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林
“登高必賦”是儒家文化傳統(tǒng)之一。漢韓嬰撰《韓詩外傳》卷七云:“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詩),小子愿者何?’”儒家文化是“達則兼濟天下”的入世文化,自強不息、積極進取是其基本文化精神,“登高必賦”恰是這一文化精神的具體體現(xiàn)。
兩漢時,賦由《詩經(jīng)》“六義”之一演化為一種兼具詩歌與散文特質(zhì)的“不歌而誦”的獨立文體?!皞髟唬骸桓瓒b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質(zhì)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大夫也?!保ò喙獭稘h書·藝文志》)“登高能賦”者,敏銳善感,天賦異于常人,可與之商量國事,所以能當大夫。由此,“登高能賦”上升成一種從政能力,而成為文化時尚。
那么,作(文)賦(詩)緣何要登高呢?
登高可使人敞開胸懷,親近自然,“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王羲之《蘭亭集序》),觀景動情,移情萬物,激發(fā)創(chuàng)作情思。是故,《南史·蕭子顯傳》云:“若乃登高目極,臨水送歸,風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鶯,開花落葉,有來斯應,每不能已也?!标惡笾鳌杜c詹事江總書》亦云:“每清風朗月,美景良辰,對群山之參差,望巨波之滉漾,或玩新花,時觀落葉,既聽春鳥,又聆秋雁,未嘗不促膝舉觴,連情發(fā)藻?!钡歉呒饶茏屓私绰裼膹降摹皡菍m花草”和成古丘的“晉代衣冠”,又能讓人遠觀“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美麗風景,遐思浮云蔽日的“長安”景象,觸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
登高望遠,四時美景令人動情,皆可入文入詩。“或日因春陽,其物韶麗,樹花發(fā),鶯鳴和,春泉生,暄風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矚?;蛑煅资苤x,白藏紀時,玉露夕流,金風時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遠托;或夏條可結(jié),睠於邑而屬詞,冬雪千里,睹紛霏而興詠?!保铣菏捊y(tǒng)《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王粲登樓懷故鄉(xiāng),杜甫登高悲晚景,歐陽修登醉翁亭而樂山水,范仲淹登岳陽樓而憂天下——皆因登高之故。
登高不僅能開闊視野,讓人看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登高》)的壯闊美景,而且能勾連古今,使人以視野之開闊促成思路之開闊?!胺驳歉咧滤迹瑒t神交古人,窮乎遐邇,系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絕跡,振響于無聲也。”(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陳子昂登幽州臺“念天地之悠悠”,時空之浩渺,感盛時之不遇,人生之卑微,“獨愴然而涕下”;李白登宣州謝朓樓,追思先賢,壯思飛揚,感“人生在世不稱意”而作“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的出世之想。
登高能喚起“山登絕頂我為峰”的崇高感,激發(f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上進心和奮斗精神??鬃印暗菛|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的登山感受,杜甫望岳而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美好愿望,皆緣于此。
登高能寄托遠大情懷,抒發(fā)胸中抑郁之氣。江山勝跡,才人懷抱,佳人情思,皆可寄托于斯。當愿望不達,情懷難釋時,人油然而生“登高遠望,使人心瘁”(宋玉《高唐賦》)之感,此時正好借詩抒懷。故沈約《臨高臺》云:“高臺不可望,望遠使人愁。”何遜《擬古》云:“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愁悵?!狈吨傺汀短K幕遮》亦云:“明月樓高休獨依,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p>
登高還能讓人體驗和感受“高處不勝寒”(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人世冷暖,讓人領悟“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王安石《登飛來峰》)的身居高處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