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孫橋村紀事

      2021-04-12 12:39:09吳周文
      美文 2021年7期
      關鍵詞:慧能大妹二舅

      吳周文

      遺夢里的孫橋村,證明我少兒的生命曾經(jīng)鮮活卻已腐朽;

      如魯迅先生所言,“我對于這腐朽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孫橋村,是我緣定的“三生石”……

      我的精神自傳,自創(chuàng)與當下散文不同的文學呈現(xiàn),即真實的故事,加“講故事”的小說敘事,加我個人的生命體驗,再加今天我個人的自我啟蒙和“假性虛構(gòu)”。我姑且自定義為“紀實小說體散文”。

      ——題記

      老船??

      我祖父、祖母即我爹爹奶奶,養(yǎng)了三個兒子,大伯、二伯和我父。大伯名義上過繼給朱家便姓了朱,二伯承續(xù)家嗣,姓顧。我父給吳家承嗣,自然姓了吳。老兄弟三人三個姓,少有,原因是家里祖祖輩輩以做磚瓦為生,很窮,負擔不了三個兒子結(jié)婚成家。我父過繼的吳家,也是窯工,也窮,早早領了個童養(yǎng)媳即我娘,不花什么錢,就能為吳家續(xù)香火,以傳宗接代。

      我娘十三歲時,就與我父成親,成親之后,我娘我父便重新回到了陳家窯我父的“娘家”。雖然回到自己的家,但家里只有三間茅草屋,大伯大伯母占一間,二伯占了一間,娘與父沒有地方住,就讓他們住在一條船上——除了做磚瓦土坯賺點生活費之外,祖?zhèn)鞯奈ㄒ簧a(chǎn)工具就是那條老船,靠它裝磚瓦運輸掙苦力錢,以貼補家用。

      老船的故事,也是我家的故事。

      娘說,爹爹奶奶舍不得小兒子,才給了這條船住宿,且跑跑運輸生意。好多年,我父我娘帶著我與大哥漂泊四方,去南通、唐閘、西亭、金沙、海門、如皋、海安等地送磚瓦,是名副其實的“水上人家”。常常是我父拉纖,我娘掌舵,早晨趕路,晚上停船睡覺。我娘最怕的是伢兒生病,大哥前面還有兩個哥哥,因生病沒錢請大夫醫(yī)治,眼睜睜看著他們死了。有一回,我生病發(fā)高燒不退,滿嘴說胡話,急死我娘。我父看河里漂著很多西瓜皮,就撿起來,對娘說:“試試,吃吃好退燒?!蔽夷锞拖聪?,用調(diào)羹刮下皮下的剩肉,喂我吃,連吃兩天,我的病果真好了。也神奇,西瓜皮還曾救過我的一條命。

      我與大哥,常在船篷里無憂無慮,嬉嬉鬧鬧。老船給父母的是苦累與賺錢的希望,而給我與大哥的,常常是兒時不知愁滋味的快樂。我父跟他滿叔學會了拉二胡、唱小曲、講才子佳人的故事。到了晚上,我們兄弟倆就纏著我父唱小調(diào)。我父就拉起二胡,唱“十二月令” 孟姜女的“哭長城”“紫竹調(diào)”“四季歌”等民間小曲,自己操琴自己唱,有時還用“細嗓”變成“女聲”來唱,船上充滿了一家人的歡笑。有一次,一條船還移過來,一個公子哥兒站在船頭問:“喂,賣唱的,請小姐到我船上來唱吧,有賞錢哎?!蔽覜_他喊:“是我父唱的,這里沒小姐?!蹦侨顺摾飶埻姛艋鹣挛腋甘莻€大男人,就很掃興地走了,引得我們?nèi)夜笮?。這類誤會發(fā)生過好幾次。這叫苦中有樂。有行船的,直接到我家船上來聽曲兒,也是常事,反正不花一分錢就能樂一樂。

      老船,也曾經(jīng)給我家?guī)聿恍摇?/p>

      我娘說,那時我出生不久,就在老家奶我。船運輸?shù)氖?,就由大伯和我父一起干。他倆在西亭卸完磚瓦之后,本想到我二姨媽家喝喝酒,玩一天,以消除幾天的勞累。沒想到,四五個“二鬼子”跳上船來,用槍托使勁在甲板上猛敲,敲裂了甲板。見我父、大伯從船艙里出來,二話沒說,就把老兄弟倆用麻繩捆綁起來,帶到了一個偽軍的 “大隊部”。那時,這些漢奸斷了脊梁,給日本人當狗腿子,“鬼子”并不給他們餉銀。他們通過綁票、搶劫等手段搜刮民財,還靠此向日本“鬼子”進貢討好?!岸碜印标犻L兩眼圓睜,吆喝道:“你們要不要命?要命拿錢來!”我父說:“我們是幫主家運磚瓦,干的窮苦力,沒錢?!标犻L說:“你不給,那就讓你上家伙!”我父挨了幾鞭子,生疼得咬緊牙關,覺得還是保命要緊,就問:“長官,要多少錢?”隊長說:“一百大洋?!蔽腋概c大伯只好答應。于是,我父向二姨父借錢,請他周旋救人。二姨父在西亭開一個小雜貨店,也沒有多少錢。他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還向親友東借西借,才湊足一百銀元,將老兄弟倆救了出來。這是情與義啊!連襟加兄弟,患難見真情。后來我娘說,夫妻倆靠運輸,辛辛苦苦積攢了五個金戒指,本來準備砌房子用的,只好用它來還二姨父。多少年的心血,被日本“鬼子”與“二鬼子”這一折騰,統(tǒng)統(tǒng)打了水漂,一輩子還欠了二姨父“拔刀相助”的恩情。

      老船,也曾給我家?guī)硪粯缎沂隆?/p>

      我娘說,那時我大哥還沒出生,一個深秋早晨老船卸貨停在金沙鎮(zhèn),我娘覺得老船沒來由地晃動起來,走上甲板細看,一名光身子的婦女抓住船幫,活活抖抖,氣息奄奄,使出洪荒之力要爬上船,就喊我父一起把她拽上甲板來。我娘給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又給她喝了一碗熱粥,這才恢復了元氣,講了她很悲催的故事。前一天在地里攀玉米,沒想到被村里的一個無賴襲擊,扒光她的衣服,強奸了她。此事被后到玉米地的她男人知道,男人不去找那強奸犯算帳,反而說自己的婆娘淫蕩。男人一路打她、羞辱她,將她趕到河岸之后,就把她的衣服扒光,要她去死,生生把她推下了河。她下意識地抓到一根木頭,漂流了一夜,這才碰上我家的老船。我娘說,老婆被強奸,沒來由地懲罰老婆,還狠心要老婆去死,這男人就是豬,就是狗,就是個沒人性的畜生。娘說,那個無賴是個壞人,那個丈夫也是個壞人,窮人里面也有“狗日的”人渣。那女人大大的眼睛,窈窕的身子,白白的皮膚,是個美人兒。娘問她今后什么打算,她央求我娘我父收留她。我娘想到,二伯還沒娶老婆,就問她肯不肯,她居然一口就答應了。我娘問我父的意見,我父說,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她,后來成了我的二伯母。我娘說:“什么水上行船‘救死不救生的規(guī)矩?見死不救還是規(guī)矩?!行善,才有善報?!?/p>

      老船在老兄弟仨分家的時候,祖父將船分給我父與大伯,每人半份。建國之后,我家從陳家窯搬家到孫橋村,我父的主業(yè)還是行老船。我寒暑假隨我父上船去出游,也幫著干點活。最輕松的是掌舵,坐在船尾上,左右擺動,毫不費力氣。最苦的,是拉纖。俗話說,世上三大苦,打鐵、拉纖、磨豆腐。我跟我父拉纖,向前哈著弓形的腰,使勁地背著纖繩向前挪步,一步也不能松勁,否則,裝滿磚瓦的老船就不會前行。遇到逆風,拉纖就更費力氣。冬天的時候,滿臉迎著寒風,似刀割臉,生生地疼,而身上卻是汗流浹背。夏天的時候,光著上身,風大,戴不住草帽,只得任烈日曬,曬得你頭昏目眩,汗如雨下。常常在這個時候,我在后面看著我父佝僂的身軀,好像就是犁地的一頭老牛。我就想,是父親撐起了我們一家,養(yǎng)育他的伢兒。正如現(xiàn)在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是小時候,常坐在父親肩頭,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钡酵砩纤?,父親老自言自語:“腰疼,疼得不得過,我的娘啊?!笔堑模糁u瓦裝船與卸船,沒完沒了地拉纖,全靠腰板的支撐,受不了也得犟牛般地忍受與挺住。讀大學時,我欣賞到了俄羅斯畫家列賓的名作《伏爾加河的纖夫》,因我父當過纖夫,我也體驗過纖夫的艱難,故才對此畫有更深切的理解。是的,列賓一反畫貴族的油畫陳規(guī)而畫纖夫,筆墨間對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傾訴了同情與贊美,是多么難能可貴。

      我跟我父行船,常常帶給我父以陪伴他的快樂,然而,我覺得苦是苦,但苦中有樂,享受快樂的,常常還是我自己。

      碰到下雨的時候,路上的泥土就變成浮起的爛泥,又粘又滑,拉不了纖,老船自然行不走,不得不停下來,等待老天爺放晴。這個時候,我便穿上蓑衣,在河坎上做“魚梯”。雨大水多,稻田、棉花田里的水就順著水溝流淌到河里。魚兒,尤其是鯽魚,有一種奇怪的習性,喜歡逆水而上,而且在沖浪時會飛跳起來。我在水面至河坎的斜坡上,貼坎面向上,用手扒出一個個泥坑,隔兩尺就扒一個,依次扒上四五個坑。農(nóng)田里的水順坑流下,魚兒就過“狂歡節(jié)”,紛紛逆水“跳龍門”進坑,它們完全不知已經(jīng)進了我的陷阱。這時,我就用兩手在坑里逮住它們,一一放進木桶。多的時候,可以逮個五六斤,少的時候,可以逮上二三斤。伯父負責殺與洗,我父的任務是燒與煲湯。完后,我們就一起吃紅燒魚喝鮮魚湯,老兄弟倆還喝上幾杯酒,其樂融融。吃不了的魚抹上鹽晾干,之后慢慢地吃。有一回,卸完船上的貨,我在鎮(zhèn)上溜達,在飯店門口的垃圾堆撿到一塊連著白筋的豬肝,就帶到船上,用魚簍改裝為帶繩子的魚籪,魚可以進簍,出來卻被竹子做的“倒刺”卡住。我把豬肝放進魚簍,晚上放進河里,繩子系在船舵上。第二天早晨,我拉魚簍上來,嗬,里面居然釣到一個將近三斤重的大王八!我高興得在船上又蹦又跳。我父說,別吃,賣了換肉吃。我便拿到飯店去賣,老板見了,問我要多少錢,我說換肉吃。老板發(fā)善心,將甲魚放生,還高興地給了我一只大豬蹄膀。我們?nèi)齻€男子漢,美美地吃了兩頓白水煮蹄子,飽飽地油了一回肚子。后來,我后悔沒自己將甲魚放生。我父笑著說:“這么大的甲魚,少說也有三十歲了,我早就曉得,在誰手里也都會積善積德,也算是你給它放的生,不過借飯店老板的手罷了?!焙俸?,我們不花錢,樂得開了一次大葷。

      老船后來被鄉(xiāng)里的副業(yè)社管起來,我父與大伯仍然搞磚瓦的運輸,但近一半的苦力費交了副業(yè)社。收入少了,但還是有錢掙,我父也樂意。那個時候,我家靠老船的收入,差不多相當于一個小學教師的月工資,過著孫橋村里的“小康水平”生活,自然讓村里人十分羨慕。到了“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時期,認為我家老船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拖了共產(chǎn)主義的“后腿”,必須割掉壞東西的“尾巴”。我娘是共產(chǎn)黨員,猶疑不定,心里不情愿,還得裝作“老積極”,帶頭革命,于是,老船也就“共產(chǎn)”,歸了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里干農(nóng)活,都是用小船,又不跑長途運輸,我家的老船只得從此失業(yè),一直默默地躺在隊里大場邊的河里。

      我父與老船大半輩子為伴,心里老舍不得它,有事沒事就去大場邊看看他的老伙計。它“老驥伏櫪”,靜靜地守在河里,等待著主人的使喚。其實它等待的,是它的枯朽??上В髞怼白屢徊糠秩丝梢韵雀黄饋怼钡恼呦聛淼奶t,又沒人給它油漆保養(yǎng),聽憑木質(zhì)自然腐爛,還沒等到它有再次服役的機會,就悄無聲息地沉沒到河底了。

      老船曾經(jīng)給我兒時的快樂。它送我去西亭,吃到世界上最香甜的脆餅,送我去如皋,吃到最美味、籽實特小的“蓮子花生”,還有白蒲的茶干,掘港的蟹黃包子……在我的成長史上,它曾經(jīng)還陪我去馬塘中學參加過升學考試。

      老船沉沒的時候,沉沒得很慢,似乎是很痛苦地辭世。我父恰巧在場,他流淚了,仿佛是他的一位親人離他而去。因為,在我父的心里,老船是我家的一個成員,是全家幸福的一個圖騰。

      二舅?

      二舅叫顧錦松。外婆生了我娘他們兄妹五個,我娘排老五。二舅在男孩中排行老二,所以,我稱呼大舅叫“大舅舅”,二舅舅叫“細舅舅”。關于二舅的故事,我都是聽我娘說的。后來我到外地讀大學,揚州話聽多了,才改叫“二舅”。

      外公家住在孫橋村南毗鄰的胡家窯,是以燒制磚瓦為生的窯工之家。年輕時,大舅、二舅就跟著外公做磚做瓦,沒條件讀書。二舅長得皙白,瘦伶伶的,中等個頭,能吃苦,但不是五大三粗的壯漢。小時候,我總很幼稚地想,二舅之所以后來參加革命,估計是受不了當窯工的苦累。

      二舅是抗戰(zhàn)時期參加的共產(chǎn)黨,直接的原因是為了抗日。他先參加了“農(nóng)抗會”,后來當了村里的會長,即抗日聯(lián)防隊長。再后來,因為打“鬼子”足智多謀,屢建戰(zhàn)績,文盲的二舅還當上了如皋縣湯圓區(qū)的區(qū)長。

      關于二舅的抗戰(zhàn)事跡,我不甚了然。但我聽說,他靠他領導的一百多人的別動大隊,常常讓日本“鬼子”有來無回。老家是水網(wǎng)地區(qū),溝河港汊,星羅密布。因為水太多,所以絕大多數(shù)的路是田間的羊腸小道,交通工具基本靠船。木板車走的大路,也只有一米多寬。故此,“鬼子”的部隊龜縮在如皋、白蒲、石港等小城鎮(zhèn),下鄉(xiāng)使不上坦克、卡車、小吉普,只能騎著摩托車下鄉(xiāng)掃蕩。起初,別動隊把鳥槍里黃色炸藥與碎鐵屑、碎石子包扎的土地雷,安在敵人必經(jīng)的橋頭上,那時的木橋很小,摩托車只能慢慢地推著過橋。日本人還未上橋,就被“嘭嘭嘭”炸得人仰馬翻。再后來,繳獲了“鬼子”和“二鬼子”的槍支彈藥,打鬼子就更有底氣,更有辦法了。如,用“斷橋”的辦法,故意使三四節(jié)中的一塊橋板搭接處松動,變成危橋,摩托車上橋一晃動,松動的橋板就脫落,保準連人帶車掉下河。一些“鬼子”與“二鬼子”下河救人、撈車,躲在暗處的別動隊立即傾巢而出,仿佛天降奇兵,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消滅。如,讓鬼子“溺水”而死的辦法。故意拆橋,只留渡船讓“鬼子”過河。埋伏在河里的別動隊員,悄無聲息地用打通的蘆葦桿咬在嘴里呼吸,待船到了河中央,他們就在水下突然發(fā)力,將船弄翻,十來個“鬼子”就哇哇直叫,連同摩托車一起翻進河里。于是,一個隊員對付一個“鬼子”,將他們的頭按入水中,就這樣一個個把“鬼子”活活溺死。還有“美人計”。秋天,兩三個隊員穿上紅紅綠綠的衣裳,裝扮成“花姑娘”,把“鬼子”引向玉米地,躲在地里的幾個隊員就用機槍“突突突”,把“鬼子"一個一個送去見閻王老爺。這類殺“鬼子”的方法很多。那時候,流傳著“鬼子”“二鬼子”說的兩句話:“寧過九條江,不過楊曹鄉(xiāng)”“楊曹鄉(xiāng)”就是孫橋村的方圓百里,泛指湯圓區(qū)的整個轄區(qū)。而說起楊曹鄉(xiāng),誰都會對當區(qū)長的二舅豎起大拇指,說他是“智多星”吳用,又是聚義王宋江。

      孫橋村自然也少不了漢奸。有一次,一個叫季三斜眼的地主老財,聽說村里的幾個別動隊骨干開會,商量如何對付“鬼子”下鄉(xiāng)。這個地主暗地里跟蹤,一路上用粉筆標示別動隊的行動路線,向“二鬼子”報告他們開會的地點。由于這個漢奸的出賣,孫橋村的“抗戰(zhàn)三烈士”季昌輝、季昌齋和吉春明被捕。他們被“二鬼子”送到石港鎮(zhèn)日本憲兵所?!肮碜印币麄兘怀觥稗r(nóng)抗會”領導與自己的同志,三人寧死不屈,被處以“涂漆剝皮”的酷刑。敵人將他們的衣服剝光,全身涂上生漆,粘上麻絲,干后再把麻絲從身上撕下,受害者變成血人,最后疼痛失血而死。真是慘無人道!“二鬼子”還將此刑另取一個名字,叫“披麻戴孝”。

      聽說“三烈士”被日本人殺害,二舅氣得咬牙切齒,經(jīng)上級領導批準,親自帶了幾個人抓捕了季三斜眼。他承認通敵罪行,頭搗蒜似的要求饒命。別動隊員們都要求給他也“涂漆剝皮”。可二舅說,共產(chǎn)黨人講人道主義,以命抵命,一命抵三命,必須以包公爺用鍘刀的刑法,鍘頭三次。于是在區(qū)長嚴正宣判后,季三斜眼被行刑,鍘三次,鍘開、鍘半、斷頭。這是“顧包公”發(fā)明的“死三次”的方法,算作是為他的戰(zhàn)友們報仇。遺憾的是,那個幾個抓“三烈士”的“二鬼子”魏家泉侯等人跑了,未能逮住。

      外公家因為窮,二舅沒有成家。他與鄰居魏家娥侯青梅竹馬,兩人都有情意,可魏家卻嫌二舅家窮,娥侯后來沒法,只好遵父母之命,嫁了王木匠。我娘說,二舅沒到二十歲的時候,就與娥侯私定過終身。老家的磚瓦窯,在把磚瓦土坯裝好窯之后,必須在窯下的爐膛里,用柴火燒上幾天幾夜。那次二舅輪值,夜里娥侯悄悄來了,一見赤膊短褲的二舅,就上前緊緊抱住,把頭緊貼他的胸部。二舅開始還很木訥,一會兒就感覺自己被女人的氣息所震懾。趁他沒注意,她就光了身子,那酒窩那奶子那腿子那白圓圓的屁股蛋子,完全把二舅醉倒了。二舅后來跟我娘坦白,他是被娥侯“逼”的,可我娘說:“文文雅雅的娥侯會‘逼你?還不是你的血性‘勾她”!

      雖然娥侯沒能嫁給二舅,可后來有了他倆的私生女蓮英侯。二舅忙著干革命,也就沒時間、也沒精力去多想自己娶老婆的事情。外公做主,為他過繼了大舅家的二侄子德榮侯承嗣。雖然娥侯結(jié)婚成家,可她仍然把二舅當她的男人,一直相好了許多年。從婚姻道德看,她與二舅都要受到譴責,但從愛情道德看,兩人對情感的堅守,既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難得,又是人性善良的互相給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個故事。

      后來,二舅離開老家,是因為他有他的麻煩事。

      一件事,是二舅給我家分地主的房子。

      老家屬于老解放區(qū),1948年的時候就實行土改了。那時的土改,把地主、富農(nóng)的土地、浮財分給貧下中農(nóng),還將地主家的房子統(tǒng)統(tǒng)拆了,夷為平地。這其實是很大的破壞與浪費,跟殺地主一樣,恐怕也是土改工作中的極左做法。有一回,二舅恰巧見農(nóng)民們正在拆一家曹姓地主家的大瓦房,正屋、東廂房都拆了,只剩下西廂房沒拆。二舅見了,就說:“西廂房留著,分給我妹妹家來住。誰敢不聽區(qū)長的話?”不久,我家就從陳家窯的小茅屋,搬到了孫橋村的一棟青磚大瓦房,包括一些家具,還有一個二十多棵樹的枇杷園。二舅一家、我父一家都是窯工出身,年年歲歲生產(chǎn)的青磚青瓦,都給地主、富農(nóng)等有錢人砌房享用,這次,也該自己享用一回了。這讓孫橋村的人眼紅死了,都說區(qū)長假公濟私,不是共產(chǎn)黨員的作派。可從這件事開始,二舅對地主的房子一律不拆,分給貧雇農(nóng)居住,這無疑糾正了極左的政策。對此,很多人缺乏正確的理解,而對二舅的“私心”,則放大渲染,蓋過了他既往大公無私的英名。

      另一件事,是他無法再面對娥侯。魏家泉侯,是娥侯的親弟弟。他從小好吃懶做,小偷小摸,好占便宜,是老家有名的“二流子”。日本“鬼子”來了,他也就混跡江湖,當了偽軍。他與幾個“二鬼子”一起出賣“三烈士”之后,拿了日本人的幾塊大洋,害怕被共產(chǎn)黨抓捕,就銷聲匿跡了。當時,流傳著區(qū)長“包庇”“小舅子”的謠言,這讓二舅有口難辯??啥诉€是暗中布哨,終于將其逮住。泉侯要求區(qū)長庇護,被二舅拒絕。娥侯為弟弟求情,也被二舅拒絕。手下人請示二舅對泉侯如何處置,二舅回答了兩個字:“槍斃?!睒寯廊钪螅嗽僖矝]去見娥侯——在她面前,二舅沒法面對私情,只知道應該法不容情。

      建國前夕,二舅是跟著新四軍的部隊悄悄地走的。他向一些人的輿論作出妥協(xié)與逃避。他之于鄉(xiāng)親,有不少的“說不清”,尤其“說不清”為什么與有夫之婦存有私情。他在農(nóng)村婦女娥侯面前,也“說不清”為什么槍斃泉侯,不留他一條狗命。他臨走時只與我娘告過別。娘說,二舅走的時候,只說他會繼續(xù)革命,好好做個在黨的人。他眼眶噙淚,心里是難分難舍的。娘問他:“還回來吧?”他倔犟地回答:“不回了。”

      后來組織安排,二舅就在儀征縣人民銀行任行長。任行長的時候,他與銀行姓黎的女職工談戀愛。組織阻止他倆結(jié)婚,原因是黎女士家庭成分很高,且算個“分子”。其實,黎女士雖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但一天也沒有做過剝削與傷害勞動人民的事情。那時及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黨員結(jié)婚必須向組織報告,經(jīng)組織對對方政治審查合格后,才行;如果審查不合格,就放棄成婚。這是黨組織對黨員的嚴格要求與關懷??啥藳]聽,我行我素,鐵著心為自己的婚姻做了決定。

      因為“敵我不分”“喪失政治立場”,二舅受到組織上的嚴格處置:念他在抗戰(zhàn)與解放戰(zhàn)爭期間立過功,保留了他的黨籍,但降級任用,下放到樸席小鎮(zhèn)做信用社主任。到這個位置上,他無怨無悔,兢兢業(yè)業(yè),一直干到生病去世為止。我的二舅母也下放到樸席鎮(zhèn)的小商店,當了一名售貨員。夫妻倆相親相愛,生了大毛、二毛兩個兒子。

      二舅患腦溢血而不治。那時,我在揚州師院上大學,他托人帶信要見我。他躺在病床上,頭腦還很清醒。我以為他有一些事情要向我交代,或由我轉(zhuǎn)達,可他沒有。他沖我微笑著,笑得那么開心。我知道,二舅與我娘兄妹倆長得很像,關系最親密。俗話說,外甥像舅,他自然從我的臉上想起了他妹,這就是他叫我來看他的緣由了。臨別的時候,他說:“你將來找個農(nóng)村的女孩子結(jié)婚,老家農(nóng)村的呀?!彪y道這是舅舅對我的遺囑?很久很久,直到現(xiàn)在,我都想不透二舅的意思。

      但是我知道,他心底里還有娥侯和蓮英侯母女倆。我從揚州回老家時候,二舅托我?guī)н^一兩回樸席產(chǎn)的草蓆,給那母女倆。我記得,那草蓆的工藝很精致,也很結(jié)實,估計是二舅請老師傅定制的。他心里一直還有她們。我交草蓆給蓮英侯的時候,她微笑著說:“我父還想著我,女兒也很想他啊。”她的兩眼和鼻子特別像二舅。她微笑的時候,那神氣像得逼真,是二舅活脫脫的“女生版”。

      二舅離開老家后多少年,真的一直沒回過老家。他太顧及那個區(qū)長的面子了,可這個面子到底值多少錢?血濃于水。十年前,我的表弟大毛特地回了一趟老家,他當面認了蓮英姐姐,冥冥之中將他老爸的鄉(xiāng)愁,也帶回了故里。

      慧能?

      祖父去世的時候,我家請了十來個和尚做齋事。齋事間歇,我娘請一個為首的和尚給我看相算命。那位大師說我是“文曲星下凡”,讀書是我的命數(shù),并說我一生與書有緣,會帶來我人生的“榮華富貴”,還說我十二歲上有“一劫”,無礙,十七歲上有“一劫”,無大礙。二十歲上,及第。果真應驗,神了。我十二歲在河里釣蝦,掉進河里,自己搗騰著上岸沒死;十七歲時上高中,下鄉(xiāng)去抗旱,右腿骨折。不過,我“進第”不是二十歲,而是在十九歲上的揚州師院。也算靈驗。

      從給我算命起,我父我娘就信了那和尚的話,一定要我苦讀書,期望著我由讀書而成為一個人物,光宗耀祖。我身上發(fā)生的幾件事,被那和尚言中,我娘就說和尚有神道,聽他的話準沒錯。

      那和尚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知道他的法號叫慧能,孫橋村的人都叫他“慧能和尚”。他本來是曹觀堂的和尚,廟宇后來讓給民主小學做了校舍,他就住到附近的村里去了。方圓幾十里,人家只要有齋事,就常常請他。

      建國后,政府提倡科學,反對封建迷信,不讓老百姓為死者做齋事,可禁不住,因此,孫橋村一帶的和尚一直沒有失業(yè)。從舊社會過來的許多和尚,響應新社會的號召,紛紛結(jié)婚生子,葷菜照吃,不再恪守吃素。歷史上,和尚、道師、尼姑都不結(jié)婚,而孫橋村破天荒改了這個規(guī)矩。他們一方面種地,另一方面繼續(xù)做和尚,處于“半還俗”的狀態(tài)。

      在孫橋村,唯一沒結(jié)婚的和尚,是慧能大師。他見到任何人,總是雙手合十,點頭,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他告訴你,他永遠是釋迦牟尼的信徒,是佛的化身。

      傳說,慧能和尚老家在山東省壽張縣,就是《水滸傳》里一百單八將聚義的那個地方。他父親得了一種怪病,不吃飯,只吃桑樹和冬青樹葉,人只剩下一把骨頭。他母親帶著他在廟里燒香磕頭許愿,只要菩薩發(fā)慈悲讓她男人的病好了,她就保證自己吃齋念佛,并讓兒子修行,一生都當和尚。慧能也跟著他媽磕頭許愿。廟里的老和尚看她真心向佛,就給了她一瓶丸藥。她拿回去給男人吃,丸藥吃完了,慧能父親的怪病果然治愈。從此,慧能就到了濟南的靈巖寺修行。這座寺廟自唐代起就與南京棲霞寺、浙江天臺國清寺、湖北江陵玉泉寺并稱為天下“四大名剎”,唐玄奘也曾住在寺內(nèi)翻譯經(jīng)文。慧能慕名在這里讀經(jīng)兩年后,去少林寺學武功兩年,聽說揚州大明寺的和尚醫(yī)道精湛(鑒真和尚曾經(jīng)在日本撲滅瘟疫),他就來揚州大明寺,跟一個精通醫(yī)道的老和尚學醫(yī),學了三年。所以,慧能是一個功力非凡的佛徒,后來很快成了孫橋村廟宇的“住持”與遠近和尚都敬仰的大師。

      慧能和尚怎么落腳孫橋村,始終是一個謎。

      我曾當面問過他:“聽說你是山東人,怎么到江蘇如東來了?”

      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是天意,天機不可泄露。”

      有這樣一個關于他離開山東老家的傳說:他在出家之前,老家有一個從小跟他“過家家”的女孩,兩人一個說“非她不娶”,一個說“非他不嫁”。等慧能云游四海,學成歸來,那姑娘已經(jīng)十八歲。她家父母為了讓她死心,就給她說了親事,她不肯,父母逼嫁,她就跳井自盡了。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與散文家楊朔的故事太相似了。散文家丁寧在《幽燕詩魂》里寫道:“很久以前,大約他還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在家鄉(xiāng)認識一個姑娘,長得很美,他們漸漸有了感情,互相信賴。后來他離家參加革命工作,分別時,海誓山盟。后來,在漫長的年月,那姑娘一直等待著他。光陰箭似地飛逝,一年,兩年,姑娘由二十變?nèi)?,但心上的人總也沒有影兒,敵人闖進她的家鄉(xiāng),她憂郁變?yōu)榻^望,竟與世長辭了。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返回故鄉(xiāng)時,那姑娘的魂魄早已不知飄游到哪里。但他卻一直在尋找?!卑炊幍慕忉專瑮钏方K身未娶,就是因為那姑娘為他而殉情。難道慧能也是這個緣故?

      慧能是個很善良的人,他因佛心,將梁山泊英雄向官府復仇的血性,演繹成了行善的溫柔敦厚。有一次我向他請教:“有些人為什么會罵人?”他回答我:“那是因為思想跟不上嘴巴。說話的時候,應該讓自己的嘴巴等一等自己的思想。先在心里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蠠o,讀‘那么,是對佛表示頂禮膜拜,等同行善的意思,念了這句話之后,心態(tài)就歸于寧靜,就歸于萬念俱善,就不會罵人,甚至打架了。”他還常說,心存善,則萬念皆空;心存善,則無敵無仇;心存善,則四海升平?;勰茉趯O橋村,時時處處教村民們做個善良悲憫的人,修得來世的“三世兩重因果”。孫橋村祭奠死者的齋事綿延不絕,恐怕與慧能大師大力宣傳佛教思想有關。

      很多人不相信慧能有武功。他會少林武功嗎?騙誰呢!這種議論傳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笑,說一句“阿彌陀佛”。有一次在秋收的大場上,眾人起哄,要他翻個空心筋斗看看,要不然,說明他根本就沒去過少林寺。他先猶豫,再后來禁不住人們的責疑,就答應了。他先合十打坐,嘴里念念有詞,然后起身,用長長的布帶纏緊腰身,站著發(fā)功,再后來就在場地上打了幾個劈叉,最后真像孫悟空那樣翻起筋斗來,騰空來回地翻,連翻十幾個筋斗,引得在場的人一片掌聲,齊聲叫好。我當時沒在場,但幾個在場的人向我證實,真的,沒假。慧能也就是那一次偶爾地露一下手,后來再沒表演過。去年,小妹夫去世做齋事,我見“鑼鼓隊”里一條漢子,做“食指鉆磚”的表演,當場用他的右手食指,慢慢頂住一塊紅磚鉆洞,大約十來分鐘,就在磚上鉆透了一個洞,應了“高手在民間”這句話。我問他師父是誰?他說:“我?guī)煾甘腔勰艽髱??!边@漢子還說了一個秘密:他師父之所以一直保留著“鉆磚”的功夫,是因為天天在練。他做功課敲木魚的時候,拇指尖與食指尖相抵,敲一次實際就在練一次食指的功夫。

      慧能大師在孫橋村人眼里有些神威,但在二十世紀大躍進時期,他自己將其神威的面子撕得落地。

      他的東場上的鄰居是個寡婦,男人患霍亂急癥死了,所以,那個叫玉芳侯的寡婦得干田里的重活。收稻子的時候,一般都是男人從田里往大場上挑,可她得自己一擔一擔地挑回來。一不小心,累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鄰居可憐她,就請慧能幫忙看看。平時,慧能從不露他的“醫(yī)道”功夫,可菩薩讓他普度眾生,他還是去玉芳家看了看。他見那寡婦哭得淚水嘩嘩,怪可憐的,就摸摸女人的腰,發(fā)現(xiàn)是腰椎間盤突出,于是就給她輕輕地按摩,連按三天,那突出的一個椎間盤,就被慧能復了位,按回去了。他沒進過女人的房間,沒如此零距離接觸一個女人的身體,沒有捏摸過水蛇似的腰,更沒有見過那圓滾滾的、極有彈性的豐乳肥臀。他被女人的純情與溫柔氣息擊倒,終于觸電了。慧能觸電有他的理由,這個玉芳候的眼睛、鼻子、臉盤與身腰,與他兒時“過家家”的女孩十分相似,甚至他感覺就是她。這讓他的“凡心”收不住,也就出竅了。開始的時候,人們沒有多想,誰會想到慧能大師還會“凡心”出竅?但后來玉芳侯肚子大了,而且她不顧閑言碎語,居然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后來人們一看,女孩長得活像慧能,這是個證據(jù),慧能賴也別想賴掉。女孩長大了,很漂亮,她很聽她娘的話,認了父親。不過,從不叫他“父”或“爸爸”,而是叫“師父”,這是慧能為女兒選擇的一個不讓她尷尬的稱呼。

      從慧能給玉芳侯按好腰后,他醫(yī)道的神威開始彰顯。他不輕易給人看病,只有村里的老中醫(yī)楊二先生回下來的疑難雜癥,他才答應——他不搶老中醫(yī)的飯碗。他不是神醫(yī)“喜來樂”,也沒有“喜來樂”那么大的本事,但人們把他當孫橋村的“喜來樂”。他頭腦里藏著不少民間的偏方秘方,多數(shù)的時候還能管用。有一回,那個擺渡的蓮侯被毒蛇咬了,手立即腫脹起來,來不及買“季德勝蛇藥”,楊二先生也沒辦法,就請慧能大師來。他一邊叫人去房子陰濕角落去挖大蜈蚣來,一邊先將蓮侯傷口上面的膀子用布帶扎起來。接著,他用嘴吸傷口的毒液,一口一口地吸。等到大蜈蚣送來,他立即捉住蜈蚣頭部,讓蜈蚣去咬傷口,兩條蜈蚣的毒液都進了蓮侯的傷口。不久,蓮侯的手就沒事了。他說,這叫以毒攻毒。我娘得了“傳血”的毛病,醫(yī)學上叫“血崩”,在現(xiàn)在則完全有辦法治療,可在七十多年前,老中醫(yī)沒法治。我娘覺得沒命了,才找來慧能大師。他診脈、看氣相、看舌苔,就開了一個偏方熬湯喝,兩天,我娘就止住了血?;勰芎蜕锌床〔皇赵\療費,主家給他錢或物,他總是回絕說:“阿彌陀佛,免俗,觀音菩薩叫我來救苦救難。”

      我最后一次見到慧能大師,是我父過九十歲陰生,做“放焰口”的佛事儀式。放焰口,是一種根據(jù)救拔焰口餓鬼陀羅尼經(jīng)而舉行的施食餓鬼之法事,為餓鬼超度,歸根結(jié)底是為逝者超度。最精彩的,是“放焰口”中的重頭戲,即“發(fā)文書”的儀式。只見慧能大師穿上十多層足有三四十斤重的袈裟,手持閃著光亮的如意,仿佛在場地上輕歌曼舞。不過,“歌”的是經(jīng)詞,眾和尚圍繞著他轉(zhuǎn),并唱著“南無阿彌陀佛”。他每唱一段經(jīng)詞,便燒一道紙符,這時就由一個和尚幫他翻一次袈裟,換一個圖案的服飾。就像川劇的“變臉”,不過變的不是臉而是衣服。那時,慧能七十多歲,眉毛全白了,他在和尚們中間“掛帥”,儼然顯得莊重、神圣。我想,他是在全身心地演繹著釋迦牟尼的佛祖形象。這個形象長久在我的記憶里,是那么的純真與深刻。

      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慧能大師。我一直記著這位給我算過命、救過我娘命的和尚。他什么時候仙逝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生都在進行自我精神的啟蒙、救贖與涅槃。每當見到他的女兒,我就感覺善良與智慧的他沒有遠去,仍然活在我們的孫橋村。

      大妹

      我在《媽媽的孤獨》一文中說過,大妹是我娘從朋友家領的,她生母家境太窮苦,我娘憐惜而收為養(yǎng)女。

      她的名字叫吳平英。

      我父母在陳家窯與大妹親娘家做鄰居。她的親娘家本來姓顧。她親生的父親與母親,是她祖父從南通市石港鎮(zhèn)的“小人堂”(舊社會臨時收養(yǎng)嬰兒的場所)抱回來的,并讓他們成為夫妻。平英出生的時候,前面還有一個姐姐,按理說,應該留下這個孩子,可他祖父重男輕女,不想留下她。那個時候,顧家人準備了一個水桶,上面架了一個扁擔,準備按習俗說“乖乖,走好啊”,就溺死她。就在這個時候,我娘出面阻止,并做了一個收養(yǎng)她的決定。我娘盼望著有一個女兒,我娘生大哥之前,有兩個哥哥早歿,連我在內(nèi)共生了四個兒子,所以覺得自己是個生兒子的命,但她一直盼望著有個女兒這才決定收養(yǎng)。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大妹。

      說到底,我娘也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到大妹五六歲的時候,我娘讓她學著干家務活。什么燒火、掃地、洗碗、挑豬草等,都讓她干。她很聽話,從不偷懶,而且干得也很勤快,這些都是她的自覺所為。我們兄妹幾個最怕我娘,如果做錯了什么事,就會被我娘打罵。被責罰最多的是大哥,因為大哥最頑皮,學習又不用功,其次,是大妹。干家務活如果怠慢或有不足,我娘就會對她打罵,當然,也就是嚇唬嚇唬她,讓她更乖點。我父我娘重男輕女,不讓大妹上學。他倆認為女孩子讀書沒用,這是對子女教育的性別歧視。我的小妹給凌家抱養(yǎng),上到小學畢業(yè)就沒有再上初中,我父我娘也沒要求凌家讓她繼續(xù)讀書,也是出于重男輕女的思想,對我則是寬容與鼓勵。我讀小學時,學習成績在年級老拿第一,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是一個“學霸”,故而父與娘早就看好我,后來一直鼓勵我讀書,直到大學畢業(yè)。

      大妹眼睛大,膽子小,自小沒脾氣。說她膽子特別小,是因為她有著“被抱養(yǎng)”的自卑心理:用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娘的臉色做事,順從與乖巧伴隨著她的成長。她時時處處都提防著自己犯錯,生怕受到娘的責罰,連吃飯也不敢貪饞。她只顧扒飯,只吃青菜蘿卜之類的素菜,對葷菜則不動筷子??晌夷镄睦锾鬯?。如果吃肉,總是夾幾塊瘦肉給她;如果吃魚,娘就夾一條完整的魚放在她的飯碗里。所以,家里有好吃的,也都少不了她的份。盡管如此,我總擔心大妹吃不飽。我小時候很貪饞,經(jīng)常在廚房里找吃的,什么肉圓、茶食、粽子、青蒿團等,我拿的時候,怕她餓,總會給她也拿點。每次,她都睜大烏溜溜的眼睛,到門外看看有沒有人——沒人,也就笑著,狼吞虎咽地吃了。我關照她別說,她總是點點頭答應。這是我倆的秘密。她從來沒有在我父我娘面前出賣過我。

      我在揚州上大學的時候,我娘匆匆忙忙地幫大妹成了親。

      那個時候,大哥轉(zhuǎn)業(yè)去了黑龍江的北大荒,在那里結(jié)婚成家;我娘認定我將來也會在外地工作;小妹被過繼給了鄰居,是別人家的女兒,也不會養(yǎng)她的老。將來老了,誰來照顧我父我娘的日常生活?于是,我娘就自作主張,把大妹留在家里,招一個女婿上門。招的誰?原來一個小名叫桃侯、大名叫吉春華的小伙子,經(jīng)常在我家附近轉(zhuǎn)悠,偷偷地接近大妹。他們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嘰嘰咕咕,竊竊私語。孫橋村兩個最內(nèi)向、最老實的人,就這樣甜蜜地私會,創(chuàng)造著他們的愛情的故事。我娘發(fā)現(xiàn)了他倆彼此相愛的秘密,特高興。春華在他家排行老二,父母偏愛他大哥,故此我娘一提入贅招婿之事,他家人求之不得,立即就答應了。記得娘曾經(jīng)跟我說過給大妹招婿的事,我完全同意我娘大膽“反傳統(tǒng)”的計劃,同意的理由就是我娘的理由:我面臨大學畢業(yè),將來肯定不可能在老家我父我娘身邊盡孝,有個貼心、靠得住的妹妹照顧父母,自然是一件好事。我只是覺得,我娘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就給他們匆忙完婚,身在揚州的我也沒能夠回家給大妹祝福,有些倉促。

      我娘在家里,是一個絕對的“女權主義者”。做什么事,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從不與父親商量,可招女婿一事,遭到我父的激烈反對。他也不跟我娘當面理論,卻在背后跟娘較勁。他瞞著我娘,請人寫了一封信,將招婿一事告訴了在黑龍江的大哥。這下激怒了大哥。我父和大哥的家族觀點強硬:我家有兩個兒子,再來一個女婿承嗣,有違幾千年的綱常,說的也在理。但我認為,家族倫理也是可以改變的??晌易霾涣酥?。大哥在北大荒農(nóng)場退職,帶著大嫂和孩子回到老家。我娘出于家庭的壓力,只有妥協(xié)。這件事讓大妹夫妻倆受到極大的委曲,兩個老實巴交的人只得無奈地回到吉家。盡管春華的父母不待見這個小兒子,但吉家也沒花什么錢和力氣,就討到一房媳婦,自然也沒多少話可說。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大妹結(jié)婚沒有舉行一個像模像樣的婚禮,更沒有得到娘家人和婆家人的祝福,相反還受到兩家人的擠兌。大妹流了多少淚,哭過多少回,是可想而知的。妹妹命苦,真的好可憐!

      值得慶幸的是,大妹的婚姻是幸福的,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大妹夫不多話,勤勞、誠實、內(nèi)向,很疼大妹。我與妻子荷珠回老家,總是在她家蹭飯,把妹妹家當成我自己的家了。她不稱妻子叫“二嫂”而叫“姐姐”,是更加親昵與溫馨的意思。姐姐喜歡玉米、蠶豆、芋子,她就做給她吃。我喜歡她做的紅燒肉,她就天天做給我吃。吃飯的時候,春華總是陪我喝米酒,我喝兩碗,他喝半碗。半碗下肚,他就滿臉通紅,且紅到了脖子。他趁著酒性,莊重地站起來,給我大妹夾她愛吃的葷菜,送到她的碗里,然后微笑著看她一眼。每每如此。這種時候,我妹什么話也不說,迎面看他一眼,算是對他關愛的領情。大妹夫妻倆把愛與孝道傳承給子孫,一家人待人都很實誠。有一回,孫女逮到一只龍蝦,奶奶煮熟了讓她吃,她說什么也不吃,一定要留給舅奶奶吃。舅奶奶拗不過她,只好吃了。她眨巴眨巴眼看著舅奶奶吃,天真的微笑里寫滿了真誠和快樂。

      讓我最感動的,是大妹對娘的盡孝。大妹家離我家很近,半里路,在一條河線上。孫橋村的人們都說,村街后面的一條大路是為吳平英修的,日日月月年年疊印著她的影子和腳印。我把那條路命名為“平英大道”。對大妹來說,路上寫滿了她的感恩與孝道。

      我娘手腳利索的時候,大妹每天都要牽著孩子去我家看看,看娘有什么家務活,就眼眼疾手快幫娘做了。幾十年如一日。先是牽著兒子,后來牽著一兒一女,再后來牽著孫女,一天也不拉下。我娘老了,不肯連累兒女,堅持一個人守在家里。那個時候,大哥一家在南通,小妹一家在馬塘,我的一家在揚州,照顧娘的生活就靠大妹。她早晨去一趟,給娘倒馬桶或者痰盂,洗洗刷刷,晚上再去娘家,侍候娘吃晚飯,幫老人洗臉洗腳上床。過了八十歲后,我娘慢慢地患上老年癡呆,后來跌了一跤,不能走路,生活不能自理。先在小妹家養(yǎng)治,小妹與小妹夫教娘重新學會了走路。后來,我娘就在大妹家住,一直由大妹照顧飲食起居。比較起來,對娘的盡孝,算大妹孝心最大,其次是小妹。大哥對媽的照顧比我多,而我遠在揚州,只是在經(jīng)濟上供給我媽,侍候其左右的時間,算我最少的了。我感謝大妹對我娘的實實在在的孝心。

      大妹六十歲左右的時候,大妹夫因腎病走了,此后女兒又得胃癌去世。這讓她瘦小的身軀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背也微微地駝了。然而,她最終還是挺過來了。

      最近,我見到大妹重孫女的照片,好漂亮,那兩只大大的眼睛特別有神,漂亮里透露著她看世界的真誠。我外甥眼睛大,外孫女眼睛大。無疑,這個襁褓中的嬰兒的兩只大眼睛,遺傳的是她曾祖母漂亮的眼睛??晌矣X得,大妹不僅眼睛大而漂亮,還有一顆聽憑命運安排而又能抗拒不幸的強大的心。她的真誠與善良,使她的精神世界里充滿著照耀他人的陽光。

      大妹活著的全部意義,不是為自己活著。她給她的家庭和親人以陽光般的滿滿的溫暖。我覺得,她一生都在修行,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做人的尊嚴。而今,那些沉湎于學術圈里的讀書人,包括我,應該向我大妹學點尊嚴。

      我兒子看完這篇文章初稿之后,說了這樣幾句話,可以拿來作為這篇散文的結(jié)尾:“有一種家庭的愛情是默默的奉獻,相比熱熱鬧鬧、爭吵不休的愛情方式,姑姑的付出更加安靜,好像大提琴一般深厚,源源不斷地滋潤著上下三代。所以,我喜歡大眼睛。”

      禮數(shù)

      禮數(shù),是社會文明、穩(wěn)定、和諧的基礎與保證。從儒學建立之后,就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即所謂的封建禮教。經(jīng)過五四運動,封建禮教受到嚴厲的批判,但其中作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人倫禮數(shù),還是存在于我們現(xiàn)實的社會之中,必須代代傳承下去,每個人的每時每刻,都在禮數(shù)中討生活;倘或背離禮數(shù),可能會帶來工作上的困擾、命運的困厄與生存的煩惱。

      方圓數(shù)十里的孫橋村,婚喪喜事等最講禮數(shù)。譬如說,幾千年歷史傳統(tǒng)的葬禮,就一直非常隆重地流傳到現(xiàn)在。人死了,死者的兒子或入贅的女婿,親自到至親的親戚家報喪,遇到長輩,必須行大禮下跪。第三天,主家在自家院子里搭幾個大涼棚,請七至二十個和尚做齋事,為逝者超度亡靈。和尚敲鼓打鑼,誦經(jīng)并發(fā)文書做道場,齋事要做一天加半夜,講究的做一天一夜。同時,親戚、朋友及鄰居,像過節(jié)似的,紛紛送“包子”(紙錢香燭供菜供果之類)、上人情“份子”錢。主家擺上幾十桌,好吃好喝招待親友,供吃中午與晚上兩頓酒飯。近三十年來,禮數(shù)又多了一項,至親的親戚小輩送“鑼鼓隊”,鑼鼓隊里有專門“幫哭”的,有專門表演歌舞的,還有專門玩雜耍的,以增加葬禮的氣氛。孫橋村一帶這種紀念死者的禮數(shù),以前外地也很普遍,但現(xiàn)在漸漸地少了,也簡單化了。城里人在火葬場舉行個簡短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完事了;也有人家的子女,不請親友參與,在廟宇里請和尚誦經(jīng),為長輩亡靈超度,這算是很孝順的了。孫橋村葬禮的禮數(shù)如此不衰且沿襲至今,至少在江蘇也是一種保留下來的地方風俗。不過,請和尚做齋事,必須事先向鎮(zhèn)政府報告,得到批準后才能舉辦。

      孫橋村的人都講禮數(shù),所以孫橋村的社會文明而且和諧。其中,我娘是最講禮數(shù)的一個人物。

      我娘的禮數(shù),表現(xiàn)出對親戚朋友的極大尊重。譬如,娘的二姐去世的時候,姨表兄親自來報喪,她爽快答應去參加葬禮。從我家到南通縣的西亭鎮(zhèn),足有五十里路。沒人陪她去,她一個人乘坐“二等車”(做拉人生意的自行車),顛顛簸簸地走了大半天,只是盡她做妹妹送她二姐最后一程的禮數(shù)。我娘那時六十多歲,從沒坐過自行車,后來對我說起此事時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有余悸的樣子。娘說,到西亭鎮(zhèn)的時候,她被二姐家的最莊重的孝道禮數(shù)所感動:姨侄、侄媳、姨侄女、姨侄女以及孫子輩,穿上雪花花的孝服,在鎮(zhèn)外幾里路的路邊,齊刷刷地跪迎“小姨孃”。這是二姨孃家給她最隆重的禮儀。她對自己二姐的尊重,贏得的是二姐家人對她更大的尊重。尊重別人,其實就是尊重你自己。

      我娘的禮數(shù),還表現(xiàn)出對小輩的善良的關懷。二舅過繼的兒子德榮結(jié)婚時,外公外婆已經(jīng)去世,他的養(yǎng)父遠在揚州工作,沒法張羅,因此張羅他的婚事,就由大舅(他親生父親)和我娘一手操辦。她給娘家侄子買棉被、枕頭、褥單等床上用品,還買了碗筷、鐵鍋、馬桶、小馬子等等,都是“新”置辦的生活用具。那幾個月,娘成天樂顛顛、忙碌碌,比誰都忙得開心,仿佛是給自己親生兒子辦喜事一樣。后來表嫂生孩子,娘去“看產(chǎn)婦”,送雞蛋、油馓子、坐墩肉等月子禮,又去他家服侍產(chǎn)婦,燒吃的、洗衣服,有時,娘還指派我陪在產(chǎn)婦床邊,與二表嫂打“如東長牌”,以打發(fā)表嫂的無聊。

      我大表兄的老三李建飛跟我說,常常想起“姑奶奶歡喜娘家人的情景”(老家人口語里常常把一些詞語倒著說,如“喜歡”說成“歡喜”,“月亮”說成“亮月”)。我娘確實對她娘家的侄子們很好,喜歡到他們家去作客。我記得,小時候老家的風俗,大年初二女兒回娘家拜年??纱竽瓿跻?,我娘就帶我們兄弟倆去大舅家,還要在大表兄、二表兄家喝年酒,住上兩晚。平時,有事沒事,娘總喜歡往娘家侄子家跑,凡有“看產(chǎn)婦”、過生日、砌房子等禮數(shù),娘都要表示一下長輩的心意。我常問娘:“你怎么總往娘家跑?”娘回我:“娘家娘家,就是‘家,它是你娘的‘根??!”娘家,永遠是我娘享受親情的一個港灣。娘常常對我說:“你的表兄表侄們,他們是我娘家老根上大大小小的瓜,不僅連著藤,還連著老根?!?/p>

      我娘對娘家人講禮數(shù),她娘家侄子們更講禮數(shù)。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對我大哥有了誤會,以為大哥對我娘我父不夠孝順。也難怪,大哥工作以后,很少去老表家看望,沒有很好地盡到禮數(shù)。于是,大表兄就想給大哥一次“教訓”。

      機會來了,這是一次難忘的,也是善良的教訓。我父去世,大哥請人給三位表兄報喪。正日那天,大表兄他們兄弟仨帶著家庭團隊和“鑼鼓隊”,到了孫家橋南橋頭,只聽到遠處嗩吶聲聲、鑼鼓喧天,可隊伍就是不過橋。正如白居易詩云,“六軍不發(fā)無奈何”。有人給大哥報信:“快去橋頭迎接,你娘的娘家侄子們到橋頭了。”于是,我們兄弟、妯娌四人披麻戴孝趕到北橋頭,跪下,低頭,請表哥團隊在嗩吶聲中過橋。

      這還沒完。下午,我父出殯時,堂屋前擠滿了看儀式的親朋好友和孫橋村的鄉(xiāng)親,我們兄弟妯娌披麻戴孝跪在門前,等待和尚做完儀式后,父親的靈柩就被抬出去火葬場。就在這時,只聽得大表兄大聲叫我大哥吳周廣的名字:“給鄰居倒茶拿煙!”我忙起身去辦,又聽大表兄發(fā)話:“吳周廣來!”我哥只好起來,一一給門前的鄰居發(fā)煙倒茶。完了,我哥跪下,大表兄又大聲喊起來:“吳周廣,你哭喪棒拿反了,正過來!”我哥立即拿正。這時,我注意到他眼淚唰唰下來,這是被大表兄“教訓”的淚水。大哥小時候野慣了,后來又去當過兵,平時大大咧咧,不拘禮數(shù),可以借蘇軾詩句說,“江山養(yǎng)豪杰,禮數(shù)困英雄”。大表兄之所以如此“教訓”,就是因為大哥沒有親自去大表哥家“行大禮”報喪,僅請人打個電話通知,完全沒有盡到應該盡到的禮數(shù)。這是善良的“教訓”,大哥也心服口服。

      禮數(shù)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儀式,但它卻是最珍貴的人格表現(xiàn)。我娘雖然不識字,但她比一般人更有禮數(shù)。我父生病一年多才去世,我娘知道,留不住他了。父親去世當時,娘生病臥床不起,硬要大哥抱著她到我父遺體前,磕了三個頭。她說:“老侯一生辛苦,我應該磕頭為他送行?!闭f著,枯淚兩行。即便自己不能行走,我娘還要如此對我父行一個告別的儀式,也是告訴我們做子女的,做人永遠要保持一顆真心。我娘的禮數(shù)里,永遠寫著她的真誠,演繹著她心里最柔軟的東西。

      我娘常說,鄰居好,賽金寶。與鄰居相處,是人心換人心的和善。凡是鄰居借錢借物,如有,總會借。大方也是我娘的禮數(shù)。與人相處吃點虧沒事,吃虧是福。我家枇杷園成熟了,娘就讓我摘了,給南北東西的鄰居一家一家地送,一籃一籃地送,一次一次地送。所以,我家的枇杷園沒人來偷??吹洁従蛹业呢髢貉鄱⒅凌?,娘就招呼他們上樹去吃。我家如果做了什么好吃的,玉米呀,南瓜呀,芋仔呀,炒蠶豆呀,都會送點同場上的鄰居家孩子吃。連蔬菜瓜果也都我送你,你送我。我家與葛姓兩家,互通有無,仿佛是一家人。我在上中學住校的時候,每每周末回家,場上媽媽就會在我臨走的時候,給我?guī)讉€熟雞蛋或者給我一瓢炒蠶豆什么的,好像把我也當成自家的伢兒。

      禮數(shù)之于我娘,常常理解為對他人的感恩與回報,對家人也是如此。在我娘我父年老的時候,我就對大哥和兩個妹妹說,我給父母養(yǎng)老。從此,我按月給老家寄錢,從不間斷。每回我與妻子帶孩子回家看望,娘都做最好吃的給我們。她事先就做好了準備,魚肉都燒好幾大碗候著,隨便我們怎么吃。她看著我們吃,微笑著,滿心歡喜。娘說,就是家里人也要講禮數(shù),明明是家里人,但在相處中當“客人”待,你好我好大家好,自然就不會吵鬧。我娘用她的語言、行為,詮釋著西班牙作家松蘇內(nèi)吉的一句話:“禮貌是人類共處的金鑰匙?!庇幸淮位負P州的時候,我在一邊,聽到兒媳與我娘告別的對話:

      兒媳說:“娘,你不要老省,每月給你的錢娘得舍得花?!?/p>

      我娘說:“曉得,娘老了,真的拖累了你們?!?/p>

      兒媳說:“別這么說,兒子、媳婦養(yǎng)你一輩子,是我們的福分?!?/p>

      我娘說:“荷珠,謝謝你啊,我過的是你的日子?!?/p>

      婆媳對話很暖心,充滿了互相感恩的禮數(shù)與和睦相處的真誠。我想起莎士比亞的話:“在宴席上最讓人開胃的就是主人的禮節(jié)?!庇H戚、朋友、鄰居、同事之間固然需要禮數(shù),而婆媳之間,我以為同樣需要禮數(shù)的儀式感。所謂“禮多人不怪,油多不壞菜”。向兒媳表示感謝,本沒有必要,可荷珠聽到老人真誠的話語,越發(fā)增強了撫養(yǎng)老人的責任。直到現(xiàn)在,她每當在我面前提起我娘“我過的是你的日子”這句話,都仍覺得暖心。我娘已離世二十多年,可她的話至今仍然溫暖著子女的心。

      我娘一輩子都在教育我如何做人,尤其教育我為人處世的規(guī)矩,而規(guī)矩,就是個人的進德修為。在我娘看來,禮數(shù)演繹著一個人最崇高,也是最真誠的人格。它與靈魂共名,它與善良共舞。

      (責任編輯:孫婷)

      猜你喜歡
      慧能大妹二舅
      我“破產(chǎn)”了
      破產(chǎn)
      那一朵蓮
      “一舅二舅”
      禪爭
      讀者(2018年1期)2017-12-18 21:43:28
      慧能,不識字的禪宗六祖
      慧能禪師的“德”與“才”
      兩條母狗的故事
      參花(下)(2016年3期)2016-05-04 05:57:42
      二舅和狗
      小說月刊(2014年11期)2014-04-18 14:12:29
      乃东县| 商河县| 敦煌市| 修武县| 禹城市| 庆云县| 买车| 手游| 海城市| 新和县| 昌乐县| 武功县| 张家港市| 舞钢市| 江门市| 乌什县| 抚州市| 阿拉善左旗| 浙江省| 梁山县| 磴口县| 河北区| 哈尔滨市| 高州市| 长武县| 虹口区| 宕昌县| 南部县| 涿鹿县| 高唐县| 新田县| 漠河县| 河西区| 仙居县| 封开县| 鄂州市| 莎车县| 安康市| 永年县| 北海市| 重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