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峰
(陜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鏡,作為一種日常照容潔面的工具,從它誕生起,就一直表達著世人對于美好的追求。[1]從新石器時代起,銅鏡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以戰(zhàn)國、兩漢、隋唐為代表的三座高峰。其中,漢代銅鏡在我國銅鏡發(fā)展史中有著承前啟后的歷史地位。漢代統(tǒng)治者鼓勵農(nóng)業(yè)發(fā)展,重農(nóng)抑商,輕徭薄賦,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影響著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審美心理。而漢代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更是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敬畏自然、崇拜自然這種觀念滲透到諸多的藝術實踐中。因此,漢鏡紋飾的誕生與發(fā)展離不開漢代特殊的社會背景,漢鏡中的植物式紋樣不僅僅是漢代工匠們藝術與智慧的結晶,其背后更承載了深刻的意蘊。對漢代銅鏡的植物紋審美特征進行探究,從紋樣的構圖、線條入手,分析其所特有的形式美感,從而有助于進一步把握漢代人的思想、文化和信仰,更多地了解漢人的審美觀念和審美理想。
漢鏡紋飾的構圖以對稱式(對稱式又包括中心對稱和軸對稱)和非對稱式為主,獨特的紋飾構圖使得漢鏡顯現(xiàn)著特有的形式美感。從單獨的植物式紋樣來看,單個紋樣呈現(xiàn)出了左右對稱、兩兩對稱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以草葉紋鏡[2]為例,該鏡紋飾一般以雙層草葉紋為主,單個紋飾的草葉紋以中軸為對稱,左右兩邊各有一葉片,以中軸為中心形成了單個紋飾的軸對稱。鏡的四周配以乳釘,乳釘左右兩邊各一雙層草葉紋,以乳釘為中心形成了特有的中心對稱。據(jù)此全鏡形成了8 組軸對稱和4 組中心對稱,形成了特有的對稱和均衡美。對稱式的使用,使得漢鏡呈現(xiàn)出了和諧、統(tǒng)一、莊重之美。
漢鏡的植物式紋樣分布位置形成特有的布局結構,一定程度上劃分了紋飾區(qū)域,呈現(xiàn)出特有的“X”形、“十”“米”字形美感。植物式紋樣多分布在鏡鈕的四周和銅鏡的內(nèi)外區(qū)域,四瓣紋圍繞鏡鈕環(huán)飾四周,以鏡鈕為中心,葉片兩兩對角相連呈現(xiàn)出特有的“X”形和“十”字形美感。位于銅鏡外區(qū)的植物式紋樣呈“米”字形,“米”字形的結構不僅使得整體布局嚴謹,形成特有的對稱均衡的形式美感,而且一定程度上劃分了紋飾區(qū)域。以“日光”草葉銘文鏡[2]為例,該鏡以四瓣紋為鈕座,四瓣尖向外延伸指向四周方形外區(qū)頂點,四個頂點處伸出四枝花卉紋,以鏡鈕為中心,頂點處花卉紋對角相連,將外區(qū)分為四部分。以桃形花苞圍繞的乳釘為頂點,以鏡鈕為中心呈十字交叉。在植物式紋樣的劃分下整個銅鏡呈“米”字形,使得布局呈現(xiàn)出了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個方位。嚴謹對稱的布局和結構也使?jié)h鏡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美感。
漢代是最富有想象力和最具浪漫氣息的時代,這種浪漫在藝術上則是力量、運動和速度。正如李澤厚所說:“這里統(tǒng)統(tǒng)沒有細節(jié),沒有修飾,沒有個性表達,也沒有主觀抒情。相反,突出的是高度夸張的形體姿態(tài),是手舞足蹈的大動作,是異常單純簡潔的整體形象”。[3]漢代銅鏡中植物式紋樣多為夸張的線狀或面狀??v觀其植物紋形態(tài),線條簡單、流暢、細膩,多以簡單的曲線為主,曲線上下、左右穿插,節(jié)奏感、運動感十足。在植物式紋樣的刻畫中不注重對內(nèi)涵的把握,不在意傳統(tǒng)的細節(jié)的糾纏,反以夸張變形的姿態(tài)帶給人聯(lián)想和想象,正如花卉紋中那碩大飽滿的葉片,兩片碩大的葉子用力地向四周延伸伸展,帶給人生命力十足的力量感和運動感。
漢鏡上的植物式紋樣“取意不取其形,重意而簡其形”。[4]植物式紋樣從外在形態(tài)來看,類似于自然界中的某一植物的樣式,仍尚未有任何一個紋樣指向某一具體的植物。如四瓣紋,一般俗稱“柿蒂紋”,外觀上類似成熟柿子頂端的蒂。對于“柿蒂紋”的內(nèi)涵和含義,也有著不同的解釋。有的學者認為是“水仙花”,[5]有的認為是“茱萸”,[6]還有學者認為,是產(chǎn)生于本土的“荷花”。[7]劉道廣從使用場合這一角度出發(fā),論證其為“侯紋”,而其表示為“取爵富貴”之意。[8]對于四瓣紋的本質還存在爭論,但從形態(tài)看,其為植物紋的觀點得到一致認同?;仡櫵陌昙y的流變,從新石器時代中期開始,四瓣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不同地區(qū)的陶器上,春秋戰(zhàn)國時,四瓣紋被廣泛使用在各種器物上,西漢四瓣紋便有了固定的圖式,到東漢時期四瓣紋的形體變化趨向夸張,植物特征減弱。如果說原始先民最初還是對植物原本形態(tài)的模仿,那么漢代的四瓣紋則從大自然中的某一具象符號走向抽象化,更多地演變?yōu)橐环N融合了宗教、文化、審美意識而具有特殊意義的符號。
在形式的組合中愈是有統(tǒng)一性和從一種形式到另一種形式的轉換愈多,整體的美也愈強[9]漢代銅鏡中,多種不同紋飾的組合,使其形成了別具一格的美感。漢鏡紋飾,多表現(xiàn)為單個紋樣的獨立使用和多個單體紋樣的組合。單體紋樣通常以動物、人物為主題,單個的植物式紋樣并不多見。因此,植物式紋樣多以組合形式出現(xiàn)。植物式紋飾的組合主要分為三類:單獨植物式紋樣的同類組合、單獨植物式紋樣與銘文的組合、不同類型主題與植物式紋樣的組合。
單獨植物式紋樣的同類組合中多以草葉紋和花卉紋的組合為主。這一類型的紋飾組合也形成了植物式紋樣的主流。以“日光”草葉銘文鏡[2]為例,該鏡以四瓣紋為鈕座,四瓣尖向外延伸指向四周方形外區(qū)頂點,四個頂點處伸出四枝花卉紋。以環(huán)飾桃形花苞的乳釘為中心,左右兩邊各有兩枝雙層草葉紋。全鏡以植物式紋樣為主題,草葉紋、花卉紋交相輝映,線條流暢細膩,同類植物式紋樣的組合使得漢鏡的“統(tǒng)一”與“單純”美感呼之欲出。
單獨植物式紋樣與銘文的組合較為少見,以“居毋宗銘花瓣鏡”為例[2],因其銘文為“居毋宗出游,欲見君毋由,襡私思憔憂”,故以此命名。該鏡為西漢早期花卉鏡,四周方形外區(qū)頂點處伸出四枝花卉,乳釘環(huán)飾四瓣桃形花苞,形成組合式花卉紋。鏡中只有花瓣,不見草紋,單獨紋飾與銘文的組合,簡單大方,清晰明了,可謂漢鏡美的典型代表。
不同類主題的紋飾組合多表現(xiàn)為動物、人物、神話等主題與植物式紋樣的混合。漢代青銅鑄造技術發(fā)達,在紋飾上也出現(xiàn)了多元化的特點。動物紋有魚、鳥、龍、虎等,神話則以靈獸如龍鳳、蟠螭、羽人等紋樣為主。在紋飾的混合中,植物式紋樣多作為附屬紋飾使用,配以其他紋飾,使得總體紋飾呈現(xiàn)多樣性和變化性的特點。將植物式紋樣與動物紋、人物紋、神仙紋以及銘文等組成混合圖案,使紋飾既統(tǒng)一又多樣,規(guī)則中又寓于變化,嚴肅中又不乏活潑,在對立統(tǒng)一、變化靈活的形式中呈現(xiàn)出了漢鏡鮮明的時代特色和藝術特色。
北宋蘇軾有論:“觀摩詰之詩,詩中有畫;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境界,畫中有詩的韻味,二者包容與制約,交相輝映。銅鏡背面的裝飾紋樣與銘文密不可分,銘文的存在決定了紋飾的形式,紋飾的形式同時也制約了銘文的內(nèi)容。[10]銘文與紋飾制約與包容,正是漢代的另類“詩書畫”的審美結合。銘文與紋飾交相輝映,可謂是眾美兼?zhèn)洹?/p>
漢代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給人們帶來福祉,人民告別了秦朝的暴政,迎來了一個穩(wěn)定和平、輕徭薄賦的年代。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統(tǒng)治者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盛行,更加激起民眾對于自然的敬畏和崇敬。百姓們渴望風調(diào)雨順,期盼年年豐收,祈求長樂未央的幸福生活。西漢中期的“見日之光”類銘草葉紋鏡,正是這樣的文化觀念的反映。草葉銘文鏡中的銘文,以“見日之光,天下大明”為主,從字面上看,就是說只要看到太陽的光輝,天下便會明亮。這似乎是在說一種天氣,但結合銘文配以的植物式紋樣就不難理解。在銘文與植物式紋樣的交相輝映中,我們可以想象漢代人的期盼,萬物的生長靠太陽,在太陽的照耀下,那碩大圓潤的葉子富有生命力地向四周延伸,細長的葉尖向前瘋長。這不正是漢人乞求豐收觀念的真實寫照嗎?在銅鏡的方寸之地,觀照漢人眼中的期盼,在紋飾與銘文的呼應中感受漢人對生活飽滿的熱情,在另類“詩書畫”的組合中,領略漢鏡眾美兼?zhèn)涞膬r值,這正是漢鏡之美的當代意義之所在。
要之,銅鏡雖小,但天地之大。漢鏡發(fā)展歷史悠久,一枚小小的銅鏡蘊含著漢代人民的審美情趣和精神內(nèi)在,漢代銅鏡的植物式紋樣,是漢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折射,也是漢代人民生活愿望的表達,作為銅鏡發(fā)展繁榮時期的代表作之一,其類型雖然不是十分豐富,但簡潔大方、形象生動,是漢代工匠們藝術與智慧的產(chǎn)物,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審美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