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丹君
唐憲宗元和九年(公元814 年),蔡州刺史吳元濟(jì)據(jù)淮西叛亂。當(dāng)時,朝廷武事悉由宰相武元衡決斷,武元衡力主征討吳元濟(jì)。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替吳元濟(jì)請赦,朝廷不允。李師道便佯裝出兵壽春攻打吳元濟(jì),聲稱支持朝廷平亂,卻暗中支持吳元濟(jì)叛亂。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李師道派人偷偷燒毀了位于河陰的軍需糧倉,又派他豢養(yǎng)在長安的刺客,趁天黑暗殺了準(zhǔn)備出門上朝的武元衡,刺傷了另一位宰相裴度。猖狂的賊人還在京城府衙里散布紙條說:不要急于抓我,否則先殺了你。當(dāng)時,京城大駭,官員不到天亮不敢出門,皇帝上朝后,大臣們還未到齊。看到這種情況,剛被任命為左贊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個上疏,請緊急捉捕賊人,洗刷朝廷之恥辱。然而,有人卻認(rèn)為白居易這是越位言事。之后,又有人誣陷白居易,指責(zé)他在母親去世期間寫的一篇《新井賦》,言語浮夸,不合禮制,白居易因此被貶為地方刺史。與白居易不合的中書舍人王涯又趁機(jī)進(jìn)言說,白居易沒有能力治理一郡,不適合擔(dān)任地方一把手,朝廷又追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
同年年初(公元815年),元稹因彈劾房玄齡的后人、河南尹房式,反被坐罪,從外地召回京城。行至敷水驛時,元稹在一間上房里休息。夜半,宦官仇士良一行也來到驛站,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有上等房間,便蠻橫地要元稹讓出上房。元稹與之爭執(zhí),反而被仇士良一行人打得頭破血流,傷了面部。更可惡的是,宰相竟然怪罪元稹年少不懂事,有失體面。不久,元稹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
到任江陵后,元稹便得了一場嚴(yán)重的瘧疾,數(shù)月臥床不起,一度瀕臨死亡。元稹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決定把自己的詩文卷軸托付給最信任的人白居易。他和白居易識于微時,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二人同登書判拔萃科,又一同進(jìn)入秘書省擔(dān)任校書郎,一同倡導(dǎo)“新樂府”。當(dāng)時的人便對兩位青年才俊交口稱贊,并稱“元白”。然而,之后兩人又先后陷入人生逆境,被貶外地。在江陵得到了白居易貶謫江州(今江西九江)的壞消息后,瀕臨死亡的元稹寫信給白居易,回憶二人的交往,告訴他自己的病況和心境,并請一位叫熊孺登的人將書信、題詩以及自己的作品送給了白居易,他說:“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shù)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dá)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保ò拙右住杜c微之書》)這可以說是生死托付了。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十月,白居易來到江州,在舟中收到了元稹寄來的詩和卷軸。
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
元稹是在一個晚上得到了白居易貶謫九江的消息,本來患上重病的他,驚訝地坐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坐了很久,燈都快要滅了,人影映在墻上,黑幢幢的。外面的秋雨,被不知道哪里刮來的一陣暗風(fēng),吹進(jìn)了窗子里,屋里更加陰冷了。
舟中讀元九詩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鳌Q弁礈鐭舄q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聲。
白居易在一艘客船上讀到了元稹來信。讀完之后,他陷入了和元稹一樣的沉思,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時候,白居易滅了燈,獨(dú)坐在黑暗中,感慨自己,也同樣感慨元稹的遭遇。他就這樣像元稹一樣枯坐著,微明之中,只聽見外面風(fēng)浪拍打客船的聲音。
風(fēng)聲延續(xù)著他們各自的孤獨(dú),來信和詩又讓他們各自得到了對方的陪伴。
檢諸元白詩集,二人唱和頻繁,一些詩中說到經(jīng)常夢到對方,或者因?yàn)閷Ψ綁舻阶约海约簠s夢不到對方而自責(zé)不已:
白居易:夢微之
晨起臨風(fēng)一惆悵,通川湓水?dāng)嘞嗦劇2恢獞浳乙蚝问?,昨夜三回夢見君?/p>
元?。撼陿诽祛l夢微之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孤獨(dú)的人,會不厭其煩地將自己在異鄉(xiāng)的生活細(xì)節(jié),悉數(shù)告訴朋友,希望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在寫下這些文字,寄出這些期待的時候,孤獨(dú)之中便會感覺到跨越空間的溫暖陪伴。
左遷九江三年后,白居易漸漸習(xí)慣了南方的生活,他把家人接了過來陪自己,還在廬山上置一處草堂閑居。他寫了一封信向元稹分享這些事情(《與微之書》):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jìn)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shí)為之,謂之奈何?
仆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札。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際,不暇及他,唯收數(shù)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dá)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北眨∥⒅谖乙?,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仆左降詩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贝司渌松胁豢陕?,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四月十日夜里,白居易在自己新置辦的廬山草堂里,寫信給元稹。他已經(jīng)兩年沒有收到元稹的信了,他在信的開始,如同見了面一樣地大聲連呼元稹的字,“微之微之”,我已經(jīng)三年沒見到你了,也有兩年沒有收到你的信了。
人生能有幾年呢,我們卻分離如此之久。微之啊微之,這可能是上天注定的吧,實(shí)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又想起剛到九江時,你托人帶來一札詩信,當(dāng)時你得了大病,病危之際,不顧其他事,只是收集這些文章信札,并在上面題字簽封,囑咐家人把這些書信文章送給我,由我來替你處理。這是對我多大的信任啊。我看到這里面有那首“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詩時,更加難受。三年來,我每每吟誦,仿佛就在耳邊。
敘及三年來的舊事之后,白居易開始向朋友講述自己三年來的情況:
白居易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他向病中的朋友分享了他的三個好消息。三年來,自己身體無恙,家人也都很好。而且,他的兄長還帶著一些家人來到九江和他同住,之前掛念的家人,如今都在九江團(tuán)聚了。這是第一個好消息。另外,九江這個地方,雖然也有一些奇異的蟲蛇蚊蚋,總體還不算多,而且,湓江的魚很肥,酒也很好喝,其他的食物,跟北方也差不多,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氣候和飲食了。我的俸料錢雖然不算多,但是夠養(yǎng)家的了,不用求助于人。這是第二個好消息。去年的時候,我開始去廬山游玩,因?yàn)橄矚g廬山香爐峰的風(fēng)景,就置辦了一處草堂,有時候一個人住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天。我想我可以終老此處了。這是第三個要告訴你的好消息。
元稹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心情究竟如何呢?應(yīng)該還是一如既往地激動又痛苦吧。在某一次收到白居易的信時,他激動得痛哭流涕,以至于嚇到了自己的妻子:
得樂天書
遠(yuǎn)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yīng)是江州司馬書。
差點(diǎn)兒病死的元稹太需要這些書信的陪伴了。然而元稹的痛苦又無情地揭示了一個美麗的謊言:無論他們的文字(二人頻繁的詩文、書信往來)如何熱鬧,終究無法取代人的陪伴。這讓每一次的和詩與來信,都陷入了一種悲喜交集的孤獨(dú)的循環(huán):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fēng)吹浪打船聲。燈芯終于燃盡了,讀了許多遍的文字也停止了,陪伴自己的還是凄苦的風(fēng)聲。
熱鬧的文字,成為徒增的“空樽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