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波
(青島大學 歷史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提要: 元代在部分地區(qū)設置行御史臺是一個創(chuàng)舉,其中建立陜西諸道行御史臺更是治理西部地區(qū)新的政治舉措。陜西行臺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河西行臺。從河西行臺到陜西行臺,其間不斷罷廢復設,反映了元廷在管理西部行省問題上的探索與思路變化,總的原則都是為了適應西部行省錯綜復雜政治、軍事形勢的需要。通過建立陜西行臺,元廷力圖達到控制西部、穩(wěn)定大局的根本目的。陜西行臺圍繞這一主旨開展日常履職活動,其效果則因事、因人而異,需要具體分析。陜西行臺的治所為京兆,與陜西行省治所同城,這一現(xiàn)象長期存在,沒有變化,表明京兆地區(qū)具有不可替代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
元代對地方的監(jiān)察不同于前代,在部分地方即江南和西部地區(qū)采用行御史臺制度,其中西部地區(qū)的陜西行臺頗具特色。陜西行臺全稱陜西諸道行御史臺,管轄范圍涉及甘肅、陜西、四川和云南四個行省,均位于長江上游、黃河大彎曲部東段以西,自北向南呈現(xiàn)一個向西的巨大弧形狀,構成元廷西部地區(qū)一道天然屏障。為平定西北諸王叛亂并用兵西南,元廷建立伊始便于西部行省駐扎大量軍隊,加上行省內部各種利害關系,使該地區(qū)的矛盾錯綜復雜。在這個背景下設置的陜西行臺具有監(jiān)察機構的共性,也帶有自身的個性特征。20世紀60年代日本學者丹羽友三郎的《元の西臺について》[1],是較早研究元代陜西行臺的專題文章,具有開拓之功。之后,中國學者的一些文章對此問題間有論述,如郝時遠的《元代監(jiān)察制度概述》[2]、《元代監(jiān)察機構設置輯考》[3],以及李治安的《元代陜西行省研究》[4]、《元代行省研究》[5]等。這些研究從基礎史料著手解決具體問題,成果顯著。但若從古代國家治理的視角去觀察,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比如陜西行臺的源頭、設置的初衷以及效果等,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本文試從這些方面再作考察如下。
陜西行臺定名于成宗大德元年(1297)十月[6],但它的創(chuàng)立卻早在此前。關于陜西行臺的初創(chuàng)時間,《新元史》卷57《百官志三》記載:“至元初,置河西諸道行御史臺。”[7]由于所記未注明史料來源,此說不被學者們所接受①。丹羽友三郎認為,大德元年(1297)之前出現(xiàn)過的河西行臺和云南行臺,都是陜西行臺的前身,他還將河西行臺稱為陜西行臺的“暫時存在期”[1]215,可惜沒有展開論述。我國學者提出,河西行臺只是“主管畏吾兒人口的監(jiān)察機構”[2]84,而且是一個“職能有限”的“臨時性的機構”[5]801-802,陜西行臺的前身應是至元二十七年(1290)五月創(chuàng)立的云南行臺。這個問題似可再作商榷。
關于河西行臺的設置與省罷,直接可以引以為據(jù)的即《元史》卷12《世祖紀九》: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罷河西行御史臺”[8]251。《元史》本紀的史料出自元十三朝實錄,可信性高,足以說明確實存在過河西行御史臺?!对贰酚钟浿猎拍?1282)三月,“以領北庭都護阿必失哈為御史大夫,行御史臺事”[8]241。有人認為阿必失哈所任為河西行御史臺御史大夫,并推定河西行臺建于至元十九年(1282)初[3]47。筆者同意這個看法,只是不認為河西行臺僅為主管人口的監(jiān)察機構,而是覺得它與當時已經存在的江南行臺一樣,都是職能完備的中央御史臺(中臺、內臺)派駐機構。論據(jù)試述如下。
第一,河西行臺設置的背景是在西北平叛壓力下治理邊地的政治需要。元初,西北地區(qū)戰(zhàn)事不斷。至元十三年(1276),昔里吉、脫黑帖木兒叛亂,忽必烈急調從江南回師的主力部隊北伐,在斡魯歡河(鄂爾渾河)大敗昔里吉軍[8]3113。至元十六年(1279),脫黑帖木兒進犯和林,被元將劉國杰擊退[8]3808,②。脫黑帖木兒轉而與撒里蠻(蒙哥孫)結盟,繼續(xù)作亂。后由于叛軍內訌,自損實力。撒里蠻不得已于至元十九年(1282)正月歸順元廷,并執(zhí)拿昔里吉(后亡命于元)。一場叛亂才始趨平息[8]239,[9]。昔里吉叛亂之初,元廷正在江南用兵。至元十三年(1276)初元軍占領臨安,南宋殘存政權尚未最后覆亡。次年元廷便設置江南行御史臺[8]2179,以掌控局面。至元十九年(1282)西北地區(qū)政治、軍事的嚴峻形勢,并不亞于至元十四年(1277)的江南地區(qū),設立與江南行臺同樣規(guī)格的河西行臺自屬必然。兩個行御史臺,一在江南,一在西北,也是合理的戰(zhàn)略布局。
第二,河西行臺是河西地區(qū)行政機構不斷調整的產物。元廷在河西地區(qū)的行政建制,始于中統(tǒng)二年(1261)的中興府行中書省事,《元史》卷4《世祖紀一》記載,中統(tǒng)二年(1261)九月,“詔以粘合南合行中興府中書省”[8]74;《元史》卷146《粘合重山傳》記載,中統(tǒng)二年(1261),“授中書右丞、中興等路行中書省事”[8]3466。該機構后更名西夏行省、西夏中興行省,為甘肅行省的源頭,但建制幾經反復③。甘肅行省屢置屢廢,反映出元廷治理河西地區(qū)經歷了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行省的叫法也變化不定,并出現(xiàn)了“河西行省”的名稱?!对贰肪?《世祖紀四》至元七年(1270)閏十一月條記載,“己巳,給河西行省鈔萬錠,以充歲費”[8]131;卷10《世祖紀七》至元十六年(1279)九月條記載,“給河西行省鈔萬錠,以備支用”[8]234;卷11《世祖紀八》至元十八年(1281)十月條記載,“給鈔萬錠,付河西行省以備經費”[8]234。在行省建制的不斷摸索實踐中,河西行臺的出現(xiàn)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河西行臺并非主管畏吾兒的監(jiān)察機構。畏吾兒地區(qū)早在成吉思汗時代即臣附于蒙古,忽必烈登基后在該地設立官署。《元史》卷89《職官志五》記載:“至元十一年(1274),初置畏吾兒斷事官,秩三品。十七年(1280),改領北庭都護府,秩從二品?!盵8]2273《元史》卷11《世祖紀八》記此事于至元十八年(1281)二月[8]230。另一方面,至元十五年(1278)八月,元廷又于畏吾兒分地設立提刑按察司[8]204。這是一個正三品的衙門[8]2180-2181,④。至元十八年(1281)五月罷除[8]231。這里有一個問題,即為什么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由領北庭都護的阿必失哈為新成立的河西行臺首任御史大夫,而未由職掌監(jiān)察的提刑按察司長官擔任河西行臺主要長官?筆者的看法,這是政治、軍事上的考量。至元五年(1268)始立御史臺時,御史大夫為從二品官,至元二十一年(1284)升為從一品[8]2178。此前即至元十九年(1282)時仍為從二品。元代行御史臺的品秩與中央御史臺相同,即“設官品秩同內臺”[8]2179。由秩級相同的北庭都護轉任河西行臺御史大夫,更符合官場任職的規(guī)則。同時也說明了這么幾個問題:一是河西行臺是與江南行臺對等、職能完備的機構,二是河西行臺的御史大夫已非昔日的畏吾兒斷事官及其提刑按察司長官可以比肩,三是行臺的任務兼有軍事上鎮(zhèn)遏的功能了。
還有一點頗為重要,即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河西行臺省罷后不久,很快得到恢復。至元二十二年(1285),中書省臣上奏,“請罷行御史臺,其所隸按察司隸內臺”,御史臺提出反對意見。忽必烈在得知盧世榮“欲罷之耳”的意見后,最終表態(tài):“其依世榮言?!边@條史料見于《元史·盧世榮傳》,時間系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二月壬戌條[8]4567?!对贰繁炯o亦記錄了此事,時間為同年一月,同時載有廢除行御史臺后諸事的安排:
中書省臣請以御史大夫玉速怗木兒為左丞相,中丞撒里蠻為御史大夫;罷行御史臺,以其所屬按察司隸御史臺,行御史大夫拔魯罕為中書平章政事。帝曰:“玉速怗木兒,朕當思之;拔魯罕寬緩,不可?!卑餐瘜υ唬骸鞍⒈爻嗪虾稳??”帝曰:“此事朕自處之。罷行御史臺者,當所如奏?!盵8]272
拔魯罕即博羅歡,《元史》有傳,載其至元十八年(1281)“以中書右丞行省甘肅。至元二十年(1283),拜御史大夫,行御史臺事,以疾歸”[8]2990。關于他任職行臺的記載尚有《牧庵集》卷14《平章政事忙兀公神道碑》,云至元“二十有一年(1284),授龍虎衛(wèi)上將軍、御史大夫、江南諸道行御史臺事”[10];《至正金陵新志》載至元二十三年(1286)博羅歡在江南行臺御史大夫任上[11],⑤??梢哉J為至元二十年(1283)或至元二十一年(1284),博羅歡被任命為江南行臺御史大夫,他未及赴任即“以疾歸”。至元二十二年(1285)一月,行臺罷廢,但很快恢復⑥,仍任命博羅歡為御史大夫?!吨琳鹆晷轮尽匪洸┝_歡為江南行臺御史大夫,當是他實際到任的時間。上引《元史》本紀材料中,關鍵性的一句話是安童對曰“阿必赤合何如?”阿必赤合即阿必失哈。安童時為中書右丞相,為忽必烈倚重的老臣。這句問話是安童考慮罷去行御史臺后人事安排的事宜。中書省臣只提到了江南行臺御史大夫博羅歡的下一步安置,而安童則想到了河西行臺的阿必失哈。至元二十年(1283)三月曾經罷去河西行臺。對于阿必失哈,不可能等到至元二十二年(1285)安童提醒時仍未作安排。合理的解釋應是至元二十年(1283)河西行臺被廢除不久,曾經恢復,至元二十二年(1285)時因盧世榮及中書省臣的反對,又與江南行臺一道被罷,所以才會有安童的“阿必赤合何如”之問。
第三,阿必失哈的身世與地位可以表明河西行臺的重要性。阿必失哈為塔塔統(tǒng)阿后裔。塔塔統(tǒng)阿為畏吾兒人,掌乃蠻太陽汗金印及錢谷。成吉思汗攻滅乃蠻,俘獲塔塔統(tǒng)阿,仍命其掌印章,并“教太子諸王以畏兀字書國言”,創(chuàng)制了蒙古畏兀字。死后贈中奉大夫,追封雁門郡公。阿必失哈的父親篤綿(塔塔統(tǒng)阿子)亦受封雁門郡公。阿必失哈屬于有“大根腳”的人物,他本人也官至中書平章政事[8]3048-3049。至元二十二年(1285)初忽必烈罷去行臺,安童提出“阿必赤合何如”的問題后不久,史籍即載“以合必赤合(阿必赤合、阿必失阿)為中書平章政事”[8]273。至元二十二年(1285)三月,一份官方文件稱“御史臺官對安童丞相、阿必失阿平章、盧右丞、撒的迷失參政、不魯迷失海牙參政等奏”[6]164。至元二十三年(1286)七月,亦有忽必烈云“其左丞相甕吉剌帶、平章政事阿必失合、忽都魯皆別議”[8]291之語。皆可為證。世祖、成宗時期江南行臺先后任御史大夫的8人中,有4人(相威、博羅歡、阿老瓦丁、徹里)都是有“大根腳”的人物[11]270-271。其中博羅歡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遷陜西行中書省平章政事[8]2991。阿必失哈與他們相比毫不遜色⑦。河西行臺的職能權限與江南行臺也應是等同的。
根據(jù)上面的討論,可以認為陜西行臺的前身應追溯到至元二十年(1283)以前設置的河西行臺(丹羽友三郎稱之為“遠前身”)?;蛘哒f河西行臺是陜西行臺的源頭,即河西行臺—云南行臺—陜西行臺。三者之間是一脈相承的。
御史臺是古代帝王駕馭臣下的御用工具,履職對象是整個官僚隊伍。利用御史臺機構開展監(jiān)察活動的動機或者目的,屬于古代帝王的統(tǒng)治術。但凡統(tǒng)治術之類,有的寫在紙上,訂成制度,可以明言;有的藏于內心,暗中操作,不可明言。前者如監(jiān)察條例,即元代的“格例”“條畫”等。如至元五年(1268)設立御史臺時制定的“格例”,共計三十六條,概括起來即監(jiān)察百官,肅清風俗。職責涉及司法不公、賦役不均、官員選用、收受錢物、民生戶籍、清理軍務等吏治的各個方面[6]14-17。因為要在實踐中操作,故制定成“格例”,刊布于世。這是元代監(jiān)察條例的祖本。至元十四年(1277)江南行臺制定的《立行御史臺條畫》,與前載“格例”相比,只是彈劾對象不同,基本精神是一致的[6]150-153?,F(xiàn)存文獻材料中尚未見有專為陜西行臺制定的“條畫”,但其職責規(guī)定應與《立行御史臺條畫》相吻合。
后者即另一種情況。這是隱藏在最高統(tǒng)治者內心的權謀,即利用彼此制衡的手段監(jiān)督臣下,防止他們結成朋黨,以維護君主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這類權謀只可明于心,不可言于口,是典型的法家統(tǒng)治術。其理論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商鞅。在傳世的《商君書》卷5《禁使第二十四》中,記有這樣的內容:
吏雖眾,同體一也。夫同體一者,相監(jiān)不可。且夫利異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為保也……夫事合而利異者,先王之所以為端也[12]。
元代設立中央御史臺及行御史臺(包括陜西行臺),究其初衷,即屬此類情況。站在帝王的立場,設置御史臺機構主要防范的是臣下結黨營私,勢力坐大。從這個思維模式出發(fā)考察西部行省的政治、軍事形勢,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特征。
第一,省治機構變化頻仍。中統(tǒng)元年(1260)八月,設陜西四川行省?!对贰な雷婕o》云:是年八月己酉,“立秦蜀行中書省,以京兆等路宣撫使廉希憲為中書省右丞,行省事”[8]67。同書又載:“中統(tǒng)元年(1260),以商挺領秦蜀五路四川行省事?!盵8]2306此時所置是陜西四川合一的行省,“進(廉)希憲為右丞,(商)挺為僉行省事”[8]3740。中統(tǒng)三年(1262)“改立陜西四川行中書省,治京兆”。至元十八年(1281),分省四川。至元二十一年(1284),仍合為陜西四川行省。至元二十三年(1286),始置四川行省,署成都[8]2306-2307。甘肅行省始置于中統(tǒng)二年(1261)。至元十年(1273),罷之。至元十八年(1281)復立,至元二十二年(1285)復罷,改立宣慰司。至元二十三年(1286),“徙置中興省于甘州,立甘肅行省。至元三十一年(1294),分省按治寧夏,尋并歸之”[8]2307。行省建制的反復變化,說明元廷對西部地區(qū)的行政管理一直處于摸索之中。
第二,防范和平定叛亂任務艱巨。元西部行省是與西北諸王作戰(zhàn)的前沿。賽典赤贍思丁出任陜西四川行省平章政事,《寓庵集》卷5《廉泉記》記載,“視事未幾,遂有西北之警,中外恟懼,擾擾不安”[13]。至元十二年(1275),諸王火忽叛亂?!对贰肪?《世祖紀六》: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戊子,“中書省臣言:‘王孝忠等以罪命往八答山采寶玉自效,道經沙州,值火忽叛,孝忠等自拔來歸,令于瓜、沙等處屯田?!瘡闹盵8]177。有學者認為,八答山或疑為巴達哈傷。觀此可知其時沙州以西,已道路不通。南疆一帶,幾乎不為元有[14]。據(jù)相關著作記載,至元十三年(1276)夏,諸王昔里吉(蒙哥子)、脫黑帖木兒(拖雷孫)在阿力麻里叛亂,拘捕了正在那里度夏的皇子那木罕和安童[9]312-313,[15]?!对贰な雷婕o六》記錄此事于至元十四年(1277)七月癸卯條[8]191。面對外部的壓力,尤其需要加強對軍隊乃至邊地官吏的監(jiān)督管理。
第三,駐軍數(shù)量大、軍種復雜?!秶念悺肪?9《平章政事忙兀公神道碑》記載:“時大軍駐西北,仰哺省者,十數(shù)萬人?!盵16]以陜西行省為例。《元史·汪世顯傳》云:“初,憲宗遣渾都海以騎兵二萬守六盤,又遣乞臺不花守青居?!盵8]3655拉施特《史集》稱,依附于安西王阿難答的蒙古軍有15萬之眾[9]379。有學者指出,陜西行省境內的軍種有“禮店文州蒙古漢兒軍民元帥府”所屬的探馬赤軍、安西王位下察罕腦兒四千戶蒙古軍、鞏昌總帥府所屬軍隊、“畏兀兒萬戶府”所屬軍、興元金州萬戶,以及陜西等處萬戶府[5]361-377。種類繁雜,統(tǒng)屬不一。如何有效控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第四,行省與出鎮(zhèn)宗王關系微妙。元廷在西部行省多實行行省與蒙古出鎮(zhèn)宗王并存分治的體制,《道園學古錄》卷5《送文子方云云南序》稱為“鎮(zhèn)之以親王,使重臣治其事”[17]。這里就有一個如何管理行省官員和出鎮(zhèn)宗王以及處理他們之間關系的問題。察合臺曾孫阿只吉分地于太原[8]288,在甘肅行省勢力頗大。大德七年(1303)九月,成宗“以太原、平陽地震,禁諸王阿只吉、小薛所部擾民”[8]454;武宗至大元年(1308),中書省的一份奏議提及“昔阿只吉括索所失人戶(即括戶),成宗慮其為例,不許”[8]496,反映了元廷對阿只吉防范的一面。在云南,蒙古宗王一度大權在握。云南設省后,大權歸于行省,但出鎮(zhèn)宗王對行省仍可監(jiān)督并有對大政的最后決定權[18]。雙方的勢力也彼此消長。至元十一年(1274),平章政事賽典赤贍思丁赴云南上任,“政令一聽賽典赤所為”[8]3064-3065,行省權重。至元二十七年(1290)冬,忽必烈長孫甘麻剌封梁王,授以金印,出鎮(zhèn)云南[8]2894,政治上的勢頭又蓋過行省。大德元年(1297),賽典赤第三子忽辛為云南行省右丞?!凹戎粒瑮l具諸不便事言于宗王,請更張之,王不可。忽辛與左丞劉正馳還京師,有旨令宗王協(xié)力施行。由是一切病民之政,悉革而新之?!盵8]3068忽辛敢于公開與蒙古宗王對抗,顯然有成宗皇帝的支持。這反映了行省與宗王間的矛盾與斗爭。
以上所述,無不是元初鞏固皇權統(tǒng)治所亟須解決的重大課題。與內地相比,凸顯出西部行省的特殊矛盾。面對這種形勢,作為耳目之司的御史臺具有其他機構無法替代的職能優(yōu)勢。元廷疆域遼闊,為實施對西部地區(qū)的有效控制,在該地區(qū)設置御史臺的派出機構,也就順理成章了。這應該是元廷設置陜西行臺時所考慮的主要因素?;蛘哒f,循著這個思路才更接近于元廷設立陜西行臺的本意。
將陜西行臺與江南行臺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即江南行臺的治所屢屢變化,陜西行臺的治所長期穩(wěn)定。至元十四年(1277),江南行御史臺始置于揚州,“尋徙杭州,又徙江州,二十三年(1286),遷于建康”[8]2179。這期間,江南行臺曾從江州遷回杭州[6]165,至元二十三年(1286)從杭州遷往建康。而此時江浙行省的省治在杭州[8]2306,行臺與行省治所徹底分離。至元二十六年(1289)江南行臺復遷揚州[8]322,至元二十九年(1292)再搬遷至建康[6]167。至正十六年(1356)九月,移江南行臺至紹興[8]2334。陜西行臺于大德元年(1297)七月成立[6]40,治所定為京兆。《元史·地理志》:“元中統(tǒng)三年(1262),立陜西四川行省,治京兆”,至元“十六年(1279),改京兆為安西路總管府。二十三年(1286),四川置行省,改此省為陜西等處行中書省。大德元年(1297),移云南行臺于此,為陜西行臺”[8]1423。自此陜西行臺與行省治所長期同城,沒有變化。江南行臺治所的遷徙變化有其自身原因可循,陜西行臺治所的長期穩(wěn)定也是由特殊背景造成的。具體地說,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
第一,京兆地區(qū)明顯的地緣政治優(yōu)勢。這個優(yōu)勢是由陜西行省的地理位置決定的。元人許有壬《至正集》卷42《陜西行中書省題名記》說:陜西行省“當天下一面”,“據(jù)要重以控西北南三陲”,“形勝之雄,建瓴東夏,分鎮(zhèn)夾輔,宗子維城,臣工旬宣,實任其重”[19]210。卷45又說:“關中東控中夏,西南北極邊陲,樹之行臺,俯制部屬。崇嚴之勢立,則敬畏之心生,敬畏之心生,茲用不犯矣?!盵19]220元廷改遷云南行臺于陜西京兆的直接緣由,是大德元年(1297)四月御史中丞崔彧的建言:“甘肅、陜西兩處行中書省,控御西北邊境,諸王、駙馬大軍駐扎去處,錢糧出入,支持浩大。四川、云南兩處行省,亦系邊遠蠻夷地面,不漸聲教,形勢險惡。今云南立行御史臺,甘肅、陜西、四川各立肅政廉訪司,輕重倒置,耳目有所不及。若將云南行臺移置安西路陜西等處,其云南止設肅政廉訪司。又,陜西道元立廉訪司,卻于鳳翔府酌中處設置,并甘肅、四川兩處廉訪司,通計四道,隸屬陜西等處行御史臺節(jié)制。四省文卷,每年監(jiān)察御史照刷。其甘肅邊境等處,每年行臺官親行,鎮(zhèn)遏軍民,糾察非違。其于國家便益,不可盡言?!盵6]42這是立足于西部行省監(jiān)察事宜的全局,提出的富有戰(zhàn)略眼光的建議。同年七月,成宗批準了這個奏議。此舉是元廷對西部地區(qū)監(jiān)察機構的重大調整。直至元末,陜西行臺治書侍御史王思誠致書河南的察罕帖木兒時,仍然提到“陜西重地,天下之重輕系焉”,“河南為京師之庭戶,陜西實內郡之藩籬”[8]4214。陜西京兆路曾經是忽必烈藩邸分地,一直是行省的政治重心,這個地緣優(yōu)勢也是其他西部行省和地區(qū)所不具備的。
第二,行臺成立的時間背景較為有利。行臺的設立遷徙與行省大環(huán)境的變化不無關系。陜西行省的成立可以追溯到中統(tǒng)元年(1260)[8]2306。因受用兵南宋的影響,多次發(fā)生變更,處于不穩(wěn)定時期。但成宗在位的大德年間這種情況發(fā)生了改變,再少有大的變更。行省的穩(wěn)定,有利于行臺的配套建設。此外,至元二十二年(1285)盧世榮當政時,由于他的主張,行臺被罷。結果安童從中圓場,雖然江南行臺復立,治所卻從杭州移到了江州(江西九州)[8]274-275。這種因宮廷矛盾導致行臺治所變更的情況,在大德元年(1297)陜西行臺成立時已不復存在。
第三,陜西行省與蒙古宗王的矛盾需要有人從中制衡。因京兆路特殊的政治地位,元廷多委以顯赫宗王出鎮(zhèn)。至元九年(1272),忽必烈三子忙哥剌被封安西王,出鎮(zhèn)長安。次年益封秦王[8]2735-2736。他死后,其子阿難答襲封安西王,權勢極盛。至元二十四年(1287)桑哥進言:“先是皇子忙哥剌封安西王,統(tǒng)河西、土番、四川諸處,置王相府,后封秦王,綰二金印。今嗣王安難答(阿難答)仍襲安西王印,弟按攤不花別用秦王印,其下復以王傅印行,一藩而二王,恐于制非宜?!焙霰亓摇霸t以阿難答嗣為安西王,仍置王傅,而上秦王印,按攤不花所署王傅罷之”[8]302。表明元廷對宗王勢力的坐大還是心存顧忌的。大德十一年(1307)成宗死后,阿難答卷入與海山兄弟爭奪皇位的政治斗爭,失敗被殺[8]478,535-536,2735,安西王藩也被撤除。但蒙古宗王在陜西行省,尤其是在京兆地區(qū)的影響猶在。有學者認為,元廷在陜西境內并非單一的行省支配,多數(shù)時間實行的是以行省為主導,同時摻入蒙古宗王、行御史臺及廉訪司、都萬戶府多種軍政力量的復合體制[5]381。這種局面尤其需要朝廷耳目之司的行御史臺從中監(jiān)督制衡,而京兆路在行省的政治地位又是不可替代的。
第四,監(jiān)察一手開始強化。忽必烈時期重用的阿合馬、盧世榮、桑哥等權臣,不僅在經濟上斂財,而且還對臺臣壓制和打擊,使監(jiān)察機構自上而下都處于極其被動的地位[20]。桑哥事敗后,忽必烈對臺察進行整頓。其中一項措施即至元二十八年(1291)二月詔令:“改提刑按察司為肅政廉訪司。”[8]345提刑按察司的職司側重于“提綱刑獄”,肅政廉訪司則將監(jiān)察糾劾奸弊放在首位[5]842。從總體上說,此時鎮(zhèn)遏的任務仍很繁重,但監(jiān)察一手已在加強,而行臺的監(jiān)察對象主要是行省。在這種背景下,行臺的治所也就不太可能與行省治所分離了。
評論陜西行御史臺的作用,應把握它是古代帝王實施統(tǒng)治的御用工具這一本質特征,在此基礎上對個案進行具體分析。從筆者翻檢史籍所見的案例看,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政治上發(fā)揮維護皇權統(tǒng)治的作用。陜西行臺御史中丞董士恭有政治頭腦。他在任上時,太師阿斯罕以丞相赴陜西上任。“嘗有旨,命之(阿斯罕)迎接便服不拜。俄一日,詔下,肩輿登堂,北面而坐。眾皆惡其無禮而畏其勢焰,無敢以為言者?!倍抗柭曉唬骸疤熳討z公以足疾,賜公便服不拜而已。今坐于堂上,而使眾官員具公服羅拜于堂下,不敬熟甚焉!”“叱左右去其肩輿。”[21]672面對皇帝詔書,阿斯罕“肩輿登堂,北面而坐”,冒犯皇威,是政治上的不敬行為。董士恭曾在內廷擔任典瑞院卿等職[21]671,深知阿斯罕這一做法的負面影響,故敢于厲聲斥責,“叱左右去其肩輿”。至大四年(1311)九月陜西行臺監(jiān)察御史袁承事呈,“甘肅等處驛路系西邊重鎮(zhèn),定西、會州、平涼、涇、邠通驛臨洮”,“常見鋪馬不敷,停留使客,或有非法選馬,箠詈站赤及州縣官吏,站戶被害,鬻產破家,賣及子女”,“蓋因直隸永昌王傅提調,因循茍且,失于拯治”。由《經世大典輯校》第八“政典·驛傳五”可知,省部商議的結果是“定額給驛,提調整點之事,累奉詔旨施行”,“令王傅與永昌路達魯花赤、總管提調,從新整治”[22]。監(jiān)察御史舉報的對象是永昌王傅,能夠奏效,很重要的一點即西部重鎮(zhèn)驛站的荒廢,直接威脅到元廷的統(tǒng)治基礎,所以即使事涉宗王,也要“從新整治”。
出于維護封建王朝的目的,行臺官員也參與宮廷的內部斗爭以及帶兵打仗,鎮(zhèn)壓農民起義軍。致和元年(1328)七月,泰定帝病死。九月,丞相倒剌沙擁立皇太子阿剌吉八在上都登基,而圖帖睦爾在大都即皇帝位(文宗)。兩都對峙,皇室的帝位之爭釀成大規(guī)模內戰(zhàn)。陜西行臺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站在上都一邊,率軍東出潼關,積極響應上都方面的軍事行動[8]713、715。至正十七年(1357)春,元末農民起義已形成高潮。陜西行臺侍御史王思誠“會豫王阿剌忒納失里及省院諸官于安西王月魯帖木兒邸”[8]4214,商討抵御紅巾軍的對策。十一月,陜西行臺御史中丞伯嘉納,與豫王阿剌忒納失里及陜西行省左丞相朵朵,分道攻打關、陜[8]940,共同鎮(zhèn)壓農民軍。御史臺機構是維系元王朝統(tǒng)治的政治工具,這方面的作用十分明顯。
第二,開展日常的監(jiān)察活動。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鼓勵(至少表面上如此)以及職責所在,元代監(jiān)察隊伍中涌現(xiàn)出一批敢于執(zhí)法糾察的官吏。茲舉幾則陜西行臺(包括云南行臺)的例子?!豆饩w續(xù)修永濟縣志》卷17《藝文·裴參政神道碑》記載,裴居敬任西臺侍御史,“云南職兵民者以梁王在鎮(zhèn),朋肆貪墨,憲司繩之,輒矯赦脫免。逮公(裴居敬)至,直(梁王)前啟聞。自是贓敗者一遵典制”?!案拭C重藩大鎮(zhèn),供億繁多,奸吏侵盜,公累章糾聞。上命中丞章閭等與公同核?;刈?,詔盡易在官者?!盵23]楊煥從江南行臺御史任上調任陜西行臺。他為人耿直,“知無不為,為無不盡”,“按云南省臣贓,悉置之法”[19]卷62,287?!冻萄羌肪?4《送楊彥寬謝事東歸序》記載,云南行御史臺設立時,楊彥寬遷為行臺御史。他長于辦案,這時“益展其能,得隱盜金谷以萬計,匿戶五百有奇”[24]。文宗至順二年(1331)十二月,陜西行臺御史捏古伯、高坦等人彈劾:“本臺監(jiān)察御史陳良,恃勢肆毒,徇私破法,請罷職籍贓,還歸田里?!蔽淖谙轮迹骸半m會赦,其準風憲例,追奪敕命,余如所奏?!盵8]794當然,若在履職中觸犯了權貴,也會遭到打擊報復。元順帝時,任用脫脫為相?!瓣兾餍信_監(jiān)察御史十二人劾其喪師辱國之罪,脫脫怒,乃遷西行臺御史大夫朵兒直班(朵而直班)為湖廣行省平章政事,而御史皆除各府添設判官?!盵8]3346陜西行臺與行省的關系比較緊張。朵兒直班出任陜西行臺御史大夫時,“省、臺素以舉措為嫌,不相聚論事”。在朵兒直班的堅持下,“乃與行省平章朵朵約五日一會集”[8]3359。這間接地說明陜西行臺糾察的力度是比較大的。
第三,履行其他方面的職責義務。(1)上封事?!渡接沂虆簿帯肪?1《元故少中大夫西蜀四川道肅政廉訪司使梁公神道碑銘并序》記載,至元二十六年(1289)梁天翔為云南行臺侍御史,“訪軍民利病,得汰冗員,薄稅斂,省驛傳,遷土官,恤兵政,已逋懸,布威德,懷遠人,切治體者二十余條,乘傳以聞,世祖深所嘉納”[25]。至順元年(1330),陳思謙任陜西行臺監(jiān)察御史,“建明八事:一曰正君道,二曰結人心,三曰崇禮讓,四曰正綱紀,五曰審銓衡,六曰勵孝行,七曰紓民力,八曰修軍政”[8]4237。(2)治刑獄。至元十五年(1278)五月,元廷下詔:“諸職官犯罪,受宣者聞奏,受敕者從行臺處之,受省札者按察司治之。”[8]200給予行臺對行省以下官員的處罰權。云南行臺御史中丞程思廉赴任后,“即戒敕典兵之官、牧民之吏,主刑名,司廩庫,各謹爾職,毋致人言。自是上下肅然,一新舊染”[16]卷67,4。西臺侍御史郭貞及臺掾董搏霄,“讞獄華陰山,有李謀兒累殺商賈于道,為賊十五年,至百余事”,“人皆以為憤,搏霄知之,以言于(郭)貞,即以尸諸市中”[8]4301。(3)賑災荒。泰定四年(1327),馬札兒臺出任陜西行臺治書侍御史,時逢“關陜大饑,賑貸有不及者,盡出私財以周貧民,所活甚眾”[8]3340。天歷二年(1329),關中旱,饑民相食。張養(yǎng)浩出任陜西行臺御史中丞。“既聞命,即散其家之所有與鄉(xiāng)里貧乏者,登車就道,遇餓者則賑之,死者則葬之”,“又率富民出粟,因上章請行納粟補官之命”。“到官四月,未嘗家居,止宿公署,夜則禱于天,晝則出賑饑民,終日無少怠?!盵8]4092(4)興教育。忽必烈至元末年,云南“舊有孔子廟,朔望長吏便衣拜謁而已”,雖有教官,但“一無從學之士”。云南行臺御史中丞程思廉在中慶路舉行春秋釋菜之禮,帶領行省、行臺以下官吏百余人,“公服以行禮事”。所屬城邑爭相效仿。對于前來求學的人,程思廉不鄙裔夷,推誠敷教。由《新纂云南通志》卷92《中慶路重修泮宮記》可知,成宗大德元年(1297),云南行臺和行省還共議興建御書閣,禮儀規(guī)模為一郡之冠[16]卷67,4。從上面的事例看,陜西行臺履職的范圍廣泛,并非單一的監(jiān)察業(yè)務。這也印證了元廷設立陜西行臺,是出于維護西部地區(qū)穩(wěn)定的政治目的。
綜前所述,陜西行臺的活動都是在維護封建皇權的統(tǒng)治,發(fā)揮著耳目之司、鷹犬之勞的作用,他們是帝王手中的御用工具,在履職中自然存在濫用權力的現(xiàn)象。但他們舉刺不法官吏,客觀上也一定程度地緩和了社會矛盾,而賑濟災民、興辦教育則有益于國計民生。因此評論陜西行臺的所作所為,不能從單一的視角出發(fā)。落實到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也要做具體地分析,因為每一個人的素質及事件的背景情況都不盡相同。
注釋:
①丹羽友三郎《元の西臺について》一文引用了《新元史》上述記載,卻未采納其觀點;郝時遠《元代監(jiān)察機構設置輯考》則指出:大德元年才正式為南、西行臺定名,冠以“江南諸道”“陜西諸道”之稱,《新元史》的此條記載,無論從時間還是從名稱看,均無根據(jù)。
②脫黑帖木兒,《元史》作“脫脫木”。
③《元史》卷6《世祖紀三》、卷7《世祖紀四》、卷8《世祖紀五》載:至元三年二月“罷西夏行省,立宣慰司”;八年三月,因中央立尚書省故,“立西夏中興等處行中書省”;九年,并尚書省入中書省,地方又改稱行省,十年三月“罷中興等處行中書省”。
④虞集《道園類稿》卷22《御史臺記》有如下記載:“至元六年初,置各道提刑按察司,正三品”;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置臺憲》亦記載:“各道提刑按察司,至元六年置,正三品?!?/p>
⑤至元二十二年一月江南行臺罷廢。據(jù)《南臺備要》“行臺移江州”記載,該年三月二十五日,行臺即恢復,仍任命博羅歡為御史大夫。
⑥《元史·世祖紀》記江南行臺恢復的時間為至元二十二年二月,《南臺備要》“行臺移江州”記作該年三月二十五日。當以《南臺備要》記載為準。
⑦阿必失哈為畏吾兒人。據(jù)《元史·世祖紀》記載:至元二年元廷規(guī)定“以蒙古人充各路達魯花赤,漢人充總管,回回人充同知,永為定制”。之后各級官府的主要長官均以蒙古人擔任,江南行御史臺也沿用此例。但阿必失哈為河西行臺首長則是一個例外,這也可見元廷對他的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