或紅黃色,仿犀角形,中空,大小相若,長17厘米,底徑6厘米。該墓還出土1件繪犀牛的漆扁壺,外表髹黑漆,兩面各以朱漆繪一犀牛,兩側(cè)及蓋面繪菱形、扇形等圖案花紋。犀角形玉角杯和陶犀角尺寸均與蘇門答臘犀的前角接近,說明工匠制作玉角杯和陶犀角時是有實物參照的。這些文物皆可作為南越國時期嶺南地區(qū)產(chǎn)犀的佐證。
牛
《漢書?地理志》記載粵地“亡馬與虎,民有五畜,山多麈麖”,唐顏師古注五畜為:“牛、羊、豕、雞、犬”。由此可知嶺南地區(qū)在漢代已飼養(yǎng)家牛,南越國考古資料中亦有不少牛的形象。南越王墓東耳室出土4件帶牛首形器耳的銅瓿,西耳室也出土有8件牛頭形鎏金銅泡釘,位于廣州農(nóng)林東路的南越國墓葬86東林M3出土有8件帶牛首形器耳的陶瓿。銅瓿和陶瓿上的牛首形器耳造型和刻劃均較寫意,僅塑造出牛首的輪廓,其中1件陶瓿的器耳保存最完整,牛臉瘦長,張口,額隆起,一對長角呈“Z”字形。牛頭形鎏金銅泡釘造型和刻劃則細致寫實,牛大睜雙目,額頭正中有一尖錐形,并有三道凹凸橫紋,表示皺褶。鼻孔上翻,雙耳后面有長而后彎的牛角,頭與角相接處有四道皺褶,并有一圈細小的刻劃紋。牛頭兩腭下緣亦有細小的刻劃紋,生動地呈現(xiàn)了嶺南地區(qū)的牛形象。僅憑牛首我們難以斷定這些牛首原型的品種,即使是南越王墓和南越國宮苑遺址出土了黃牛骨骼,也依然無法判定其為普通黃牛還是瘤牛。馮中源在《中國瘤?!分刑岢鲭m然瘤牛和黃牛的外形明顯不同,但它們在解剖學的骨骼結(jié)構(gòu)上并無差異,僅在Y染色體結(jié)構(gòu)上有微小的差異。
86東林M3中還出土一對陶牛俑。牛作站立平視前方狀,雙目圓瞪,口微微張開,神態(tài)憨厚,體型健碩豐滿,四肢粗壯,肩有一個瘤狀突起,頸部肉垂甚長,長尾夾于股間,雙角雙耳缺失,在相應位置各殘留一圓洞。其肩部的瘤狀突起、頸部長長的肉垂和健碩的體格都與云南滇文化青銅器上的瘤牛十分相似。瘤牛為黃牛的一種,因肩上的瘤狀隆起而得名,亦稱“峰?!保湓凇稜栄??釋畜》中作“犦?!保凇稘h書?西域傳》中作“封?!薄?/p>
瘤牛的祖先是印度野牛,呂鵬在《中國家牛起源和早期利用的動物考古學研究》中提出,瘤牛在我國境內(nèi)最早出現(xiàn)于距今2400年的西南和嶺南地區(qū),現(xiàn)代瘤牛DNA研究和考古資料暗示中國家養(yǎng)瘤牛由印度及東南亞傳入,云南很可能是中國最早引入瘤牛的地方。俞方潔在《滇文化瘤牛形象研究》中提出,結(jié)合印度、泰國的考古資料,瘤??赡苁菑挠《群街辆挼?、泰國,通過怒江、瀾滄江北上,抵達云南境內(nèi)。從國內(nèi)的考古資料來看,目前所知最早的瘤牛形象也是出現(xiàn)在云南江川李家山墓群出土的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上,亦見于晉寧石寨山古墓群出土的秦漢時期青銅器上,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李家山墓群出土的戰(zhàn)國五牛青銅線盒和晉寧石寨山出土的西漢四牛騎士青銅貯貝器器蓋上的立牛,瘤牛健壯豐肥,脊項上隆起高封,頸下肉垂甚長,兩巨型角高高豎立,雙目鼓圓,四肢并立,長尾夾于股間,形象生動寫實。瘤牛的形象在廣西地區(qū)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銅鼓上也有發(fā)現(xiàn),賀州龍中巖洞墓出土的1件石寨山型銅鼓的鼓腰上裝飾有8頭瘤牛,公母相間。瘤牛抬首前視,四足并立,圓彎角,肩部有瘤狀隆起,頸下有垂皮,長尾下垂。
云南、廣西和廣東同屬百越民族文化區(qū)域,三省地域相連,珠江水系是三地交往的紐帶。滇文化和越文化中有著像椎髻、紋身、跣足等相近的生活習俗,以及如干欄式建筑、銅鼓、提筒、羊角鈕鐘、羽人船形紋飾等相似的文化元素,足見兩種文化交往之密切。目前,三地考古資料中的瘤牛形象,云南的時代最早且最豐富,廣西次之,廣東的最晚也最少。由此可推斷,南越國時期廣東地區(qū)的瘤牛是從云南經(jīng)廣西傳入的。
(作者為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文博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