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
1951年,一場婚禮在京城引起了轟動,婚禮的主持人是郭沫若,到場嘉賓有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還有侯寶林、孫寶才等曲藝界名角大咖?;槎Y不算隆重,世人驚嘆的也不是到場嘉賓的來頭,而是這對新人的結(jié)合實在不符合世人眼中的“般配”二字。
新娘是著名的“評劇皇后”新鳳霞,評劇的新派創(chuàng)始人。她6歲學京劇,12歲學評劇,14歲就擔任主演,22歲擔任北京評劇實驗團團長。憑著一副好嗓子和天仙般的長相,新鳳霞成為當之無愧的名伶。
只是,她身份看似風光,但在當時社會地位并不高,而且她出身貧寒,幼時被拐賣到了天津,也沒有機會接受文化教育。雖是文盲,新鳳霞卻是個有主見的女性,她非常崇拜有文化的人。她有一套自己的擇偶標準: “我不圖對方的相貌或者地位,我沒上過學,沒文化,所以想找個有文化的人做丈夫。”老舍得知后,時常將自己身邊一些優(yōu)秀的文化青年介紹給她。對于這些人,新鳳霞欣賞歸欣賞,但總感覺少了一點什么。直到老舍將吳祖光介紹給她認識,她終于知道,原來是少了一抹怦然心動。
與新鳳霞相反,吳祖光出身書香世家,是江南600年來最大的文化世家之一——宜興吳家的后人。宜興吳家是什么來頭呢?明清兩朝,宜興吳家出了43位進士;宜興紫砂壺就是明朝進士吳仕首創(chuàng);著名畫作《富春山居圖》在吳家的客廳里掛了300年;唐伯虎每次去宜興,都住在吳家老宅;吳祖光的父親吳景洲是故宮博物院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
祖上人才輩出,吳祖光本人也是一位大才子。他19歲創(chuàng)作了抗戰(zhàn)話劇《鳳凰城》,被譽為“戲劇神童”;讀大二時,被中戲的前身國立劇專的校長請去教書。后來受國民政府脅迫,吳祖光不得已前往中國香港發(fā)展。
1950年,作為才華橫溢的青年導演,吳祖光在周恩來總理的邀請下回到北京。次年,在一次文化會議上,老舍熱心做媒,新鳳霞和吳祖光相識了。
其實,早在老舍牽線之前,新鳳霞和吳祖光就有交集。
新鳳霞在天津時,曾主演改編自吳祖光作品的評劇《風雪夜歸人》。那時,新鳳霞認為能夠?qū)懗鋈绱藘?yōu)秀作品的人應(yīng)該年齡很大了,直到這次文化會議上見到吳祖光,才知道她以為的“老頭兒”原來是個青年才俊。吳祖光在臺上熱情洋溢的發(fā)言俘獲了新鳳霞的少女心。會議結(jié)束后,老舍將兩人拉到一起,誰知,剛剛在臺上還妙語連珠的吳祖光看到新鳳霞后居然呆住了。
兩人雖然一見鐘情,吳祖光卻沒有將這份喜歡外露。他覺得新鳳霞這么有名,追她的人太多了,自己配不上她。當時的新鳳霞確實有很多追求者,但她滿心滿眼都是吳祖光,對其他人的追求全部明確拒絕。
始終不見吳祖光有所行動,心急如焚的新鳳霞準備主動出擊。剛巧那時有一個雜志社想讓吳祖光寫一篇關(guān)于新鳳霞的報道,于是吳祖光去找新鳳霞做訪談。訪談結(jié)束后,再次被人問起擇偶標準時,新鳳霞描述得更精準了,她說: “我要嫁一個人,他得是一名電影導演,而且是34歲,會寫文章,會寫話劇,還會寫電影?!贝搜砸怀觯藗兌贾懒诵馒P霞想嫁給吳祖光,但是吳祖光為了不給新鳳霞增加閑話,開始有意躲著她。
新鳳霞也不氣餒,一個月后主動打電話給吳祖光讓他幫忙寫發(fā)言稿。發(fā)言稿寫完,他耐心地教她讀,直到她將稿子背熟??粗@樣的吳祖光,新鳳霞心底的喜歡有增無減,直接對他說: “我很喜歡劉巧兒這個角色,喜歡她自己找婆家,所以我演得也入戲?!惫⒅钡膮亲婀獠]有領(lǐng)會到她的意思,新鳳霞著急了,脫口而出: “我想和你結(jié)婚?!眳亲婀獗贿@句話砸暈了頭,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不知所措地轉(zhuǎn)身往門外走了。
新鳳霞以為自己被拒絕了,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誰知,走到門口的吳祖光忽然回過頭來,鄭重地說: “我得為你的一生負責?!毙馒P霞也不知道自己的求婚算不算成功,但聽到那句話,她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那顆慌亂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后來,真正讓這場戀情撥云見日的,歸功于一頂蚊帳。
那天,新鳳霞滿心歡喜地約吳祖光看戲,吳祖光也答應(yīng)了。但是第二天,新鳳霞的目光從滿場的座位一一掃過也沒有看到吳祖光,委屈和失落盈滿了心頭。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臥室掛了一頂新蚊帳。原來,吳祖光看到她手上有許多蚊子包,暗暗心疼,于是沒去看戲,拿著錘子和釘子幫她掛蚊帳來了。
因為床上多了頂新蚊帳,“霞光之戀”也正式拉開帷幕。同時,社會上各種反對的聲音也開始向他們涌來。
吳祖光的朋友們覺得新鳳霞雖然漂亮,但終究是個“戲子”,文化程度不高,登不了大雅之堂。而新鳳霞那邊也遭到了來自領(lǐng)導和同事的反對。同事說吳祖光是從聲色犬馬的香港回來的,肯定是花花公子,她的上司還威脅說,如果她非要和吳祖光在一起就別再登臺演出了。
面對上司的威脅,新鳳霞把腰桿子一挺,說:“我沒選擇錯,我在臺上唱劉巧兒,唱婚姻自由,難道臺下我就要退縮嗎?”面對社會的輿論和領(lǐng)導的威壓,兩人依舊緊扣彼此的手,在1951年9月舉行了簡單卻也轟動一時的婚禮。24歲的新鳳霞和34歲的吳祖光正式成為夫妻。
對于這段婚姻,祝福和質(zhì)疑的聲音參半,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恩愛生活。
婚后,新鳳霞為丈夫洗衣做飯,打理他的生活瑣事,就連早上刷牙都會提前幫他把牙膏擠好。而吳祖光知道妻子對知識的渴望,特意給她裝修了一間書房,每天教她讀書寫字。他們以為會平淡而又不失情趣地攜手一生,卻沒想到吳祖光因發(fā)言過于直接而被發(fā)配到北大荒勞動改造三年。
吳祖光去了北大荒之后,不停地有人找新鳳霞做思想工作,目的就是勸她離婚。有一次,一個領(lǐng)導讓新鳳霞跟吳祖光撇清關(guān)系,劃清界限。新鳳霞堅定地反駁那個領(lǐng)導:“王寶釧等薛平貴十八載,我可以等祖光二十八載,他是個好人,我愿意等他?!鳖I(lǐng)導生氣地拍桌: “你還想不想演戲了?”新鳳霞眼淚都被嚇出來了,但還是堅定地回答:“評劇是我的生命,祖光是支撐我生命的靈魂,如果不能兩全,我寧要祖光!”
在那段分離的歲月里,與吳祖光通信成了新鳳霞生活下去的力量。她每天把各種瑣事都寫在信里,不會寫的字就用圈圈畫畫代替,還畫上了孩子們的小手小腳,希望這些可以給丈夫希望。
分離的三年中,新鳳霞的家書同樣給了吳祖光極大的力量,他想著要努力活下去,回家與妻兒團聚。他永遠忘不了,他回家的那一天,家里煥然一新,貼著“歡迎”的剪紙和窗花,氣氛跟過年一樣。
1975年,新鳳霞腦血栓發(fā)作導致左半身癱瘓,再也無法登臺繼續(xù)她熱愛的評劇事業(yè)。以這種方式告別舞臺讓新鳳霞每天以淚洗面。妻子的痛苦,吳祖光懂得,他知道必須讓妻子重新找到生活的曙光,否則她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
吳祖光記得新鳳霞曾拜訪過齊白石。齊白石對新鳳霞很是喜歡,第一次見面就收她為徒,之后更是盡心教她繪畫,新鳳霞得以打下繪畫的堅實基礎(chǔ)。吳祖光便鼓勵妻子繼續(xù)畫畫,還鼓勵她寫作。吳祖光不僅在精神上給予妻子關(guān)懷,還細心地準備了一個鈴鐺,告訴孩子們: “無論我們在做什么,鈴鐺一響,就說明媽媽需要我們,我們一定要立馬過去看看?!?/p>
在丈夫和家人的幫助下,新鳳霞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熱情,她每天寫字畫畫。癱瘓的二十幾年里,她畫了幾千幅畫,完成了400萬字的寫作。
1998年4月,恩愛47載,新鳳霞不幸離世,徹底告別了深愛的丈夫和孩子。妻子離世后,吳祖光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動力,先后三次中風,始終不愿接受愛妻離世的現(xiàn)實,甚至偶爾還會問女兒:“人是真的會死???”
或許正如他們的兒子吳歡所說:“爸爸媽媽是一個靈魂?!彼?,在新鳳霞去世的五年后,同樣是在4月,吳祖光告別了這個世界,去往另一個世界找他的愛人。
摘自《百家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