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實
(湖南大學 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自2018年以來,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問題成為刑法學界最熱門的研究話題之一,論者分成了肯定說與否定說兩個全面對立的陣營??隙ㄕf論者認為,強人工智能完全可能成為行為主體而承擔刑事責任①肯定說的代表性論文比如有劉憲權《論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的刑事責任能力》,載《法學》2018年第1期;劉憲權《人工智能時代的刑事風險與刑法應對》,載《法商研究》2018年第1期;馬治國、田小楚《論人工智能體刑法適用之可能性》,載《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彭文華《人工智能的刑法規(guī)制》,載《現代法學》2019年第5期;李婕《智能風險與人工智能刑事責任之構建》,載《當代法學》2019年第3期;周詳《智能機器人“權利主體論”之提倡》,載《法學》2019年第10期;江溯《人工智能作為刑事責任主體:基于刑法哲學的證立》,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1年第3期。;與此相對,否定說論者對其主體性持徹底否定態(tài)度,堅定認為強人工智能僅具有純工具性質②否定說的代表性論文比如有皮勇《人工智能刑事法治的基本問題》,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5期;時方《人工智能刑事主體地位之否定》,載《法律科學》2018年第6期;葉良芳《人工智能是適格的刑事責任主體嗎?》,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9年第4期;劉艷紅《人工智能法學研究中的反智化批判》,載《東方法學》2019年第5期;冀洋《人工智能時代的刑事責任體系不必重構》,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4期;董玉庭《人工智能與刑法發(fā)展關系論——基于真實與想象所做的分析》,載《現代法學》2019年第5期;李本燦《自然人刑事責任、公司刑事責任與機器人刑事責任》,載《當代法學》2020年第3期。。在至今的討論中,雙方的爭論多集中于科學層面與刑法哲學層面,缺乏法教義學層面的分析,未能體現刑法學的學科特色;本文將從刑法教義學的視角出發(fā)探討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以期為這一領域探索新的研究方向。
肯定說與否定說之間的爭議包括奇點是否會降臨、強人工智能的智商、自由意志、刑罰必要性、研發(fā)者的責任規(guī)避等諸多方面[1]。這些論題可以區(qū)分為事實問題與評價問題兩個方面,涉及自然科學、刑法哲學與刑法教義學三個層面。
兩派爭論的第一類焦點是事實層面的科學問題,即奇點到底會不會到來?強人工智能否達到甚至超越自然人的智力水平?肯定說論者堅信奇點終會降臨,而許多否定說的學者斷言強人工智能與人類的意識有本質區(qū)別,奇點的降臨只是“杞人憂天”[2]、“冥想主義”[3]。自然科學解決的是事實問題,法學解決的是評價問題,這種任務劃分符合學科的根本目的。關于奇點是否會來臨的問題是事實問題,法學家并無發(fā)言權。以現狀斷言未來,或者混淆事實問題與評價問題,都不足取。研究強人工智能的問題時,法學家所能做的僅僅只是從自然科學研究者的現有成果中找尋支撐自己論斷的材料。但問題在于,關于人類的“意識”如何形成,強人工智能的思維是否能夠與人類的意識相等同,即使在科學界也尚未形成定論。這一事實層面的不確定性導致肯定說與否定說缺乏共同的探討基礎,雙方在本不屬于法學的研究領域過度糾纏,對于真正的評價問題并無裨益。法學界應當將注意力集中在評價問題上,這就要求在事實層面假定強人工智能終將達到自然人的智力程度,具備相應的認識與控制能力。
肯定說與否定說在刑法哲學層面的交鋒最為激烈。這種交鋒在表象上主要體現為關于自由意志與刑罰根據的爭論,在根源上則是人類中心主義與多中心主義的對立。
1.關于自由意志的爭論。按照道義責任論的基本理念,自由意志是刑事責任的成立根據。一些否定說論者指出,具備科學意義的意識并不意味著具備哲學意義的自由意志——意志與理性都只能是人類的專屬[4],“責任能力、規(guī)范意識是哲學、法學等語境下的判斷而不是自然科學的判斷,人工智能即便能夠取得物理或仿生學上的辨認和控制能力,也不能說它在法律上具有認識、意志力”[5]。對此,肯定說的學者回應道:強人工智能具備物質實體與外界信息這兩個形成自由意志的條件,因此至少不能絕對否定強人工智能的自由意志;至于認為自由意志是人類專屬的觀點,則屬于主觀臆斷,并無充分證據能夠證明[6]。另一種肯定說的觀點回避了刑事古典學派對自由意志的要求,主張用社會防衛(wèi)論來證成罪責:“強人工智能時代應采取新型社會責任論,強人工智能機器人承擔刑事責任的基礎是其對人類社會造成的威脅?!盵7]
2.關于刑罰根據的爭論。否定說在刑罰根據層面對肯定說的批判包含報應刑與預防刑兩個角度。從報應刑的角度出發(fā),報應在于使犯罪者承受苦難,而人工智能并不是得到報應的適格者,因此直接將實施了危害行為的智能機器人作為失靈的一般機器予以修改程序或永久銷毀即可,賦予人工智能主體性純屬多此一舉[8];從預防刑的角度出發(fā),即使人工智能能夠達到自然人的智力程度,但是無法擁有自然人的情感與倫理觀,因此以恐懼、痛苦作為功能的刑罰對人工智能沒有任何預防效果[9]。對此,肯定說指出,否定說從刑罰出發(fā)反向否定責任存在的作法是邏輯倒置,刑罰種類的選擇問題并不影響作為刑事責任主體地位的成立,而且刑罰的種類是會隨著時代發(fā)展而變化的[10]。
3.人類中心主義與多中心主義的對立??隙ㄕf與否定說在哲學層面的爭論,歸根結底是人類中心主義與多中心主義的對立。我國目前刑法理論是以近代西方哲學,尤其是德意志古典哲學作為其思想基礎而誕生與演進的。啟蒙時代以來西方思想史最大成就是人的主體性的覺醒,從基督教神本主義之下“上帝與人”的二元主體論發(fā)展為人本主義的一元主體論[11]。因此,近代西方哲學帶著明顯的自然人中心主義特征,在幾百年的發(fā)展中形成了一套底蘊深厚、邏輯嚴密的理論體系,人工智能主體性在其中難覓立足之地。在德國,由于古典哲學在刑法學中根深蒂固,甚至連法人犯罪都未能得到立法與學界的承認,更不用提對人工智能主體性的認可。相比之下,英美法系早早地確立了法人犯罪,目前也對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進行了積極的研究,務實取向明顯[12]。因此,肯定說試圖從傳統(tǒng)刑法理論及其哲學根據中找到論據,無異于緣木求魚。此外,幾乎所有肯定說的人都承認,人類福祉的最優(yōu)化是賦予人工智能主體性的根本出發(fā)點,強人工智能的主體地位是受到限制的[13]。然而,這種做法存在諸多矛盾與缺陷:其一,在主體與客體的二分法下,主體是目的,為主體利益服務的只能算作客體;其二,若以更好實現人類利益為目的,無需采用承認刑事責任能力與動用刑罰如此極端的方式;其三,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既然受到限制,那么它的邊界何在卻沒有得到明確論證。因此,肯定說是以限制之名行激進之實。
主體性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哲學問題。只要刑法理論所依托的古典哲學大廈未能被推翻、新的哲學體系未能被建構,法學家就無法從刑法哲學層面論證強人工智能是一個具備自由意志、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承受刑罰也有意義的主體。因此,部分肯定說的學者(既包括刑法學者,也包括法理等其他部門法學者)試圖從最根本之處撼動這座哲學的大廈,建立多中心主義的哲學體系[14]。然而,這無疑是一項宏大而艱巨的工程,而且這個舞臺上的主角也并不是法學家,而是哲學家。
在刑法教義學層面,肯定說大多是在確定強人工智能主體性之后再探尋教義學可能發(fā)生的改變①劉憲權《涉人工智能犯罪刑法規(guī)制正當性與適當性的路徑》,載劉憲權主編《人工智能:刑法的時代挑戰(zhàn)》,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陳敘言《試論人工智能作為刑事責任主體之必要性和可行性》,載彭文華主編《人工智能的刑法規(guī)制及其相關法律問題》,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幾乎沒有人從教義學的本身需求出發(fā)反向論證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即使有所論證,也只是直接從社會危害性中推導出了刑事責任的必要性,忽略了教義學分析這一重要環(huán)節(jié):“強智能機器人能夠在自主意識和意志的支配下獨立作出決策并實施嚴重危害社會的行為,應將其作為刑事責任主體?!盵15]否定說在教義學層面的論述較為分化,大多數人認為強人工智能并未對刑法的基本教義產生沖擊[16];部分否定說的學者探討了賦予強人工智能法律人格之后會導致的一系列法律難題[17],尤其是以研發(fā)者可能規(guī)避責任作為論據否定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②皮勇《人工智能刑事法治的基本問題》,載《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5期;葉良芳、馬路瑤《風險社會視閾下人工智能犯罪的刑法應對》,載《浙江學刊》2018年第6期;冀洋《人工智能時代的刑事責任體系不必重構》,載《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4期。,而肯定說論者對此進行了反駁[18]。
總體而言,與刑法哲學層面的研究深度相比,刑法教義學層面有更大的理論空間值得發(fā)掘。筆者認為,在強人工智能主體性的探討中,法學界應當適當從科學與哲學的領域抽身,將目光轉移到法教義學問題上,回歸自己的主場。法學的基本證成方式是教義學,強調概念的相通、體系的融入、邏輯的自洽,從現有的理論框架與概念體系中尋求恰當的解釋方案,是一種規(guī)范內部的視角。它兼顧穩(wěn)定與靈活,既具有體系的邏輯自洽性,也具備時代的發(fā)展兼容性。其重要功能之一就是在出現新問題時能夠從現有理論體系中得出適當的解釋結論,無需事事依賴立法。迄今為止的肯定說不但在哲學層面的嘗試遭受到強力反駁,而且在教義學層面也不夠深入??隙ㄕf論者僅是籠統(tǒng)地強調人工智能的獨立意志與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卻沒有與現有的知識體系相貫通,提出更多具體的教義學問題來論證這一命題。正如批評意見所指出的,論證人工智能的法律人格缺乏教義學上的體系性思考[19]。同時,肯定說也未能劃出人工智能主體性的邊界,而從教義學、解釋論的規(guī)范內部視角開辟新的論證路徑之后,恰恰可以從中推演出強人工智能主體性的必要性、正當性與邊界。
否定說的保守性使其在哲學層面占據著優(yōu)勢地位,但是它的缺陷在于低估或者忽視了強人工智能可能對教義學產生的沖擊。在其邏輯之下,強人工智能因其客體性、工具性而與動物、一般機器沒有區(qū)別,強人工智能的研發(fā)者責任與飼主責任、產品責任并無二致。然而,如果已經假定了強人工智能的智力程度達到甚至超越了自然人,那么它們所能夠實施的危害行為將在方式、范圍、復雜性、危害程度等各個方面都達到自然人犯罪的水平,這絕非低智商的動物或無思維的機器所能夠相提并論的。因此,在一些案件中,尤其是涉及正當化事由或共同犯罪的案件中,傳統(tǒng)的教義學工具勢必無法使得這類危害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得到正確評價,進而導致不利于保護自然人的后果,抑或導致對相關自然人的評價過重或過輕。
在刑法教義學中,正當防衛(wèi)經常被視為檢驗一個理論的合理性與邏輯自洽性的重要工具,德國刑法學界便有“緊急防衛(wèi)檢驗”(Notwehrprobe)的說法③Vgl.Uwe Murmann,Grundkurs Strafrecht,4.Auf lage,2017,§ 25 Rn.50.。否定說首先面臨的問題是:如果完全否定強人工智能的主體性,那么強人工智能對于自然人的自發(fā)攻擊就無法被視為“違法侵害”,因此也就無法適用正當防衛(wèi)的相關規(guī)則,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適用緊急避險。然而眾所周知的是,在我國刑法中,相較于正當防衛(wèi)的防衛(wèi)人,緊急避險的避險人在實施條件、限度標準、職業(yè)身份等方面受到了更多的限制;在司法實務中,對于正當防衛(wèi)成立的認定呈現寬松趨勢,而緊急避險條款仍舊處于休眠狀態(tài)。在這里,否定說實際上是將強人工智能的侵害類比于動物侵襲。二者在表面上似乎具有相似性,但是,這種類比顯然無益于人類福祉。人類與動物的共存有著長久的歷史,能夠對人類產生實質威脅的動物(包括其他猿人)或滅絕,或被隔離于人類的生存領域之外,在現代社會中最常見的動物侵襲是來自家養(yǎng)犬類的偶發(fā)攻擊。相比之下,可以預見的是,強人工智能將滲透到未來社會的方方面面,具有高度智力的強人工智能在突發(fā)性攻擊之外更可能實施的是有預謀的攻擊,而且甚至可能是多個機器人之間形成的有組織性的攻擊,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低智商動物偶發(fā)攻擊的危害程度。如果仍舊比照動物侵襲排除正當防衛(wèi)的適用,那么人類在面對強人工智能時無異于自縛手腳。
共同犯罪因其復雜性而被稱為刑法研究的“黑洞”,這種復雜性也恰好使它成為檢驗教義學體系邏輯嚴密性的重要手段。按照否定說的基本邏輯,自然人與強人工智能之間無法成立共同犯罪,強人工智能只能被視為自然人實現犯罪目的的高級工具。在教唆或支配強人工智能實施犯罪的情形中,這種觀點確實有其合理性。然而,具有高度智力的強人工智能既可以自發(fā)產生獨立的犯罪決意,也完全可以在犯罪歷程中起到支配作用。若仍舊堅持否定共同犯罪的成立,則對相關自然人的評價產生偏差,也不利于自然人的福祉。
1.自然人幫助強人工智能實施危害行為。從理論上說,故意犯罪有著定型化的要求,即行為人必須滿足構成要件中的全部要素。但是,部分罪名在法律表述上較為模糊,實行行為的定型性不足,具有開放性特征,這尤其指的是殺人犯罪、傷害犯罪[20]。比如,看到動物自發(fā)攻擊被害人時,行為人偷偷關上門防止被害人逃跑,或者偷偷拿走被害人身邊的防身木棍,都可以被定為故意殺人罪或故意傷害罪的正犯。在這里,“是否創(chuàng)設了法不容許的風險”成為故意殺人罪與故意傷害罪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標準,單純的“幫助”行為也可以被評價為正犯。同理,當涉及這類開放性構成要件時,向自發(fā)實行危害行為的強人工智能提供幫助也同樣會被認定為正犯。這種評價盡管超出幫助行為本身的不法內涵,但也在可接受范圍之內。真正的評價問題在于相反的情況,即當涉及那些法律表述較具體、具有定型性的構成要件時,否定說會得出“幫助者”無罪的結論,具有評價不足的重大缺陷。強人工智能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動物僅僅只能實施傷害、殺害等極少數侵害活動,對于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絕大多數犯罪是遠沒有能力完成的,而強人工智能具有高度智力,尤其具有語言能力、計算能力、使用工具的能力等,幾乎能夠實施身份犯罪之外的所有類型犯罪。刑法分則中的大多數犯罪屬于較為復雜的構成要件,按照故意犯罪的定型化要求,如果犯罪主體未實現這些構成要件中的全部要素,那么就無法構成該罪。比如,強人工智能生產偽劣商品,自然人A在明知的情況下提供了部分原材料,由于A沒有實施任何制造行為,因此沒有實現生產偽劣產品罪的構成要件,又由于按照否定說強人工智能無法與A形成共同犯罪,強人工智能的犯罪結果無法歸屬于A,因此沒有任何將A定罪的途徑。
2.強人工智能支配自然人實施危害行為。否定說的思維定式是,自然人支配犯罪歷程,強人工智能處于被動的狀態(tài)。然而,當強人工智能的智力與行動力足夠強大時,它完全可以在現實中支配自然人實施危害行為。這在教義學中造成的評價問題是,當強人工智能脅迫自然人犯罪,同時又尚未達到緊急避險的程度,那么,基于否定說的立場,該自然人就不能被認定為脅從犯,只能以正犯論處。另一個評價上的問題是與正當防衛(wèi)相關聯的。具備高度智力的強人工智能可以以“間接正犯”的形式支配自然人去實施危害行為,而該自然人也許并不知曉其行為的性質。如果否定間接正犯的成立,那么該自然人的危害行為無法被視作一個違法侵害,因此被侵害人進行防衛(wèi)無法成立正當防衛(wèi),只能成立假想防衛(wèi)。
3.對向犯的成立。否定說在共同犯罪中還會面臨對向犯成立的困難。對向犯的成立需要雙方的行為,即在構成要件中多要求“他人”實施相對的犯罪行為。如果認為此處的“他人”不包括強人工智能,那么對向犯就無法成立,產生了法律漏洞。最典型的例子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二百八十四條之一的代替考試罪,其構成要件是代替他人或者讓他人代替自己參加特定考試。如果是自然人讓強人工智能代替自己考試,那么按照否定說便不構成該罪。單獨設立新的罪名固然可以解決這一問題,但這種對策式立法顯然次于直接的教義學解釋。
肯定說在自由意志、刑罰根據等哲學層面面臨巨大阻礙,而否定說又無法解決正當化事由、共同犯罪等教義學領域中的諸多疑難。因此,弱化雙方強硬立場的折衷說是克服既有缺陷、得出穩(wěn)妥答案的最佳選擇。本文所主張的折衷說持有以下立場,即強人工智能是具有行為能力而沒有責任能力的“準主體”,這一理論可以通過對“人”這一刑法概念的再解釋以及對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的應用得到建構。
我國《刑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已滿十六周歲的人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币虼?,在我國的刑法規(guī)范體系中,犯罪主體必須是人。這看起來似乎排除了人工智能成為犯罪主體的可能性,因為人工智能并不符合我們對“人”的通常認識。但是,“人”的概念在教義學上具有巨大的再解釋空間:“人”不是一個固定化的定義,它既具有生物學、哲學、法學等多重維度的含義,又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產生變化。在古代社會,法律意義上的“人”通常只包含享有完整權利的自由民;即使是到了近代,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中“人人生而平等”的口號實質上也排除了黑人與女性;直到1804年《法國民法典》才賦予了所有自然人以法律人格[21]。在歷史的發(fā)展脈絡上,“人”的概念從狹義走向了包容,也從實質走向了形式,“法人”與“法人犯罪”受到承認是這一發(fā)展趨勢的表現之一。當前我國的法學通說將“人”解釋為自然人,即在女自然人體內孕育并誕生的生命體,這一標準亦不會永恒不變。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中,嬰兒的基因在植入子宮之前受到了人為的修改,恐怕已不能算完全“自然”了。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未來社會,無需女性子宮孕育而直接誕生于生物實驗室的人造人、本文所討論的高度智能機器人、人工智能與生物工程結合后形成的改造人[22]并不僅僅只是幻想,而很有可能成為現實。這就意味著,對“人”的概念有必要作進一步的形式化理解。在中文表述中,機器人、人造人都可以被涵攝于“人”的語義之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了中文思維中對“人”的認識本來就更為形式化。因此,對“人”的解釋完全有理由遵循形式的標準進行擴張,一類是狹義所指的自然人,另一類則是具有高度智力的機器人、人造人等其他“人”。
承認完整主體性的肯定說不但在刑法哲學層面面臨障礙,而且在教義學中也有難以逾越的法律文本限制——從《刑法》第十七條的表述來看,人工智能顯然難以符合“已滿十六周歲”的年齡要求,因而無法成為“責任能力主體”。盡管有學者主張“將智能化程度作為衡量刑事責任年齡的指標”[23],但是這一方案同樣依賴于立法,而非解釋的路徑。在教義學層面跨越這一限制的關鍵在于拆分“主體性”。從能力上進行區(qū)分,《刑法》第十七條的前半句與后半句分別對應著犯罪的能力與負刑事責任的能力,因此“主體”實際可以分為“行為能力主體”與“責任能力主體”兩個方面,欠缺刑事責任能力的人仍可能具有實施犯罪行為的能力。在刑法學中,三階層犯罪論體系為理論展開提供了一個廣闊而精致的平臺,本文所主張的二元主體理論在這里恰好找到了對應的體系定位:在不法與罪責分離的框架之下,“主體”實際上被分成兩次考察——在不法之下的構成要件符合性中進行形式的審查,即是否在形式上滿足了人的條件,一旦滿足即承認其為行為能力主體;在罪責中進行實質的考察,即是否是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一旦滿足即承認其是責任能力主體。因此,構成要件符合性中的犯罪主體并不必然是負有刑事責任的犯罪主體,但負有刑事責任的犯罪主體必然是構成要件符合性中的犯罪主體。理所當然的結果是,不符合年齡標準的人雖不承擔刑事責任,但其行為仍舊被評價為具有違法性。在這個意義上,強人工智能可以類比于兒童、精神病人等其他無刑事責任能力人,后者同樣是違法而無責,符合“準主體”的性質。因此,在階層論中對犯罪主體應當進行重新構建:在構成要件符合性中以自然人形式或智力形式(也就是認識能力與控制能力)作為擇一即可的標準,對不法中的犯罪主體進行擴張解釋,既包括自然人,也包括其他“人”(具有高度智力的機器人、人造人);另一方面,在罪責階層應以倫理作為標準,對犯罪主體進行實質理解,進而否定其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在準主體的定位之下,強人工智能實行危害行為違法而無責,因此并不適用于刑罰。但是,對于實施了危害行為的強人工智能施加“刪除數據、修改程序、永久銷毀”等相關處理措施是必要的,這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特殊的保安處分,即通過降低或消除再犯風險的方式保衛(wèi)了社會。此外,既然否定了強人工智能作為主體承擔刑事責任,那么其研發(fā)者也應當承擔相應產品責任,防止研發(fā)者對責任的規(guī)避。
在本文的觀點中,強人工智能與兒童、精神病人一樣,屬于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他們之間在表面上具有相似的性質:二者均具有實行犯罪的能力(違法性成立),同時都欠缺了刑事責任能力(罪責否定),可能遭受刑罰之外的處理措施(類似于保安處分),并由其背后的監(jiān)護人(研發(fā)人)承擔最終的法律責任。但必須指出的是,強人工智能與他們之間存在著本質差別:其一,準主體的根據不同。兒童與精神病人歸根結底是主體,不讓其承擔刑事責任的根據是為了其福祉。比如,相當多的兒童在犯罪時實質上已經達到了辨認能力與控制能力的標準,但法律卻一律推定其無承擔刑事責任的能力,這實際上是出于兒童保護的目的。與之相反,強人工智能雖然在名義上是準主體,但本質上并非主體,擬制其為準主體是為了解決教義學疑難這一功利目的,因此從根本上就沒有刑事責任能力。其二,人格與屬人權利的有無。兒童與精神病人具有完整人格,享有所有天生的屬人權利。由于強人工智能本質上不是主體,本質上并不擁有人格,因此也就沒有自然人的屬人權利,比如生命權,其“生命”應當被視為財物權或其他非屬人權利。在教義學判斷中,不能將其與自然人完全等同視之。例如,在自然人攻擊強人工智能的情形中,面對自然人的攻擊,強人工智能的防衛(wèi)權應當受到限制,不能為保護自己而導致自然人死傷,也不應享有無限防衛(wèi)權;同理,自然人為自己獲救而犧牲強人工智能不應被視為超過必要限度,因此應被認定為符合緊急避險的要求。
肯定說的缺陷在于難以逾越刑法哲學上的重重阻礙,這些阻礙主要體現在罪責的證成上,尤其是對自由意志的證成。盡管有肯定說學者主張,隨著罪責理論的發(fā)展,“自由意志”這樣的形而上學概念逐漸受到排斥,因而完全可以包容人工智能的罪責[24],但是,正如否定說學者所指出的,現代的責任論“并非對心理責任的否定,而是在心理責任基礎上的規(guī)范評價……今天的刑事責任概念,仍強調倫理非難性、心理上的可譴責性”[25]。道義責任論以自由意志為內容,規(guī)范責任論以自由意志為平臺,新社會防衛(wèi)論也為自由意志留下了空間[26],雅各布斯的功能責任論則將罪責與預防進行了本質上的關聯[27]。如前文所述,無論是論證強人工智能具有自由意志,還是論證對強人工智能科處刑罰具備犯罪預防的效果,都是一條極為困難的“險途”。在筆者看來,肯定說中最為有力的一種觀點是以刑事近代學派的社會防衛(wèi)論為基本立場,將強人工智能的危險性與刑事責任等同起來,因而可以對其施加技術措施以消除危險,但是這種措施并非刑罰,而是保安處分[28]。應當說,這種觀點最終落腳于保安處分的結論是正確的,但是先證成罪責、后否定刑罰的論證方式屬于多此一舉,也為論證制造了更多的困擾。相比之下,本文主張的折衷說否定了強人工智能的刑事責任能力,回避了自由意志、刑罰根據等刑法哲學層面的主體論證困難,同時,保安處分措施本來就不以罪責作為前提,因此對實現了不法的強人工智能直接施加“刪除數據、修改程序、永久銷毀”等保安處分也不存在任何問題??隙ㄕf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認可強人工智能具備完全的主體性,那么就應由它自我答責,既在刑法上中斷了將結果歸屬于研發(fā)者,也會為追究研發(fā)者的民事責任增添阻礙。折衷說主張“準主體性”,將強人工智能類比于精神病人、兒童,對于這些群體限制了自我答責原則的適用,因此可以沒有任何困難地追究監(jiān)護者、研發(fā)者的相關責任。
否定說的問題在于低估了強人工智能可能對于刑法教義學的沖擊。相比之下,折衷說正視強人工智能的行為可能具有的社會危險性,肯定強人工智能的行為能力,能在正當防衛(wèi)與共同犯罪的教義學檢驗中得出的合理的結論,更好地保護自然人,更準確地評價自然人的犯罪行為。第一,正當防衛(wèi)的教義學檢驗。折衷說既克服了否定說的缺陷,也會得出比肯定說更為合理的結論。一方面,承認強人工智能在不法中的形式主體性,就能夠將強人工智能的攻擊認定為不法侵害,進而賦予被侵害人的正當防衛(wèi)權利;另一方面,否定強人工智能的實質主體性與人格,就能夠限制強人工智能的防衛(wèi)權,尤其是剝奪強人工智能的無限防衛(wèi)權。第二,共同犯罪的教義學檢驗。在階層論中,“違法是連帶的,責任是個別的”,并不要求參與犯罪的所有主體都必須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從折衷說的立場出發(fā),強人工智能與自然人之間可以構成共同犯罪。這樣一來,既有結果的可歸屬性,也有正犯與共犯的區(qū)分性,所以不存在否定說所面臨的評價不當的問題:其一,在自然人幫助強人工智能實施危害行為時,無論是涉及開放式的構成要件,還是涉及具有定型性的構成要件,強人工智能與自然人都可以被認定為正犯與幫助犯,這一對自然人的評價與其行為的實際不法內涵是最為匹配的;其二,在強人工智能脅迫自然人實施犯罪的場合,強人工智能可被視為脅迫者,自然人因而可以被準確地認定為脅從犯;其三,強人工智能在幕后利用無犯罪意識的自然人實施危害行為可以被認定為間接正犯,在整體上具備了違法性,因此被侵害人對該自然人的防衛(wèi)可以被認定為正當防衛(wèi);其四,強人工智能符合成立對向犯的主體要求,避免了刑罰漏洞的產生。
綜上,本文所主張的折衷說在根本上是以否定說為基本立場,對肯定說的部分認同是出于解決教義學疑難的功利主義目的。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觀點以舊有的哲學大廈作為基礎,如果將來刑法學所依托的哲學體系發(fā)生了重大轉變,比如多中心主義成為刑法哲學的根源,那么強人工智能的完全主體性也就有了探討的可能性。另一個可能無法避免的情況是,基于立法的政治屬性,立法者可能出于各種政治目的,在理論界尚未進行充分論證的情況下就直接通過立法賦予或者部分賦予強人工智能以主體性。這類立法與理論相背離的做法在各國立法中比比皆是,屆時否定說論者對此恐怕亦無可奈何,在批評的同時只能默默接受。可以說,關于強人工智能主體性這一主題,法律人可以發(fā)揮的空間不大,影響效果也非常有限。探討這一問題的意義反而是幫助我們回顧、反思并改良我們現有的刑法哲學與刑法教義學體系:一個合理的刑法哲學應當符合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一個科學的刑法教義學體系應當能夠為解決所有教義學疑難提供廣闊的平臺與有效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