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能力提升項目“艾麗絲·門羅短篇小說中詩性隱喻的語境研究”(2018KY0774)。
摘? 要:艾麗絲·門羅是隱喻天才,她善于化景觀為情思,自然景觀不僅構成了人物的生活空間和背景,而且滲透著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隱喻意義。這些隱喻自然貼切,又極具創(chuàng)造力和感染力。在《森林》和《深洞》兩個短篇小說中,門羅或以樹喻人,樹與人同命運共呼吸,展現(xiàn)人的生命感悟,或以洞喻家庭代際關系中的裂縫與創(chuàng)傷。樹與洞等景觀往往跟人一樣,具有某種脆弱性,這種共性賦予作品強烈的情感倫理共鳴。
關鍵詞:艾麗絲·門羅;自然景觀;隱喻;《森林》;《深洞》
作者簡介:陳芬(1981-),女,湖北荊州人,廣西大學行健文理學院人文學部英語講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倫理學批評和英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5--02
文學通過形象化的方式表達人類豐富多變的內(nèi)心世界,捕捉人對事物的感受和體驗。隱喻就是最重要的一種形象化手段。錢鐘書認為:“隱喻是在彼類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類事物的文化行為”[1]。人類通過感知、體驗和想象等方式,在特定的語境中將現(xiàn)象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聯(lián)系起來。隱喻需要特殊的才能,而艾麗絲·門羅就是一位善于創(chuàng)造隱喻的作家,她往往能在看來不相似的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相似性,讓讀者從她新奇的隱喻中發(fā)現(xiàn),有些時候相似性能被隱喻創(chuàng)造出來。門羅取譬自然,她將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融為一體,湖泊、森林、洞穴和日月星辰等景觀在她筆下都具有耐人尋味的隱喻意義。然而,學界對門羅短篇小說中自然景觀隱喻意義的研究相當匱乏,本文以《幸福過了頭》中的兩個短篇故事《森林》和《深洞》為例,解讀樹與深洞這兩種自然景觀的隱喻意義,以期對門羅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起到窺斑見豹的作用。
一、《森林》:以樹喻人
在短篇小說集《幸福過了頭》中,《森林》(“Wood”)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也許由于故事情節(jié)過于平淡,《森林》在門羅研究中很容易被忽視。該故事沒有過多地鋪陳人物之間的事,反倒?jié)饽夭实孛鑼懼魅斯壑械臉淠尽7ツ竟ち_伊和妻子莉住在森林邊上,他們沒有孩子,但覺得他們對彼此都很重要。羅伊沉默寡言,不愛交際,他最喜歡樹,熟悉每種樹的名字、樹葉的紋理,喜歡在屋后棚屋里鋸木頭時的香味以及蘋果樹燃燒時安寧的香味。莉性格隨和,但這個冬天,她一直生病,旺盛的精力突然崩潰,一直沒能恢復?!傲_伊懷念以前的妻子,懷念她的玩笑,她的活力。他希望以前的她回來,但他無能為力。他只能對現(xiàn)在這個性格陰沉、無精打采的女人保持耐心。有的時候,她的手在自己的面前揮舞不停,好像有蜘蛛網(wǎng),或者是被荊棘纏住了”[2]。
疾病和衰老是門羅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對“樹”不惜筆墨的描繪跟人的生老病死有何關系?跟樹有關的最明顯的隱喻出現(xiàn)在故事快結束時的一場事故之后。第一場雪后的第二天,羅伊開著卡車去荒無人煙的林地里伐木,他要在真正的冬天來臨之前,盡快把木材都拉出去。樹林里的地面崎嶇不平,又下起了小雪,他不小心跌倒了,雙膝受傷,腳踝韌帶也拉傷了。他忍著疼痛,掙扎著往卡車的方向爬去。正在他頭昏眼花、精神就快崩潰的時候,卡車移動了!原來是妻子。妻子扶著他氣喘吁吁地進了卡車,羅伊開始呻吟,這時樹林在他眼中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形:
天色陰暗,還有濃密的雪,他只能看見第一排樹。今天早些時候,他經(jīng)過這里時,冬天的夜幕還沒有降臨。不過,這會兒他才注意到,他才發(fā)現(xiàn),以前來樹林的時候,他錯過了一些東西。樹林竟然這么糾纏不清,這么稠密,這么隱秘。它不是一棵樹,然后另一棵樹,而是所有的樹在一起互相支持,互相幫助,然后編織成一樣東西。在你不知不覺之中發(fā)生的一種變形。[2]
顯然,門羅對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物化處理,而隱喻在其中起到了主導作用。季廣茂指出,將特定的心境、體驗、感受進行物化處理時,隱喻是其中一種主導方式,它能實現(xiàn)虛實相生、情景交融的效果[3]。這段話不僅點了題,而且化景物為情思,對樹的描寫融入了羅伊對夫妻關系新的發(fā)現(xiàn),隱喻意義明顯。妻子最近精力不濟,不會留心聽羅伊說的話,就算羅伊提起林地砍伐權轉(zhuǎn)讓這樣重要的話題,她也是答非所問。看著最親近的人因為疾病跟自己越來越疏遠,羅伊心中的失落與無奈可想而知。然而,在他發(fā)生意外幾乎崩潰的時候,妻子冥冥之中產(chǎn)生了預感,她為丈夫擔心,并冒著風雪找到了他。羅伊在妻子的攙扶下,聽她興奮地聊起關于砍伐權的謠言,羅伊感覺到她的活力回來了,雖然這也許只是曇花一現(xiàn)。此時,羅伊看到樹林里的樹一棵棵地纏在一起,相互支持,這不正是他與妻子相互扶持的寫照嗎?疾病也許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但親情之樹早已根與根、枝與枝緊緊交織在一起。
門羅通過樹的隱喻展現(xiàn)了她對疾病和衰老的獨特思考??硺涑錆M了危險,但你可以有所準備,而疾病的到來讓人猝不及防。在生命的規(guī)律面前,人們往往無能為力,只能看著青春逝去、身體衰頹、愛情褪色,震驚、痛心過后慢慢接受自然的安排。然而,即使病了、老了,人們心中依然潛藏著激情和對愛的渴望,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們從樹的隱喻可以領略到門羅作品平靜中暗流涌動、冷峻中不失溫暖的風格。
樹的隱喻不僅這樣明顯地出現(xiàn)了一次,還貫穿于整個故事里羅伊與樹的關系中。首先,樹在羅伊眼中是有生命的。他愛樹,他眼中有生病的樹、彎掉的樹、平凡的樹、造型可愛的樹、有軍人風度的樹,還有的樹像是來自故事書。其次,羅伊與樹共享某種脆弱性,他似乎與樹同呼吸、共命運,并將自己對生活的感悟投射于樹。故事中提到,由于人類砍伐和冰蝕作用,樹林里有許多洞坑,羅伊就是跌進這樣的洞坑里。有學者指出:“在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中,脆弱性不僅僅是人類的特征,它是人物與景觀共同的特征,它將情感灌注于景觀中,讓作品產(chǎn)生強烈的倫理共鳴﹝……﹞景觀成為人類與環(huán)境之間產(chǎn)生情感交流的詩意空間,讓二者通過共有的脆弱性而相互依賴”[4]。羅伊的脆弱不僅來自妻子的狀況,也來自日益商業(yè)化的社會給他的生意帶來的威脅。羅伊賣木材給當?shù)匾患叶燃倬频?,但他聽流浪漢說酒店可能要和穩(wěn)定的供應商簽合同,用推土機大規(guī)模作業(yè)的那種。在羅伊眼中,酒店那些家伙都是唯利是圖的勢利小人?!艾F(xiàn)在,某個開推土機的操作員就要把樹林夷平,平得像小麥田。這就是那類你一想就明白了的專橫規(guī)劃,你知道他們能做到的掠奪” [2]。隨著商業(yè)化的發(fā)展,資源的消耗與日俱增,自由、獨立的個體伐木工逐漸被精于商業(yè)操作的供應商取代,大片林地被砍伐,樹根拔起形成的洞坑也越來越多。羅伊跌進洞坑里,就有了強烈的隱喻意義,人類過度砍伐破壞了林地的生態(tài)和地貌,自然受到的創(chuàng)傷放過來也會累及人類,即使是羅伊這樣無辜的個體伐木工也不例外。
二、《深洞》:以洞喻裂痕與創(chuàng)傷
《深洞》(“Deep-Holes”)的敘事基本按時間順序展開,故事開頭講述一家人野餐時,三個孩子中最好動的兒子肯特掉進了深洞并被父親阿歷克斯救上來??咸匾暩赣H為英雄,他一改以前的脾氣,決心做個好兒子、好學生。后來,在緊張的父子關系中,肯特最終放棄了討好父親,他不愿再做一名成績優(yōu)異的乖兒子,成年后選擇離家出走。當母親莎莉通過電視新聞找到肯特時,發(fā)現(xiàn)他在一群陌生人中過上了所謂的一切為了他人的禁欲生活。莎莉看到兒子對自己態(tài)度冷淡、甚至懷有明顯的鄙視和敵意,母子之間的隔閡已經(jīng)千溝萬壑,這讓莎莉憤怒得渾身顫抖,最后他們不歡而散。
英文標題Deep-Holes是野餐地點附近的一塊警示路牌,提醒人們有深洞。莎莉還疑惑,為什么深-洞之間要用連字符?她看到“洞穴真的很深,有些和棺材差不多大小,還有一些更大”[2]?!吧疃础本哂心腿藢の兜碾[喻意義,它暗示著故事中人物關系的裂痕和肯特母子心中的創(chuàng)傷。
深洞所隱喻的人物關系裂痕首先存在于父子之間,嚴厲而冷酷的父親讓肯特承受著對父愛的焦慮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阿歷克斯是個講求實際的地質(zhì)學家,他救了肯特,但他對待兒子的態(tài)度顯示出他是一位非常自我、甚至冷酷的父親。到了深洞附近的野餐地點,他就喊了一聲“不要亂跑,聽到?jīng)]?”就認為自己盡到了父親的職責,不愿孩子們破壞他慶祝自己論文發(fā)表的氣氛,他也不愿意看到妻子哺乳,希望她馬上給孩子改用奶瓶,因為他討厭將性和哺乳混在一起。他認為肯特鬼鬼祟祟,有一顆骯臟的靈魂,而且不斷惹麻煩,刺激了他的神經(jīng)。他救了肯特,卻拒絕孩子對他的崇拜,聲稱是誰他都救。父親的否定和冷漠造成了肯特的自我身份危機??咸厣现袑W后選擇跟父親一樣學自然科學,但他其實和母親一樣喜歡幻想,為遙遠神秘的島嶼著迷。他越來越不認同父親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也不再追求智力的優(yōu)越感,大學上了六個月就失蹤了,學校里似乎沒人是他的朋友。他后來寄回來的信中,根本沒提起自己的住址和近況。多年后莎莉找到他時,母子之間陌生冷漠得可怕??咸貨]有朋友、沒有成家,靠乞討為生。當阿歷克斯去世后,肯特得知訃告里有自己的名字,但這并不是父親的意思?!芭?,不是爸爸”,“好吧,不是他”[2]。這說明他心里還是在意父親對自己的態(tài)度,但這時的肯特已經(jīng)不再愿意為任何個人關系而焦慮,他受的傷已經(jīng)將他變成了一個空心人。
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下,肯特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的自我意識仿佛落入了黑暗的洞穴,這讓他無法確立自我形象,無法協(xié)調(diào)他人的需求和自己的需求,更無法和身邊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就算跟比較親近的廚房女工談話時,他們使用的也只是很簡單的語句,像跟小孩說話一樣??咸亟o自己取的圣經(jīng)名字“約拿”就是受難者,只不過肯特沒有等來自己的救贖。
深洞隱喻的裂痕和創(chuàng)傷還發(fā)生在母子之間,尤其是兒子的無情對母親的傷害。有學者指出:“《深洞》的核心問題是莎莉?qū)鹤拥膼鄣目释?[5],但這份渴望最后徹底落空了??咸貙δ赣H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從好奇、親密、到逐漸冷淡的過程,母子關系就像是消失于棺材形狀的深洞里,這與莎莉在家庭中的角色有關。莎莉是個順從的妻子,盡責的母親,但軟弱的她無法改變丈夫的大男子主義,因此她在保護孩子時顯得有些無力。丈夫?qū)⒖咸匦r候?qū)δ赣H哺乳的好奇心視為鬼鬼祟祟的表現(xiàn),莎莉?qū)Υ瞬]有干預。在肯特因骨折而休學的半年里,母子倆曾有過一段關系融洽的時光。她向肯特分享自己的秘密,告訴他,她曾經(jīng)如何被遙遠的小島吸引。但好景不長,莎莉無法改善緊張的父子關系,也無法阻止兒子的心跟自己、跟這個家越來越遠??咸厥й櫠嗄旰?,當她從女兒那里聽說肯特問起自己時,她“突然感覺到,胸腔里有點像塞了個膨脹的氣球”[2]。膨脹的氣球容易破,心里會留下一片空洞。長期的分離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讓母子親情也逐漸淡漠,最后一點聯(lián)系都消失了,就像埋葬在那棺材樣的深洞里。
綜上觀之,門羅作品中的自然景觀具有深刻的隱喻意義,景觀與人類共有某種脆弱性,寄托著人物的情感體驗和生命感悟。在《森林》和《深洞》中,門羅或以樹喻人,或以洞喻家庭代際關系中的裂縫與創(chuàng)傷,景與人的這種共通性賦予作品強烈的情感倫理共鳴。本項研究僅針對門羅兩個短篇故事中的自然景觀隱喻進行了解讀,事實上,門羅作品中的日月星辰、山川湖泊,甚至安大略湖邊的動植物等都是她取譬的對象,這些尚待進一步研究。
參考文獻:
[1]錢鐘書. 讀《拉奧孔》.《七綴集》[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8, 39.
[2]艾麗絲·門羅. 幸福過了頭[M]. 張小意,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264, 282, 272,110, 124.
[3]季廣茂. 隱喻理論與文學傳統(tǒng)[M].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37.
[4]Omhovère, Claire. “Gravel and Grief: Alice Munros Vulnerable Landscapes.” Ethics and Affects in the Fiction of Alice Munro, Amelia DeFalco and Lorraine York, editors,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177, 178.
[5]McIntyre, Tim. Ethics and Love in the Aesthetics of Alice Munro (Doctoral dissertation). Kingston: Queens University, 2012: 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