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渭南
江都,水之都。江都的水打著漩渦,帶著響聲,泛著浪花,從水利樞紐奪框而出,浩浩湯湯,熱熱鬧鬧北上。數(shù)日后的現(xiàn)在,那情景仍鮮活地在我頭腦中產(chǎn)生回響。那些豐沛的水,有著躍動的生命,合著飽滿的節(jié)律,向著北方一路高歌,去完成南水北調的神圣使命。
江都的水,是勇敢無私的援者。
因為有天下二分明月的光華照耀,又因為有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鋪設,更因為我曾在揚州求學,揚州四年改變了我的命運。因此,去揚州參加省作協(xié)江蘇文學院組織的第3期作家研討班,我的心中多了一份欣喜與躍然。研討班請來了當今文壇風頭正勁的作家、核心文學期刊的編輯、著名大學的文學教授等,給基層作家們傳經(jīng)送寶。活動的最后兩天安排我們考察古運河。
參觀完江都水利樞紐,我們到達邵伯古鎮(zhèn)時,天色已一點點暗淡下來。導游介紹說:邵伯湖,湖周分屬邗江、高郵和江都三地。邵伯鎮(zhèn),以南水北調、千年碼頭、運河水利、湖濱休閑、水上運動展現(xiàn)出豐富的水文化內涵……
起初,我并不關心邵伯古鎮(zhèn)以及它名字的由來。天色向晚,我們還要趕到高郵去。我迫切地想住在溫馨的古城高郵,第二天精神飽滿地近距離地去感受有關于汪曾祺的一點一滴。直到我站在那座小石橋上。那古橋只有約五米長,一頭連著的小鎮(zhèn),稀稀拉拉的房屋,并不繁華,橋下便是邗溝。目光巡視,邗溝與京杭大運河在這里相遇、在這里告別,也在這里分界。
邗溝是我國目前權威史籍中有明確記載的最早開挖的人工運河,伴隨著運河的開挖,揚州的建城史由此起筆。揚州是和大運河同齡的城市,城因河而建,民因河而聚。
2500多年前的邗溝,是一粒種子,在歷史的澆灌下生根發(fā)芽,在千里舳艫和鼎沸人聲里汲取養(yǎng)分,扎下無數(shù)條江河根系,最終匯聚成了橫貫南北的大運河水網(wǎng)。
天一下子就黑了下來,仿佛只抬頭看了一眼,那輪彤紅的落日便以讀秒的速度落在了樹梢,然后跌進這千年運河水里。初時,水面還有一片紅色的光暈,然后,水面變成深厚的墨黑。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小石橋,移步至邵伯閘。
“邵伯閘”三個大字,風格古拙端正。
看到這閘門,我記憶的閘門“轟”地一下打開了。
這蒼黃的夜色提醒我,小的時候,我一定來過這里。
我的記憶里泛起了漣漪,是的,我肯定我一定來過這里。
也是這樣的暮色蒼茫,大地遼遠,父親在大船上等待著閘口打開,我們坐船去淮安,爺爺家在淮安一個叫張集的地方。
我的頭腦中,亮起了一條白亮亮的河,它延展至我不知道的地方。那時我不滿10歲,父親帶著我第一次出遠門,走的是水路,現(xiàn)在我知道,那條水路就是眼前的這條河——蘇北運河。
上世紀70年代初,父母親每個月都會向爺爺奶奶匯錢,匯多少,他們兩個都會爭論一番。母親要多寄些,父親想著家里孩子們都小,母親還要負擔她弟弟的學費。但母親執(zhí)意要多匯錢給在鄉(xiāng)下受饑寒的爺爺奶奶。最后都是父親依了母親,多寄一些,再多寄一些。
父親一直寡言少語,14歲他就離開老家到了部隊的大熔爐。在部隊里,他先是靠腿力,幫部隊送信,后來,當上了護士長。由于勤奮學習,虛心求教,后來被部隊送到醫(yī)學院去讀書。他從一個只讀過三年私塾的窮孩子,成為讀完五年醫(yī)學專業(yè)的大學畢業(yè)生。父親的一生對黨、對祖國充滿感激之情,并把他的愛與才能全部奉獻給了他的病人們。
記憶就是從邵伯開始的,我與父親乘坐一條高大的木船,溯水而上,過泰州,到江都,達揚州,抵興化……一座座水碼頭,一個個白天黑夜。
隨我們一起去淮安鄉(xiāng)下的是父親托了許多關系買到的三麻袋大米。一同坐船的是哪些人,我不清楚,他們的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蘇北大地,水網(wǎng)密布,但我很快就感到厭倦了。后來,有一件事讓我興奮起來,船到了興化閘口。我記得的,那還是正午,陽光照在那些蘆葦花上,我真想去采岸邊的蘆葦花,像我的一個同學那樣把蘆葦花做成鞋子,可是船主哪里能聽我的話。
船在興化閘口停下了,準備在這里過夜。父親認得的一個叔叔就在閘口上班,這個叔叔打聽到在興化的肉聯(lián)廠可以買到豬下水。
父親非常高興,他說可以帶我上岸了,去看殺豬,其實他最擔心的是老家沒有葷菜做給我吃,怕我餓著。
三麻袋大米,在那計劃經(jīng)濟年代,是一筆巨大財富,買到它已是十分不易,想到這些大米可以拯救親人饑餓的胃腸,父親一定不后悔吃那么大的苦,在船上來回蜷縮了七天。
老家那些樸實的鄉(xiāng)親,從村頭到村尾的都圍過來,有力的出力,幫忙搬運大米,父親臉皮薄,與張集村的家家又都沾親帶故,少不得給每戶鄉(xiāng)親都送了一點大米。
那時老家有一個當過兵殘疾了在家務農(nóng)的叔叔。為了招待我這個城里孩子,嬸嬸特地做了手搟面,我按習慣要往碗里倒醬油,結果,嬸嬸笑著說家里沒醬油,她出去了老半天,從村頭借到村尾,最后在一家借到了醬油,那醬油由于擱置太久,已沒法吃。那碗面我高低不肯吃,父親笑著端過去吃完了。
原路返回。到了家,本來就有潔癖,且對蘇北鄉(xiāng)下有偏見的媽媽,讓父親與我兩個人站在門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后,她用大布袋裹著我們換下來的衣服,拿到醫(yī)院的鍋爐房去消毒。
一晃多少年?彈指已茫然。當我站在邵伯閘時,古老的河水沉默不語,沒有人看到我平靜的表面內心已洶涌。
是的,我到了蘇北運河的身邊,時隔40多年,這40年的滄桑巨變,我是親身經(jīng)歷,我父親更是親身經(jīng)歷,可是,庚子年的10月28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我不能再與他交流,關于運河,關于蘇北,關于老家的巨變。
老家叔叔的兒子在外地經(jīng)商,父親去世時,他開著私家車來吊唁。他說:“現(xiàn)在老家村村有了路燈,婆婆媽媽們晚上在村前的大路上散步,她們從這個村散步到那個村,老姐妹們抱團在一起,安享晚年,可著勁地享?!?/p>
“鄉(xiāng)下有了路燈?”見我猶豫,他說:“哪天想回去看看,我用車來帶你。我現(xiàn)在生意是做大了,可是,鄉(xiāng)下的宅基地,鄉(xiāng)下的根我還留著,去年,我把附近兩家不住人的舊房子盤下來了,建了幾十間房子,準備做民宿,你不知道現(xiàn)在鄉(xiāng)下多熱鬧,門前的水邊,都是釣魚的人。條條路出新,不僅有了路燈,路邊還種了花草,植了綠化樹,比起城里一點不差,空氣還新鮮……”
像久遠的故事一般。我還記得當年農(nóng)家人的灶上只有鹽,放油時小心翼翼,生怕多倒一滴。
由邵伯去高郵,由于我的心中還留戀著邵伯閘,竟然覺得邵伯湖仿佛與高郵湖是連在一起的,只夠一個短暫回憶的時間,就到了書香迷漫的古城高郵。
蘇北運河及途經(jīng)的城鎮(zhèn),日益繁華,卻不改它的底蘊,到處都因水而寧靜安然。運河依舊年輕,但父親離開了。自從上世紀70年代他回過鄉(xiāng)下,后來再也沒有回去過,沒有運過大米回去接濟鄉(xiāng)親。鄉(xiāng)下的日子越來越好,好到鄉(xiāng)下的親戚偶爾進城來看我們,會預訂好飯店接我們一家去吃好的。
在這個靜寂的冬天,我與蘇北運河不期而遇,我像了解父親一樣,去仔細地用心地了解蘇北運河。我總覺得,父親沒有走遠,他的形象還在運河的船上,他迎風而立,目視前方。蘇北的低洼地,十年九澇,從人類在這個地球開始棲息繁衍起,就與水做著命運的抗爭。而現(xiàn)在,鍋底地變成了聚寶盆,里下河地區(qū)變成了富足的魚米之鄉(xiāng)。
我并沒有懷鄉(xiāng),只能對運河產(chǎn)生了一種仿佛重生的感覺。我走遠了嗎?我是回歸嗎?運河、水、魚、父親,這些閃光的陌生又熟悉的過往,記錄著運河在我生命里的痕跡。
打開江蘇地圖,大運河流經(jīng)蘇州、無錫、常州、鎮(zhèn)江、揚州、淮安、宿遷、徐州8個城市,縱貫南北700公里,它發(fā)軔于春秋末(吳王開鑿邗溝,溝通江淮,北上爭霸),興盛于隋唐,持續(xù)于宋元,繁榮于明清。明清兩朝,運河是國家重要的漕運通道。運河不僅是星光璀璨的文明長河,也是推動社會前進的源頭活水。
晚上8點多,我們到達高郵。吃著讓高郵人引以自豪的汪菜,米飯噴香,菜肴可口,燈火可親,這讓經(jīng)過2020年大起大落的我,越發(fā)地珍惜好日子,感恩這一飯一蔬的甘甜。
生命的感受是這樣奇妙,我的眼里不再只看到景象,它還包含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不過是生命打開的一扇窗口。
第二天,我站在高郵那座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酒店高層,憑窗遠眺,早晨,遠方那枚旭日,俯仰之間騰空躍升。亙古不變的太陽光芒萬丈,注入萬物新生,一如它普照下的運河,年輕的運河,唱著新歌,日夜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