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琳
這是幾首采風后寫的詩。
有一次與某著名詩人同時參加一個采風活動,路上,著名詩人告訴我,他從不寫這類走馬觀花的詩。
我想我是會寫的,因為眼前這一切給我太多感動和驚喜。
不一樣的工廠、礦山、森林、牧場、泥濘、廢墟、開花的和荊棘叢生的路,一次次給了詩人,作為命運的跋涉者、見證者,我要感謝那潛藏于一山一水,一沙一石,一枝一葉間的生命的啟示。
我私下里對自己說的話更上不了桌面:總不能白吃別人的飯,白坐別人的船……我的淺薄婦人之見成全了我,出書時一看這類詩占了四分之一。
我第一次采風應該是1979年2月,詩刊社邀請我參加大海訪問團,那時我還未發(fā)表作品,詩刊社的桌子上正放著嚴辰老師從重慶帶回去的詩稿。
那時我還在農(nóng)場,農(nóng)場接到通知時,場長對我說:小傅,這一次我們真的不是想卡你,你想想一斤牛奶的利潤才1分錢,你如果用200塊錢,我們農(nóng)場就要為你擠2萬斤牛奶。
沒想到市文聯(lián)向上面申請到了專款專撥,在楊山老師家里,老師把500元錢交給我,厚厚一摞,簡直就是一筆巨款,是我一個月工資的23倍。楊伯母從里屋取出針線,親手替我縫進內(nèi)衣的口袋里。
“小傅啊,把錢放好哦,千萬別遭扒手摸了!”
2月18日,我登上南下列車,經(jīng)綦江貴陽株洲直抵廣州。廣州沙面的勝利賓館,是我住過的第一個賓館。
我這才知道,這是打倒“四人幫”后,詩刊社也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第一個采風團,團長叫艾青,副團長叫鄒荻帆,團員有蔡其矯、白樺、孫靜軒、傅仇、唐大同、劉祖慈等等。
我就像大象隊伍中來了一只川耗子。有人在船上讀《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眼睛瞪圓了直夸別人寫得好,都不知道那是普希金的詩。有人讀“你碧藍碧藍的寶石一般的海南島啊”我也不知道是朱子奇的詩句。當然,《大堰河——我的保姆》,我也不知道就是近在身旁這位大師艾青的名作。
這群被禁錮多年的詩人,重獲自由,心旌激蕩,黃埔港、黃花崗、越秀山、遠洋船,爭先恐后走進詩行。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有人大聲朗誦新作,鄒荻帆則是每日凌晨4時就起床寫詩,他幾次對我說一定要珍惜時間。蔡其矯則一再教我讀書秘訣,要細,細細讀,細細嚼,嚼爛,讀一本算一本。
年屆70的艾青天真、睿智,他說話就像從波動的浪花中隨便摘下一朵兩朵,鮮活而富有哲理。他叫我走自己的路,并力求發(fā)展變化,不說教不空洞,原話是:再蠢的媳婦也有幾件換洗衣裳。
到了上海,《解放日報》出專版,20位詩人一人一首,我寫了一首叫《浪中花》,很表面很膚淺,之后任何一本詩集都沒收過它,我已經(jīng)記不得一個句子。
艾青的一首詩叫《盼望》,只有六行,時隔近40年我卻記得很清楚:“一個海員說/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那一片潔白的浪花/一個海員說/最使他高興的是拋錨所發(fā)出的那一陣鐵鏈的喧嘩/一個盼望出發(fā)/一個盼望到達。”語言如此簡練,蘊涵如此寬闊。為什么我看見的浪花僅僅是浪花呢?我這才明白,詩人多么需要培養(yǎng)詩的敏感和直覺,需要第三只眼睛。詩歌不是再現(xiàn),而是創(chuàng)造。
大海之行歷時近兩月,從南海到東海到黃海,經(jīng)廣州、湛江、海南島、上海、青島、濟南、西安回到成都。人生最重要的兩個月,我從小學一步跨入大學,像一塊干渴的海綿,回到故鄉(xiāng)。
此行感受多多而我卻基本無詩,因為我還沒有具備從萬事萬物中捕捉詩意的能力。直到1987年我才寫出一首詩《?!?,發(fā)表于《詩刊》。2013年我又才定稿另一首《海之詩》,發(fā)表于《詩刊》。
另一次印象極深刻的也是詩刊社1984年組織去大興安嶺那一次,森林公路狹窄且凹凸不平,我在車上寫下的幾行字,亂成一團,過后連自己都不認識。詩人又容易激動,剛剛寫了幾句,其實還沒有寫完,拿出來就念,強迫別人的耳朵聽。一種美麗的病毒就這樣互相傳染。
在漠河,晚餐時宣傳部部長熱淚盈眶地與邵燕祥、曾卓、程光銳握手,這個當年的文學青年,就是因為崇拜這幾位偶像犯了激進錯誤,無處可走,隱姓埋名來到北方。他說在東北這樣的人很多,統(tǒng)稱為“盲流”。
是森林母親用第一間木刻楞,接納了庇護了這些赤腳穿過沼澤地,眷戀故鄉(xiāng)卻要忘卻故鄉(xiāng)的年輕人,用零下40度的嚴寒和呼嘯的大風雪,為他們擦洗傷口,把他們培養(yǎng)成大森林棟梁之材!漠河宣傳部部長是,十八站站長是,一路上見到的記不住名字的工人、技術員更是。
我就是在那一次明確知道了詩歌是什么,詩歌就是命運。寫詩就是寫閱歷、寫人生。
每次采風結束,報刊都會開辟專版,一個善于學習的人,會用心、細致、滿懷敬意閱讀別人。十個人寫大興安嶺,十個角度,十種不同的語言方式,就有完全不一樣的不僅僅限于地理意義上的十座大興安嶺。老詩人邵燕祥、曾卓的教導在耳畔猶新:采風詩絕不是走馬觀花的表淺之作,需要調(diào)動詩人深厚的生活積累,同時又有敏銳的新發(fā)現(xiàn)。要把采風詩寫成自己的代表作,僅僅“走馬觀花”哪里能行?一首好詩所應具有的品質(zhì)品性品味得啥啥都有,采風詩更加具有難度的挑戰(zhàn)性。
我后來寫了不少這樣的詩,正是通過寫詩,讓我一次次走出內(nèi)心狹隘,詩意的空間也隨之一寸一寸打開。
從第一次采風團里最年輕的一個,到現(xiàn)在基本是最老的一個,時間一晃40年。天待我太厚,讓我老年尚未癡呆,讓我吃得下飯,睡得著覺,走得動路,交得出接近于及格的作業(yè),這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幸運。感謝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