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山東滕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當代》等,出版長篇小說《人民公仆》《紫青春》。
一
胡天儒正在忙他們善縣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的申報,這次報的是“微山湖咸鵝蛋的制作技藝”。前段時間報市里了,市里說這項目不錯,應(yīng)報省里。
要往省里報,申報表要重填,還得做視頻,還得要照片。照片要20張,視頻最低要15分鐘。這些都是硬性條件。
胡天儒就犯愁。第一,他這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只是他們縣文化館的一個科室,里面就他和小王。小王是個剛畢業(yè)大學生,這次參加公開招考進來的。說是考進來的,依胡天儒看,八成是上面有人。讓他寫個通知,都寫得前言不搭后語。也難怪,小王在大學里學的是理科。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是前幾年剛設(shè)立的一個科室。在別的地市,非遺保護中心是科級單位;再不怎么樣,也和文化館平級??稍诤烊逅谶@個叫善縣的地方,卻是文化館的一個科室。所以工作起來就被動。文化館連輛車也沒有,一下去采訪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事,就得用私人的車。用得文化館有車的人看到胡天儒都躲著走。視頻啊什么的錄制要找縣里的電視臺。電視臺里的人俗得很,動不動都用錢說話,好在電視臺的副臺長白河是胡天儒同學,他去求,還給面子。有次,胡天儒也因非遺的事去求白臺長,白臺長好半天沒表態(tài)。胡天儒就有些生氣了,說白臺長,咱這都是給共產(chǎn)黨干活,一張口就錢錢的,俗不俗?。堪着_長笑著說:干活給錢,天經(jīng)地義,不俗?。?/p>
胡天儒就想起他們當時之間的“鐵”。當時白臺長家里窮,胡天儒家里經(jīng)濟狀況好。胡天儒的爸爸當時是鄉(xiāng)里中學的校長,沒少照顧白河。就因這些公家的活,白臺長竟給他說起錢,胡天儒有些氣了,說:到底是人長還是錢長?
“人長”是土語,是人情長久的意思。白臺長沒生氣,只是笑著說了句讓胡天儒哭笑不得的話:一般長?。?/p>
這件事后,胡天儒一般就盡量不找白臺長??墒掷锶痹O(shè)備,文化館里的鄭館長是個只重結(jié)果不問過程的人。他常說:有錢干好工作不叫能力,沒錢能把工作干好那才叫本事!
這一次申報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是他們善縣西邊微山湖畔的黃莊村的咸鵝蛋的制作技藝。胡天儒想采訪和錄像一次完成,這樣既省時間又省經(jīng)費。申報材料好寫,胡天儒自己能操刀。可錄像,那得需要電視臺的專業(yè)人員。胡天儒才想打電話,沒想到,白臺長電話打過來了。
胡天儒一喜,按下接聽鍵,就聽白臺長問:胡主任,忙什么呢?
胡天儒說:你說我能忙什么,昨天是申遺,今天是申遺,明天還是申遺!
白臺長說:就咱善州這巴掌大的地方,你都申報二十多個項目了。我真不明白,咱們這地方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真有還是假有?
胡天儒說:不真有我能報這么多嗎?我正想再借一下你的錄像人員用用呢!
白臺長說:什么時間?今天還是明天?我安排他們?nèi)ゾ褪牵?/p>
白臺長從沒這么好說話??!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胡天儒正納悶,白臺長接著說了:上午你不要安排場了,有人讓我請你!十一點半,錦宴大酒店,不見不散!
胡天儒說:誰?
白臺長在電話那邊笑了:到時你見了就知道了!
錦宴大酒店是善縣最高檔的酒店,唯一的四星級。胡天儒從沒去過。放了電話,他犯起嘀咕:誰?。?/p>
二
胡天儒先把兒子小寶接到家,等妻子萬靜下班,才往錦宴大酒店趕。讓胡天儒意想不到的是:鄭館長也來了。在座的除電視臺白河臺長,還有縣委組織部趙部長、宣傳部分管文化的副部長、信訪局的洪局長、文化局的高局長。坐主位的是他家鄉(xiāng)古薛鎮(zhèn)的父母官余慶余書記。他的同學——古薛鎮(zhèn)的鎮(zhèn)長杜宇坐副主陪,主賓的位置卻空著。
余慶書記一看胡天儒來了,起身迎接。并把他往主賓位上讓。胡天儒說什么也不去。
余書記說:天儒,我今天請的是你,他們都是來陪的,你坐就是。
余書記雖不是自己的同學,也是父親教過的學生。那時父親在縣里教初中,余書記跟父親上過一年學。
胡天儒說什么也不去坐。組織部的趙部長說話了:胡主任,聽余書記的,讓坐那你就坐那!
高局長也在一邊附和:天儒,讓你坐,你就坐!
胡天儒不明白余慶書記這是唱的哪一出,忐忑不安坐在主賓的位置上。
杜宇就安排上菜。余書記端起酒杯,致了開場詞。大家舉杯,干了第一杯酒。
胡天儒只象征性喝一點。余書記看了說:胡主任,你沒喝起??!
胡天儒心里有他的數(shù),到現(xiàn)在他還不知坐主位的余慶書記有什么事找他,就故意留著量,恐怕一喝多胡亂答應(yīng)了。就笑著解釋:我最近上火,不能喝酒!
鄭館長在一旁勸:天儒,頭三個一定要喝的!你能喝,大家都知道的!
其余的人也都勸。胡天儒象征性地端杯抿了一下,這次喝了一半。之后余慶書記又說話了:鄉(xiāng)鎮(zhèn)的工作破事太多,以后還得請大家繼續(xù)多幫我們古薛鎮(zhèn)的忙。來,干了第二杯!
大家把第二杯干了。
之后又喝了第三杯。
胡天儒和余書記坐得近,問余書記找他什么事?余書記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具體的事,吃過飯杜鎮(zhèn)長會告訴你!
因心里有事,這頓飯胡天儒吃得很忐忑。臨散席時,組織部的趙部長對胡天儒說:天儒,把余書記安排的事做好!組織相信,你能做好的!趙部長一這么說,胡天儒心里更沒底了。他清楚,先他之前來的各位已知是什么事了,唯他這個被請的,還蒙在鼓里。
文化局的高局長臨離開的時候大著聲音安排胡天儒:余書記安排的事,一定要做好!記住,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白臺長把杜鎮(zhèn)長和胡天儒拉到他辦公室,白臺長給兩人倒了茶。胡天儒臉嚴肅著,杜宇和白河知道胡天儒心里有氣,兩人就哈哈笑了。白臺長說:杜鎮(zhèn)長,別保密了,告訴給天儒吧,不然,他能鼓囊死了!
胡天儒說:你們千萬別說,再請一回時再說!
杜宇哈哈笑了。接著臉一沉,說:余書記請你,是因老校長的事!
是關(guān)于父親的事。胡天儒忙問:我爸他,怎么了?
提起父親,胡天儒心里很不是滋味。父親八年前就退休了,一直住農(nóng)村老家,當時天儒和妻子商量好了,讓父親退了休到城里來。母親前幾年有病走了,把父親孤零零地一個放鄉(xiāng)下,他時刻揪著心。胡天儒兄妹里兩個,妹妹嫁到東北的一個縣城里,對象是一塊上大學時自談的,后隨男方去了他們的縣城。好多次天儒想把父親弄到城里來給他看孩子。兒子小寶今年八歲了,上小學二年級。妻子萬靜在縣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做大夫。兩人工作都很忙,有時照看孩子就落在天儒身上。天儒的工作性質(zhì)比較松散,時間的隨意性比較強??伤吘褂兴约旱哪且粩傋庸ぷ靼。袝r天儒忙得都找不著北,就怨妻子萬靜是個工作狂。萬靜就說:我在崗上,要出了事,可都人命關(guān)天?。?/p>
萬靜是婦產(chǎn)科的業(yè)務(wù)大拿,手機二十四小時不帶關(guān)的。有時一個電話,半夜起來往醫(yī)院里跑是常事。這段時間,因兒子小寶的事,兩人就商量:還是把爸爸接過來吧,不然咱兩人得累死!可給爸爸打電話,老爸說,他現(xiàn)在正給鄉(xiāng)親們忙事呢!
爸爸的威信高,沒退休時就是村里的“人頭”。紅白事時,每家能把老爸請去執(zhí)事作為一種榮耀。老爸退休后,就在村里全心全意當起他的“人頭”。自母親去世后,胡天儒一直想讓爸爸進城跟他過??筛赣H卻說:我怎能把你娘一個人丟家里?父親一這樣說,胡天儒就把想說的話放肚子里了。這幾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多,村里的紅白事幾乎都是父親在一手操持。他們胡家村又是古薛鎮(zhèn)數(shù)得著的大村子,有近三千口子人。
前段時間回家,他見了父親,父親當時站在村里的古槐樹下,領(lǐng)著大伙在給古槐樹上香。每年的四月初八,是他們村古槐樹的節(jié)日。
古槐是家槐,據(jù)說是唐槐,兩人抱不過來。古槐通靈,誰家的小孩嚇著了,或家里遭邪,到古槐樹前上個香,或在樹上系個紅布條,第二天,就沒事了。村里人說,古槐是他們的保護神。
那天父親很高興,說鄉(xiāng)上要在胡家村搞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試點。咱們村要住樓房了。
以前讓老爸來城里,幫著他來照看小寶。父親說,在城里,他住不慣。要是你們兩人忙,就把小寶送鄉(xiāng)下來吧。咱這里也有小學幼兒園。
胡天儒兩口子沒答應(yīng),后請了個保姆。保姆干了兩年,嫌錢少,去南方打工了。孩子只好又是他們兩人照看了。這次天儒給父親說起照看小寶的事,沒想到,父親竟答應(yīng)了。
杜宇看胡天儒緊張的樣子,笑了笑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們村不是要做新農(nóng)村試點嗎?也就是讓你們村里的村民都住上樓房。把你們胡家村變成胡家社區(qū)。這個項目是咱縣的一個大招商惠民項目。是南方的一個大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投資的。也就是說,咱們提供地,他們先來建設(shè),建好后,村民們再往樓上搬。包括村民房子面積的兌換方法都是按上面有關(guān)規(guī)定來的,村民們也都沒意見。
胡天儒的眉頭擰得很緊:村民們都沒意見,那我父親怎么了?
杜宇說:說起來是小事。就是因為一棵樹,聽反映,村里人慫恿校長帶頭去鬧去上訪。
胡天儒問:哪棵樹?是村里的那棵古槐樹嗎?
杜宇點點頭,接著說開了——
在規(guī)劃的社區(qū)藍圖中,那棵古槐恰巧在一棟房子的地基上。當時也給投資商說了,盡量把這棵樹躲開,不要動這棵樹。投資商不愿意,說不就是一棵老枯樹嗎?如果他要改變規(guī)劃,又要重新設(shè)計,那得費很多的錢;再說了,古槐的樹冠占地二畝多,如要顧及這棵樹,他要少建一棟樓房的,說什么也不愿意。并且最后開發(fā)商丟下這樣一句話:要是你們想保留這棵槐樹,他就不做這個項目了。
杜宇說:這個新農(nóng)村試點是余書記招商來的項目。你也清楚,縣里馬上要開人代會了,余書記是下一屆副縣長候選人。為這個項目,余書記沒少費心思。鎮(zhèn)里想在縣人大會議前搞個開工儀式,到時,縣里、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還有省里北京里的領(lǐng)導都要來,假如老校長帶著人一鬧,你說,后果是什么,不很清楚嗎?
胡天儒清楚今天這頓請是為什么了。白臺長語重心長地說:天儒,在商言商,在官言官。余書記走到今天,容易嗎?老校長要是因為一棵樹去鬧,說不好,會斷送人的前途啊!
看來,白河臺長什么都清楚。胡天儒問:你們要我怎么辦?
杜鎮(zhèn)長說:天儒,不是我們要你怎么辦,而是你幫著我們一起來妥善處理這個事,咱們力爭大家都滿意。也就是說,是互惠互利,是雙贏!
白臺長說:還是我給天儒說吧。說起來,你們村里這么多老人鬧騰,最主要的因素就是因為有老校長在做主心骨。如果沒老校長,他們誰也不敢。
胡天儒知道請他吃這飯的目的了,也知道這頓飯為什么這么隆重了。胡天儒就有些為難:你們想讓我怎么辦?
白臺長沒想到胡天儒領(lǐng)會這么快,抬眼看了一下杜鎮(zhèn)長。杜鎮(zhèn)長明白他該說了:是這樣的,要是別人,早就讓派出所把他拘留了??衫闲iL是你胡主任的父親,能這么做嗎?再說,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有些矛盾是不能激化的,只要做好思想工作,我相信,沒什么大不了。
胡天儒在心里暗哼一下,只是強調(diào)這事的難度:你們一級政府都擺治不好的事,我出面,能做好嗎?
杜鎮(zhèn)長說:我和余書記商量來商量去,你出面做工作是最好的!
胡天儒哈哈一笑:我做我爸的思想工作,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最明事理的了,當了半輩子校長,他還能不明白?你讓我去做,我怎么做啊?我說不過我爸的!
杜鎮(zhèn)長一針見血:你只要把老校長請到城里,讓他不回村,我們的工作就好開展了!
胡天儒唉了一聲:我爸很倔的,能請來請不來,我也不好說。我盡力吧!
杜宇聽了緊緊握住胡天儒的手:那就拜托你了!
三
胡天儒是第二天早上回的胡家村。遠遠的,就看到村中翠綠一片,胡天儒知道,那是古槐。小時候,他和伙伴們常在樹下玩。樹好大,光樹干就兩個人摟不過來,樹冠有二畝地那么大小。樹葉密匝,蔥綠。古槐在村中心,以前,生產(chǎn)隊里開會,常常在樹下,大家吃飯都端著飯碗到樹下吃。他小時候常和小伙伴們在古槐樹下玩捉迷藏什么的。特別夏天,樹下聚集半個村子來乘涼的人們。到了夜晚,大槐樹下就睡滿全村的男女老少。對他來說,關(guān)于胡家村的記憶,那就是這棵大槐樹。
他家在村西,公路在東邊。如今村里都鋪了柏油路,下了公路去他家必經(jīng)老槐樹。老槐樹的樹枝上系滿紅布條。誰家的孩子嚇著了、受陰風了或有打針治不好的怪病,來到樹下的香爐里點上一炷香,然后摘些樹葉回家給孩子用姜和蔥頭燒湯喝,之后就好了。只是,好了后要來給槐樹披紅。過去村里人窮,買不起紅布,就系個紅布條充數(shù),久而久之,形成了習俗。
離槐樹有好遠,胡天儒就看到槐樹上的大小長短不一的紅布條隨風飄擺,像舞動的經(jīng)幡。樹下有些老人,高聲說著什么,胡天儒看到父親在那里比劃著。父親很激動,不用猜是關(guān)于上訪的事。胡天儒想了想就把車慢下來,到樹旁,把車停了。
他剛走出車子,就被一個眼尖的老頭認出來了,那老頭原是村長,叫胡解放。胡天儒叫二伯。
胡解放一看天儒從車里出來,就對正說話的老校長說:你看,天儒回來了!
老校長抬眼看了看向他走來的兒子,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只是說:你先回家等著吧,我說完這點事就回家。
胡天儒說好。然后就一一給在座的老人們打招呼,就上車,奔家去了。
家在村子西邊的前頭。他家的大門朝南,前邊沒房屋。門前是條大路,出了門是菜園,再往南一段地就是田野。春天是小麥,夏天是玉米。
從胡天儒記事以來,家里的門從沒上過鎖。母親在的時候也這樣。大門掩著,胡天儒推開家門。這里的一切是那樣熟悉:進了門是四間平房。平房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修建的。當時他剛考上鄉(xiāng)里中學,姐姐那時已上大學了。姐姐考的是省城的一所師范學院。父親很高興。父親那年就起了這所房子。在這所房子東山墻上還有造這所房子時的“記”。上面說:1989年秋,女兒胡穎考取山東師范學院,兒子天儒考上鄉(xiāng)里中學,此乃三喜臨門。家里起這座房以記之。
家里收拾得很干凈。父親有很好的生活習慣,不吸煙,不飲酒,只愛喝茶。每次回家,胡天儒都給父親買上二斤好茶葉。有時這二斤茶葉父親連半斤也喝不到,都讓來找他拉呱的老人們幫他喝了。
正堂放著條幾,正中的位置是娘的相片,放在一個精致的相框里。這張相是娘五十歲時照的,彩照,是放大的八寸相。娘笑得很開心,看著娘的相,天儒就拿起條幾一旁紙盒里的一只香,點燃插在相前的香爐里??粗赣H,想想以前母親的愛,胡天儒的眼睛濕潤了。母親去世十多年了,母親比父親小一歲,現(xiàn)在活著,也六十多了。母親去世那年,他那時到文化館工作沒多久,是第二個年頭吧。那時,他還住在單位的辦公室里。還沒介紹對象。母親是因癌癥走的。剛開始的時候也沒當回事,當咽炎治了,后嚴重了,一查,到晚期了。
母親是在三個月后過世的。臨走時他和姐姐都在跟前。母親拉著他和姐姐的手說:你兩人很爭氣,給我和你爸爸掙了很大的臉。我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最后母親說:我不能陪你爸了。我對不起你爸!你們要好好照顧她!她和姐姐都含著淚給母親點頭。母親是笑著走的。
母親走后,爸就是一個人過,他和姐姐都想讓爸跟他們過。爸說什么也不去。實在說急了,也就象征性地去他們處過幾天,客人似的。之后就再回胡家村。后來姐弟倆明白了:爸爸不愿去他們那里過,是放不下媽。
一條黑狗竄進家門,看到胡天儒,圍著他不停地搖尾巴。這是父親養(yǎng)的一條看家的土狗。父親叫他大黑,待他像兒子一樣。父親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兒。大黑是父親的尾巴。
門口傳來咳嗽聲。胡天儒知道爸爸回了,忙迎出:爸,我聽你咳嗽了,你沒感冒吧?
我什么事都沒有,聽胡校長說:你今天來,有什么事?
胡天儒開門見山:我來接你去照看小寶。
老校長一愣,問:怎么了?小寶怎么了,你們怎么了?
胡天儒說:我們都好好的。最近我要出去考察別的地市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工作。萬靜醫(yī)院里太忙,所以只好來求你,去照看一下你的孫子。
胡校長聽了嘴張了張,沒說什么。胡天儒知道父親想說什么,就說:誰照看小寶我都不放心,只有你照看,我才最放心。老俗語說:老爺疼孫子,葫蘆頭里存金子。
胡校長唉了一聲,欲言又止。
爸,你有什么事?
還能是什么事?不就是咱們村改建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事嗎!
這可是好事,你怎么嘆氣???
唉,是好事。改善咱們村的居住條件,我們舉雙手歡迎!開始時,我們都非常支持!
就是啊,你前段時間給我打電話,不是很高興嗎?現(xiàn)在這又是怎么回事?
還不是因為咱村的古槐嗎!
古槐?
是啊,因為咱村的古槐。古槐從咱村建村的時候就有了,已有1000多年歷史了。他是咱們村的見證,也是咱們村的象征。我們當時給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坐在一塊說了,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親口答應(yīng)同意保留下古槐。當時還說,這棵樹都是文物了,我們就是不讓保留,他們還得千方百計保留呢!這樣一千多年的樹誰敢動?這不是犯罪嗎!我當時和咱們村的代表們一聽,就都同意按了手印??烧l曾想,沒過一個星期,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又來告訴我們,開發(fā)商說了,這棵古槐不能留,一留,就影響規(guī)劃了。
有棵樹好啊,怎么就影響他的規(guī)劃?有棵樹不省得他們綠化了嗎?
有這棵樹在,占了方圓二畝地,開發(fā)商說,二畝地他能起一棟樓呢!
就是的,這些開發(fā)商,就是唯利是圖!
我們也知道他們唯利是圖。不圖拾坨糞,誰起大五更?我們也知道他們是來我們這兒掙錢的。我們就要求他給我們留下這一棵樹。說到這兒,胡校長的聲音低了,眼里有了些水霧。
爸,這棵樹就這么重要嗎?
胡校長點點頭:天儒,國家的政策是好的,是想讓我們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所以千方百計來改善我們的生活條件。
是啊,國家這些年來出臺的惠民政策是開天辟地以來從沒有過的,你看,種地不光不交公糧,還給種子化肥補貼;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就能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特別這個農(nóng)民醫(yī)療合作保險,看病給報銷。我聽說,最近報銷的數(shù)額又有所加大!
是這樣的,以前是住院看病,拋去三百元,剩下花的錢按百分之八十報銷;現(xiàn)在門檻比那更低了,只刨去一百五十塊錢,剩下的按百分之九十報!
哎呀,現(xiàn)在農(nóng)民比咱們這些吃財政的事業(yè)單位的人享受的待遇都好?,F(xiàn)在再住上這新樓房,爸,我都有點想回家當農(nóng)民了!
胡校長聽了長嘆一聲:天儒,你本來就是農(nóng)民。我和村里的老人們之所以這么下決心要留下這棵槐樹,就是給你們這些人留下的??!
給我們留下的?
是啊,我們是怕,你們想回家了,找不著家了!
胡天儒心里一驚。父親的這句話錘子一樣砸在他心上。他有些后悔他答應(yīng)杜鎮(zhèn)長來勸說父親的這件事。是啊,在外面久了,想回家來,找不到家在哪里,那種內(nèi)心的恐慌和痛疼,那種失去家的難受和痛苦,那種內(nèi)心的滴血,細一想,胡天儒都有些怕。
可他笑著對父親說:又不是讓這個村莊在地球上消失了,只不過把咱村子舊瓦房、平房都變成了一排排干凈整潔的新樓房。
胡校長說:在你們心中,也許是變得又美又好了,可是,你想過沒有,當一個村莊不再是村莊,而成為了一片水泥林子時,你說,我們還是農(nóng)民嗎?
胡天儒說:只要還種著地,那就是農(nóng)民啊!對了,咱們胡家村不是和咱們周邊的幾個村組合成一個社區(qū)嗎?那樣,就叫居民了??赡茉蹅兇搴土硗鈳讉€村的名字要換一個名字,或者叫胡家村社區(qū)或者什么社區(qū)的。
是啊,正因這樣,所以我才擔心。假如不叫胡家村社區(qū)呢?如果再沒有這棵古槐,我們這個村子不就算消失了?
哪能呢,這只能說明,咱們的這個村擴大了呀!胡家村還是胡家村?。?/p>
父親搖搖頭。然后說:虧你還是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工作的,你這點腦子都轉(zhuǎn)不過來。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就是以犧牲環(huán)境、文化、道德為代價的。你看,江河的污染,有多少魚類和鳥類滅絕了?有的地方當官的,為追求面子工程,毀壞了多少文化古跡?國家已意識到這些了,所以就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進行搶救性挖掘和保護,如不這樣,很多那些口授心傳的技藝和工藝都消失了。
胡天儒聽了點點頭:爸,你說得對,的確是這樣。
胡校長說:也許你要說我吃飽了沒事干撐的。如果我不這么做,我們這個村莊就會消失了。我們就會找不著家了。有這棵古槐樹在,我還能知道家在哪里。如沒這棵槐樹了,以后我們善縣都建成這樣的社區(qū),你還知道哪兒是你的家嗎?說著父親的聲音低下來:你還知道你娘的墳、你爺爺?shù)膲炘谀膯??以后的清明,你就是想給祖宗燒個紙,都找不到地方了啊!
胡天儒這才真正清楚父親為什么帶領(lǐng)著大家上訪的原因。
父親說得對啊,當一個人,連祖宗的墳地都找不到的時候,那這是一個人最痛苦的時候,因為,他和祖宗斷裂了,他就找不到自己的根。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時候,那這個人就迷茫了,就混沌了。當然,那個人是最悲哀的了!再深說一步,假如我們的文化呢?如果我們找不到文化和文明的根呢?如果我們村莊不再是村莊,那我們這些農(nóng)民又是什么了?說你是城市人,城市在拒絕;說你是農(nóng)民,你又找不到自己的村莊。還有比這更迷茫更糾結(jié)更痛苦的嗎?
胡天儒激靈靈打個顫。他這時才真正理解父親。他這才明白余書記和杜鎮(zhèn)長為什么用這么高的規(guī)格請他的原因了,因為他們不敢面對父親??!
胡天儒決定給杜鎮(zhèn)長打個電話。
四
電話通了。胡天儒說:杜鎮(zhèn)長,是我,胡天儒!
電話那端說:你好,天儒,你在哪???
胡天儒說:我在胡家村。
電話那端嗯了一聲,然后過了一會,看樣在思考什么,說:代我向老校長問好!
我知道了,謝謝。
你有什么事嗎?
想給你說個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盡管說!
我想說的是,我們村的古槐樹,不要殺。
嗯……
也不能殺!
嗯……
真的不能殺!
這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得和余書記和開發(fā)商韋老板商磋。
這棵樹對我們村的這些老人們至關(guān)重要!
我知道。老校長帶著人也給我們說了。我清楚,這棵樹對他們的重要性。這樣吧,這個事我一定好好地去辦,你給老校長說,讓他放心,我一定盡力去說,我就是不干這個鎮(zhèn)長了,也爭取把這棵古槐樹保下來!
好,那我就謝謝你了!
兒子和杜鎮(zhèn)長的通話胡校長聽得清清楚楚。他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然后含著淚對兒子說:謝謝你。我代咱們村子的這些父老鄉(xiāng)親謝謝你!
胡天儒聽了心里很不好受,那是一種做賊被捉的難受,覺得臉登時紅了。忙說:爸,你怎能這么說呢,我也是胡家村的人吧?這個事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呀!再說了,我也怕以后回家,找不到家了呢!
胡校長聽了忙點頭:對對對,古槐真的沒有了,你真的還不好找到你的家呢!我把你剛才和杜鎮(zhèn)長的通話給大伙說一下,先暫時不要大伙再上訪了。
胡天儒問:怎么回事?
胡校長說:如果鎮(zhèn)里不答應(yīng),我正和大伙商量要去縣里省里上訪呢!還有就是,再過幾天,咱們這兒就要開始奠基了,聽說省里和市里的領(lǐng)導要來,真的不答應(yīng)我們,我們就計劃在奠基儀式上上書呢!
“上書”是好聽的說法,是父親的說法;要按杜鎮(zhèn)長和白臺長他們的說法就是鬧事。
胡天儒心里一驚。心想,怪不得呢!就說:現(xiàn)在的事情就是這樣,公事你得用私感情去辦。而私事你得用辦公事的力度去做。你剛才也聽杜鎮(zhèn)長說了,他會盡力的!
胡校長長嘆一聲:給他們反映的時候,他們說的都很好,都說讓我們放心,一定會反映給開發(fā)商??蛇^幾天,再一問,他們說,還沒給開發(fā)商反映呢!
胡天儒說:這次不會的。真的,我想不會的!
你真這么肯定?
胡天儒點點頭。之后好像對自己不放心,又撥通杜鎮(zhèn)長的電話。
電話那端的杜鎮(zhèn)長說:胡主任,我在余書記辦公室呢,正商量你說的事呢!
胡天儒手機的聲音很響,胡天儒故意把手機調(diào)這么響。他發(fā)現(xiàn)父親聽了在不住點頭。
胡天儒說:嗯,我恐怕你不把這事當回事,想告訴你,你要不好意思給余書記匯報,我給余書記說呢!
杜鎮(zhèn)長說:你看你,咋還信不過我呢?你要不相信,好,讓余書記給你通話。接著,胡天儒就聽電話里面說:你給胡主任通個話。另一個聲音問:哪個胡主任?就是胡天儒啊!噢,是他?好。
是余書記的聲音:胡主任,你好。
你好,余書記。
你說的事,我和杜鎮(zhèn)長正在研究呢。你放心,你也對老校長說:我們鎮(zhèn)黨委政府一定盡最大努力,力保留下這棵古樹!
那我就代我父親,多謝你了!
你看你說的,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
扣上電話,胡天儒說:爸,這回,你放心了嗎?
胡校長點點頭。說:唉,我們折騰這么久,不如你一個電話!
胡天儒說:現(xiàn)在的事就這樣,辦什么事,你不能按常理出牌,要找準支點。有時候,只要找準支點了,再難的事,也好辦。特別咱們村里的事,說起來,這是個小事,怕的就是你們鬧。你們越鬧,鎮(zhèn)里的人和開發(fā)商就越有逆反心理。留棵樹,這不是小菜一碟的事嗎?
胡校長說:我們一開始也是給他們好好商量的啊,好話說了幾火車,他們就是不答應(yīng)。所以我們才決定要去上訪,要趁奠基的時候給領(lǐng)導們上書!說完,胡校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老了。以前我們認為好辦的事,現(xiàn)在卻難辦得不得了;本來認為不好辦的事,你一個電話就解決了。唉!胡校長問:是不是我太迂腐,跟不上形勢了?
胡天儒心里有些不忍,他有一種犯罪感。就在心里說:爸,原諒你兒子吧。其實,你兒子也是什么都不行的??!我們這是在演戲呢,你是唯一的觀眾?。?/p>
胡天儒就笑了笑:爸,你不是迂腐,而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變了。村里的這個事,在你心里是大事,可在有些當官的人眼里,屁事都不是呢!他們的大事是什么,你知道嗎?是面子工程。
面子工程?
就是決定他們升遷的工程。
嗯。
唉!你昨天打電話來,給我說來接我去城里。我原打算不去的。村里這棵古槐樹的事不落實,我哪也不去。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在下面再怎么爭取,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說。說到這兒,胡校長嘆了一聲:我跟你走。
胡天儒長出一口氣。他本以為,讓爸跟他走,要費一番口舌,沒想到爸一下子開悟了??磥?,還是剛才給杜鎮(zhèn)長的那個電話起了作用。想到這兒,胡天儒心顫了一下,在內(nèi)心叫了一聲:我善良的父親??!
胡校長像想起什么似的說:你先等著我,我去外面一趟,給他們說說,然后我就跟你走!
胡天儒知道父親出去干什么,就點點頭。
胡校長這次出去和剛才進屋情景截然不同。這次出去他像小伙子,似一陣風??粗赣H的白發(fā)。胡天儒眼角流出淚。沒有媽媽了,父親為給他攢錢在城里買房子,可以說是該省就省。有時一天三頓飯只吃兩頓。因為父親在村里是人頭,村里的人情份子錢比誰拿得都高都多。母親在的時候,常說父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父親卻振振有詞:人活著圖個啥?不就是活張臉嗎?活個大伙眼里有你嗎?雖然自己吃糠吃菜,父親卻過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活成大伙心中的主心骨。
胡天儒就替父親收拾一下東西。父親的衣物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他簡單地給父親收拾了??纯茨切┮呀?jīng)發(fā)白的衣服,就沒再往包里放,心想,回到城里,給父親添置幾件就夠他穿一段時間的了。
這時,大黑先進了院子。跑到他身邊,圍著他搖了一會尾巴。之后大門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其中有一個腳步很重、急促、有力、匆忙。不用問,是二伯胡解放。胡天儒忙迎出去,真的是二伯。后邊還跟著一個戴眼鏡的三叔。是原來村里的老會計,外號叫小能人。
胡解放看到胡天儒,離老遠就伸出手說:侄子,咱們村古槐的事,還是你一個電話管用?。?/p>
看來父親已把他和余書記杜鎮(zhèn)長的通話告訴給他們了??吹剿麄?,胡天儒心里說不出地難過。胡天儒在心里說:不就一棵樹嗎?難道真有這么重要嗎?你們這些老人千方百計維護的,用生命來捍衛(wèi)的,對子孫后代們來說,或許只是一個笑話!現(xiàn)代人活得這么現(xiàn)實,活得這么勢利,你拋出生命來給他們保護下來一些東西,在他們心中,也許就是累贅,不如給他們十塊二十塊錢重要呢!這個話胡天儒不能給這些老人們說,說了,就太殘酷了,就成了一把刀,一把明晃晃閃光光的刀,一把插進這些老人們心中的刀,那樣,會流盡老人的血。
胡天儒說:這棵樹多虧你們這些老人,咱們村都得感謝你們呢!
二伯說:我們也不求什么感謝不感謝的,只是想,這棵樹在咱村這么多年了。不能丟。丟了,如果再新建成社區(qū),咱們那些出門在外的,離家時間久的,就怕他們找不到家了!
小能人三叔接過說:人可以是個窮光蛋,可得有家。如果連家都沒有,那人成什么了?
胡天儒點點頭說:人要是沒有家,那就成沒娘的孩子了!所以我剛才給杜鎮(zhèn)長和余書記說了,他們保證了,一定跟開發(fā)商韋老板好好商量,保留下咱們的這棵古槐樹!
小能人三叔說:我們跑斷腿,不如天儒一個電話!唉!
二伯說:侄子,你是縣里的人,以后,關(guān)于咱們村這棵古樹的事,我們還得靠你!
胡天儒知道這幾位老人的潛臺詞是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今天來胡家莊的任務(wù)是什么:目的就是把父親接回城里去。只要能把父親接走,讓父親走得無牽無掛快快樂樂,他什么都可答應(yīng),就順口說:好,你放心,只要你們用得著我,我一定會盡力的!
二伯就對胡校長說:兄弟,那,你就去吧!人活著圖個啥?不就是圖著一代一代人嗎?天儒兩口子工作忙,孩子需要照看,你去吧。找別人照看,花錢不說,咱也不放心。村里有什么事,我們直接給你打電話就是!
小能人三叔說:校長哥,你放心去吧,你就是在家,咱們這么多人綁在一起,不如天儒給他們打個電話管用!好好把咱孫子看好,這才是重要的!
胡校長想說什么,看看天儒,又看看二伯和三叔,他把想說的話壓下去了,只是輕嘆了聲:唉!
小能人三叔說:你能去城里住了,你該高興啊,嘆什么氣???
胡校長嘆完氣就看看大桌上放著的天儒母親的鏡框。里面是天儒母親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是笑著的。母親的笑很甜,甜得胡天儒想哭。每次回家,他都不敢去面對母親的笑臉??粗赣H的笑,他有一種慚愧感。
如今他看到母親的笑臉,臉不由地紅了。內(nèi)心有些發(fā)慌。他在心里不由得禱告:媽媽,原諒兒子吧,兒子要活人,兒子在文化館也想進步,兒子這也是沒辦法啊!
二伯和小能人叔之后就走了。父親接著就收拾東西。看了一下天儒給他收拾的,也就沒再多拿拾衣服,只是簡單收拾了一下,然后把大桌上母親的像放進包里。這時,大黑進屋了,仿佛知道父親要走似的,偎依到父親的腳邊??吹酱蠛?,父親蹲下來。胡天儒看到父親像小孩子一般捧著大黑的臉,說:黑兒啊,我要去城里看你小侄子去了,你好好在家看著,我過段時間就回來看你。
大黑仿佛聽懂爸的話,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輕叫,很委屈,又有些撒嬌的味道。胡校長知道大黑懂了他的話,又皺起眉頭,說:黑兒啊,我走了,你怎么辦呢?你怎么吃飯啊?說著胡校長看看兒子。胡天儒知道父親為什么看他,他沒有接父親的目光,而是轉(zhuǎn)過身子。胡校長知道兒子為什么這么做,兒子是他的骨血,一舉一動父親心里都一碗清水似的。在胡校長眼里,兒子就像是小麻雀,一撅腚,他就知兒子要往哪兒飛。
胡校長嘆了聲說:城里不是你待的地方,那兒不讓養(yǎng)狗,看見狗就要打的。還有,咱都走了,咱的家怎么辦?咱家里不能沒人,黑兒,那樣,咱的家就成野家了!黑兒啊,你在家好好看著家!
聽到爸爸這么給大黑說話,胡天儒眼里的淚嘩地流了。他清楚,自己在城里,工作起來什么都不顧,把爸爸真的給忘了,他真太粗心了。爸爸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過,把狗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胡天儒偷偷地擦了淚。
胡校長說著嘆口氣,出去了。大黑像他的尾巴,也跟著出去了。這期間,胡天儒把父親收拾好的東西都裝到車上。很多的東西都破舊了,天儒想,回城里再給父親添置,再說了,家里什么東西都有,就是衣服,自己和父親的身材都差不多,以前父親都是拾自己的衣服穿。到家里給父親找?guī)准褪恰?/p>
不一會父親回來了,見了天儒長出一口氣,好像完成一個大心愿似的說:我給解放二伯說了,讓他照看咱家大黑。這個家,我一走,最不放心的,就是大黑了!
天儒說好。
胡校長說:我把咱家的鑰匙也給了你二伯,這樣,我在你那里過長過短就沒關(guān)系了。
天儒又說了一聲好。
之后天儒就和父親上了車。當車來到大槐樹下,父親忙讓天儒停下。原來胡解放在給他們擺手呢!之后二伯等人過來了,胡校長下了車,握住胡解放的手說:哥,大黑就拜托你了!
胡解放說:這不是個事。你放心就是,有我吃的,就有大黑吃的!
小能人三叔說:天儒啊,大槐樹的事,你要放心上!
胡天儒說:三叔,你放心,我不會使奸的。
胡解放對胡校長說:老槐樹的事,你和天儒多商量。
胡校長說:你放心!我會上心的!
之后胡校長和胡天儒上了車,向城里開去……
五
胡天儒把父親接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給杜鎮(zhèn)長發(fā)了一條信息。信息說:我已把父親接到城里了。
緊接著胡天儒就收到杜鎮(zhèn)長的回復(fù):太好了!按咱商量的第一套方案執(zhí)行!
看著杜鎮(zhèn)長的信息,再看看坐在沙發(fā)上歇息的父親,胡天儒有一種做賊的感覺,臉當時就紅了。好在這時,兒子小寶和妻子回來了。小寶像一只鳥似地飛進爺爺懷里??吹剿麄儬攤z那么親,胡天儒心里放松很多。
萬靜對公公的到來很高興。張羅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吃飯間,萬靜不停勸公公多吃菜。萬靜說:爸,你一來,我和天儒就有些空閑了。昨天天儒一說要把你接來,我可高興壞了!房間和床我也給你收拾好了。說著用手指了一下房間。然后就對小寶說:以后就是爺爺帶你了,你要好好聽爺爺?shù)脑挘〔辉S惹爺爺生氣!
小寶說:爺爺最疼我了,我才不惹爺爺生氣呢!
看到兒子兒媳和孫子這么孝敬自己,胡校長心里長嘆一聲:人能活到這個樣子,也值了!就在心里說:老婆子啊,你看看天儒兩口子,妻賢子孝,孫子活潑,唉,你是沒福的人??!
吃過飯,胡天儒就陪著父親去送小寶上學。小寶在縣實驗小學里上學。當過下面鄉(xiāng)鎮(zhèn)中學校長的他知道,實驗小學直屬縣教育局管,集結(jié)了他們縣最好的小學老師,是他們縣最好的小學。一般人能以把孩子送進這所學校來上學為榮。兒子家離實驗小學有兩公里路。路不算遠也不算近,要穿過好幾條馬路。作為八九歲的孩子,誰都不放心。胡天儒先領(lǐng)著父親看了路,之后就領(lǐng)著父親去給他買了輛電動三輪車。
付錢時,父親說什么不讓胡天儒拿錢,他從懷來掏出一沓錢說:我是爺爺,這是我應(yīng)該拿的!
胡天儒說什么不愿意。父親有些動怒:你不要把我看做是保姆,我是你爸!
胡天儒只好讓父親交了錢。父親交錢,胡天儒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可也沒辦法,誰讓他是兒子呢!是兒子,就得要順著父親,不然,咋是孝呢!
第二天父親起得很早,天沒亮父親就起來了。當時胡天儒還在睡夢里。他是被妻子推醒的。萬靜悄悄地說:你聽,爸起床了!
胡天儒仔細聽了聽又看看床頭柜上的表,現(xiàn)在才五點多一點。爸爸有早起的習慣,當老師慣了,起床早是在正常不過的了。天儒知道,在老家里,爸爸起床后先給母親點上一炷香,然后出去圍著村莊轉(zhuǎn)一遍。爸爸圍著村子轉(zhuǎn)的時候,大黑跟在他后面,像他忠誠的尾巴。最后來到老槐樹下,爸爸會在樹下坐一會。樹下有一個四方石臺,石頭磨得水光油滑的,一看就是上年歲的東西。爸爸會在那兒坐上一會,之后回家。可如今爸來到城里,胡天儒想:去哪兒轉(zhuǎn)去呢?讓父親去公園吧。他家離公園不是多遠,步行也就十五分鐘的樣子。于是他起身到了父親的房間。父親剛點上香,正坐在床邊,看著鏡框里的母親,看著母親相前的香煙裊裊地絲絳般升起。父親看得很專注。胡天儒咳嗽了一聲,胡校長才注意兒子進來了。說:我給你媽上炷香呢!
胡天儒沒有接著說,他轉(zhuǎn)開話題:爸,我知道你有早起鍛煉的習慣,我昨晚忘給你說了。下了樓,出了小區(qū)的門,往南走,穿過三條馬路,往西一拐就是公園了。也就十五分鐘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騎電動車更快,也就幾分鐘。那里鍛煉身體的多,空氣也好!
那個公園我知道,我以前去過。父親長嘆一聲說:嗯,我就是這樣,咋一來,不習慣呢,也許過幾天就好了!
你這是乍一換床的事,習慣過來就好了。爸,你去外面逛逛吧,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公園里的空氣比咱老家的空氣還好呢!你記著七點回來,七點二十送小寶去上學就行。
胡校長給兒子笑笑,說:好,我知道了。等這炷香燒完,我就出去。
胡天儒不好給父親再說什么,就出了父親的房子……
轉(zhuǎn)眼間,父親在胡天儒這兒過了一個多星期,這期間,父親接到過胡二伯的兩個電話,一個是說,領(lǐng)導來找他談話了,說了想保留古槐樹的想法,現(xiàn)在正在做開發(fā)商的工作,讓他安心,不要掛牽;第二個是說:讓他好好看孫子,大黑他喂得很好,天天到他家吃食,晚上來給你看家。大黑真是個好狗!
現(xiàn)在,胡校長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自己的新工作——那就是接送孫子上學,之后再買菜做飯什么的。本來天儒兩口子不愿讓爸這么辛苦的,可爸不愿意,說他閑著也是閑著。這樣一來,可省天儒兩口子的勁了。以前一下班就拼命往家趕,買菜做飯,好一陣緊張,就像當兵的在沖鋒。現(xiàn)在爸爸在家,什么也不要問了,只是扛著嘴回到家就吃,太輕松了!兩人感覺,這個家越來越離不開父親了。
這期間,老家里有人打來電話,說誰誰誰的孩子結(jié)婚,需要他過去當大總。本來他是想回老家的,可后來沒回,只是打電話安排胡解放:二哥,紅事不復(fù)雜,很簡單,你看著辦就是了。有兩條一定要記住:一是要把娘家人招待好。要熱情,不能看出咱們失禮;二是一定要等人齊了再開席。定的十人一桌,就十個,多一個沒事,少一個不行。莊稼人辦桌酒席不容易,一定不能費,要?。≡郛敶罂偟?,一定要給主家省。給咱的煙什么的,不能要。咱是給別人辦事的,不是伸手要人家東西的!
六
這一天,正在辦公室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胡天儒接到一個電話,是杜鎮(zhèn)長的。說:我在你樓下呢,上午我請你。
胡天儒說:那你上我辦公室來吧。
杜鎮(zhèn)長說:不了,我去白臺長那兒。我們商量點事,上午匯龍大酒店見。
胡天儒說好吧。之后胡天儒給家里打電話。爸爸在。爸爸飯已做好了,正裝備去接小寶。就問:什么事?天儒說:爸,我中午不回家吃了。
胡校長有些驚訝:哎呀,我可是做四個人的飯啊。之后輕聲說:要是大黑在就好了,這樣就不浪費了!
胡天儒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就說:爸,吃不了丟了就是的,咱不差這點。
胡校長說:只是覺得,太可惜了!你忙你的吧,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去接小寶。
胡天儒趕到匯龍大酒店,已十二點多了。這之間,白臺長電話催了兩次。說天儒啊,干工作可不能這么拼啊。上午干不完下午接著干;今天干不完明天接著干。咱可不帶你這么干的。再說了,吃飯干活,干活吃飯,吃完飯再接著干??!快來吧,黃花菜可都涼了呀!
胡天儒趕到匯龍時,看到桌上就只有杜鎮(zhèn)長、白臺長。兩人在說笑著,看他來了,都站起說:哎呀,可把你盼來了!
天儒坐下說:單位有個急活,上面要報一個申報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材料,要上午十二點前把申報表用電子郵件發(fā)到省非遺保護中心,他們看完之后我這邊再制作視頻。一上午,光忙這個活了。唉,暈頭轉(zhuǎn)向??!
白臺長說:還有能干完的事?你就不能悠著來嗎?
胡天儒說:我也想啊。有的事能悠著,有些事是不能悠著的。
杜鎮(zhèn)長在一旁說:是啊。天儒說得對。
白臺長說:你來晚了,自罰吧!
喝的是啤酒,天儒就倒了三杯,喝了。之后杜鎮(zhèn)長說了這次來的目的。杜鎮(zhèn)長問:胡校長來你這里,怎么樣,還習慣吧?
胡天儒說:剛開始兩天有些不適應(yīng)?,F(xiàn)在適應(yīng)了。天天接小寶,很準時的。
杜鎮(zhèn)長說:那就好。只要老校長能適應(yīng),就好。
之后又喝酒。
喝著喝著杜鎮(zhèn)長說:你們村社區(qū)建設(shè),過幾天就要進入奠基實施了。為了保證在奠基期間一點情況沒有,余書記給我安排了,不論用任何辦法,一定要把維穩(wěn)工作做好。
胡天儒說:說到底,我父親還是很支持鎮(zhèn)里工作的。不管怎么樣,他做過多年的中學校長,原則性還是很強的。
杜鎮(zhèn)長說:胡校長在這方面那是沒說的。當時決定在你們村進行試點的時候,有很多村民想不通,還都是老校長做的工作呢!
白臺長說:老校長的威信高,他說話大家都愛聽。
杜鎮(zhèn)長說:就是他說的這個古槐的事,我們和他都是一樣的心情??捎袝r候,我們只能把他的想法建議上去,因為具體拍板定辦這些事的是開發(fā)商。
胡天儒問:對了,那棵古槐怎么樣?最后定下來了嗎?
杜鎮(zhèn)長說:給開發(fā)商交涉好幾次了,就是不答應(yīng)。最后我們都變臉了。開發(fā)商說了,你們要是真的想留這棵古槐樹,我不在這兒投資了。這個社區(qū)我也不搞了。沒辦法,我們這兒只好做了讓步。
胡天儒說:這棵古槐樹不能保留?
杜鎮(zhèn)長點點頭。然后喝起一杯酒說:我今天請你吃飯也就是說這件事的,他奶奶的,就這么一棵樹,我都沒能力保留下來,我白當了這個鎮(zhèn)長!唉……
白臺長說:在人前看著我們多光彩,其實啊,我們渺小極了。像你杜鎮(zhèn)長還好說,還有簽字權(quán);像我當這個當臺長的,只管業(yè)務(wù),花一分錢,都得經(jīng)過廣電局批,我一分錢的家都不當。說著自嘲地笑笑。
胡天儒聽了不再說什么。只是問:那,這棵古樹就這樣殺了呀?
杜鎮(zhèn)長說:這棵樹不殺,移到臺兒莊古城去。棗莊南部有個臺兒莊,他們那兒現(xiàn)在正修建古城,很需要咱們這樣的古樹呢!開發(fā)商給他們說好了,古城那邊最近就過來人,把樹移走!
胡天儒問:樹這么大了,能移活嗎?
杜鎮(zhèn)長說:沒問題?;睒錆姡瑩位?。沒事的!你放心就是!
胡天儒沒有吭聲。
白臺長看到胡天儒的這個表情,給杜鎮(zhèn)長暗示了一下。杜鎮(zhèn)長會意,說:唉,做什么事,有時你就做不到十全十美。為了能讓村民們都住上樓房,讓他們過上舒心日子,我們就得要丟掉一些東西。不然,不就成揀了芝麻丟了西瓜了!
白臺長說的是啊。有些事就這樣,有什么辦法呢!
胡天儒知道,杜鎮(zhèn)長和白臺長的話都是說給他聽的。細一想,他們說的也都在理。世上的事就這樣,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村民們都住上樓房了,難道就不能丟掉一點東西嗎?再說了,古槐在,影響人家開發(fā)商,人家不愿意要,又不是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不愿意留;再說,一棵樹,和全村人都住上樓房,哪個重,哪個輕,傻子也會掂量出的。胡天儒沒說什么,只是端起酒杯,說:來,干一個!
杜鎮(zhèn)長和白臺長忙舉杯,把杯子里的酒干了。之后說:胡主任,我今天來,還是給你說一件事的,那就是過幾天,要奠基,接著就要進入拆遷和建設(shè)。咱們這個項目連拆遷和建設(shè)最慢要在一年半完成。這是市委領(lǐng)導給定的時間!
白臺長說:時間這么緊,能完成嗎?
杜鎮(zhèn)長說:拆遷其實是很快的,只要老百姓不搗蛋,去個推土機,一兩天就弄完了。主要是建設(shè)?,F(xiàn)在效果圖都出來了。說建也快,六層的樓房,很快的!
胡天儒說:這么快,質(zhì)量能保證?
杜鎮(zhèn)長說:質(zhì)量你放心,有質(zhì)監(jiān)局的人在這里監(jiān)理呢!
胡天儒沒再說啥。杜鎮(zhèn)長說:唉,現(xiàn)在就是有一個擔心事,怕的是胡校長知道了古槐留不住帶著村里人鬧。一鬧,我們的工作就被動了。
胡天儒沒有說啥。
杜鎮(zhèn)長說:天儒,事到如今,我就有什么說什么了?,F(xiàn)在余書記什么不怕,就怕胡校長,怕胡校長帶著村里人鬧!所以今天余書記差我來,就是來商量第二步棋怎么走。
第一步棋是把父親從農(nóng)村弄到城里來。他已按照杜鎮(zhèn)長的安排那樣做了。可第二步,再怎么做,他不知道了。
白臺長說:老杜,有什么你就說什么。天儒又不是別人!
杜鎮(zhèn)長說:來之前,我和余書記商量了,看來,我們得這樣辦!
胡天儒看著杜鎮(zhèn)長。
胡主任,我今天是來給你商量的,如果胡校長現(xiàn)在留在城里,村里一有事,他就回去,如果要是在村里一鬧,那我們的工作很難開展。
那,你想讓我爸去哪里?
還得要遠。
遠到哪里?日本,還是美國?
最好去北京!
北京?你說得怪好,怎么去?為什么去?去,資金怎么辦?
杜鎮(zhèn)長知道胡天儒心里有氣,就給他碰了一杯酒說:天儒,我前幾天去了教育局,在教育局,得到這樣一個信息:北京最近要舉辦一個“小天才奧林匹克夏令營”。我在網(wǎng)上看了,這次夏令營的時間長,需要一個月。讓小寶去,老爺子陪著,我給余書記匯報了,余書記說:花費的資金,鎮(zhèn)里給你拿!
胡天儒沒言語。
杜鎮(zhèn)長說:這個事,我知道,你還要跟萬大夫商量一下。小寶去,讓老校長也跟去。一個月時間,拆遷什么的都會完了。只要拆遷完了,建設(shè)就快了。也就是一年多吧,我保證,用不到一年半,你們胡家村的村民都會住上新樓房!
胡天儒沒表態(tài),只是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爸不會同意的!
白臺長在一旁跟著上托:正因老校長不同意,咱們不是在商量嗎?你們局里的高局長知道這事。今天這個場,高局長要不是去市里開文化工作方面的會,就過來了。高局長也給我透過這樣的話:下一步文化館的副館長就提你!
胡天儒知道白臺長和杜鎮(zhèn)長兩人的心思,也知他們兩人和高局長的關(guān)系。再說了,在善縣這個蛋子大的地方,哪個當官的都有關(guān)系。就光喝酒,不再說什么。
杜鎮(zhèn)長以為白臺長的一句話打動胡天儒了,就說:天儒,這次弄這個社區(qū),你知道余書記為什么這么上心嗎?如果這個社區(qū)建好,余書記就會參選副縣長。余書記市里省里都有人。只要這個社區(qū)做好了,當副縣長也就是人大開個會舉舉手的事。你今天幫了余書記,以后,別說你當副館長,就是你當副局長,余書記也會給你出力的!
余書記的后臺硬,這個善縣人都知道,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胡天儒說:我怕小寶去參加夏令營的事,首先我老婆不會同意,其次是老爸不會同意!
杜鎮(zhèn)長胸有成竹:工作在人做嘛!萬大夫是明白人,會同意的。一定會同意的!
胡天儒說:你怎么這么肯定?
杜鎮(zhèn)長說:余書記想辦的事,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胡天儒說:好,只要我老婆同意,我就同意!
白臺長說:哎呀,天儒真是個明白人。我就知道,天儒以后的路子寬極了!
杜鎮(zhèn)長說:天儒,來,為了小寶去參加“小天才奧林匹克夏令營”,來,咱們喝酒!
七
第二天晚上,休息的時候,萬靜在床上給胡天儒說起讓小寶參加夏令營的事。
萬靜說:小寶從小沒離開過我們,這對他今后的成長非常不利。這次夏令營是個機會,并且有爸陪著,還有人給咱付資金,咱何苦而不為呢?
胡天儒說:他們也給我說了,他們給你許了什么?
萬靜看了胡天儒一會,說:給我說,只要我同意,能讓爸爸陪著小寶去參加夏令營。這次把我的副高職稱負責給兌現(xiàn)了!
胡天儒心里一動。萬靜現(xiàn)在一直拿著中級職稱的工資。要是兌現(xiàn)了副高,每月要多領(lǐng)四百多塊錢。就說:不知爸爸是什么態(tài)度。
萬靜說:只要咱們決定讓小寶參加,爸還能有什么辦法?他不就按咱們的指揮棒走?再說了,爸當過校長,他也知道奧林匹克夏令營對孩子成長的重要性!
胡天儒說:那,那咱們就這樣給爸說?
萬靜點點頭說:嗯……
第二天胡天儒間接地給胡校長說了,說北京又要舉辦“小天才奧林匹克夏令營”了。咱們家的小寶要是能參加,那該多好??!
胡校長說:能參加好是好,就是小寶太小了。
胡天儒說:參加夏令營,能鍛煉孩子的自理和智商,是個好事,對孩子的成長很有幫助!
胡校長說:是啊。我知道,這樣的機會咱不一定能得到??!
胡天儒問:要是能有這樣的名額,爸,你能陪小寶去嗎?
胡校長說:關(guān)鍵是沒有。要是有,我怎能不陪著呢!
知道爸爸對小寶參加夏令營沒反對意見。胡天儒很高興。萬靜一下班,胡天儒就給她說了。萬靜聽了也高興,就讓胡天儒抽空給杜鎮(zhèn)長回個電話,讓他一切按原計劃辦。
第二天上班,胡天儒抽空給杜鎮(zhèn)長打了個電話。杜鎮(zhèn)長那邊激動地說:好。好啊!我這就給余書記匯報!這事咱就這樣定了!
胡天儒說好。
沒過多久,杜鎮(zhèn)長來了電話,說:一切都辦好了,到日期,你讓老爺子帶著小寶去就是!還有,我往你卡上給你打兩萬,你先用;不夠,你再給我說!
胡天儒說好,我知道了……
中午回家吃飯,胡校長對天儒說:我今天下午回家里一趟。
胡天儒知道父親所說的家就是胡家村,就問:怎么了?有什么事?
胡校長說:我來這么久,有點,有點想家了。天儒說:我這里,不是咱家嗎?
胡校長說:是,可,我想咱胡家村的家。胡校長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在說:孩子,這是你的家,我的家在胡家村呢!
胡天儒知道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現(xiàn)在怕的就是父親回家。如果父親回家,知道古槐沒保留住,這對父親可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呢。
胡校長看兒子不吱聲,知道兒子不想讓他回家,就又說:咱家前面你保家三爺?shù)膶O子結(jié)婚,讓我去執(zhí)事呢!
胡天儒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胡校長知道兒子同意了,說:很快的,我最多在家里待一天。明天事罷了,我就回。
胡天儒不是怕父親回家,怕的是他再和那幾位老人集合去鎮(zhèn)上縣里鬧,那樣,他這些日的努力就白費了;再說了,他也不好給杜鎮(zhèn)長交代??筛赣H執(zhí)意要回,他如果要是不讓回,就讓父親懷疑了;讓父親回家,他又擔心。看父親的樣子,胡天儒不忍心,說:那……那你盡快回來。小寶還要參加夏令營呢!
胡校長一聽兒子讓他回家,很高興,說:我會的。事罷了我馬上回!
看著父親臉上泛出的笑容,胡天儒心里不由得嘆一聲。
把父親送上回家的車,胡天儒給杜鎮(zhèn)長打了電話。杜鎮(zhèn)長在開會,低著聲音說:我在開會呢,有什么事?
胡天儒本想把父親回家的事告訴給杜鎮(zhèn)長,可一聽他這么問,就想想說:沒什么事。然后把手機掛了。
過了有一個小時,杜鎮(zhèn)長打電話來問胡天儒有什么事。胡天儒說也沒什么事。杜鎮(zhèn)長說:兄弟,別不好意思,有什么事你盡管說,是不是經(jīng)費不夠?
胡天儒心里不高興。心想,怎么這么俗呢,一打電話,就說錢的事。難道,不說錢的事就不能打電話嗎?這樣看人,把我以為什么了?就說:不是經(jīng)費的事我就不能給你打個電話嗎?
杜鎮(zhèn)長那邊哈哈笑了一下:胡主任,你說,我聽著呢!
胡天儒問:我想問一下,和爸爸一起上訪的那幾位老人鎮(zhèn)里做工作了嗎?
杜鎮(zhèn)長哈哈笑了:你想了,不做通,我們敢去找你啊!
胡天儒什么都明白了。就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杜鎮(zhèn)長問:你說,有什么事?
是這樣的,老爸今天回村里一趟,我一個近門的孩子結(jié)婚,讓老爸去執(zhí)事。我怕老爸回家后,那幾個老人再找他說古槐樹的事。
這幾個老人我們都私下做工作了。胡校長回家,我想,不會有什么大的問題。
你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
參加夏令營的事,我讓教育局的朋友聯(lián)系好了,所有手續(xù)什么的在一兩天就辦好。
好。
我們現(xiàn)在開的就是關(guān)于拆遷的會議。最近幾天就要開始行動。
我知道了。
你沒什么事了嗎?
沒了……
第二天,胡校長回來了,吃晚飯時,和胡天儒念叨:哎,真怪,和你解放二伯和你小能人三叔一天,他們沒給我說一句老槐樹的事。我問了,他們才說,鎮(zhèn)上會保留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胡天儒心里很明白。鎮(zhèn)里已經(jīng)做了這幾個老人的工作。聽父親這么說,看來是各個擊破了。其實,農(nóng)村的這些老人是很好做工作的,給一點好處或一點小利益,他們就都軟化了,順從了。哪像他父親這樣倔的,一條道走到黑?就說:看來鎮(zhèn)里已安排好這棵樹的事了。要是沒安排好,這些人還不得天天找你!鬧翻天!
胡校長皺著眉頭說:你說得也是,可我總感覺不是這么回事。
不會的!杜鎮(zhèn)長他們親自說了,還能說話不算數(shù)?
我當了幾十年的校長,和這些當官的打交道不是一天了,也不是一回了,他們哪回說話算數(shù)了?不是我說他們,他們的嘴就像月子里小孩的腚,不走準的。
那是以前,都是一言堂?,F(xiàn)在的干部,素質(zhì)比以前高了。定一個事,都民主商量。
胡校長哼了一聲。
萬靜就在一旁用眼示意天儒,不要讓他跟著爸爸的話往下說。胡天儒知道妻子的意思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說:小寶參加夏令營的事定了,車票也買好了,后天走。
胡校長說:我知道了……
胡天儒送父親和兒子去火車站時,父親一直沒說什么。小寶很高興。天儒對爸爸說:爸,有什么事,你直接打電話。缺錢你就說一聲,我給你往卡上打!
胡校長說:嗯。我知道了。
胡天儒交代小寶:要好好聽爺爺?shù)脑挘犂蠋煹脑挘?/p>
小寶說:老爸,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聽爺爺和老師的!
胡天儒用手摸一下小寶的頭,然后又對爸爸說:爸,你要保重自己!
胡校長看看兒子,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后來可能意識到什么,就又把嘴閉了。只是說:回吧。我會看好小寶的!
胡校長長嘆一聲:和他們在一起幾十年了,不用說,我也明白他們。他們的那點心思,我懂。
胡天儒故意問:那他們是怎么回事?
胡校長說:他們是怕我。
怕你?為什么怕你?
唉!爸爸長嘆一聲,不再說什么了……
回到家后的幾天,胡校長有些悶悶不樂。但胡校長還是和以前一樣,接送小寶上學。直到有一天,這是小寶回來后的一個周末,胡校長在晚上吃飯的時候?qū)鹤诱f:天儒,我要回家一趟。
胡天儒問:爸,怎么了?
胡校長一笑說:沒什么,我心里這段時間不好受。
胡天儒哦了一聲。
胡校長低聲說:我夜里夢到你媽了。
胡天儒說:是嗎?
胡校長點點頭。
胡天儒說:那……那你回吧,我和你一起回!
胡校長搖搖頭:我知道你最近單位的事忙,你負責把我送到公交車站就可以了!
胡天儒說:好吧……
第二天一早,父親早早起來了。胡天儒把父親送到公交車站,在父親上車的時候,胡天儒叫住父親說:爸,也許現(xiàn)在家里拆得差不多了。你把我給你買的這些吃食拿著,別餓著!
胡校長說:我知道。主要我是想到你娘墳上看看,給她培培墳,就回。
胡天儒點點頭。之后就開車去電視臺找白臺長了。這次做視頻,很多的東西都要做假,因為這個項目時間只有二三十年,里面?zhèn)鞒腥说慕榻B和歷史淵源什么的,都要他去導演,不然,怎夠五代傳承人呢!沒有五代的傳承譜系,根本就不能報,可這個項目是縣領(lǐng)導的一個親戚的??h領(lǐng)導安排了。所以說,無論如何,就是編,也一定要給申報上去……
公共汽車在胡家村村口停下了。胡校長下了車,掏出手機,給解放二哥打了個電話。
胡解放說:是開明啊,有什么事嗎?
對了,胡校長的大名叫胡開明。
胡校長說:二哥,你在哪呢?我已到了咱村的村頭了。
胡解放說:開明,我……我沒在村呢!我在你大侄女家呢!胡校長知道胡解放的大閨女的婆家在張汪鎮(zhèn)。在胡家村的南面,離他們村有十多里的王樓村。
之后又問:開明,村子都已拆遷了,你去,有……有什么事嗎?
胡校長說:我沒什么事,只是來看看。
胡解放說:我在這兒給女兒看著孩子呢。抽不開身。對了,還要我回去嗎?哎呀,你看這大妮,又去哪里了?
胡校長知道胡解放是不想回來。就說:不用你回。抽時間,我去看你。我只是來看看。不然,以后再回,就找不到家了!
胡解放說:哪能呢?咱的家,咱的村子,還能找不到呢?咱又不是傻子!
胡校長在心里哼了一聲。你不是傻子,你難道不是傻子嗎?
剛到村口,迎面跑來一條狗。是黑狗。是他的大黑。大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似一條野狗了,身上很臟,也很瘦。大黑跑到胡校長跟前,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不停搖尾巴,嘴里嗚嗚著,向他撒嬌,那個親,就像兒子見了爹。那個委屈,就像小孩見了娘。
胡校長忙蹲下,用手捧起大黑的頭,讓大黑的眼睛望著他,在大黑的眼睛里,他看到自己:一個滿臉愧色的老人。憔悴,痛楚,無可奈何。
大黑的眼睛是明亮的,在明亮的里面,他看到一條狗的忠誠。那就是對家的熱愛、守護和忠貞。他把大黑的頭緊緊地抱在臉上,感受著大黑。
這不是開明叔嗎?你這是干嗎呢?一個騎電動車的青年人在他跟前停下了。
說是青年人,也四十露頭了。是胡解放的兒子大河。胡校長就站起來說:是大河??!
大河說:叔,你什么時候來的?
胡校長說:我剛下車。
大河知道胡開明和他父親是最好的朋友,就說:大叔,你去我家吧,我爸在家呢!
胡校長嗯了一聲。他現(xiàn)在什么都明白了:原來他預(yù)感還是正確的,胡解放是真的躲著他。為什么躲著他?難道?胡校長不敢想了。
胡校長說:好,我看看時間吧。
大河說:叔,那……那我就走了,我到城里去,他們在等我喝酒呢!
胡校長就對大河一笑說:好,那你去吧!
胡校長就向村子走去,大黑很快樂,在前面奔跑著,好像在給一個久沒歸家的游子帶路。越往村子去,他的眼里越空曠,胡校長的心就越難受,如今胡家村已經(jīng)沒了。只是一片廢墟,有三臺推土機正在那里工作。推土機走過的地方,一片平整。
往廢墟的中心望去,那兒是長大槐樹的地方,如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只是地上到處丟著的紅布條就像槐樹留下的血,星星斑斑,長在這片空白里。顯示著古槐曾經(jīng)的存在。
胡校長的心一下子空了,看著這片廢墟和地上的已經(jīng)發(fā)白的紅布條,他在想:這兒是他的胡家村嗎?是他生于斯長于斯才離開不到一個月的村莊嗎?
這個村莊從建村到現(xiàn)在已有一千多年了。據(jù)他們的家譜記載:他的老祖是從山東的泗水逃荒來到這兒的,當時這兒是個高坡。坡上有棵槐樹,樹不大,就是樹蔭密,老祖就在樹蔭下睡了一覺。當然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周圍開滿潔白的蓮花。于是老祖就在這兒住下來。并把這地方叫了白蓮坡。后來人煙厚了,村子胡姓越來越多,就把村名改叫胡家村。一直使用至今。
如今,這轟隆隆的機器一響,一個村子就這樣沒有了。胡校長感覺,他的胡家村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當時為什么拼死拼活要保留那棵大槐樹,因為他是當年老祖乘涼的槐樹。村子沒了,槐樹在,他感覺,這個村子的魂還在;可如今,槐樹沒了,他感覺一下子被人抽筋似的。
胡校長的淚嘩地流下來。圍著這已是轟隆隆的工地轉(zhuǎn)了半圈,越轉(zhuǎn)他心里越空,越難受。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空了,空得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胡校長感到自己好可憐。他想起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那時他很小,有次,母親沒帶他去外婆家。他知道后,自己就往外婆家去。他依稀知道外婆家的方位,走了一上午,也沒找到外婆家,越走他越感覺恐慌,當時他就哭了,那個哭是慌張地哭,是害怕地哭。后來遇到一個好心的大媽,問他是哪里的孩子,為什么哭?他就告訴老大媽原因。老大媽說:孩子,你外婆的那個村子不在這兒,然后用手指了另一個方向說,離這兒有很遠呢。后來老大媽差他家老頭用馬車把他送回胡家村。他回到家時天已黑了,一家人找他都找瘋了……
胡校長感覺他的恐慌就像小時候的那次。那是一種找不到家的恐慌和害怕,那種慌亂和無助。有些原來村里的老人在工地邊看推土機施工,看他走過來,給他打招呼。他一一笑著給老人們點頭問好。當然,他從這些老人眼里,看到的很多是心里的疼和空。
他知道,他該去他要去的地方了。在這塊土地上,也許只有那才是他對這個村莊的記號和坐標。他抬眼向那個地方望去,那個地方在工地的南邊,離工地不遠。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堆。那是他妻子的墳丘。當時天儒想把母親的墳堆得大一點。他制止了。他覺得,墳大墳小也就是這么回事,是個記號??扇缃?,他對胡家村的認識和尋找,只能靠這個記號了……
大黑是他肚里的蛔蟲,看他腳步的方向,就知他想去哪兒,就快樂地跑在前面。看著大黑,胡校長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他想,這次無論如何,他也要把大黑帶走。不能讓他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墳丘在田間聳著,像是大地的乳房。胡校長圍著墳丘轉(zhuǎn)一圈,他發(fā)現(xiàn),在墳的左前方,塌了一塊,看樣是下雨下陷的。怪不得他做夢時看到妻子一身都濕漉漉的,問怎么回事?妻子說:我的房子漏雨了。他納悶:他家的房子是平房,還是水泥澆灌的,怎么會漏呢?夢醒了,才清楚,是妻子給他托夢。他馬上意識到:肯定是妻子的墳丘有問題。
胡校長之所以這么聯(lián)想,還是因妻子死后沒多久的一件事。那是秋后的一天夜里,她夢到妻子:妻子不停打噴嚏。他問怎么回事?妻子說感冒了。他說你身體這么好,怎會感冒呢?妻子說:我的房子頂都沒了,你說我能不感冒嗎?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去了妻子的墳。原來昨天拖拉機耕地,犁鏵把妻子的墳刮了,墳就缺了一塊,似一個蘋果被誰咬了一口。他忙回家拿來鐵锨,給妻子培好墳,重新把墳上的磚頭野草等雜物收拾干凈。以后,他過不了多久就去妻子墳上看看。有草什么的及時拔掉,時時保持著妻子墳丘的整潔。說起來,他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無神論者,可自從妻子走后,妻子屢屢給他托夢,他也逐漸地相信:妻子沒死,只是去了一個地方走親戚,或著還在地里給小麥、玉米打藥或著鋤草。
墳上有些野草,胡校長彎腰拔了。邊拔邊說:唉,天儒他娘,知道我前段時間去哪里了嗎?我去北京了。是帶著咱孫子小寶去的。其實,我去不去都是一樣的,但咱兒子讓我去。我知道兒子為什么讓我去。其實兒子也沒辦法。他們都知道我?guī)е嗽诩易o村里的古槐。只要我在,他們就有些怕。他們就去找了天儒。天儒來接我,還不是他們這些人的點子?天儒是個實在人,我不想難為他,就跟他去城里了。之后,胡校長坐下來,說:唉,天儒他們都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天儒他媽,我當校長當了二十多年,什么看不出來?他們的那點小花招,我再看不出來,我不是白吃了六十年的飯!
身邊梳過一陣清風,清涼涼的,水一樣流他而過。胡校長知道,他說的話,老婆子已聽到了。就又接著說:其實讓咱村里人像城市人一樣都住上樓房,都電燈電話、自來水管大喇叭,我是舉雙手歡迎的。我就是想,咱們村,是魯南這個地方的老村莊,一下子說沒有就沒有了,那樣太突然。古槐樹是咱村子的老物件。有它在,咱們的村子就在,咱們村子的魂就在。有老槐樹在,所有在外面的人回家來都能找到家。你看我這次回來,就差點沒找到。要不是你在這兒,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一片廢墟的地方就是咱過了幾十年的家。天儒他娘,一個地方要建設(shè)很不容易,那需要很長的時間,就說咱胡家村吧,從老祖在這兒立村到現(xiàn)在,有一千多年了;可說敗壞,那只是幾天的事。唉,現(xiàn)在的人都變了,就說咱解放二哥吧,也變了;還有小能人兄弟,當時都給我說得好好的,我們就是拼上老命也保住古槐。后來都變了。怎么變的?唉,說到底不就是利益嗎?什么利益?不就是鎮(zhèn)里的人都偷偷給他們做了工作了嗎?這樣的人,放在打鬼子那會兒,都是漢奸,都是叛徒!
胡校長說著,大黑就偎在他的腳下,和他一起望著墳丘。他看了看天,說:天儒他娘,我要回了。不然,天儒和小寶會掛牽的。我過段時間再來看你。說著就一步三回頭,帶著大黑,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城了……
九
胡天儒見爸帶回一條黑狗,小寶正拿著饅頭喂,一驚,問:爸,你在哪里領(lǐng)來這條野狗?
胡校長說:你仔細看看,這是咱家的大黑。不是野狗!
胡天儒知道自己說話惹父親生氣了,就說:爸,你知道不知道,城市是不能養(yǎng)狗的;即使養(yǎng),也只能當寵物狗,要用籠子關(guān)起來。不然,傷了人,就麻煩了!
我知道。
大黑在鄉(xiāng)下好好的,你干嗎帶回來?
沒人問大黑的事了,它成野狗了!
你不是把他交代給解放二伯了嗎?
他不問大黑的事了。
噢。
天儒,我想給你商量個事。
你說吧,爸!
我想,我想給你娘立塊碑!
給我娘立碑?可以?。∴l(xiāng)下立碑不是有規(guī)矩,要等兩位老人都故去了,才能立嗎?
我現(xiàn)在想專給你娘立一塊!
那,好。爸,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同意!只是,最近這兩天我要去省里跑一趟,就是關(guān)于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的事,要去那里請請客。我回來再操作這個事,好嗎?
胡校長點點頭說,好吧……
天儒去省城了。胡校長發(fā)現(xiàn)大黑不見了。他的大黑呢?他就找。可怎么也找不見了。
他想,也許,大黑走失了,或者,大黑被別人偷走了。農(nóng)村偷狗的人很多。偷的狗一般都進湯鍋了。想到這兒,他的眼里流出了渾濁的眼淚。他不想讓大黑成為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他想讓大黑跟著他過??伤麤]想到,他的好心,反把大黑葬送了……
胡天儒從省城回來,很高興。這一次收獲很大,他和辦公室的小王一塊去的,當然還有鄭館長和文化局的高局長。省里文化廳里的領(lǐng)導是小王的表叔,對他們申報的材料看也沒看,就對具體辦這個事的人說:你們重點審審,該傾斜的要傾斜!該簡化的要簡化!
幾個具體審材料的,第二天就重點審他們的材料了。最后結(jié)果:他們報送的幾個材料都過關(guān)了。
這期間,胡校長已在城郊的一個刻碑的地方把石碑聯(lián)系好了。那是一塊一米二高的青石碑。
回村立碑是一個禮拜天。胡天儒找了個客貨車。帶著父親、兒子、老婆一起回的胡家村。沒想到的是,在村口,站著胡解放、小能人等很多人。他們在等著迎接他和爸爸。
胡解放和小能人他們的臉很紅,他們告訴給胡校長:古槐樹已經(jīng)移栽到臺兒莊古城了。
胡校長說我知道了。
小能人說:我和二哥商量了,咱們抽個時間去看看吧,看看成活了嗎?
胡解放說:我聽說古槐發(fā)芽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胡校長說:不然,明天咱們就去臺兒莊古城去看看?
胡解放和小能人說:好!咱們明天去!
眾人一同向天儒娘的墳走去。離墳很遠,胡校長等人看到天儒娘的墳前有一個黑點。胡校長的眼有些花了,就問身旁的天儒。天儒仔細看了看,也搖搖頭。當車近了時,胡天儒才發(fā)現(xiàn),那個黑點是條狗。是條黑狗。
是他們家走失的大黑!
胡天儒看到父親的淚,嘩地一下子流了出來……
大黑看到是他們,邁開四爪,向他們跑來……
十
第二天,胡校長和胡解放、小能人等人去了臺兒莊古城。在古城里,幾個人找了一天,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那棵古槐。那棵古樹的樹頭被砍了,孤零零地栽在一個沒人去的地方。原來樹枝上的葉子都干了。幾個人見了,抱著樹哭了……
還有一事需要說一下,當然這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胡天儒所在的文化館有一個副館長到了退的年齡,需要提一個人來補上。論工作能力和資歷,都該是胡天儒??傻鹊轿幕值恼た崎L來館里公布,全文化館的人都意想不到:因為局里公布的這個人是王英,就是跟著胡天儒干的,那個什么都不會的小王……
一年后的縣人大會議上,古薛鎮(zhèn)的余慶余書記被選為善縣副縣長,主要分管文化什么的;而杜宇鎮(zhèn)長也隨之成了古薛鎮(zhèn)的杜書記……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