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璐
[提要]左翼文學的工運敘事中,非技術性工人多以城市革命主體的正面形象出現,技術性工人形象多被賦以消極落后的表征,文學想象與歷史敘說之間的悖反張力,指向糾纏在普羅列塔利亞、市民階層和知識分子多重身份認同之中的技術性工人,在左翼視野中他們更易為都市現代性“腐蝕”。但魯迅的《阿金》披露了異托邦之中潛在的革命主體皆可能遭遇異化的嚴峻現實。左翼工人形象“癥候”實際成為一種鏡像,照見了同在城市革命隊伍序列之中知識分子的內在焦慮。30年代初,丁玲、蔣光慈等作家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實踐,試圖通過工人敘事重新探討突圍都市革命困境的有效路徑,即工人離開城市、發(fā)動農村革命。這一敘事與同時期中共革命領導人在“反圍剿”軍事行動中探索出的“農村包圍城市”戰(zhàn)略決策形成共時性的互動。
如研究者所指出的,現代中國左翼作家在塑造工人形象時,注重表現“群體所共有的苦難和暴力特征”,“不僅展示其被壓迫的悲慘處境,而且力求表現其階級的覺醒和斗爭精神”。[1](P.147)但同質化、臉譜化的“苦難+革命”工人形象不僅難以覆蓋現實中高度駁雜的工人群體,且與歷史述說之間形成偌大的悖反張力。而新工運史研究則指出,現代中國工人階級并非天然的鐵板一塊。依據技術熟練程度,其內部分為技術性工人、半技術性工人和非技術性工人,不同類型工人的生存狀態(tài)、政治傾向及行動區(qū)別極大。其中,技術性工人群體擁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和優(yōu)厚的薪資待遇,他們投身工運的“先鋒”姿態(tài)多源于階級觀念而非苦難,“大多數工匠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這進一步刺激了他們的政治化傾向”[2](P.333-335)。相比之下,非技術性工人因其基數龐大而作為城市工運的主要力量,但個人訴求比階級意識更能解釋他們參與工運的原因,其罷工行動多缺乏政治性。因此,面對文學想象與歷史述說之間敞開的偌大張力,有必要將左翼工人形象放回其生成的歷史語境、言說邏輯和力量博弈之中重新加以考察。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籠罩在“白色恐怖”與都市現代性經驗“迷障”圍困之中的城市革命前路茫茫,一方面是因盲動激進、頻頻失敗的工運現實,一方面是革命主體的身份認同在與現代都市生活的“遭遇”中陷入復雜糾纏。左翼作家對不同類型工人賦形的隱顯取舍實際作為一種鏡像,照見的是同為革命主體的自身深陷都市現代性“無物之陣”的心理危機,他們的工人敘事也因此不止于對工人的反映或召喚,而是作家從城市革命的主體性危機出發(fā),試圖探尋富于建設性的構想,最終觸及中國革命究竟選擇何種革命主體/革命道路的縱深想象。
首先,就城市革命主體的內部結構而言,埃里克·歐林·賴特指出,普遍意義上所有的工人群體都具備組織性力量,但比起非技術性工人,結構性力量為技術性工人所獨有,當他們發(fā)起罷工,能夠造成遠比這一局面停工本身更為廣泛且深遠的破壞性影響。因此,接受過相對良好的教育、“擁有雇主所需要的稀缺技能”、“具有完全退出勞動力市場并依靠非工資性收入生存下去的能力”,“在關鍵性工業(yè)部門工作的特定工人群體的戰(zhàn)略性地位”[3](P.17)等被視為技術性工人這一群體的特殊表征。而三十年代左翼文學敘事中由苦難而革命的工人形象,顯然與技術性工人的特征相差甚遠,反而與非技術性工人的整體面貌相似。
第一,左翼文學敘事中的工人形象多因農村經濟破產,進城做工后陷入困境,最終走向革命?!秲A跌》中的屈群英、蘇七因鄉(xiāng)下絲業(yè)破產進城務工,未幾即遭東洋紗廠解雇?!短颖贰渡倌昶凑摺返闹魅斯彩窃谵r村經濟破產后進城做工,最終成長為革命者;《達生篇》的主人公長一和母親從鄉(xiāng)下逃荒到城市,進入工廠謀生;《失業(yè)以后》中的朱阿順再次因罷工失業(yè)后,回想到自己以往失業(yè)返鄉(xiāng),被父親毒打的情形,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促使他決心革命到底;話劇《活路》《工場夜景》中的主人公葉阿成和麻皮,他們都是進城做工的青年工人,闔家老小在鄉(xiāng)下遭了水災,刺激他們加入罷工反抗的隊伍之中。第二,左翼工人形象多從事機器化程度低、需要大量人力投入的工業(yè)類型,如繅絲業(yè)、采礦業(yè)、運輸業(yè)等等?!尔}場》中罷工的是鹽民,他們整日一身灰白,辛苦曬鹽燒鹽,《幸運》中礦山的小窯工雷全和老馬夫,因工致殘后只能做拖煤的苦力;《短褲黨》《子夜》《最后的微笑》《象和貓》《夜會》《別的苦女人》《法網》《馬桶間》中參加罷工的是紡織業(yè)工人。第三,在具體的工運組織形式中,左翼文學敘事中的工人罷工組織渙散、較為被動。《達生篇》的長一對工運及工運積極分子“避之唯恐不及”,兒子過世后立刻走上街頭喊罷工口號;《幸運》中礦山的小窯工雷全和老馬夫等突然起意去跟廠長談判。多數罷工活動缺少充分的組織部署,《傾跌》中女工屈群英失業(yè)后一度做了暗娼,沉淪中忽然“莫名其妙”帶領舊工友發(fā)動了請愿。值得注意的是,上海產業(yè)工人中人數最多的是紡織業(yè)工人,尤其是紗廠女工,她們當中絕大多數來自鄉(xiāng)村[4](P.39),“對農村的親近甚于城市,他們傾向于按照舊習慣采取突然而簡單的行動,一遇苗頭不對就打退堂鼓”[2](P.338)。
以上也可以看出左翼文學敘事中城市革命主體的生成邏輯:農村經濟破產→農民進城→成為工人→反抗剝削/壓迫掀起工運=革命主體生成。絕大多數的左翼工人形象脫胎于現實中的非技術性工人,或可稱之為農民型工人。那么,城市革命的“先鋒”、技術工人(或者與農民型工人對應,稱之為知識型工人)形象為何稀少?作為工運“先鋒”的技術性/知識型工人是否被左翼作家取材塑造出革命知識分子形象?如《子夜》中的瑪金、蔡真等人。
“知識”作為一個帶有主觀性的概念在此需要被辨析。擁有技術/知識能力的罷工工人和參與罷工的導師型知識分子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前者的屬性是工人,后者的屬性是知識分子。革命知識分子的“知識”代表了精英地位、自上而下對運動的領導,瑪金在罷工中雖然特意脫下洋布旗袍換上“工人衣”,但她對工人罷工活動的參與度是有限的,她在工運中高呼的動員話語,“雖然努力‘肅清’那些‘公式’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鉆進女工們的心”①。在罷工前,蔡真負責將從上級克佐甫那里聽來的“公式”和“術語”灌輸給女工。但只會“術語”不通實際的革命知識分子,無法真正認識、判斷有關工人內部矛盾、外部勢力滲入的有效信息,知識分子與工人之間的隔膜成為造成紗廠罷工失敗的重要因素。所以,技術性/知識型工人并不能等同于參與工運的革命知識分子。技術性/知識型工人的“知識”/“技術”代表了從工人階級立場出發(fā),具備“看”與“說”的主體意識、能力。小說《秋之汐》中的工人黃鈞生具有知識型/技術性工人的典型特征,他在工運失敗后有一番剖析:“那些小白臉的學生大爺,涂著滿臉的雪花膏,抹著粉,手里挾著亮光光的黑漆皮包,跑到工廠里來,滿嘴嚷著‘我們無產階級!’……叫得震天價響。還有那些黨員,也滿嘴是‘工人是國民革命的先鋒’呀!然而他們吊他們的膀子,說他們的戀愛,上他們的菜館!如果我們革命的領袖是這些東西,那么,我們工人是永不會出頭的了!”[5]他犀利指出,彼時工運的發(fā)動是“他們?yōu)榱诵枰狈焦と颂嫠麄兤疵?,用我們來做廣告”,工人被黨派政治利用;所謂的群眾大會,“有哪一個人會感覺到有些工人斗爭的情緒在里面?有哪一個在大會之中,提出了工人自己的要求?一切奉旨罷了!那些工會委員們,對工人的教訓氣十足,他們象是工人們的恩公,又象是工人們的長輩。那時候的小工和苦工,依舊是在被打被罵之中——也許他們是太渺小,太不重要了;因此,那些革命家的眼睛是看不到的!”[5]這是從工人的主體視角對這場由革命知識分子領導的、自上而下的罷工進行的“看”與“說”,“每個時代的知識就是其看與說之間所組成的獨特關系,然而,兩者的關系并不如表面上那么顯而易見”[6](P.49-51),黃鈞生道破在城市革命主體的內部結構之中,革命知識分子與工人之間的權力關系,批判了前者對革命/工運的虛浮態(tài)度,對工運實際中的形式化問題進行反思,其視野不局限于眼前的工運現實,而是聯系到全國工運的聯動局面。這是一個具備知識/智識的工人在經歷工運后,淬煉出的主體意識。魯迅曾肯定李守章的這一創(chuàng)作②,但在左翼文學敘事中,黃鈞生這種正面的技術性/知識型工人形象是鮮有的,技術性/知識型工人更多被賦以消極曖昧的想象。“左轉”后的田漢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話劇,其中幾個技術性/知識型工人形象正是如此。
《年夜飯》的姚秀三作為一個沉浸于個人主義享樂,缺乏階級意識的技術性工人形象出現,直到了解到自己即將被公司辭退的內情,姚秀三才決心為罷工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繪制工人畫報。[7](P.230-231)作者展現了一種邏輯關系,由于相對穩(wěn)定的薪酬和生活,技術工人的階級觀念因此“落后”,他們在城市革命中的位置和行動是消極被動的。《一九三二的月光曲》中賣票工人掀起了罷工,工人領袖在總結失敗經驗時指出:“這趟我們沒有發(fā)動銅匠間工人開車工人來參加也是失敗的大原因”[8](P.62),銅匠間和開車的工人屬于機務部,作為技術性工人的他們沒有參與上一次罷工行動,因此亟待動員。歐陽予倩的話劇《同住的三家人》對技術性工人也有“負面”塑造。[9](P.90-91)
可見,左翼敘事中的非技術性工人更多被塑造為城市革命者的正面典型,技術性工人多被賦以消極且負面的形象。當我們以文史互證的方法對非技術性工人、技術性工人的形象和歷史現實進行對照,就會發(fā)現前者與復雜現實碰撞產生了某些“錯位”。簡單來說,現實中非技術性工人的罷工行動并未如此具有“革命性”,而技術性工人在工運中多以“先鋒”姿態(tài)出現。那么,文學敘事和歷史現實的“錯位”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為何發(fā)生?
在整體的左翼工運敘事中,非技術性工人的“暴力”行動被簡單確認為工人主體性的生成、階級意識的驅動。從自在階級上升到自為階級,僅僅需要一個“轉變”的契機。如論者所指出的,“受剝削、受壓迫是他們走向革命、做‘暴徒’的唯一原因,他們由自發(fā)反抗到自覺為無產階級奮斗的成長?!盵10](P.91-92)“暴力”/革命行動被視為工人主體性確立/階級意識生成的標志。但作家多對革命之前的“轉變”敘事處理潦草,缺乏真實性的基礎。瞿秋白在批評陽翰笙的《地泉》三部曲時,指出知識青年林懷秋“后來莫名其妙的,一點兒也沒有‘轉換’的過程,忽然振作了起來,加入軍隊,從軍隊里轉變到革命的民眾方面去”③。這一批評同樣適用于左翼對非技術性工人的形象塑造。不僅如此,簡單的“轉變”之后空洞形式化的暴力行動也被等同于工人主體性/階級意識的生成。值得追問的是,僅僅依靠暴力斗爭就能確立起工人的主體性嗎?工人主體性生成的過程中究竟需要面對哪些復雜的矛盾沖突?
紡織業(yè)工人作為左翼小說中最為常見的非技術性工人形象?!蹲右埂贰秲A跌》《失業(yè)以后》《馬桶間》《別的苦女人》《最后的微笑》《夜會》等大批工運敘事作品都聚焦到這一群體。民國時期,紡織業(yè)工人約占上海工人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因其數量龐大、罷工頻繁成為工運/城市革命中的主要力量,但是她們罷工所體現的斗爭性并不代表階級意識或主體性的生成。雖然有研究者習慣于將工人運動置于黨派政治領導的城市革命框架下加以解讀,但走出這一先入為主的觀念,紡織工人的罷工行動首先是出于對自身利益的維護,極具個人主義色彩,與階級革命的集體政治目標存在分歧。以繅絲織綢業(yè)工人在大革命失敗后的一年內的斗爭為例:6月28日,虹口區(qū)元豐等絲廠女工罷工,統益、物華等全區(qū)18家絲廠約1萬工人全部罷工;7月6日,虹口區(qū)的通緯、裕經、云成、安豫等4家絲廠女工罷工;7月8日,統益絲廠女工再次罷工,運動致該區(qū)18家絲廠、萬余名女工同盟罷工;1928年3月7日,閘北緯倫絲廠工人罷工,最終掀起89家絲廠、6.45萬工人(其中女工5萬人)參加罷工的盛況等等。[4](P.168)這些工人罷工的直接原因是生活所迫。自1927年開始,日本政府扶持本國絲業(yè),向歐美、中國出口低價人造絲,對中國國內絲業(yè)市場造成巨大沖擊。世界經濟大蕭條的影響下,工薪降低、失業(yè)成為30年代中國紡織業(yè)工人面對的生存困境。所以,當工人的罷工條件、尤其是經濟范圍的要求為資方接受,罷工多就止步于此。嚴格來說,紡織業(yè)工人的罷工行動并未獲得真正的現代性意義,與明清手工工場、作坊內因薪酬權益和生產條件而反抗的傳統工人相比,他們的斗爭并沒有跨出更為深遠的一步。據《姐妹們與陌生人:上海棉紗廠女工1919-1949》一書提供的數據,在上海工人中占比50%以上的女工作為非技術性工人,她們更傾向于加入傳統性的結拜組織“姐妹會”,這種非政治性的民間組織旨在維護女工的個體利益,她們的游行示威、沖擊工廠等行動客觀上發(fā)揮了政治性效果,與中共的政治目標不謀而合,但即使參與多次罷工,也很少有女工接受革命黨的吸納,真正加入赤色工會者不足15%[11](P.199),入黨者更是寥寥。誠如研究者指出的“非技術工人很難被吸納到已有的技工工會或者是左翼政黨中去,這難免削弱工人的組織力量”[3](P.18)。而在左翼敘事中,這些非技術性工人/農民型的“暴力”行動被簡單視為工人主體性的生成、階級意識的驅動。
實際上,對工人而言,革命的“轉變”及這一過程中面對的復雜現實不亞于土地革命之中農民的“翻心”難題。左翼文學敘事似乎意在凸顯工人是天生的革命者,他們意識到自身所承受的壓迫并反抗是歷史必然,從普通工人轉變?yōu)楦锩咧恍枰粋€被喚醒的“契機”?!哆_生篇》的長一,他本對罷工不感興趣,對激進的工友避之不及,當唯一的兒子因貧病早逝,刺激他立即轉變加入到罷工的人潮中,這是一個被外部矛盾沖突喚醒的典型“案例”。已有研究者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對革命小說主人公“轉變”敘事中重復出現的外部矛盾情節(jié)及功能進行總結。④現實的復雜性在于,工人的主體性并不是通過階級斗爭就能簡單確立起來的,從工人到工人階級之間的成長涉及多種層次多種方面,“轉變”客觀上也指向多種可能。如果僅僅將工人主體性的建構依托于外部矛盾關系,那么它可能隨著矛盾關系的轉化而消失。在工人主體性確立的過程之中,不僅要面對資方、工頭、國民黨黃色工會、青幫幫會等外部勢力的矛盾角力,也要面對工人階層內部產生的問題,當然,更重要的是如何處理主體的困境。李守章《秋之汐》中的工運積極分子鳳英,她參加工運的熱情實際源于社會地位的獲得和經濟利益的保障。但是罷工失敗后,她拒絕了戀人一起出走、繼續(xù)革命的邀請,為了自保向覬覦自己身體的工頭靠攏。罷工并未真正喚起她的階級意識。那么,工人向革命者的轉變難度為什么會被敘述者大量簡化甚至“忽略”?非技術性工人的罷工行動為什么被簡單“想象”成工人主體性的確立?這實際也與技術性工人被賦以消極落后的想象指向同一問題。
裴宜理指出,“對共產黨人的支持主要來自那些與非技術性工人的生活和工作條件大不相同的技術性工人”,這一群體“被證明是愿意為更高的政治目標獻身的”“地位較高的工人,尤其是白領職員和工廠工匠在革命的工人運動仍是主干力量”[2](P.186)。以印刷工人為代表的技術性工人自北伐時期就因教育水平及智識能力肩負政治重任,中共中央下發(fā)文件提出,“印刷工人,較其他各種產業(yè)工人的智識高……我們當進行之事項:A.籌備組織全國印刷總工會。B.選擇并造就普通工會的干部人才”[12](P.23)。這說明,他們的斗爭性是被左翼發(fā)現并認可的。因稀缺技能在產業(yè)結構中不易被替代,又因受過相對良好的教育,所以這一群體在思想上容易左傾,也樂于接受來自黨的引導。而且,他們在產業(yè)工人中的比例雖不能與非技術性工人相比,但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1928年占比6%,1934年這個比例上升到25%左右。⑤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附著在技術性工人形象之上的悖反張力?
原因之一是部分作家缺乏對革命實際的了解,而是依據理論想象革命的結果。經典馬列“工人階級”論斷作為左翼最為重要的思想資源,“苦難”與“赤貧”的無產階級屬性成為工人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所以,在“受壓迫最深處反抗/革命性最強”“苦難造就革命”這些先入為主的觀念下,窮困的非技術性工人“理所當然”和抽象的工人階級形象“重合”。20世紀20年代,左翼內部對革命文學中的“臉譜主義”現象進行了批判,茅盾從批評蔣光慈、陽翰笙中指出,“最大的病根則在那些題材的來源多半非由親身體驗而由想象”,“我們看了蔣光慈的作品,總覺得其來源不是革命生活實感,而是想像”。[13]王平陵也曾評價道:“幾個厭倦于現實生活的頹廢者,……端端的坐在安樂椅里,凝神靜氣地冥想,故意到工場里、牢獄里、炭礦里、平民窟里,尋找可以使人下淚的材料,幻想出人類離奇的苦痛,用充分煽動性的語句描寫出來?!盵14]茅盾的剖析和王平陵的指責只能解釋左翼工人形象塑造這一問題的部分原因。畢竟有相當一部分左翼知識分子對工人內部情況是熟悉的,即使他們在當時并不以如今研究者的后設視角對工人內部秩序做細致的區(qū)分辨析,但是哪些工種、何種工業(yè)類型的工人易“左傾”、容易被發(fā)動,哪一部分工人的組織、動員工作難以開展,他們是可以了解的。1926年,中共中央下發(fā)的文件《產業(yè)工會的發(fā)展與統一問題》就指出:“碼頭工會之工作為各種產業(yè)工會工作中最難之一部分”,礦工工人運動是“數十萬產業(yè)工人之運動最不佳”,印刷工人智識最高。同時也指出,“應注意上級技術工人以免他們不與工人群眾行動一致,同時注意下層苦力工人,平均發(fā)展”[12](P.23)。彼時中共中央發(fā)展工運依托于上海大學、商務印書館等學校、機構的掩護和幫助,蔣光慈、陽翰笙等人都曾在上海大學教書或讀書,茅盾、葉紹鈞、鄭振鐸等人則在商務印書館有任職。而根據夏衍等人的回憶,即使在大革命失敗之后,左翼知識分子、文藝工作者也并未停止與工人的聯絡。⑥所以,工人在主體性確立的過程中遭遇的復雜問題、“翻心”所遇到過怎樣的實際困難,他們應該是有所了解的。比如,楊之華在1927年曾撰文談到自己在工運中的思考,其中涉及青年女工因罷工所面臨的“家庭”問題⑦,這一現實矛盾同時被左翼戲劇《別的苦女人》加以表現。⑧所以,左翼工人文學形象與歷史現實之間的張力,并不僅僅是作家缺乏工運經驗/體驗、不了解工人內部秩序可以解釋的,背后牽涉更為深層的歷史現實。
就技術性工人而言,他們的身份認同趨向復雜。首先,作為廣義的普羅列塔利亞的一部分,技術工人和非技術性工人一樣,不占有生產資料,依靠出賣勞動力為生,遭受資產階級的剝削。但現代中國的技術性工人群體置身復雜動態(tài)的社會歷史結構之中,與技術能力成正比的薪酬待遇/消費能力,使得技術工人躍為城市市民階層的新成員。如研究者所指出的,近代上海市民階層的構成和傳統市民階層結構不同,“以買辦和通事為代表的新式商人,從事金融、商業(yè)和實業(yè)投資的資本家,以產業(yè)工人為主體的城市勞動者,城市管理及公共機構的職員和知識分子,他們是城市經濟活動和文化消費的主體?!盵15](P.126)先賦性的社會階層/地位被現代生產和消費力撬動。需要注意的是,現代中國“市民”是指“‘生活’在城市中,享有城市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項權益,習慣于城市生活方式的人口”[16](P.42)。所以,城市居民不一定是市民,最重要的市民表征是習慣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技術工人“衣食住行都帶些小資產階級色彩,有的西裝革履,出門就坐車,看電影,吃西餐”[2](P.256),這就與他們的工人階級屬性發(fā)生“沖突”。馬克思指出市民社會是私有制和階級的產物,在他描繪的共產主義藍圖中,市民社會將隨著舊式的分工、私有制和階級的消亡而消亡,推翻它的主力是無產階級。雖然西方的“市民社會”和現代中國的市民階層指涉不同,但也可以想見,技術性工人尷尬的階層處境。列寧就曾使用壟斷的“資產階級化的工人或工人貴族”對技術性工人進行批判。不同于知識分子的個人體驗“由于憎恨大城市,所以也產生了對貨幣經濟和生活理性主義的憎恨”[17](P.264),技術性工人尤其是上海地區(qū)的技術性工人已經極大程度上和都市生活糾纏在一起。在討論工人與都市現代性的關系時,不能將工人群體視為一個同質化、凝固性的存在加以審視,他們之間的關系并非如一些研究者所理解的二元對立,“無論是勞工還是知識分子,沒錢人只能根據所見所聞去想象現代物質及生活方式,而不能真正享有它們。現代消費的上海與身處其間的勞工、貧民乃至小市民不僅絲毫沒有關系,而且還在誘惑著他們的欲望,毀滅他們的人性,讓他們徹底異化”[18]。在鮮活生動、豐富駁雜的現代都市中,“人和城市的交流經驗,既會改變城市,也會改變人本身”[19](P.3),城市工人的感官體驗十分復雜。工人可能難以介入高級的都市消費空間,如大光明戲院、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跑馬場,但卻身處多重都市日常空間的包圍之中,如公共空間(電影院、公共花園)、流動空間(電車)、勞動空間(工廠區(qū)),在某些空間和資產階級共同分享著現代性的成果。1923年,周瘦鵑在《歇浦零話》中有這樣一段對電車的描述,“黃歇浦畔之有電車,殆十余年矣。初行于租界,華界繼起亦有年。風馳電掣,瞬息數里,人坐其中,幾疑列子做御風行也。且為價甚廉,自二銅元起,至多不過十余銅元,無論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但輸資如數。均所弗拒。登車一覽,猶一雛形之社會”[20]。這一柔化現代性載體制造的流動都市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階級的差別,弱化了現實中的階級矛盾。而對于身處其中的工人而言,其為都市現代性所籠罩的感官體驗更為復雜。左翼作家劉一夢的《車廠內》聚焦了電車工人的罷工活動,工運組織者、電車工人張茂發(fā)固然有堅定的革命決心,但當張茂發(fā)遠遠聽到電車的聲音——這聲音代表部分電車工人復工,他的心情既憤怒又隱隱得意。電車作為西方現代性的技術載體,其在近代中國的“移植”曾飽受爭議,當時最為激烈的反對聲音來自腳行和人力車夫等非技術工人群體。但對于電車工人而言,電車不僅是他們謀生的工具,也是他們區(qū)別于腳行、人力車夫等傳統運輸工人,成為城市市民的資本,所以不難理解張茂發(fā)聽到電車聲音、看到電車馳來的復雜情緒。齊美爾指出,“感官的那種功效差異在社會學上的最適當的協調在于同被看見的相比,對被聽見的東西有著更為強烈得多的回憶的能力”[21](P.327)??疾旃と巳粘K幍膭趧涌臻g,機器聲作為最常見的現代物質技術的副產品,參與對工人身體的日常塑造,施展著一種聽覺政治。《工人的兒子》中的青年工人毛阿寶,沒有因為父親在罷工中的慘死而對工廠生活產生抵觸,他極歡喜上工的日子,“他對于機器那種沉重的軋軋的震動,已經成為熟練而慣聽的聲調了”[22]。革命身體的視覺、聽覺、觸覺等官能在與多重都市空間的“遭遇”中都可能實現對主體的重塑甚至顛覆。但如列斐伏爾指出的,城市經驗更依賴于對節(jié)奏的關照,其“典型特征其實就是實踐與韻律,而非視覺”,城市是韻律的交響樂,是不斷更新的交響樂。[23](P.199)僅就現代都市空間中豐富駁雜的聲音形式及技術載體而言,不僅有留聲機、無線電這樣的現代技術載體,而且還有民間歌謠、小調的日常傳唱,三十年代的上海流傳著一首女工歌謠:
梔子花,白蘭花,大場朝南到上海,上海朝南到外灘,湖絲阿姐好打扮,劉海發(fā),短袖衫,粉紅褲子肉色襪,蝴蝶鞋子一樣興,左手戴著金戒子,右手提只小飯籃,船上人,問大姐:“啥格菜?”“么啥菜,油煎豆腐湯淘飯”。[24](P.180)
歌謠中脫離鄉(xiāng)土、依靠勤勞雙手融入城市生活的繅絲女工形象,驕傲自豪、充滿生氣活力,迥異于夏衍筆下被剝削到只剩一張皮的“蘆柴棒”。這類歌謠在女工間的傳唱實際也對潛在的革命身體及心理經驗構成潛移默化的“滲透”。
左翼作家面對的技術工人群體,他們既是工人階級,也是浸潤在都市現代性之中的市民階層,所以不難理解技術性工人何以為左翼所忽略,或被賦予消極落后的形象,這是由于他們在社會階層位置的特殊性,而左翼的視野中本身就潛藏著一種打破腦力、體力界限與知識的壟斷,建立平等勞動世界的想象,技術性工人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等潛在的矛盾關系難以被正視,只能被“遮蔽”。實際上,接受過教育、擁有“知識”的技術工人在工人階級內部不能收獲相對優(yōu)越的政治位置。技術性工人和非技術性工人的關系頗為微妙,《車廠內》的電車工人稱賣票工人為“豬玀”,因為他們沒有技術且缺乏政治覺悟;而薪酬待遇低、體力勞動繁重的非技術工人則認為頻頻掀起罷工活動的技術工人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車廠內》銅匠間的工人因罷工被洋人公開處刑,周遭的非技術性工人淪為“看客”,并無聲援之舉。
關于技術性工人的復雜身份屬性,除了工人階級和市民階層之外,還牽涉到知識階層,亦即工廠技師。葛蘭西提出的“城市型知識分子”概念即對應工廠技師,希望使知識分子活動與腦力-體力勞動之間的關系趨向新的平衡,也試圖在新的社會階層結構中,給予技術性工人群體相對優(yōu)越的位置。而方維規(guī)的研究指出,在現代中國,“知識階級”概念在此最早對應的不是曼海姆意義上的知識階層/精英,在左派和民粹主義的聯合下,知識階層只是“受過教育的人”,“當然也不是精英的”[25](P.385),所以中國的“知識”獲得者并未獲得崇高的地位。從這個角度來說,接受過教育、擁有“知識”的技術工人在工人階級內部也并不能收獲相對優(yōu)越的政治位置。理查德·霍加特曾描繪了“獎學金男孩”的形象:工人階級的子弟由于優(yōu)秀的學業(yè)而獲得獎學金,這不僅意味著他有望延續(xù)學術生活并且成為未來的知識分子,而且,他必須從“世襲工人”的“粗鄙”之中“剝離”出來,脫胎換骨。[26](P.289-302)也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的發(fā)生——不通過勞資對立進行階級革命,而是通過勞資合作讓工人及后代脫離無產階級序列,實現階層跨越,所以擁有智識的技術性工人不值得被凸顯、頌揚。
無論是非技術性工人的罷工行動被簡單“想象”成工人主體性的確立,還是被貶抑的技術工人形象,背后都映射出左翼作家對城市革命主體內部危機的審視與思考。同在城市革命內部,技術性工人形象與現實之間的曖昧齟齬作為一種鏡像,照見左翼作家自身深陷都市現代性“無物之陣”的靈魂性緊張。⑨他們前一秒在街頭飛行集會中散發(fā)傳單、高呼革命口號,后一秒可能西裝革履攜帶女伴、躲進咖啡館、電影院;他們一面批判白色恐怖下的上海是“魔窟”“白骨造成的都會”,一面又不可避免地享受現代城市生活,陷入頹廢焦慮的日常。??乱浴爱愅邪睢边@個概念描述變革中的社會及工業(yè)所導致的復雜與動態(tài)都市空間。在左翼視野中,糾纏在普羅列塔利亞、城市市民和知識分子多重身份認同之中的技術性工人,其革命的身體顯然比非技術性工人更易遭遇異托邦的“腐蝕”,但魯迅的《阿金》披露了殘酷的現實,即潛在的革命身體皆可能為縱深復雜的都市現代性“異化”。
魯迅的《阿金》描繪了一個淪為都市現代性“俘虜”的無產者形象。阿金進城后在洋人家做女傭,以階級關系作為衡量標準,她屬于被剝削階層且受雇于洋人,遭受階級和殖民統治的雙重壓迫,是理想的革命“容器”,但她卻并未走上革命的道路。作為經典文本,關于《阿金》的分析探討已有許多,這里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是,阿金和煙紙店的老女人起了沖突,“巷戰(zhàn)”成功之后,阿金不僅贏得了看客們的“同情”,還以一連串的洋話敷衍了前來巡視的洋巡捕。“煙紙店”作為一種私人經營的小雜貨生意,最早出現在20年代的上海租界,被老上海人稱之為“士多”(store),一開始是為外僑家庭服務。作為殖民現代性下上海城市發(fā)展的獨特空間風景,“這種店因為沒有什么雇員,小本經營,就是老板與老板娘,也叫‘夫妻老婆店’”,前家后店,前面做小生意,后面住著人家,這決定了煙紙店基本由上海本地人開設。共和國成立之后,煙紙店老板的階級成分一度被劃分為“小資產階級”。[27](P.186-190)阿金爭吵并戰(zhàn)勝了的對象,極大可能是煙紙店的老板娘,一個小資產階級市民。在馬克思的描述中,作為進入城市的外來者阿金是“毫無力量的,因為他們都是只身流入城市的彼此素不相識的個人,他們無組織地同有組織、有武裝配備并用忌妒的眼光監(jiān)視著他們的力量相抗衡”[28](P.186),但阿金不僅在與城市有產階級的日常“角力”中取勝,甚至還以洋話為敲門磚與殖民統治力量達成默契,可是她并未成為革命者,如研究者所指出的“就阿金的愿望而言,考慮得最多的是眼前利益的所得,而不是庶民的革命中所強調的根本權利和財產關系”[29]。無關革命,阿金摸索出一條“農民工小市民化”的新路,她如“領袖”般的指導地位也極可能源自此。在城市中,以鄉(xiāng)土倫理情感為基礎的地緣政治促成新生力量的集結,這種力量當然可以蘊蓄革命,如傳統結拜組織“姐妹會”之于紗廠罷工力量的凝聚,但也可能由一個阿金“孕育”出無數個的阿金。這就側面說明都市現代性之于革命的消解危機,實際并不僅僅單一指向某一群體,潛在的革命身體都被籠罩其中。不能簡單因為市民化、摩登的生活方式就反推判定這一主體更容易墮落。但在龐大的都市空間及物質主義日常生活的包圍中,如何保持主體的革命性不被“腐蝕”?魯迅未明言克服危機的出路。
針對都市革命的困境,一些左翼作家在敘事中給出了克服危機的設想方案,即工人離開城市、發(fā)動農村革命。丁玲的小說《奔》設置了傳統-現代、都市-鄉(xiāng)村的雙重空間敘事,半殖民地半封建都市的混雜喧囂與鄉(xiāng)土生活的寧靜夢幻形成對照,王阿二、張大憨子等農民因為遭受鄉(xiāng)紳及賦稅的欺壓,乘坐火車投奔在上海東洋紗廠做工的親友,他們幻想成為城市工人,解決生計困境。剛下火車時,農民們的目光就被路邊百貨店花花綠綠的櫥窗所吸引,這是商品現代性的吸引力,也是城市生活之于農民的隱喻。但張大憨子穿過城市的中心走到邊緣地帶,見到因參與罷工不慎小產、臥病在床的姐姐,消瘦疲乏、一天上工十四個鐘頭的姐夫——高強度的工作逼迫工人注射嗎啡,“黑瘦得不像人,渾身都是針孔”,不覺失望大半。進城的農民四處托人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城里的工人疲憊貧苦但卻舍不得離開。他們勸說農民在返鄉(xiāng)前多逛逛:“上海白相的地方多,兩毛錢的門票,盡你看半天戲。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層樓的屋子,屋外像螞蟻似的停著汽車”[30]。敘述者暗示,城市潛在的革命主體已為資本主義現代性下城市景觀、商品文化催眠的現實。
農民的“工人夢”破碎,他們從乘坐火車來到上海,到步行離開上海。從對城市邊緣工人區(qū)粗糙混亂空間的凝視細描到對原鄉(xiāng)的遠景眺望,空間和敘述視角的轉換中產生了詩意,“月亮升在家的那方,家該在那兒吧。原野是靜的,遠處有一兩聲狗吠,星星在頭上閃著憂愁的眼,月亮也時時躲在飛走的薄云里……[30]。這一返鄉(xiāng)遠景所內蘊的寧靜力量,與五四知識分子“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內蘊的衰敗蒼涼氣息殊為不同。草明《沒有了牙齒的》同樣以返鄉(xiāng)革命敘事結尾,主人公進城后默默忍受著欺壓不公,在目睹了好友參與城市革命被捕后,決意返鄉(xiāng)鬧革命,敘事的結尾也以主人公敘述視角展開,“春天的剛起來的、溫柔的光亮,照著一早就開始勞動人們的健壯的身軀。我提著一個小藤箱,經過這許多自然而活潑的臉相,走進一只將要駛到一個我依稀記得的鄉(xiāng)下的輪渡的統艙里去。勇敢的自覺的喜悅搏擊著我的心房……”[31]。如果說以上返鄉(xiāng)革命敘事還有一絲幻夢的色彩,蔣光慈在《田野的風》中構造的圖景則更為清晰明朗。農運領袖張進德此前是從城市歸來的工人,在罷工中成為工人領袖。他在返鄉(xiāng)后和知識分子李杰一起組建了隊伍,最終掀起了農村革命,建立了根據地。由此可見,30年代左翼視野中的鄉(xiāng)土中國不再是五四現代性觀照下愚昧和落后的所在,相對單一的鄉(xiāng)土社會結構因現代性的入侵與沖擊而裂隙叢生,這一空間的現實問題直接而殘酷,但在一定程度上是更適宜培植暴力革命、形塑革命主體的土壤。左翼作家在都市現代性籠罩下的革命主體危機之中,目光投射回到鄉(xiāng)村,新的革命敘事也開啟了一種鄉(xiāng)土主體視角,《奔》以“工人夢”破碎的農民王阿三表達反抗決心有力結尾,敘述者暗示,農民從上海返回家鄉(xiāng)的空間距離并不遙遠,夜晚的腳步可以丈量,預示著農村革命風暴從邊緣席卷城市中心的遠景。
中國革命最重要的經驗是“農村包圍城市”。無論都市的外延如何膨脹,也處在廣闊鄉(xiāng)村的包圍之中。當農民源源不斷流入城市成為勞資關系中被剝削的一方,馬克思所描繪的城市革命合唱并未在中國出現。面對大革命失敗及此后“城市中心論”思想指導下各地工運釀成的一系列慘痛教訓,蟄伏在上海租界的左翼作家在主動或被動參與的過程中,體驗到都市現代性之于階級革命的消解危機,因此不再把希望單一寄托于農民進城成為工人,以壯大城市革命的力量,轉向鄉(xiāng)土選擇發(fā)掘出精神結構相對純粹單一的革命主體——農民,也就不難理解左翼敘事對農民型工人形象的“偏愛”。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進城-受挫-返鄉(xiāng)”敘事其實并不能全然解答《阿金》留下的疑問,無法融入城市的農民、返鄉(xiāng)鬧革命符合以上敘事邏輯,可是“已向現代出走”的阿金又該如何重新回到鄉(xiāng)村與內地?
左翼作家對工人群體的關注與塑造伴隨著對“城市中心論”指導下嚴酷工運現實的思考,他們從城市革命的內部危機出發(fā),放眼于更長的歷史時期去探析革命失敗的根源,其敘事從誰是更為可靠的革命主體展開“賦形”,最終觸及階級革命道路的選擇問題。這與中共革命領導人在大革命失敗后的數年間對城市-農村斗爭關系進行的思考形成共時性互動,后者在一系列軍事戰(zhàn)略行動中逐漸辨析到城市資產階級力量強大,發(fā)展出“農村包圍城市”“工農武裝割據”的戰(zhàn)略決策。左翼視野中,現代中國的廣闊農村、腹地孕育著對抗都市現代性侵蝕的龐大的動能,但值得注意的是城市人與鄉(xiāng)村人之間并不存在驟然、斷裂式的變化,城市-工業(yè)社會和鄉(xiāng)村-民俗社會之間并非全然的二元對立。[32](P.143)身處城市之中的左翼知識分子在空間和時間的雙重作用下,不可避免其眼光對鄉(xiāng)土的“濾鏡”。蔣光慈《田野的風》中的工人領袖張進德返鄉(xiāng)后引導劉二麻子等農村無產者加入革命隊伍,后者在革命之余企圖奸污革命女性何月素。農民對革命的認識停留在實用主義理性層面,即生產資源的重新分配和身體欲望的極大滿足,一如阿Q對辛亥革命后自身利益得到滿足的設想:“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33](P.540)。拉起了農村革命隊伍,革命勝利有望,然而真正的問題往往出現在“革命的第二天”,狹隘粗暴愚昧等前現代性的問題可能在革命話語的掩護下一一復現于主體。相較于革命主體遭遇的都市現代性危機,鄉(xiāng)土文化結構中未經徹底清理的腐朽貽害恐怕是彼時的革命者未及深思的。
在左翼文學的工人敘事中,非技術性工人多以城市革命主體的正面形象出現,技術性工人形象則被賦予消極落后的想象。文學形象與歷史現實“錯位”的背后,指向糾纏在普羅列塔利亞、城市市民和知識分子多重身份認同之中的技術性工人,在左翼視野中這一群體的“革命身體”更易為都市現代性“腐蝕”,因此其整體形象遭遇貶抑或遮蔽。魯迅的《阿金》實際披露了異托邦中潛在的革命主體皆可能遭遇“異化”的嚴峻現實,不同類型工人形象的賦形及“錯位”作為一種鏡像,照見了同在城市革命內部的左翼知識分子深陷都市現代性的靈魂性緊張,及其面對“城市中心論”指導下頻頻失敗的工運現實之“突圍”熱望。在這個意義上,作家發(fā)展出工人返鄉(xiāng)、領導農村革命的新敘事,農民及鄉(xiāng)土文化結構中所蘊蓄的革命能量被發(fā)掘,這是左翼作家從城市革命內部出發(fā),對選擇何種革命主體/革命道路的思考,也與同時期中共革命領導人在“反圍剿”軍事行動中探索出的“農村包圍城市”宏大戰(zhàn)略決策相契合。
注釋:
① 茅盾:《子夜》,《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八集·小說集六》,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645頁(此版本翻印自開明書店版《子夜》,與初版本一致)。
② 魯迅在《我們要批評家》中肯定了李守章的小說集《跋涉的人們》,“這兩年中,雖然沒有極出色的作品,但據我所見,印成本子的,如李守章的《跋涉的人們》,臺靜農的《地之子》……總還是優(yōu)秀之作?!薄肚镏芳幢皇杖搿栋仙娴娜藗儭贰t斞福骸段覀円u家》,《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46頁。
③易嘉(瞿秋白):《革命的浪漫諦克——〈地泉〉序》,華漢《地泉》,上海:湖風書局1932年,“序文”第6-7頁。
④王燁在《二十年代革命小說的敘事形式》一書第三章總結了革命小說的敘事模式,指出“展現勞動者受壓迫及其抗爭的革命敘事”中小說人物的平衡關系被外界災難所打破、矛盾沖突激烈和復雜化階段,模式化的情節(jié)功能有,主人公家庭破產、男主人公美好的愛情被搶奪,女工被工頭調戲、奸淫,工人被機器軋傷或死亡,工人被解雇、毒打,工人罷工等等。見王燁:《二十年代革命小說的敘事形式》,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1-92頁。
⑤上海市特別市社會局編:《上海之工業(yè)》,上海:中華書局1930年,第15頁;《上海市工人人數統計》,上海:中華書局1935年,第289頁。
⑥據夏衍晚年回憶,他在1927年4月下旬自日本回國,加入中國共產黨被編入閘北區(qū)第三街道支部,從各地轉移來的文藝工作者聚集于此,由洪靈菲代表區(qū)委領導開展工人運動。雖然他們平日忙于文藝工作,但為了和工人們接觸,了解他們的思想和生活,小組規(guī)定每人每星期要到工廠區(qū)去活動兩三次。他們在衣著修飾上努力貼近工人,跑到工廠區(qū)的小茶館和馬路上和工人們“接近”,“想和他們交朋友、搭關系”。夏衍:《懶尋舊夢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79-86頁。
⑦楊之華在《1926年上海絲廠女工罷工運動之感想》中談道:“勇敢而熱烈的青年女工因要努力維持罷工,固然能脫離家庭的束縛,勇往直前。但是她們始終是要回家的。聽說工潮后她們回家去的時候,即被父母兄嫂打罵和羞辱,甚至于飯都沒有給她們吃,簡直要她們餓死。……有一位女子的父親給她一條繩、一把刀,要她自己去選擇”。楊之華:《1926年上海絲廠女工罷工運動之感想》,《回憶楊之華》,上海市婦聯婦運史料組編,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48頁。1927年首次發(fā)表于《赤女雜志》。
⑧左翼劇作家姚時曉在話劇《別的苦女人》中通過煙廠女工阿英的形象聚焦了這一現實問題。因為參加罷工游行示威,阿英遭到父親、祖母的辱罵,為了阻撓阿英參與罷工,父親和舅舅商定為她隨便擇一門婚事,及早嫁人。姚時曉:《別的苦女人》,《光明》1936年第1卷第6期,第403頁。
⑨左翼作家劉一夢在《沉醉的一夜》中的自敘,“我最討厭著上海,但同時又似乎對它存著一種很大的依戀,我所依戀的是一班人所不能看到的那一部分社會的真態(tài),在我看來,上海地方好比太陽光輝的射出地,是光明路上的一個中心點……”。劉一夢:《沉醉的一夜》,《失業(yè)以后》,上海:春野書店1929年,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