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摘? ? 要:故宮博物院藏有吳大澂致翁同龢信札8通,此前從未對外發(fā)布。這8通信札從時間上看,多作于吳大澂任湖南巡撫期間;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涉及湖南地區(qū)與中央的財政問題、翁曾桂的職場前景、碑帖書畫鑒賞交流等;從文獻價值上看,對研究甲午之前的湖南社會狀況、晚清官員的交往、補充《愙齋年譜》等,都有一定的意義。
關(guān)鍵詞:吳大澂;翁同龢 ;故宮博物院 ;《愙齋年譜》
中圖分類號:K256?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5-7394(2021)01-0027-07
故宮博物院所藏《曾國藩等書札冊》,是20世紀60年代名醫(yī)蕭龍友先生的子女按其遺愿捐贈,冊內(nèi)收錄有吳大澂致翁同龢信札8通,此前從未公開刊布,不為學界所知?,F(xiàn)以信札書寫年代為序,將其整理發(fā)布,并進行簡單考釋,以惠學林。
一、信札寄收人介紹
寄信人吳大澂(1835—1902),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字止敬,又字清卿,號恒軒、又號愙齋,同治七年(1868)進士。先后任陜甘學政、河南河北道、吉林三邊事務(wù)幫辦大臣、廣東巡撫、河東河道總督等職。甲午戰(zhàn)爭中,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自請帶湘軍北上抗敵,因在遼東與日軍交戰(zhàn)失利,奉旨開缺回籍。吳大澂畢生留心古器物的搜集與研究,精于篆籀,能繪畫,撰有金石學與古文字學著作多種,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者。
收信人翁同龢(1830—1904),江蘇常熟人,協(xié)辦大學士翁心存第三子,字叔平,咸豐六年(1856)狀元。先后在弘德殿與毓慶宮教授同治帝與光緒帝讀書,后官至戶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兩次任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戊戌政變前夕,罷職歸里。翁氏善書法,精于鑒藏碑帖字畫,與吳大澂興趣相近。
對吳大澂與翁同龢的交往情況,謝俊美先生在《翁同龢人際交往與晚清政局》一書中,辟有專節(jié)論述,以同鄉(xiāng)的視角,將兩人從國政大事的配合到碑帖書畫鑒賞的情況,做了系統(tǒng)概述。[1] 550-555 侯東菊先生的《翁同龢與篆刻家交游考略》一文,簡要述及吳大澂與翁同龢在甲午戰(zhàn)爭期間及之后的交游情況。[2]李軍先生的博士論文《吳大澂交游新證》,專門探討了吳大澂的交游情況,對吳氏與翁同龢的交游情形,分散在全文各處,沒有辟出專節(jié)來論述。[3] 以上三位先生的研究,主要是宏觀角度的概述,在細節(jié)方面,正好利用這些信札,拾遺補缺。
二、信札考釋
其一
叔平宮保年伯大人我?guī)煟鹤源横尴?,病軀日與藥爐相對,久未肅函奉叩起居,敬維道履綏嘉,藎籌勞勩,論思翊贊,海內(nèi)蒙福,無任馳仰。侄與君表有約,在虗霩園中避暑,正池荷盛開之日,賓主相忘于無形。偶得小詩數(shù)首,君表囑書于《虗霩圖》后,每與介老、次公談詩論畫,遠懷長者,饑渴同深。拙作錄呈鈞誨,藉知近狀,不盡覼縷。并托士虎兄帶呈宣紙楹聯(lián),求賜墨寶,謹當什襲珍之。附呈《劉熊碑》覆刻本,伏乞鑒存。手肅敬叩福安。年愚侄制吳大澂頓首。六月二十日。
此信作于光緒十七年(1891)六月廿日,是吳大澂在蘇州居喪期間,寫給翁同龢的問候信。從年齡上看,吳大澂只比翁同龢小5歲,但從科名上論,翁是咸豐六年(1856)進士,吳是同治七年(1868)進士,吳比翁晚了12年,故以年伯稱呼翁氏。因吳在守喪期內(nèi),故自稱中有“制”字。
君表,指常熟人曾之撰(1842—1897),字圣輿,號君表,曾任刑部郎中,精研金石,著有《群玉樓讀碑記》等。曾之撰不僅是吳大澂好友,兩人還是姻親,曾之撰之子曾樸娶吳氏外甥女(汪鳴鑾之幼女汪圓珊)為妻。虗霩園,即虛廓園,也稱曾園,是曾之撰在常熟營建的私家園林。據(jù)故宮博物院所藏光緒十七年(1891)五月廿九日吳大澂致顧肇熙(皞民)信函:“初四日,擬與翰卿同往虞山,宿君表虛廓園中,觀荷納涼,公有意同行乎?乞先示及?!盵4] 吳氏赴常熟的日期是六月初四日,同行者有善篆刻的蘇州古董商人徐熙(翰卿)。返回蘇州的日期是在六月廿八日。顧廷龍先生《吳愙齋年譜》也引用了吳氏致皞民此函,但顧先生誤把寫信月份當成約定赴常熟月份,得出吳氏五月下旬即赴常熟消暑的結(jié)論,與實際情形不符。[5]287 除主人曾之撰之外,在常熟與吳氏談詩論畫的,還有趙宗德與趙宗建昆仲。趙宗德(1824—1895),字介人,曾官戶部郎中,就是信中提到的“介老”。趙宗建(1828—1900),字次侯,一作次公,筑舊山樓,蓄金石圖史甚富。趙氏兄弟均為翁同龢好友,故吳大澂特意提及。此次游園,吳大澂作《游虛廓園》題畫詩七絕十二首,即札中所言“小詩”。[6]128-129 替吳大澂帶信進京的“士虎兄”,指曾炳章,字辛庵,號士虎,江蘇常熟人,副貢出身,曾長期服務(wù)于吳大澂幕府。[7]2511,2779,2785
其二
叔平年伯大人侍史:在京屢叨教益,瀕行盛擾郇廚,飽觀清閟收藏之富,又荷寵題《東坡事跡》畫冊,獎飾逾恒,且慚且感。侄自叩辭出京,于八月初七日抵湘,次日接篆。正值醴陵會匪滋事之時,嚴飭營勇會剿,幸首犯均已擒獲,余黨亦多解散,不致蔓延遺患。一月以來,公事甫有頭緒,賤恙亦漸就痊,堪慰垂厪。王益吾前輩新刻《水經(jīng)注》,略加翻閱,服其??本?。囑解餉委員桑令杰帶呈一部,乞詧入。手泐敬請臺安。年愚侄吳大澂頓首。九月廿二日。
此信作于光緒十八年(1892)九月廿二日,這是吳氏履職湖南巡撫后,給翁氏的第一封信,主要介紹了自己到湖南后的情況。是年閏六月十二日,吳大澂獲授湖南巡撫。據(jù)吳氏《愙齋自訂年譜》,他于七月初六日請訓出都,廿四日,行抵上海,八月初六日到湘。[6]233 實際上,據(jù)《翁同龢日記》,七月十二日,翁氏還“邀吳清卿中丞、陸廉夫(恢)畫士、汪柳門(鳴鑾)侍郎長談,看畫,未正集,戌正散,久無此樂矣?!逼咴率娜?,“夜送吳清卿,數(shù)語即行。”[7]2587據(jù)此,吳氏離京,當在七月十四之后;再據(jù)此信,吳氏到達長沙是八月初七日,并非初六日?!稅邶S自訂年譜》雖為吳氏在湖南巡撫任上所作,但畢竟屬回憶之作,在細節(jié)上遠不如當時的日記與信件準確。
信中提及的“盛擾郇廚,飽觀清閟收藏”,即指七月十二日翁宅的雅集。當日,吳氏還請翁同龢為自己參與繪制的《東坡事跡圖》題詩。七月十三日夜,翁氏“題愙齋等五人所作《東坡事跡圖》,作詩二首,用東坡《送周正孺帥東川》韻?!盵7]2587 吳氏守制期間,在蘇州重理繪事,與顧沄、費念慈等人集書畫社于怡園,一時稱勝。[5]286《東坡事跡圖》,就是怡園書畫社的雅集之作。翁同龢之詩,題為《題吳愙齋等五人畫〈東坡事跡圖〉用東坡〈送周正孺帥東川〉韻》,共有二首。[8]醴陵會匪,指當時在湘贛交界醴陵與萍鄉(xiāng)地區(qū)的哥老會勢力。[9]230王益吾指王先謙(1842—1917),字益吾,又稱葵園先生,湖南長沙人,同治四年(1865)進士,官至國子監(jiān)祭酒。
其三
叔平宮保年伯大人閣下:前交折差帶呈一緘,當邀鑒及。十月初九日,由蔚豐厚寄到手書,承示嚴禮卿太守歸旐無資,極為可憫,已由侄致送賻儀三十金。囑長沙趙守函致各屬,約可集數(shù)百金。又有署理沅州之沈守津貼五百金,亦存趙再庵處。靈櫬甫抵省城,當囑趕為資助,俾可成行。知念附及,湘中庫款,有入不敷出之慮,無源可開,亦無流可節(jié)。黔陽紳士請開金礦,允其試辦,專用本地貧民,不致易聚難散,大利未必能興,略抽厘稅為書院膏火、善堂經(jīng)費之助,不無小補。省城議建保節(jié)堂,紳士集捐,尚為踴躍(捐銀二百兩,大澂給予手書匾額以獎勵之)。手復敬請臺安。年愚侄吳大澂頓首。十月二十日。
廉夫有寄呈畫幅,侄以舊藏“四王”巨幛囑其對臨,尚有石谷一幅未競,此次折差不及帶呈也。筱山觀察政聲卓然,殊可欽佩,久處邊徼,非所宜耳。大澂又啟。
此信寫于光緒十八年(1892)十月廿日,主要是就嚴家讓歸葬之事,向翁氏通報情況。蔚豐厚為山西平遙票號,兼帶書信。嚴禮卿指嚴家讓(1838—1892),字鳴謙,號禮卿。安徽含山人,光緒三年(1877)進士,與翁同龢之侄孫翁斌孫為同年,在湖南沅州知府任上病故,后人因貧無力扶柩還鄉(xiāng),故翁氏托吳氏給予關(guān)照。[10]長沙趙守,指時任長沙知府趙環(huán)慶,字子敦,號再庵,安徽太湖人,同治十年(1871)進士。沈守,指沈瑩慶,字星海,沈葆楨次子,當時署理沅州知府。黔陽,指今懷化市,當時有民間試辦金礦,政府抽取厘稅,用作教育與慈善事業(yè)的補貼。
吳大澂施政,一直重視教育與社會慈善事業(yè)。教育方面,主要是對湖南幾座書院的支持。光緒十八年(1892)九月,吳氏致張之洞書曰:“前月親課孝廉書院,倍給膏火。因念岳麓、求忠、城南三書院,諸生膏火太薄。自八月為始,一律加倍給發(fā),統(tǒng)計每年不過五千余金,即使無款可籌,當可勉力捐廉?!盵5]294-295 慈善方面,主要是保節(jié)堂等慈善機構(gòu)的開辦。光緒十八年十二月廿八日吳氏致邵友濂書札:“弟到湘三月有余,心力所能盡者,不敢不勉。前過育嬰堂,知堂內(nèi)房屋半為節(jié)婦借居,殊非久計。因于城北賢良祠隙地創(chuàng)建保節(jié)堂,可容節(jié)婦一百四十人,年內(nèi)計可竣工?!盵11]吳大澂利用自身優(yōu)勢,對捐銀二百兩者獎以手書匾額,用風雅的手段,解決了實際問題。從字里行間可看出,對給捐助者獎以匾額之事,他也是極為自負的。
廉夫指陸恢,恢字廉夫,一字狷盦,江蘇吳江人,善畫,精金石鑒賞之學,深受吳大澂賞識,長期在吳大澂幕府。石谷,指“四王”之一的王翚。翁同龢、吳大澂、陸恢等人在畫法上都崇尚“四王”,認為“四王”代表了清初以來的正統(tǒng)畫風,他們均藏有不少“四王”的畫作,如翁同龢就藏有王翚的《長江萬里圖》和王原祁的《杜甫詩意圖》。[12] 筱山觀察指翁同龢之侄翁曾桂。光緒七年(1881)二月,翁曾桂以京察一等外放湖南衡州知府。光緒十六年(1890),升任分巡辰永沅靖兵備道。[13]吳大澂開府湖南,翁曾桂成為其屬員。
其四
叔平宮保年伯大人杖履:前月泐復一緘,交折弁赍呈,當邀青鑒。敬維溫樹迎春,天顏有喜,履端集祜,抃頌良殷。侄下車三月,時惕冰淵,湘省紳民,尚無怨謗。公事日不暇給,與風雅一道,漸覺疏遠。廉夫強之握管,剪燈題畫,不自知其荒率,惟所臨“四王”屏幅,皆敝藏之本,交折差帶呈鑒賞,此廉夫近日進境,當蒙許可。道缺遺調(diào),乃過鄂時與南皮商定。因三月內(nèi),例不出考,是以遲遲繕發(fā)。然此亦暫時借重,不久即鵬騫耳。肅泐敬賀年禧,并叩鈞安不莊。年愚侄吳大澂頓首。冬月十六日。
此信作于光緒十八年(1892)十一月十六日,主要是吳氏向翁氏通報翁曾桂職務(wù)變動之事。十二月二十日,翁氏在京收悉此信,當天《日記》有“復吳愙齋(愙齋寄陸廉夫畫四幅,甚佳)”的記載。[7]2622 南皮指張之洞,吳大澂的兒女親家,時任湖廣總督?!暗廊边z調(diào)”之事,指光緒十八年(1892)十二月,將翁曾桂從辰永沅靖道調(diào)補為岳常澧道。果如吳氏所料,翁曾桂很快就“鵬騫”,光緒二十年(1894)十二月,升江西按察使,二十二年(1896)四月,授江西布政使。
其五
叔平年伯大人杖履:正月廿四日,折弁回湘,奉到手翰。過蒙獎許,且感且慚。敬稔福履增綏,賡飏協(xié)慶,和神當春,以欣以頌。湘中吏治,似較他省易于整理。但使牧令中多一循良之吏,窮檐自少愁怨之聲。真西山先生治潭州時,以“廉仁公勤”四字躬率僚屬,竊愿以此自勉,并與同官共勉之。每遇衙參時,不憚苦口相勸,一二年后,或有明效可睹。近刻手諭二種,附呈臺覽,求教之。明日出省,赴西路閱操,隨從不過二十人,一切供帳,概從簡樸。向來州縣以撫院巡閱為大累,動費二三千金,此次力矯其弊,明定章程。所用夫馬,不過十之二三,當可刪除浮費。前已函致筱珊兄轉(zhuǎn)諭各屬,概勿鋪張,否則騷擾屬員與滋擾閭閻無異也。筱珊兄約于四月初交卸,屆時如有鶯遷之喜,并可不赴新任,此亦意中事耳。廉夫畫極蒙賞鑒,有知遇之感。手復敬請道安不具。年愚侄吳大澂頓首。正月廿六日。(鈐“愙齋”白文方?。?/p>
再啟者,湘中庫款,除協(xié)濟各省外,時有入不敷出之虞,各庫各局并無外銷閑款。查有規(guī)復京員俸餉一項,每年籌解八千兩,竟將善后局所存節(jié)省長夫余銀挪墊不少(在每年所解十二萬之外,尚有余銀,然此系正款,遲早總須解部,不能以此為閑款也)。聞前項解款已改撥海軍防餉,如大部準其報銷,即在節(jié)省長夫余銀內(nèi)動支,免致將來糾葛不清。昨已備文請示,不敢先行入奏,如蒙俯允,并可騰出閑款二千余金,為書院加給膏火之費,此鄙人之私意也。
又湘省歷屆報銷案內(nèi),長夫每名每月只準報銷五錢四分,實發(fā)銀二兩一錢,與報部章程大不相符。局員造報,皆于他項軍火內(nèi)設(shè)法融銷,殊屬非是。乃光緒十三年奉文裁減,又照實發(fā)數(shù)目裁減報部,與銷冊銀數(shù)自相矛盾,曾奉大咨詢,及湘省長夫,向章每名每月五錢四分,何時增至二兩一錢,加數(shù)倍之多。本應駁飭不準,姑念本部提用,暫免駁飭等因。當時仍未據(jù)實奏明,并將銷案擱置不理,可謂一片模糊。侄現(xiàn)在督催造報,不能不逐一清理。擬先奏明立案,為前任彌縫其闕,并以附聞。侄又啟。
此信作于光緒十九年(1893)正月廿六日,主要是吳氏就巡視湘西,湖南長夫銀報銷等事,向翁氏通報情況。奉到手翰,即前文提及的翁同龢光緒十八年(1892)十二月二十日的復信。真西山,指南宋理學名臣真德秀,他曾在宋嘉定十五年至十七年(1222—1224)任潭州(今長沙)知州兼湖南安撫使,是曾在湖南為官的名宦,吳大澂以其自勉。吳氏為官清正,輕車簡從、不講排場是其一貫的風格。在吉林幫辦軍務(wù)期間,致其兄吳大根信中說:“弟此次赴防,亦擬輕車簡從,一洗向來軍營積習。”[10] 此次湘西閱操,也是如此。在致張之洞的信中說:“正月廿七日,輕騎簡從,帶印出省。馳赴省西常德、辰州、沅州、鎮(zhèn)筸一帶,將各標鎮(zhèn)協(xié)營官兵依次認真校閱,并順道查看苗疆邊備及各地方情形?!盵5]297 筱珊即翁曾桂,時任岳常澧道,其負責的地域,正是吳氏此次巡查的區(qū)域。按履歷,本年四月,翁曾桂任職期滿,可以升職。但本年并未如愿。光緒二十年(1894),翁曾桂才升任湖南按察使,未及上任,又調(diào)任江西按察使。
因翁同龢時為戶部尚書,主管全國報銷事宜,故吳大澂在正式的報銷公文之外,提前給主管者打招呼,希望報銷能順利獲準。規(guī)復京員,指湖南籍的罷職京官,再次赴京任職時,需要湖南墊付的薪餉。善后局,指裁撤湘軍之后,負責處理善后事宜的機構(gòu)。長夫,指湘軍為后勤保障工作,長期征用的民夫。
其六
叔平年伯大人閣下:今日正將啟程出省,適接孝達制軍書。為鐵廠籌費事,實與中原大局攸關(guān),公能助之一臂,不獨孝公心感也。再請臺安。侄大澂頓首。正月廿六日。
原信抄奉臺覽。(鈐白文“二十八將軍印齋”方?。?/p>
此信緊接上一信,也作于光緒十九年(1893)正月廿六日,主要是吳氏替張之洞為漢陽鐵廠向戶部爭取經(jīng)費。啟程出省,指吳氏即將從省城長沙赴湘西各地巡視。孝達,即張之洞。鐵廠,即漢陽鐵廠。光緒十五年(1889),熱心洋務(wù)的張之洞從兩廣總督調(diào)任湖廣總督,并在主管海軍衙門的醇親王奕譞的支持下,將在兩廣總督任上訂購的煉鋼廠移至漢陽開辦,這就是漢陽鐵廠。鐵廠從建廠到開工,工程浩大,需費眾多,張之洞只得向戶部和海軍衙門挪借,總數(shù)不下四五百萬兩,因一時無法歸還,引起主抓海軍事務(wù)的醇親王的不滿。戶部亦是如此。[1]477 翁同龢時任戶部尚書,主管國庫,故張之洞通過吳氏,為漢陽鐵廠籌集經(jīng)費。
其七
叔平宮保年伯大人閣下:前月廿七日抵鎮(zhèn)筸,三日勾留,心儀善政,良用佩慰。歸舟甚捷,并游大酉山,訪桃源洞,有圖有記有詩,未暇清稿,它日寄正。南皮咨示鐵廠一疏,僅就兩湖籌款二十萬兩,為镕煉成本??芍^苦心孤詣,想北洋無異議,朝廷亦必俯諒其忠悃。一簣之虧,成效不遠。此事關(guān)系中原大局,舍此別無它策。我公亦必洞鑒苦衷也。謁胡文忠祠詩,曾寄益吾祭酒,好事者遽以勒石,附呈一粲。手泐敬叩鈞福。侄大澂頓首。三月十七日。
拙書《詩經(jīng)》六幅刻石于求賢館,寄呈教正。
此信作于光緒十九年(1893)三月十七日,主要內(nèi)容是為張之洞的漢陽鐵廠疏通經(jīng)費。光緒十九年(1893)四月初三,翁同龢“發(fā)答吳清卿信,交來弁(周姓)”,即是對此信的回復。[7]2646 漢陽鐵廠在兩湖境內(nèi)籌款二十萬兩,用作冶煉成本。這勢必影響兩湖地區(qū)上交戶部大庫與分攤北洋海軍經(jīng)費的額度,故吳氏代張之洞向翁同龢提前通報情況。本來,張之洞與翁同龢的關(guān)系很親密,他與翁氏之侄翁曾源是同年進士,還是結(jié)拜兄弟,但后來因政見不同,相處不是很和諧。[1]477 吳大澂利用其特殊身份,力圖緩和翁與張的關(guān)系。從正月廿七日開始,吳大澂赴湘西閱操。鎮(zhèn)筸,在今鳳凰縣南,駐有綠營兵,以剽悍著稱。大酉山,在辰溪縣境內(nèi),相傳博士伏勝,因避秦廷“焚書坑儒”而不遠千里將書藏于大酉山的二酉洞。桃源洞在桃源縣境內(nèi),相傳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這兩處均為湘西名勝,吳氏于三月初三游覽大酉山,有詩。初六日,訪桃源洞,集陶靖節(jié)詩句六首,篆書并勒諸石。[5]299 詩見《愙齋詩存》[6]100-102。胡文忠祠,指中興名將胡林翼的祠堂,在益陽縣,也在此次出巡路上,二月初二日,吳氏謁胡文忠公祠,題詩勒石。[5]297吳氏于當代名人,最傾慕胡林翼,他早年曾每日讀《胡文忠公集》,還將胡林翼之父胡達源所撰的《弟子箴言》重新刊刻。[3]28 在《謁胡文忠公祠》詩中,吳大澂稱胡林翼是“天下為家公一人”[6]92? 。吳氏擅長篆書,其用篆書抄寫的《詩經(jīng)》,在長沙求賢館外刻石。吳氏到湖南后,設(shè)立“課吏館、保節(jié)堂、百善堂、求賢館、蠶桑局”等機構(gòu)。求賢館是擇品學皆優(yōu)之士教之,每月一課,由吳氏親為講解;且每日手披胡達源的《弟子箴言》數(shù)則示之。[6]234
其八
叔平宮保年伯大人閣下:入春以來,伏莽蠢動,羽檄紛馳,軍事民事,刻不容緩。久未修函上叩起居,至深歉仄。敬維啟沃宣勤,繁釐駢集,揚休慶典,榮被溫綸,千載一時,以欣以頌。
湘省利源,以茶市為大宗,近兩年中,為英商抑價,虧本至二百余萬。商富寒心,山戶之生機將絕。欲保商本,即須設(shè)局督銷。欲設(shè)督銷局,須通外洋銷路。幸新嘉坡有閩人陳金鐘,熟悉商情,有識有膽,暹羅國王倚重之。其意欲與侄聯(lián)絡(luò),為海外神交。近寄一書,以此諉諈,必可收指臂之助。樵公必知其人。昨已入奏,有借出使經(jīng)費之請,如蒙交議,敬乞長者與譯署公商,先行電復為盼。此舉籌議稍遲,三月必當開局也。會匪猖獗,防軍屢勝,惟匪首未獲,當須設(shè)法誘擒耳。手泐敬請臺安。侄大澂頓首。二月廿八日。
奏稿抄呈臺覽。
此信作于光緒二十年(1894)二月廿八日,主要是吳大澂就設(shè)立茶葉督銷局,委托華僑陳金鐘在新加坡代理,向總理衙門商借出使經(jīng)費之事,向翁同龢通報情況。隨著外商進入茶市,湖南茶商與茶農(nóng)損失巨大。吳大澂與張之洞協(xié)商后,擬籌款在漢口設(shè)立官辦的湘茶督銷局,收購茶葉,與外商競爭。[11] 并擬在香港與新加坡設(shè)立分銷處,新加坡分銷處,準備交給陳金鐘辦理。陳金鐘,祖籍福建海澄,新加坡華僑領(lǐng)袖陳篤生長子,興辦實業(yè)致富,在新加坡政商兩界頗有影響,光緒十四年(1888)任新加坡市政局議員。光緒十六年(1890),“以勸集賑款,予新嘉坡福建紳商兼充暹羅領(lǐng)事、候選道陳金鐘,傳旨嘉獎”[14] 。但是,此信發(fā)出不久,吳大澂即聞陳金鐘去世消息,此事隨即作罷。茶葉督銷局的設(shè)置,也因籌集啟動經(jīng)費困難,需要向匯豐銀行借貸巨額款項,沒有得到朝廷允準。[15] 樵公,指張蔭桓,字樵野,時任戶部左侍郎,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是翁同龢當時最為倚重的助手,故吳大澂請翁氏與張蔭桓打招呼,對此事給予關(guān)照。《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年(1894)三月十四日,“得吳清卿函,言湘省茶市大虧,請設(shè)局督銷。借洋行六十萬,借出使費三十萬?!比率迦?,“訪樵野談湘茶事。復吳清卿函”。[7]2728戶部與譯署(總理衙門)無法籌到足夠款項,不久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吳大澂引兵北上,茶葉督銷局一事,遂無下文。
三、結(jié)語
吳大澂致翁同龢的8通信札,有7通作于吳氏擔任湖南巡撫期間。出任湖南巡撫,開府長沙,獨當一面,是吳氏仕宦履歷的高峰,也是他退出政壇的轉(zhuǎn)折點。因翁同龢時任戶部尚書,兩人有錢糧財政方面的工作交流;翁同龢之侄翁曾桂長期在湖南任職,在吳氏的轄下,兩人有私人方面的聯(lián)絡(luò);吳與翁均喜歡鑒賞碑帖書畫,兩人有興趣方面的互動。吳氏致翁同龢的信札,也主要圍繞此三重關(guān)系展開。
翁同龢長期執(zhí)掌戶部,與湖南地方,有業(yè)務(wù)關(guān)聯(lián)。如吳氏為張之洞創(chuàng)立的漢陽鐵廠籌資,兩次向翁氏關(guān)說。又如湖南長夫銀的報銷事宜,籌款設(shè)立湘茶督銷局等,均是先和翁氏打好招呼,再行文戶部,以便提高效率。從翁同龢方面來講,雖然有吳氏這層情面,但在具體事務(wù)上,還是秉承朝廷旨意,公事公辦。如湘茶督銷局之事,最后就沒有獲批。辦理公事時,在堅持原則與保持靈活性方面,吳翁二人似乎達成某種默契。
吳氏出任湖南巡撫之前,翁曾桂已在湖南任職十多年,對湖南的情形非常熟悉。吳大澂在湖南,上有好友兼親家湖廣總督張之洞的配合,下有翁曾桂的輔助,處理政事游刃有余。對翁曾桂的升遷,翁同龢為避嫌,不宜站出來說話,而吳大澂作為上級,在考核時可以給予適當關(guān)照,符合常理。故吳氏在信札中一再提及翁曾桂。可惜,對翁曾桂的提攜還沒來得及實施,吳氏自己就去職了。
因吳、翁都喜歡書畫碑帖收藏,他們信札中,談?wù)撨@方面的內(nèi)容最多。同治八年(1869)翁氏曾經(jīng)將李鴻藻所書的《文端公(翁心存)墓志銘》,囑托在蘇州休假的吳大澂幫忙勒石,吳大澂找到當?shù)孛坦垘Z(玉甫)來摹刻。[16] 吳氏經(jīng)常隨信附寄自己的詩作、碑帖拓片、書畫作品、書籍等給翁同龢。翁氏也應邀給吳氏的書畫題詩作記,這也是晚清官員一種常見的交流形式。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都熱衷于碑帖字畫,吳氏與翁氏的治學路徑并不相同。吳氏從金石碑帖入手,熱衷于古文字,進而考經(jīng)證史。翁氏讀帖,更多是從書法角度參悟,屬于美術(shù)的范疇。相較而言,吳氏的治學路徑與陳介祺、潘祖蔭、王懿榮等人更為接近,所以吳氏致翁氏的信中,雖然時有詩畫唱和,碑帖附贈,卻鮮談具體的文字考訂學問,與致潘祖蔭等人的信札全然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翁氏對吳氏來說,只是泛泛的文字之交,并非志趣相投的摯交。
吳大澂出仕后,主要在地方任職,與朝廷重臣翁同龢的聯(lián)系,不算緊密,即便有同鄉(xiāng)之誼,能夠談?wù)摰某笫乱矘O其有限,且由于私誼談不上濃厚,往來信札中多是官場套話,缺少對國家大事的評判,也缺少私人情感的流露,想要從他們的信札中解密晚清重大歷史事件,是不現(xiàn)實的。在局外人看來,吳翁二人是同鄉(xiāng),位居要職,又都屬于金石書畫圈中人士,無論如何是分不開的。潘祖蔭去世以后,翁同龢成為江蘇籍京官的領(lǐng)袖,對后起之秀吳大澂明里暗里多有關(guān)照。甲午戰(zhàn)爭中,主戰(zhàn)的翁同龢等人,得到吳大澂的積極支持。戊戌政變之后,受翁氏連累,吳大澂被革職永不敘用。[17]俱榮俱損,命運已將兩人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18]。實際上,翁同龢之外,吳氏與李鴻章、張之洞等人的關(guān)系都極為融洽,這也是他甲午敢于率兵北上的一個原因吧。
總之,這些信札的發(fā)布,可以豐富顧廷龍先生《吳愙齋年譜》的內(nèi)容,對研究吳氏主政湖南期間湖南社會的總體情況,對研究吳翁二人的關(guān)系,均有一定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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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趙文清
Abstract: The Palace Museum has a collection of 8 letters written by Wu Dacheng to Weng Tonghe, which have never been publish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ime, these letters were mainly written during Wu Dacheng? as the Hunan governo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tents, these letters mainly focus on finance between Hunan and the central government, the career prospects of Weng Zenggui, the appreciation and exchange of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on steles, etc. These letters are valuable for the study of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Hunan Province before 1894, the interaction of officia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supplement of the contents of A Chronological Sketch of the Life of Wu Dacheng.
Key words: Wu Dacheng; Weng Tonghe; The Palace Museum; A Chronological Sketch of the Life of Wu Da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