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與物象相處

黃菁

畫了這么些年的畫，體會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與物象相處？一幅作品，所有的意義是從物象中來，所有的啟發(fā)是從物象中來，所有的驚喜和感動是從物象中來，所有的煩惱和所有的失敗也是從物象中來的。物象包含了可視的物體和可知的事情。我是這樣認為，畫畫的人一生都在和自然物象作斗爭，這個想法不知道對還是不對？

物象是個既可愛又可恨的東西，是個需要敬畏又必須藐視的東西。開始時你是想要得到她，所以你要去了解她，走近她，研究她，把握她。你花費了大把的精力和聰明才智去得到她，這是一種爭取，也是發(fā)現(xiàn)的過程。得到她的提醒，得到她的滋養(yǎng)，以及源源不斷的視覺暗示和豐富的形式表現(xiàn)資源。

突然有一天你發(fā)覺過于接近和依賴物象會束縛住你的手腳時，或者說，你的表達和表現(xiàn)因為你的接近而出現(xiàn)了詞不達意的情況時，你的想象力和你偶爾的撒野總是被她矯正，你會覺得物象是一種制約，是一種僵化，使人產(chǎn)生審美疲勞的一本正經(jīng)的說教。這個時候你又想要躲開她，想擺脫她的控制，想放棄掉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什么透視、結(jié)構(gòu)、光影、比例、空間等，這些從研究物象時得到的知識和規(guī)律一旦成為你的思維定式，你想輕易放棄就不容易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與自己的功利心和既得利益作斗爭。這個擺脫物象影響的過程也是一種掙扎，一種進退兩難的掙扎。當然，說得嚴重一點也可以叫作“斗爭”。征服她需要“斗爭”，擺脫她也需要“斗爭”。

有時候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畫著畫著就不知道要畫什么了，畫著畫著腦袋就空了。這種情況是脫離了物象的啟發(fā)呢？還是過分依賴物象所造成的短路呢？

常常有人說，一旦脫離生活，腦瓜子就空洞了，作品就沒有生氣了。吳冠中先生說的風(fēng)箏斷線，就是指脫離生活，或者也可以說是脫離了物象，作品就沒有了來源，沒有了生命力，甚至是靈感會枯竭，畫不好了，畫不出來了，退步了，概念化了，等等，總之一句話，離開了對象和生活就畫不好畫。

但在我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中，能否從物象中跳出來，是畫好畫的關(guān)鍵。當然你可以說是因為前面的一步已經(jīng)完成了，后面的一步剛開始。好像是貢布里希說的一句話：“知道了之后再扔掉和壓根從來就不知道是有本質(zhì)不同的?！边@說得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但我發(fā)現(xiàn)，獲得之后的干擾比沒有獲得的能力欠缺更讓人頭痛。這是畫畫人的矛盾，是選擇以及舍棄的煩惱。

有膽量打進去，有勇氣走出來。打進去是上半場，走出來是下半場。問題是，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上半場該什么時候結(jié)束，下半場應(yīng)該怎么開始。很多人永遠的停在了上半場，而且特別滿足地停在那，根本不愿意離開，更別說要他犧牲什么了。

我覺得是對待物象的態(tài)度決定了你下半場怎么走，也決定了你的上半場什么時候結(jié)束。物象太有吸引力了，因為人有征服欲和占有欲，這個天性導(dǎo)致人一旦得到了就想永遠占有，而且是理直氣壯地保護著自己的成果，找出各種理由為自己的不放棄做辯護。

我自己是意識到這個下半場的問題，至于怎么走？是否能走出來？又或者掙扎得傷痕累累也走不出來都是有可能的。

自由和約束會伴隨著畫家的一生，從自由到被約束，再逃離約束進入到自由。畫畫的人一輩子都在斗爭和掙扎，與物象斗，也與自己斗，有時候還要和外在的其他影響斗，斗爭就是主動地被約束和自覺地擺脫約束的過程，缺少了一方，另一半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不必害怕與這樣的矛盾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