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方元
由上可知,“三禮”所載西周“周樂”其實就是“六樂”以及“詩樂”中的《雅》《周頌》及二《南》。這一發(fā)現(xiàn)表明:《雅》《周頌》和二《南》即西周“周樂”的主體。這意味著西周“周樂”是有文化根基的,而此根基即是姬周人自己的傳統(tǒng)和文化。本節(jié)擬對其文化特質(zhì)略加概論。如果說文化圖式與其歷史有著正相關(guān)①任何事物都有其共時表征和歷時因由,即有文化與歷史的兩維,美國學者馬歇爾·薩林斯就此論說道:“歷史乃是依據(jù)事物的意義圖式并以文化的方式安排的,在不同的社會中,其情形千差萬別。但也可以倒過來說:文化的圖式也會是以歷史的方式進行安排的,因為它們在實踐展演的過程中,其意義或多或少地受到重新估價。在歷史主體,即相關(guān)的人民進行的創(chuàng)造行動中,這兩個對立面的綜合被展現(xiàn)了出來……人類學家所稱的‘結(jié)構(gòu)’—文化秩序的象征關(guān)系—乃是一種歷史事物。”薩林斯:《歷史之島·導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4頁。,那么,姬周歷史脈絡(luò)的梳理當可使西周“周樂”的文化特質(zhì)更為彰顯。筆者以為,西周歷史中兩大基本史事—“姬周王朝”和“禮樂制度”尤應得到關(guān)注,此乃西周“周樂”文化特質(zhì)形成的兩塊基石。
(一)姬周王朝—西周“周樂”文化特質(zhì)形成的歷史節(jié)點。西周“周樂”始于周朝,以此看,四個史實不可忽略:一是商周之戰(zhàn)。武王滅商,無論是曾同“多方”之“友邦冢君”(孔安國說此“三分二諸侯及諸戎狄”②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一一《泰誓上》,第180頁。)盟誓孟津,還是后來率庸、蜀、羌、髳、微、、彭、濮人(孔說此“八國皆蠻夷戎狄”③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一一《牧誓》,第183頁。)大戰(zhàn)牧野,可知商末社會的基本格局是族群林立,牧野之戰(zhàn)即是姬周人聯(lián)合眾族群友邦發(fā)起的一場針對商族的戰(zhàn)爭。④司馬遷撰:《史記》卷四《周本紀》裴骃集解云:“羌在西。蜀,叟。髳、微在巴蜀。、彭在西北。庸、濮在江漢之南?!庇謴埵毓?jié)正義引《括地志》云:“武王率西南夷諸州伐紂也?!钡?23頁。姬周人通過翦商滅紂而使姬周天子成為天下共主。可見,商周之戰(zhàn),本質(zhì)是族群間的戰(zhàn)爭,即族群之爭。二是拓殖東土。蕞爾周邦原偏居西部周原,自西伯文王始而向外拓展,曾先后劍指密須、耆、黎、邘、崇等族群⑤司馬遷撰:《史記》卷四《周本紀》:“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钡?18頁。,后又移師南下而德威南國,“于時三分天下有其二”⑥阮元??蹋骸睹娬x·詩譜序》:“至紂,又命文王典治南國江、漢、汝旁之諸侯。于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庸、梁、荊、豫、徐、揚之人咸被其德而從之。”第264頁。,待武王勝殷,再一舉擁有了東部眾商土與商民,到周公平亂和成王東征,拓土殖民,又獲他族裔之地,王朝疆域再度擴張,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豪氣而大國天下。由此,姬周人的擴疆拓土也意味著周王朝版圖內(nèi)族群的多樣化加劇,其遺民數(shù)量尤以商人最巨。如此殖民,自然引發(fā)王朝層面的文化主體之爭并導致族群間潛在和長期的博弈。三是姬姓王朝建立。周朝姬姓,周初自武王至康王,眾姬姓貴族封侯,就此摶成“以藩屏周”的王朝政治格局。如《左傳》所云:“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皆舉親也?!雹呷钤?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五二《昭公二十八年》,第2119頁。《荀子》也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雹嗤跸戎t撰:《荀子集解》卷四《效儒》,第114頁?!妒酚洝芬嘀^:“武王、成、康所封數(shù)百,而同姓五十五。”⑨司馬遷撰:《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801頁。由此,周朝的姬姓周人,事實上成為了王朝的特殊族群—國族。四是周朝主體文化。根本上說,不同族群皆植根于各自的族群文化。⑩參詳拙著:《周人傳統(tǒng)與西周“禮樂”淵源》,《音樂研究》,2019年,第5期,第5-25頁。周公“制禮作樂”而成就的“禮樂”文化,即是以姬周文化為根基而損益打造的有周一代的王朝文化。周人本不同于商人或其他族裔,擁有自己的歷史和文化,而其中兩根支柱即所謂的“雅言”和“雅樂”,此亦周代“禮樂制度”形成的文化之根,即使是到春秋“禮崩樂壞”之際仍有人堅守??鬃泳驼f他“吾從周”?阮元??蹋骸墩撜Z注疏》卷三《八佾》,第2467頁。,還說:“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焙侮碳庖嵭疲骸白x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義全,故不可有所諱。”?阮元??蹋骸墩撜Z注疏》卷七《述而》何晏注引鄭玄語,第2482–2483頁。可見雅言與經(jīng)典的文化關(guān)系。后儒家弟子對“禮樂”和“雅”文化亦推崇備至。“雅言”“雅音”,作為西周的文化符號,實乃周王畿之言之音,本由姬周人文化根脈所生發(fā)。清人劉臺拱謂:“王都之音為最正,故以雅名……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正于王朝,達于諸侯之國,是為雅言?!?劉臺拱撰:《論語駢枝》,《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第154冊,第293頁。西周“王都”即西都,所以劉寶楠說:“周室西都,當以西都音為正……夫子凡讀《易》及《詩》《書》執(zhí)《禮》,皆用雅言,然后辭義明達?!?劉寶楠撰:《論語正義》卷八《述而》,第270頁。今人李建國也說:“周代官方語言稱‘雅言’,雅是正的意思……王都之言最正,故稱雅言?!边€說雅言基于“秦晉方言”?李建國著:《傳統(tǒng)語文規(guī)范及其現(xiàn)實意義》,《中國語文》,1996年,第1期,第45–46頁。。袁家驊等說:“周末許多部落互相并吞或聯(lián)合,許多小部落方言融合為幾個較大的部落方言?!?袁家驊等著:《漢語方言概要》,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60年,第17頁。秦處宗周故地,宗周之音即宗周地方之音,“雅”亦姬周人方言、方音的代稱?!对姟贰稌返纫蚧凇把叛浴薄把艠贰倍?,成為王朝“不可諱避”的文化載體,周公據(jù)此“制禮作樂”,使姬周“禮樂”更具法典地位?參見拙著:《“樂”“音”二分觀念與周代“雅鄭”問題》,《音樂研究》,2018年,第1期,第43–64頁;又拙著:《周人傳統(tǒng)與西周“禮樂”淵源》,《音樂研究》,2019年,第5期,第5–25頁。,并以為國家禮典不可割舍的標配和支柱。從《周禮·春官》大司樂、樂師、大師等職事看,西周“雅樂”內(nèi)容豐富,涵蓋廣泛,囊括諸如樂德、樂語、樂舞、樂儀、六詩、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等整個的音樂系統(tǒng)?阮元校刻:《周禮注疏》卷二二《春官·大司樂》,第787–788頁。,并整體地納入到后在春秋時被普遍認可的“五禮”體系之中。故有《大戴禮·小辨》如是說:“是故循弦以觀于樂,足以辨風矣;爾雅以觀于古,足以辨言矣?!?王聘珍撰:《大戴禮記》卷一一《小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6頁。從“樂以辨風”“雅以觀古”中可知,“雅樂”和“雅言”確實為姬周王朝打造起一座新的文化基臺,并搭建起以姬周文化為根基的“禮樂”文化系統(tǒng)。對此,楊華《先秦禮樂文化》一書有論說云:“周王朝一統(tǒng)中原,賓服四方,把他們的文化形態(tài)作為標準模式向全國推進,實行文化滲透和文化統(tǒng)一,以西周京畿方言‘雅言’(夏言)為上,以西周京畿鄉(xiāng)樂‘雅樂’(夏樂)為正。雅言成為全國官話,雅樂成為國朝官樂?!?楊華著:《先秦禮樂文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86頁。
以上所述表明,“姬周人”擁有天下后在為維護其族群利益而采取的諸種文化舉措中,包括了西周“周樂”在內(nèi)??梢姡髦堋爸軜贰碑a(chǎn)生過程同周王朝建立過程和王朝文化再造過程同步。以此看西周“周樂”,知其要點有三:其一,西周“周樂”基于周初姬周人強烈的族群認同。這種認同產(chǎn)生于對新生“姬”姓王朝的維護,無論是他們自稱“西土之人”或“夏人”,都表現(xiàn)出與商人區(qū)分和切割的意圖和姬周“我群”意識。商周之爭的背后,“族群”之異質(zhì)不可忽視。所以,姬周人不斷強化自身的“族群”特征,以凸顯我群的存在,這當是西周“周樂”文化意識之重要根源。其二,從“三禮”可知,西周“周樂”延續(xù)和保持了與姬周“族群”屬性的高度一致性。“三禮”中所見周樂“樂名”,除部分古樂(“六樂”)外,余《雅》《頌》和二《南》樂或為姬周之樂或為與姬周人有關(guān)之樂的事實表明,西周“周樂”具有清晰的姬周性質(zhì)。同時也表明,作為西周早期制度之“周樂”,本止此三類,更無其他“十二國風”?筆者按:《詩經(jīng)》中的《豳風》比較特殊,從《周禮·籥章》看,周初它仍處于姬周民俗內(nèi)部之范圍,尚未納入到國家的“禮制”層面中。。劉臺拱指出“列國之音不盡正,故以《風》名”?劉臺拱撰:《論語駢枝》,《續(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第154冊,第293頁。,所以魯哀公十一年冬孔子自衛(wèi)返魯,只是說“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阮元??蹋骸墩撜Z注疏》卷九《子罕》,第2491頁。而未言及《風》,這反映出《雅》《頌》與《國風》早期的關(guān)系。就時間講,“十二國風”入樂當在后,出兩周之交或春秋已降“禮崩樂壞”時侯國之風土及其屬民,為非“姬周”之樂,故不在周初“周樂”之列。侯國方域之“風”(如“邶”“鄘”“鄭”“唐”等)皆辨之以“地”名?如劉臺拱《論語駢枝》所云:“先《邶》《鄘》《衛(wèi)》者,殷之舊都也,次王者東都也,其余……大抵皆以聲音之遠近離合為之甄敘矣?!钡?54冊,第293頁。就是后來,《周南》《召南》還是被歸于《風詩》,也是因為它們本出宗周王畿以南的非姬周屬民,原非宗周本土的姬周人之音。此正如《呂氏春秋·音初》所云:南音出南土,只是后來“周公及召公取風焉,以為《周南》《召南》。”,本亦含“族群”(或民系)之區(qū)分和間離,其文化意識深隱其中。由此亦可知,“周樂”之“雅”“正”觀念,其深層依據(jù)也在此。西周“周樂”于春秋以來冠以“雅”“正”之名義,正是想正名和彰顯它原初內(nèi)在的“姬周”傳統(tǒng)和國家性質(zhì)在以往“禮樂”現(xiàn)實中的那種一貫之義,同它相對和對峙的則是春秋已降“禮崩樂壞”背景下的“鄭衛(wèi)之音”及其非姬周的族性之義。而侯國的非姬周“風詩”則乘“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政治僭越之機而逐漸浸淫和忝列于“周樂”??鬃右?qū)Υ爽F(xiàn)狀不滿和憎惡而提出批評:“惡鄭聲之亂雅樂?!边@也暗示“十二國風”原不在西周“周樂”之中。其三,《雅》《頌》和二《南》與姬周根源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雅》,本出宗周王畿之地,為姬周人之樂;《頌》,亦源自姬周人的“聲歌之謠”,也是在周地姬周民人歌謠上的禮典再造。?在周代,方域與風、風詩,以及王政與樂、樂律間有著某種特別的關(guān)聯(lián)。故《管子·宙合》有“君失音則風律必流”之說。宋楊簡說周人有“辨風即辨詩也,詩即樂”之說。前者見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11頁。后者見《先圣大訓》卷五《小辨》,明萬歷刻本。而二《南》,盡管緣起于南國“南音”,本非姬周人之樂,然因文王南國之治的歷史機緣和“周公及召公取風焉”?陳奇猷著:《呂氏春秋校釋》,卷六《音初》,第334–335頁。的積極介入而與姬周人聯(lián)系到了一起,并由此融入到姬周文化當中,也就是說,它因其聯(lián)系了姬周人及其政治傳統(tǒng)而受到重視;更為重要的是,二《南》是文王先周時期和周、召二公周初政治治理的經(jīng)驗和遺產(chǎn),在姬周人早期的南國治理和教化中做出過重大和特殊的歷史貢獻,由此也成為后來的周朝“禮樂制度”的先行先試的前奏曲。
(二)禮樂制度—西周“周樂”文化特質(zhì)形成的文化基座。眾所周知,西周以“禮樂”立國,然“禮樂”又是怎樣的一種文化類型呢?從類別和性質(zhì)上講,周代“禮樂”屬“操演”文化而非“文本”文化,根源于姬周人歷史上“非文字文本”的文明形態(tài)。?筆者按:姬周人在先周文王至周初武王之時,使用文字的情況遠遠落后于商人(對照殷墟和岐周的甲骨文即可知)。而“禮樂”則是基于“非文字文本”的文化系統(tǒng),它又是以“身體操演”的方式在周人自文王時開始便在其南國治理中實踐的,并由此積累了大量的歷史經(jīng)驗。操演,是一種文化系統(tǒng),指以身體行為為基礎(chǔ)而建立起來的整套的行為儀軌和社會規(guī)范,并規(guī)定和指導人們的社會活動和行為方式;而文本,也是一種文化系統(tǒng),指以文字書寫為基礎(chǔ)通過對社會行為、儀典制度及其義理和思想觀念等加以記述與解說而創(chuàng)立起來的一套權(quán)威,用以達到對社會的治理和對人們行為的管控。西周的“禮樂”治國,重在通過儀式規(guī)則和身體規(guī)訓來確立社會和政治的規(guī)范,而非僅以用文字記錄所形成的法規(guī)條文來管制社會。周初“制禮作樂”是禮樂治國的開端,始于周公攝政六年(前1038年?此依克商年為公元前1046年推算。見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0年,第49頁。),此時距武王滅紂和開國不足十年。姬周人選擇“禮樂”治國,即選擇了主以“操演”文化治國的方式,而暫未能像商人那樣重視以“典冊”(文本)?阮元??蹋骸渡袝x》卷一六《多士》:“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典有冊,殷革夏命?!钡?20頁。文化來輔助治國。個中原因固然不少,但有四點不可不說:其一是周初姬周人“文字”“文本”水平不高。從20世紀下半葉西周甲骨出土最集中的陜西岐山周原鳳雛村發(fā)掘資料看,所見甲骨文僅903字?王宇信著:《西周甲骨探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20頁。,可知在周初姬周人的文字使用不會太多。陜西周原考古隊“發(fā)掘簡報”稱,鳳雛村西周建筑遺址年代為公元前1095±90年?西周原考古隊著:《陜西岐山鳳雛村西周建筑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1979年,第10期,第34頁。,正好合太王、王季和文王的年代?阮元??蹋骸睹娬x》卷一六之二《大雅·緜》:“周原膴膴,堇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庇?,漢時舊說文王與《周易》有關(guān)聯(lián)。如《史記》卷四《周本紀》:“西伯……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钡?19頁。《漢書》卷三〇《藝文志》:“文王……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钡?704頁。。而此時距后來周公“制禮作樂”也就大致半個世紀,距武王伐紂僅40年。從現(xiàn)有周人甲骨情況看,姬周人要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便可以用“文本”文化來治國,當有相當?shù)睦щy。其二是周初能熟練使用文字者多殷商舊臣。周初姬周人不得不任用有文字能力的殷遺民,以幫助自身提升其文字和文本水平?!渡袝ざ嗍俊份d周公初往新都雒邑時,便希望商舊臣能以“典冊”服務周室:“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今爾又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枰蝗宋┞犛玫??!?阮元校刻:《尚書正義》卷一六《多士》,第220頁。又據(jù)墻盤銘(節(jié)選):“(助詞)武王既殷,(微)史(使)刺且(烈祖)迺來見武王,武王則令周公舍(居處),于周卑(俾)處?!?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54頁。盤銘說,器作者強是周共王時史官,其先祖為殷畿微國史臣,商滅投奔武王,此后歷世皆周朝史官。?見李學勤著:《論史墻盤及其意義》,《考古學報》,1978年,第3期,第149–157頁。周室史官,其要職多商臣或商人。胡新生認為:“周王朝史官就其淵源看大多出自異姓。一些異姓家族如辛氏、尹氏、程氏、微氏等,自文武時期投靠周邦后一直世襲史職,可以說長期壟斷著周王朝的文化事業(yè),其中辛、尹兩家的地位尤為顯要?!?胡新生著:《異姓史官與周代文化》,《歷史研究》,1994年,3期,第44頁。如辛甲,原殷臣,商末文王接納了他;?司馬遷撰:《史記》卷四《周本紀》裴骃集解引:“劉向《別錄》曰:‘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钡?16頁。尹逸(佚),原亦仕商,后為周史官,歷文、武、成、康等朝。?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〇《晉語四》,載胥臣對晉文公說:“(文王)諏于蔡、原,而訪于辛、尹?!表f昭注云:“辛,辛甲。尹,尹佚?!钡?62頁。又,武王勝殷后,在代殷受命儀式上,尹逸不僅宣讀受命文書曰:“殷末孫受,德迷先成湯之明,侮滅神祗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彰顯聞于昊天上帝,”還負責“遷九鼎三巫”之禮。參見《逸周書匯校集注》(修訂本)卷五《商誓解》,第354-355、358頁。班固撰:《漢書》卷三〇《藝文志》,自注云:“(尹佚)周臣,在成、康時也。”第1737頁。其三是姬周人自先周文王始已有“禮樂”安邦的成功經(jīng)驗。周初周公“制禮作樂”之舉本身即是此經(jīng)驗的延續(xù)。繼以“禮樂”操演來治理國政,對周公(包括姬周上層)來說這可謂駕輕就熟:因為他們原來就擁有文王治理南國的禮治遺產(chǎn),同時還直接有周、召二公施《周南》《召南》歌樂以治周、召二地的實踐經(jīng)驗。也就是說,姬周人“禮樂”實踐早始于周朝建立之前,而“禮樂”治邦也早已融進了姬周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岸Y樂”作為非“文本”書寫的文化系統(tǒng),特別之處在其實踐性、身體性以及操演性等,而這種主以行為的社會“履踐”方式直接導致了“周樂”的非“文本”特性。反過來,這種“非文本性”又成就了西周“周樂”特殊的社會實存性。易言之,“禮樂操演”即“禮樂政治”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這種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基本特點是基于“行為”而非“文本”。此可以《國語·周語》中一段話窺其一斑。其曰:“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韋昭注云:“獻詩以風也。瞽,樂師。曲,樂曲也。賦,公卿列士所獻詩也。矇,主弦歌諷誦。誦,謂箴諫之語也。百工,執(zhí)技以事上者也。諫者,執(zhí)藝事以諫。庶人……傳以語王也?!?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周語上》,第11頁。此處歌詩、諷誦、勸諫之語、執(zhí)技之事和傳語等行政方式皆屬“操演”形態(tài)。無獨有偶,《楚語》載兩周之交的衛(wèi)武公執(zhí)政,亦不離交戒、誦志、訓導、勸箴、瞽史之導、師工之誦等言說行為:“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谳浻新觅S之規(guī),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御之,于是乎作《懿》詩以自儆也。”?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七《楚語上》,第500–502頁。而據(jù)今人王小盾研究,《周禮·春官》中“大師”所教之“六詩”—風、賦、比、興、雅、頌,也都是身體性的活動,即都是建立在身體行為之上的。?王小盾著:《詩六義原始》指出:“六詩是西周樂教的六個項目,服務于儀式上的史詩唱誦和樂舞。其中‘風’與‘賦’是用言語傳述詩的兩種方式,分別指方音誦和雅言誦;‘比’與‘興’是用歌唱傳述詩的兩種方式,分別指賡歌與和歌;‘雅’與‘頌’則是加入器樂因素來傳述詩的方式,分別指樂歌和樂舞。”載作者《中國早期藝術(shù)與宗教》,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88年,第213頁。這意味著西周早期“禮樂”活動之“六詩”,即是西周“禮樂操演”行為的典型代表。可見,周初天子執(zhí)政,多種行政措施多賴“耳聞”而非“文本”,而“禮樂”作為非“文本”性活動則當是當時國家政治的基本手段。其四是周初兩類文獻(口傳與文本)之脈絡(luò)。以傳世的周初文獻看,當《詩經(jīng)》和《尚書》最具代表性,就其歷史性質(zhì)講,當也是口傳文獻與文本文獻的代表。下面就二者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和不同特點談幾點:(1)就內(nèi)容看,《詩經(jīng)》飽含早于武王的文王、王季、太王、公劉乃至姜原、后稷等更古老的歷史信息,而《尚書》“周書”所載歷史最早止于武王年代。(2)就文化形態(tài)看,周初《詩經(jīng)》為詠歌,與非文本的“口”“耳”這種古老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這要比文本形態(tài)的《尚書》早了許多,也就是說樂歌《詩經(jīng)》的歷史要遠遠早于文本《尚書》的歷史。此意味著姬周人先周歷史是多由“口耳”操演的身體傳統(tǒng)保存下來的(尤其在詩樂傳統(tǒng)的脈絡(luò)中),而周初“制禮作樂”則使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同時也意味著周姬人建國前后文字文本水平相對低下的狀況。(3)就文本編纂看,《詩經(jīng)》和《尚書》的文本形式都比它們的“口耳”形式要晚。詩文本或要到周康王時才出現(xiàn),即《今本竹書記年》所載康王“三年,定樂歌”?載方詩銘、王修齡撰:《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48頁。。據(jù)馬銀琴研究,康王“定樂歌”活動中出現(xiàn)了詩文本。?馬銀琴著:《兩周詩史》,第144頁。而《尚書》最初編纂在周昭王、穆王年代?!豆茏印ば】铩酚休d:“昔吾先王周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遠跡,以成其名。合群國,比校民之有道者,設(shè)象以為民紀,式美以相應,比綴以書,原本窮末。”?黎翔鳳撰:《管子校注》卷八《小匡》,第396頁。饒龍隼認為此文“記述了昭王、穆王時一次成規(guī)模地編纂典籍的實況”,而“《書》篇最初之編纂當在其列”?饒龍隼著:《〈書〉考原》,載《揚州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0–86頁。。有關(guān)口傳與文字傳統(tǒng)的歷史關(guān)系,《莊子·大宗師》一則寓言有暗示。其說女偊聞道:“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郭慶藩集釋:“副墨,翰墨,文字也。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聶,附耳私語也。謳,歌謠也。”?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三上《大宗師》,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56–257頁。這反映出“口傳”與“文字”兩類文獻的鏈條關(guān)系和歷史梯度,即歌謠(口傳)當為書寫(文字)之所宗。(4)再就《尚書》文章體式言。《尚書》為我國上古歷史的文獻匯編,其文章體式,偽孔安國《尚書序》一分為六,謂:“典、謨、訓、誥、誓、命?!?而孔穎達將《尚書》文體分為十體,其云:“檢其此體,為例有十。一曰典,二曰謨,三曰貢,四曰歌,五曰誓,六曰誥,七曰訓,八曰命,九曰征,十曰范?!币姟渡袝x》卷二《堯典》,第117頁?!墩f文》的釋義云:“典,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亓上。,古文典,從竹?!?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五上《亓部》,第99頁。又:“謨,議謀也。從言,莫聲?!队輹吩痪挑碇儯?,古文謨從口?!薄坝?,說教也。從言,川聲。”“誥,告也,從言,告聲?!薄笆?,約束也,從言,折聲?!?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三上《言部》,第51–52頁。又:“命,使也,從口,從令。”?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二上《口部》,第32頁。上述語文體式,就其名看,“從言”“從口”者有五種之多,這意味著謨、訓、誥、誓、命五體出言說之辭。檢視《尚書》全文,當不誤,故孔穎達有云:“自《甘誓》已下,皆多言辭?!盵51]阮元??蹋骸渡袝x》卷二《堯典》,第117頁?!渡袝分Z錄,主以帝王(圣王、時王)或重臣。如“謨”,即謀,就是謀慮、議政、論政,即計議大事大謀。[52]阮元??蹋骸稜栄拧肪硪弧夺屧b上》:“謨,謀也”邢昺疏:“謨,大謀也?!钡?569頁。阮元??蹋骸对娊?jīng)》卷一八之一《大雅·抑》:“訏謨定命?!泵珎鳎骸坝挘?。謨,謀?!编嵐{:“大謨定命?!钡?54頁。又有《尚書·君牙》“文王謨”,《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圣有謨勛”和《后漢書·左雄傳》“周公謨成王之風”之文?!洞笥碇儭贰陡尢罩儭芳翠洿笥怼⒉婧退粗\政之言?!坝枴保凑f教、教誡之言[53]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第三上《言部》“詁,訓故言也”段注:“故言者,舊言也。訓詁者,順釋其故言也。”第92–93頁。陳奐撰:《詩毛氏傳疏》卷二五《大雅·烝民》“古訓是式”陳奐傳疏:“訓,說教也。”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0冊,第378頁。阮元??蹋骸对娊?jīng)》卷一八之一《大雅·抑》:“四方其訓之”毛傳:“訓,教?!钡?54頁。??追f達說《尚書》訓體有《伊訓》《太甲》《咸有一德》《高宗肜日》《旅獒》《無逸》諸篇,其文皆主以言說之辭?!罢a”,即告,“以約勤謹戒眾”[54]阮元??蹋骸稜栄拧肪砣夺屟浴饭弊?,第2582頁。又阮元校刻《尚書》卷一七《多方》“誥告爾多方”孔穎達疏:“以言告人謂之誥”。第228頁。?!渡袝分写梭w最多,孔穎達說有二十篇,而又以《周書》為多。如周初“八誥”,皆周公之誥辭[55]過常寶以為《召誥》亦周公“誥殷遺民之辭”。參見過常寶《制禮作樂與西周文獻的生成》,第144–145頁。,為訓誡殷頑民及四方不服者之言辭。[56]蘇軾撰:《書傳》卷一五《周書·多方》云:“自《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八篇,雖所誥不一,然大略以殷人不心服周而作也……多方所告不止殷人,乃及四方之士,是紛紛焉,不心服者非獨殷人也?!本坝∥臏Y閣四庫全書本,第54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誓”,即約束、戒告,初以言約之,軍旅使用尤多。《周禮·秋官》士師以五戒輔刑罰:“一曰誓,用之于軍旅?!苯瘛渡袝分陡适摹贰稖摹贰赌潦摹贰顿M誓》皆此?!懊保词?、令,為呼號、發(fā)號施令。《說文·卪部》:“令,發(fā)號也。從亼、卪?!盵57]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九上《卪部》,第187頁?!犊诓俊罚骸疤?,呼也,從號,從虎?!笨梢?,從口、從令之“命”,初或重聲音之呼、召和告。[58]阮元校刻:《毛詩正義》卷一三之一《小雅·北山》:“或不知叫號”毛傳:“叫,呼也。號,召也。”第463頁。王念孫撰:《廣雅疏證》卷三上《釋詁》:“號,告也?!北本褐腥A書局,1983年,第86頁。據(jù)此可知,以上五體(謨、訓、誥、誓、命)從言、從口,皆源出有聲之言語。反倒是“六體”居首之“典”,卻為從“冊”之“書”,與音聲無關(guān)。孔穎達對此亦大惑不解云:“其堯、舜之典,多陳行事之狀,其言寡矣,《禹貢》即全非君言,準之后代,不應入《書》,此其一體之異?!盵59]同注1。其實不然。如依甲骨文,“典”刻辭作“”,徐中舒說“從冊,從手,象雙手奉冊之形”[60]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卷五,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490頁。,會祭祀之意。于省吾《釋工》說契文“工”出祭祀,即“貢典()”,“猶言獻冊告冊也”,即“書祝告之辭于典冊,祭而獻于神,故云‘貢’”[61]于省吾著:《雙劍誃殷契駢枝 雙劍誃殷契駢枝續(xù)編 雙劍誃殷契駢枝三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64–166頁。。也就是說,依甲骨文,“典”也是“告辭”,本祭祀時以語以冊之祭告,會“祭祀之語辭和典冊俱奉”之義。此意味著《說文》“典”的釋義,當祭告之辭文本化后的情況,即書冊義當后出。其實,漢唐學人早有明確表示,云《尚書》六體皆“本于號令”。班固《漢書·藝文志》云:“《書》者,古之號令,號令于眾,其言不立具,則聽受施行者弗曉?!盵62]班固撰:《漢書》卷三〇《藝文志》,第1706–1707頁。以“言”“聽”對文,知“號令”本音聲而非文字。劉知幾《史通》直接說:“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話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盵63]張振珮《史通箋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頁。由此可以認為,周代或自昭王始,即有一個先圣先王之語及議政要言陸續(xù)文本化的進程,而《尚書》文字即是該進程中口傳傳統(tǒng)文本化的結(jié)果?!墩f文》錄古文“”字,也透露出其口傳文獻形諸竹書的轉(zhuǎn)變環(huán)節(jié)?;诖耍惹亍拔墨I”一語,實蘊含口傳傳統(tǒng)和文本傳統(tǒng)復雜的歷史關(guān)系,劉師培對此的理解宏通而精到。他視文獻傳統(tǒng)為兩脈:一是“文”,即文本書寫傳統(tǒng);二是“獻”,即身體操演傳統(tǒng);其《文獻解》說:“儀、獻古通。故《虞書》儀獻《漢碑》作黎儀,《周書》民獻《大傳》作民儀,是文獻即文儀也。書之所載謂之文,即古人所謂典章制度也;身之所習謂之儀,即古人所謂動作威儀之則也……儀之于文,對文則異,散文則通?!盵64]劉師培著:《左盦集》卷三《文獻解》,載《劉申叔遺書》,第1222–1223頁。他肯定了“動作威儀”這一“身體文獻”及其傳統(tǒng)的存在,而出自身體的口傳文獻則遠古老于文字記錄的文本文獻。而在文本文獻到來之際,其前身當與口傳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由此可見,周初以“制禮作樂”為興國之舉,更多是基于姬周人自己的口傳身體傳統(tǒng)而非殷商人的文字文本傳統(tǒng)。除此之外,另一現(xiàn)象亦值得關(guān)注。即先秦文獻中“周樂”不見以符碼方式對其音聲形態(tài)進行書寫的文本(即“樂譜”)記錄,反倒是那些有關(guān)“周樂”活動之實踐性特征如儀式、儀程和身體操演的記錄頻頻見于《儀禮》的《鄉(xiāng)飲酒禮》《燕禮》等文獻。就這類“文本”所錄看,其特點是不主“樂音”,只錄同儀式性活動及其相生相伴的“樂儀”活動,即歸屬于“操演性”文化方面的特質(zhì)。當然不可忽略的是,就音樂言,音聲物理部分之屬性自是其自然實在,無論古今皆然。于此而言,樂音載之于聲,即現(xiàn)即逝,來無影去無蹤,形貌皆無,其自然之象難以識見,也是古今皆然;因此之故,音樂的形貌皆隱匿于人和游離于社會。此“非文本”之特性使然。若見其形,非有“文本”書寫和符號記錄之實存不可。然西周“周樂”,因更無書寫之物質(zhì)性依存(如“樂譜”),故這又為它的社會性實在再平添一層迷霧。音聲的物質(zhì)性依存既是“音樂”的特殊之象,也是“音樂”鏈接人和社會的一條通道。西周周樂“音聲”之維無書寫物質(zhì)之實存,正是西周“周樂”的特殊本相。那么,西周“周樂”(音聲)之實存存于何處呢?事實上,它確有所存之處。從社會角度看,其實存處有二:一是外存于“操演”;二是內(nèi)在于“人心”。對“人心”和“操演”的依附即是西周“周樂”的物質(zhì)之基和形見之貌。對于音聲說,它雖仍難形見,卻既可由“心”感知,亦可從身體和操演上去發(fā)見、捕獲和體認。“人心”和“操演”,彌補了“周樂”無文本性留存的空白,由此而有了不同的實存之“象”(想象和具象)。由此,對于“操演性”實踐的西周“周樂”來說,其社會性實存的特質(zhì)或主要包括在依附性、身體性、操演性、社會性和族群性等屬性之中。然而,這些可以呈現(xiàn)于社會的諸實踐性特質(zhì)卻多數(shù)難以在文本中被書寫到位,故容此對其特質(zhì)再申說如后。
1.“依附性”特質(zhì)。所謂“依附性”,指音樂(音聲)與其社會性實存物之關(guān)系。西周“周樂”(音聲)的物質(zhì)依存非止于其“物理”自在,即非僅反映為單一的音聲之物(空氣振動)的存在,而更實存于“人心”。也就是說,古人更愿意將音聲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而與人系連在一起。古代“心”字多義,或指“人心”,或指“人腦”等。如《說文·心部》:“心,人心,土藏,在身之中。”[65]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一〇《心部》,第217頁。《列子·湯問》:“內(nèi)則肝、膽、心、肺……?!盵66]楊伯峻撰:《列子集釋》卷五《湯問》,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80頁。又如《國語·周語上》:“夫民慮之于心?!盵67]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周語上》,第13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靶闹賱t思。”[68]焦循撰:《孟子正義》卷二三《告子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92頁??芍诠糯靶摹保X)之于“音聲”,與其源出和記憶皆有關(guān)。關(guān)于“源出”,《禮記·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薄胺惨粽?,生人心者也?!盵69]阮元??蹋骸抖Y記正義》卷三七《樂記》,第2527頁。這是說,音聲之所出同“心”相關(guān),無“心”,難以言“樂”。關(guān)于記憶,《隋書·何妥傳》:“臣少好音律,留意管弦,年雖耆老,頗皆記憶。”[70]魏徵等撰:《隋書》卷七五《儒林傳·何妥》,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14頁?!夺屆め屟哉Z》:“憶,意也,恒在意中。”[71]任繼昉纂:《釋名匯?!肪硭摹夺屟哉Z》,濟南:齊魯書社,2006年,第202頁。《關(guān)尹子·五鑒》:“譬猶昔游再到,記憶宛然?!盵72 ]《左傳·昭公元年》:“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盵73]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四一《昭公元年》,第2025頁。這是說,音聲之留存亦同記憶有關(guān),或被記住或被遺忘,即音樂的識記與“心”(腦)記憶直接相關(guān)。由上可知,古人識音是聯(lián)系到人的,其基本認識有二:一是“音聲”生于“心”;二是“音聲”識記(即記憶)于“心”(即“腦”)。這是周初“禮樂”時代人們識記“音聲”的基本路徑—重口、耳、心。所以《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74]阮元??蹋骸睹娬x》卷一之一《毛詩序》,第269頁。《尚書·舜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盵75]阮元??蹋骸渡袝x》卷三《舜典》,第131頁。辨之音律,則更是“以耳齊其聲”。可見,周初禮樂操演文化中“音聲”對于人尤其是對“人心”的強烈依附。音聲對“人心”的這種依附,實為西周“周樂”(音聲)之社會性存留的特定方式。[76]在今天看來,音樂音聲的這種對人心的依附,主要是想象性的。但從古籍中大量的事例可知,這種想象作為一種意識確實存在于古人的“音樂”觀念之中的。有譜之樂(如書之竹帛—依附于譜),“譜”便成為“樂”的實存方式(為其依附的主要對象)?!皹贰敝袈曅螒B(tài),稍縱即逝,而樂譜形態(tài),則可越瞬時而駐久長。故“譜”在,即“樂”在,作樂可依譜而行。這也意味“樂”與“人”可以分離(即與“心”無關(guān)):無“人”,樂自在“譜”上。無譜之樂(源存于心—依附于人),因人之言志、緣情而發(fā),口耳相傳,人人相授,人為“樂”聲之源。從“人”到“人”,終究不離人。這意味著“樂”與“人”不可分離(自然難離于“心”):無“人”,即無“樂”,更無所生發(fā)。在周代,“樂工”適遠即意味此樂于此地消逝。春秋末魯哀公時,就因諸太師離魯而適齊、楚、蔡、秦等地[77]阮元??蹋骸墩撜Z注疏》卷一八《微子》:“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缼適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漢,少師陽、擊磬襄入于海。”第2530頁。而出現(xiàn)人失樂崩的情形?!翱诙鄠鳌笔菢份氜D(zhuǎn)綿延之象,而“心心相印”則樂之實根。它表明樂本在人心且在人心間流轉(zhuǎn)和在情志間交糾。西周樂之無譜,然從“心”到“心”,則表明樂存“人心”,一旦棄離“人心”和失之“口傳”,樂自然無法自存(與今所謂音樂“本體”兩歧)??梢?,“人心”即“樂”之依存物,亦“樂”之現(xiàn)實實在之本根。此即是《禮記·樂記》反復強調(diào)之理:“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庇郑骸皹氛?,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薄胺惨粽撸诵恼咭??!薄胺惨粽撸谌诵恼咭?。”[78]同注 69,第1527頁。等等。據(jù)此,亦知西周“周樂”的三層意涵,即:音、心(人)、物。“音由心生”“感物心動”都離不開“心”,并表明此三者互依互存,難相割舍,存多重的關(guān)聯(lián)。音(樂)既依附于人“心”,又受制于外“物”,同時聯(lián)通、展現(xiàn)和儀式化“組構(gòu)”于歌、樂、舞并形就社會實在之象。這一切說明,西周“周樂”之概念非指單一的音聲之物,即便不談其他社會取向,也非僅為音之“形態(tài)性”實在?!稑酚洝烽_篇即開宗明義地提示:“樂”不當止于音(五音),它同時還包括了器(樂器)和容(形貌)。如果僅用“音聲”(及其組織)來理解西周“周樂”,便窄化或誤釋了周代“禮樂”的本義。這一切當源自或離不開“非文本性”這一原點。所以,西周“周樂”作為“非文本性”實在,它絕非能由其物理性“形態(tài)”的概念所能囊括。而“形”,實為視覺之象,亦為其所感,本是對應于視覺的概念,與聽覺無關(guān)。然“音聲”,為聽覺之對象,亦為其所感,它轉(zhuǎn)瞬即逝,摸不著亦看不見,更不見于“形”,故音聲之所謂“形態(tài)”無從由來??梢娫谖髦埽耙簟敝荒苈犅?,不可形見,而“樂”則兼二者而有之,然此形(形象)非彼形(形態(tài))也。如《詩序》所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79]同注 74,第270頁。這里,“樂”之“音聲”之形故不可見,然源自“心”之生發(fā)和表象的言語、嗟嘆、永歌、手舞、足蹈之“象”皆可形見。所以所謂的“樂”(或“音樂”),當為形(象)、聲(音)、意(義)相疊加的復合概念,而此“形”則非聽覺對象之音聲之形而為視覺對象之容貌之形?!稑酚洝费詷芬辉偬嵝盐覀?,對于音樂,古人更在乎其中之“意”而不僅僅是其中之“形”?!爸軜贰睙o“譜”所依,故“音”單純的所謂“形態(tài)”不復存留,古人的關(guān)注點似亦非此。先秦文獻不見(樂)“譜”的事實已是一種暗示。反倒是對“人心”“操演”和“儀式”的關(guān)注為其尋常,進而因“周樂”對“人心”和“操演”的依附而延展出來的對“人”對“族群”對“社會身份”和對“禮儀”政治的關(guān)注及其有關(guān)它們間多重關(guān)聯(lián)的事例的記述則于文獻中數(shù)不勝數(shù)[80]這種情形在專門的論樂文本《樂記》中十分常見,如《禮記正義》卷三八《樂記·樂言》篇所云:“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本砣拧稑酚洝の何暮睢菲嘣疲骸扮娐曠H,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石聲磬,磬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聽磬聲,則思死封疆之臣。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竹聲濫,濫以立會,會以聚眾。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君子之聽音,非聽其鏗鏘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钡?535、1541頁。。所以,西周“周樂”因其“非文本性”的特殊性質(zhì),不可能只有“聲音”一維的所謂的本體性存在。由此,這種“依附性”特質(zhì)在理解西周“周樂”時有重要且特別的意義。
2.“身體性”“操演性”特質(zhì)。西周“周樂”既是“身體”和“操演”的對象,也是“身體”和“操演”的結(jié)果,而非單純“聽覺”的對象和聽聞的結(jié)果。同“周禮”一樣,“周樂”在禮典意義上,當涵括三個部分:儀式理念、身體操演和名物制度。就“禮典”言,沈文倬以為,它包括“名物度數(shù)”和“揖讓周旋”兩個部分[81]沈文倬著:《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頁。,“揖讓周旋”即是“身體操演”。西周“周樂”的“身體性”和“操演性”特質(zhì)源自“禮樂”文化的儀式性質(zhì),同時也成為其儀式性的構(gòu)成要素以及“禮樂”活動生發(fā)的一個社會基點。作為“禮儀”之樂,西周“周樂”自然有對身體的操作和控制的要求,不僅強調(diào)樂之生發(fā)的身體性和操演性,同時也強調(diào)樂之目的的身體性和操演性。也就是說,儀式之樂,是離不開身體的儀式參與的:“樂”生發(fā)于人的身體操演(包括“心”在內(nèi)),同時反過來又指向?qū)θ松眢w行為(也包括“心”)的規(guī)訓。故“身體”和“操演”始終是儀式之樂的核心要素。最清晰的記載見于《儀禮》諸篇,如《鄉(xiāng)飲酒禮》載:“設(shè)席于堂廉,東上。工四人,二瑟,瑟先。相者二人,皆左何瑟,后首,挎越,內(nèi)弦,右手相。樂正先升,立于西階東。工入,升自西階。北面坐。相者東面坐,遂授瑟,乃降。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卒歌,主人獻工。工左瑟,一人拜,不興,受爵。主人阼階上,拜送爵。薦脯醢。使人相祭。工飲,不拜既爵,授主人爵。眾工則不拜,受爵,祭飲,辯有脯醢,不祭。大師,則為之洗。賓、介降,主人辭降。工不辭洗。”[82]阮元??蹋骸秲x禮注疏》卷九《鄉(xiāng)飲酒禮》,第985頁。禮儀皆一個個具體的行為聚合而成。據(jù)該“儀式”過程可知,有眡瞭相瞽矇進入儀式現(xiàn)場,照各種儀節(jié)、儀程以及歌樂操演行儀。其中儀節(jié)皆是通過身體行為(包括歌樂操演)來實現(xiàn)的。除樂工音樂操演如相瞽、授瑟、工歌、卒歌外,尚有非音樂性儀節(jié)如工飲、不拜既爵,授主人爵等各種身體操演行為相間其中。這些行為同儀式的儀節(jié)、儀程以及其他參與者的操演一道,共建和完成“鄉(xiāng)飲酒”之禮儀,而非僅為停止于紙面(文本)的禮典文字。[83]筆者按:禮儀文本如《儀禮》等所載則當是針對操演活動及其社會隱喻的文字記錄?!秲x禮·燕禮》中亦載類似情形,如:“公又舉奠觶。唯公所賜。以旅于西階上,如初。卒。笙入,立于縣中。奏《南陔》《白華》《華黍》。主人洗,升,獻笙于西階上。一人拜,盡階,不升堂,受爵,降;主人拜送爵。階前坐祭,立卒爵,不拜既爵,升,授主人。眾笙不拜,受爵,降;坐祭,立卒爵。辯有脯醢,不祭?!盵84]阮元??蹋骸秲x禮注疏》卷一五《燕禮》,第1021頁。等等。又,周初在“禮樂”的身體參與中,“耳”是特別的部位?!对娂瘋鳌れ`臺》注云:“古者樂師,皆以瞽者為之,以其善聽而審于音。”[85]朱熹撰:《詩集傳》卷一六《大三雅·靈臺》,第218頁?!蹲髠鳌ふ压辍芬嘣疲骸跋韧踔疂逦?,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盵86]又云:“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流,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薄洞呵镒髠鳌肪硭木拧墩压辍?,第2093–2094頁。聽“聲”可平“心”,亦可“成政”,可知古人“耳聽”傳統(tǒng)聯(lián)系廣泛。其實,虞舜前早有以耳“協(xié)風聽樂”之事。《國語·鄭語》云:“虞幕能聽協(xié)風,以成樂物生者也?!表f昭注:“協(xié),和也。言能聽知和風?!盵87]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六《鄭語》(修訂本),第466頁。又,《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四《昭公八年》:“自幕至于瞽瞍無違命”杜預注:“幕,舜之先。”第2053頁。司馬遷《史記》卷三六《陳杞世家》裴骃集解:“鄭眾曰:‘幕,舜之先也?!彼抉R貞索隱:“按:賈逵以幕為虞思,非也?!蹲髠鳌费宰阅欢令?,知幕在瞽瞍之前,非虞思明矣?!钡?581頁。后又有禹“聲為律,身為度”之說。史記司馬貞索隱云:“禹聲音應鐘律。”裴骃集解云:“聲與身為律度,則權(quán)衡亦出于其身。”[88]司馬遷撰:《史記》卷二《夏本紀》,第51頁。而《藝文類聚·人部·圣》引《風俗通》說:“圣者,聲也,通也。言其聞聲知情,通于天地,條暢萬物也?!盵89]歐陽詢撰:《藝文類聚》卷二〇《人部四·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58頁。后至周代,樂人多瞽矇,亦只以耳聽而未有目視?!妒酚洝ぢ蓵贩Q:“武王伐紂,吹律聽聲?!盵90]司馬遷撰:《史記》卷二五《律書》,第1240頁。《國語·周語》亦謂:“瞽告有協(xié)風至?!表f昭注云:“瞽,樂太師,知風聲者也?!盵91]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周語上》,第17頁?!稌x語》有“瞽瞍循聲”而“不可使視”[92]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〇《晉語四》,第360、363頁。和《楚語》有“師工之誦”與“矇不失誦”之語,韋昭注云:“師,樂師也。工,瞽矇也?!盵93]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一七《楚語上》,第501頁。由此可知,無論古之神瞽、圣王,還是后世的太師、瞽矇,候氣聽八方之音,辨音律,定歷法,都難離“耳”與“聽”,且系之于制度?!岸薄奥牎倍郑缫娪谝笮婕坠俏?,郭沫若以為“古聽(聽)、聲(聲)、圣(聖)乃一字”[94]郭沫若著:《卜辭通纂》北京: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489(137)頁。,當歸屬“耳聽”傳統(tǒng)一脈。而該傳統(tǒng)周初又為“禮樂制度”所承繼。《周禮·大師》云:“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盵95]阮元校刻:《周禮注疏》卷二三《春官·大師》鄭玄注云:“《兵書》曰:‘王者行師出軍之日,授將弓矢,士卒振旅,將張弓大呼,大師吹律合音。’”孔穎達疏云:“釋曰:《兵書》者,武王出兵之書?!钡?96頁。至春秋其遺緒猶存,如晉國師曠仍“吹律聽聲”:“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96]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鳌肪砣断骞四辍范蓬A注云:“歌者,吹律以詠八風。南風音微,故曰‘不競’也。師曠唯歌南北風者,聽晉楚之強弱?!钡?966頁。周代主以操演并聯(lián)系政治的“禮樂”傳統(tǒng),對身體(耳聽、言語)有高度的依賴?!蹲髠鳌の墓辍酚休d:“古之王者……并建圣哲,樹之風聲,分之采物,著之話言,為之律度,陳之藝極,引之表儀,予之法制,告之訓典……”[97]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一九上《文公六年》,第1844頁。這里的“話言”“訓典”,即是古王遺制中先于文本存在的“口”“耳”傳統(tǒng)?!墩f文·言部》云:“言,直言曰言。從口,聲?!薄霸捬浴奔础吧蒲赃z戒”,“訓典”則“取其言以語之”[98]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一九上《文公六年》杜預注及孔穎達疏,第1844頁。,它們皆為書錄之淵藪。另見《國語·周語》單穆公答周景王之問政云:“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聰則言聽,明則德昭。聽言昭德,則能思慮純固。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99]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三《周語下》,第109頁。這里“耳聽”等身體行為被反復強調(diào)表明,“禮樂”文化與早期的身體傳統(tǒng)(即“非文本”性)有著直接淵源關(guān)系。同時,西周禮儀活動,因其主體是人及各種的身體行為(而非“文本”),所以它也并非只是單一的音樂操演行為,更不是抽離了人(包括儀式)的單一的“音聲”本身,也就是說,“禮樂”是不可簡單化約之“樂”,自然也絕非能為“音樂”的形式所包含。從現(xiàn)有文獻看,西周“周樂”最被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的是它社會性的儀式操演,而絕非物理性的聲音實體。從這里可知,作為“非文本”之樂的儀式實踐,西周“周樂”展示和呈現(xiàn)的是儀式中人的“身體”和“操演”以及“樂”之音聲和容貌的總體,并通過儀式整全的儀節(jié)和儀程來加以實現(xiàn)。這充分表明,禮儀活動,其意義并非只由音聲單元來展示和完成,而是綜合各種儀式要素尤其是人的整個身體行為來展示和完成的,而“樂”也并非是剔除了聽覺對象以外的其他儀式形態(tài)的單一的“音聲”現(xiàn)象。所謂儀式之樂,從《儀禮》文本看,重點即在儀式活動的總體行為,盡管它總是以記錄儀式的單個行為為基礎(chǔ),但也并非僅局限于其中的音樂部分或音樂中的音聲。由此可見,儀式之樂是不可能同儀式整體和身體操演相分離的,也就是說音樂的音聲部分還不能構(gòu)成儀式和儀式音樂的全部。這有同鄭玄所寫《詩譜》一樣,非僅著眼于“詩樂”辭章本身,而更是包含了社會和文化的多重網(wǎng)絡(luò)。與此同時,儀式行為的“身體性”和“操演性”還指向了對參與者身體的規(guī)訓以及這種規(guī)訓的社會效應。所以當參與者將自己身體投入到儀式之中后,所有的身體行為都必須遵循其儀程和儀節(jié)之規(guī)則,并實現(xiàn)音樂操演和身體規(guī)訓同總體儀式間的互動共生。文獻中這類事例不少。如《周禮·樂師》:“教樂儀,行以《肆夏》,趨以《采薺》,車亦如之,環(huán)拜以鐘鼓為節(jié)。凡射,王以《騶虞》為節(jié),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大夫以《采蘋》為節(jié),士以《采蘩》為節(jié)?!盵100]阮元??蹋骸吨芏Y注疏》卷二三《春官·樂師》,第793頁。鄭玄以為:“人君行步,以《肆夏》為節(jié)。趨疾于步,則以《采薺》為節(jié)?!庇种^:“行者,謂于大寢之中;趨,謂于朝廷?!盵101]阮元??蹋骸吨芏Y注疏》卷二三《春官·樂師》,第793頁。《禮記·射義》:“《騶虞》者,樂官備也;《貍首》者,樂會時也;《采蘋》者,樂循法也;《采繁》者,樂不失職也。是故天子以備官為節(jié),諸侯以時會天子為節(jié),卿、大夫以循法為節(jié),士以不失職為節(jié)?!盵102]阮元??蹋骸抖Y記正義》卷六二《射義》,第1686–1687頁?!洞蟠鞫Y·投壺》:“降揖,其阼階及樂事,皆與射同節(jié)?!盵103]王聘珍撰:《大戴禮記》卷一二《投壺》,第243頁。等等??梢姡矁x式活動,無論上至國君,還是下至士人,其身體和行為皆受制于儀式和儀式之“樂”。經(jīng)籍中“以……為節(jié)”之句式,則清晰地傳達了“樂”本身的儀式性和對儀式參與者身體行為規(guī)訓的明確指向。這也正是《禮記·樂記》所反復強調(diào)的:“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昏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薄皹分羷t不爭,禮至則無怨”。[104]阮元校刻:《禮記正義》卷三七《樂記》,第1529頁??梢?,西周“周樂”之禮儀及其社會意義的獲得即是通過參與者的“身體”及其儀式過程的“操演”來實現(xiàn)的,而絕非簡單地以聆聽和靜思來面對其音樂形態(tài)。故簡單以音聲形態(tài)為目的的系統(tǒng)的認知理論,在先秦音樂知識系統(tǒng)中是沒有現(xiàn)實和實踐的基礎(chǔ)的。
3.“社會性”“族群性”特質(zhì)。在現(xiàn)有文獻中,周代“周樂”的文本取向亦可被關(guān)注。一個顯在的文本事實是:周人對周代音樂的認知,甚多質(zhì)性的社會“認知”,而幾無形式性的音樂“分析”。也就是說,周人的專注點在音樂的社會屬性方面,而并不在意或刻意于其“形式”或“形態(tài)”問題。從文本看,音樂認知的文本焦點,主要集中于社會、政治、倫理、地域和族群等方面。此例甚多,不勝枚舉,茲各取數(shù)例列于后。如《周易·豫》載:“先王作樂以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105]阮元??蹋骸吨芤渍x》卷二《豫》,第31頁。《禮記·禮器》載:“禮也者,反其所自生。樂也者,樂其所自成。是故先王之制禮也,以節(jié)事;修樂,以道志。故觀其禮樂而治亂可知也。”[106]阮元??蹋骸抖Y記正義》卷二四《禮器》,第1441頁。于此關(guān)注的,乃“樂”之社會屬性。又,《禮記·樂記》載:“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庇州d:“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盵107]同注 104,第1527–1528;1528頁。于此強調(diào)的,乃“樂”之政治屬性。再如《尚書·舜典》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孔安國注云:“倫,理也?!盵108]阮元??蹋骸渡袝x》卷三《舜典》,第131頁?!抖Y記·樂記》載:“樂者,通倫理者也。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盵109]同注 104,第1527–1528;1528頁。于此確認的,乃“樂”之倫理屬性。另,《儀禮·鄉(xiāng)飲酒禮》載:“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编嵭⒃疲骸班l(xiāng)樂者,風也。”[110]阮元??蹋骸秲x禮注疏》卷九《鄉(xiāng)飲酒禮》,第986頁。《呂氏春秋·音初》說“音”有東、南、西、北之分:孔甲《破斧之歌》為東音,涂山女妾“候人兮猗”為南音,殷整甲徙宅“西河”而有西音,有娀氏二女“燕燕往飛”為北音。[111]陳奇猷著:《呂氏春秋校釋》卷六《音初》,第334–335頁?!蹲髠鳌こ晒拍辍吩疲骸皢柶渥?,對曰:‘伶人也’。公曰:‘能樂乎?’對曰:‘先父之職官也,敢有二事?!古c之琴,操南音?!倍蓬A注:“南音,楚聲。”[112]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二六《成公九年》,第1905頁。于此留意的,乃“樂”之方域?qū)傩?。又如《禮記·明堂位》載:“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拊搏、玉磬、揩擊、大琴、大瑟、中琴、小瑟,四代之樂器也?!编嵭⒃疲骸八拇?,虞、夏、殷、周也?!庇郑骸跋暮笫现淖?,殷楹鼓,周縣鼓。垂之和鐘,叔之離磬,女媧之笙簧。”[113]阮元??蹋骸抖Y記正義》卷三一《明堂位》,第1491頁。以及《詩經(jīng)》“風雅頌”三分所暗含的人群(或民系)分剖等。于此凸顯的,乃“樂”之族群屬性。也就是說,西周的“周樂”,因其社會性取向和依附于人的族群性質(zhì)等,故很難拔離它最深層的文化根由。由此可見,先秦典籍所載“樂”之理論認知,無論是社會的、政治的、倫理的、地域的,還是族群的,本質(zhì)上都是質(zhì)性的社會認知,故針對“樂”之社會屬性及人文性質(zhì)者甚多,如《莊子》所云“詩以道志”,“樂以道和”,[114]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一〇下《天下》,第1067頁?!盾髯印匪啤霸娧允瞧渲疽病保皹费允瞧浜鸵病?,[115]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四《效儒》,第133頁。《春秋繁露》所云“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樂詠德故長于風”,“禮之所重者在其志,志敬而節(jié)具,君子予之知禮,志和而音雅,則君子予之知樂……重志之謂也”[116]蘇輿著:《春秋繁露義證》卷一《玉杯》,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6、27頁。等等。而那種單純以“樂”之形態(tài)為對象的形式認知者則少之又少,幾無所見[117]如《國語·周語下》所載:“王弗聽,問之伶州鳩。對曰:‘臣之守官弗及也。臣聞之,琴瑟尚宮,鐘尚羽,石尚角,匏竹利制,大不逾宮,細不過羽。夫?qū)m,音之主也,第以及羽。圣人保樂而愛財,財以備器,樂以殖財,故樂器重者從細,輕者從大。是以金尚羽,石尚角,瓦、絲尚宮,匏、竹尚議,革、木一聲?!毙煸a撰:《國語集解》第三《周語下》,第110–111頁。。這充分說明,西周“周樂”之“質(zhì)”在“志”在“和”,而非在“形”在“聲”。由于這種文本認知取向的存在,故音樂“形態(tài)”難有機會在周人的文獻記錄中成為主導。當然,不可不見涉及音樂“形態(tài)”的零散記述,如《周禮》中提到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及十二律律名等[118]阮元??蹋骸吨芏Y注疏》卷二二《春官·大司樂》,第788–789頁。,《國語·周語》伶州鳩對景王問中也見七律、十二律名和音名[119]如《國語·周語》所云:“王將鑄無射,問律于伶州鳩。對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黃鐘,所以宣養(yǎng)六氣、九德也。由是第之:二曰太蔟,所以金奏贊陽出滯也。三曰姑洗,所以修潔百物,考神納賓也。四曰蕤賓,所以安靖神人,獻酬交酢也。五曰夷則,所以詠歌九則,平民無貳也。六曰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也。為之六間,以揚沈伏,而黜散越也。元間大呂,助宣物也。二間夾鐘,出四隙之細也。三間仲呂,宣中氣也。四間林鐘,和展百事,俾莫不任肅純恪也。五間南呂,贊陽秀物也。六間應鐘,均利器用,俾應復也?!毙煸a撰:《國語集解》第三《周語下》,第113–121頁。,《左傳》中另有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等樂語的記載[120]阮元??蹋骸洞呵镒髠髡x》卷四九《昭公二十年》,第2094頁。。不過,恰恰是零星、散見和不集中記載本身,已將“周樂”的樂音形態(tài)與其文本書寫間的疏離狀況表露無疑,倒是有關(guān)“鐘律”的文字資料和音樂考古的音律資料,潛藏更多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如蔡邕《樂令章句》說:“古之為鐘律者,以耳齊其聲。后(人)不能,則假數(shù)以正其度,度數(shù)正則音亦正矣。”[121]司馬彪:《后漢書》志第一《律歷志上》劉昭注引,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016頁。此中所透露的重要信息有二:一是古之“鐘律”有兩個階段;二是其分野在于“耳聽”與“數(shù)度”。這里,與鐘律有關(guān)的歷史信息值得注意。就殷甲骨文看,商代無“鐘”字,惟以“庸”字稱銅制合瓦形擊奏之器,與鐘相類。而“鐘”之字形,始見于金文。這意味著,“鐘”字始自周代,周人徑稱合瓦形青銅擊奏樂器為鐘?!扮娐伞弊援斨苋嗣?,為周制。而據(jù)出土西周編鐘測音,西周“鐘律”主羽—宮—角—徵四聲,無商聲。[122]子初著:《巡禮周公—音樂考古與西周史》,《中國音樂學》,2019年,第3期,第52-54頁。此音律當出姬周人實踐為先的周初“禮樂”,亦屬鐘律之第一階段,即源出于“耳聽”[123]筆者按:周初“周樂”音律無“商音”從“操演”文化角度好理解,因為在“耳聽”標準中,“人”是其出發(fā)點,人的社會存在又具其先在性,社會層面出發(fā)的意識或優(yōu)先于“度數(shù)”上的邏輯推導。。也就是說,周初,作為“禮樂制度”之“周樂”依據(jù)的是身體實踐,即屬“以耳齊其聲”的“操演”文化系統(tǒng)。春秋已降,鐘律的“耳聽”傳統(tǒng)仍有延續(xù)。周景王二十三年,單穆公仍舊說“夫鐘聲以為耳也,耳所不及非鐘聲也”,“耳之察和也,在清濁之間”。[124]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第三《周語下》,第108頁。戰(zhàn)國初的曾侯乙鐘律,黃翔鵬說也是“一種實踐的體系”。[125]黃翔鵬著:《釋“楚商”》,《文藝研究》,1979年,第2期,第75頁?!耙远炻伞敝畬嵺`當屬“操演”體系,而恰恰是因“操演”實踐性的存在,才是音樂“形態(tài)”難見于文本記載的主因。也正因為此,史籍只是在有關(guān)音樂制度(如《周禮》)和有關(guān)音樂操演者言談(如《國語》伶州鳩)的記錄中才能稍多地見到一些有關(guān)音樂“形態(tài)”的信息。當然,這并不能說周代周人對音樂“形態(tài)”一無所知或不屑一顧,而只是因為周初“周樂”屬于與身體相關(guān)的“耳手”操演系統(tǒng)而非屬于與文字相關(guān)的“文本”書寫系統(tǒng)而已。也就是說,“禮樂”操演之聲音記敘主要不在文本系統(tǒng)之列。所以,今人難以從文本中全面地了解和把握“周樂”的音樂形態(tài)。在周代歷史中,西周“周樂”的“文本化”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盡管緩慢長久,但影響卻不可小覷。現(xiàn)有資料表明,“文本”系統(tǒng)中的西周“周樂”,其音樂形態(tài)幾近被忽視、壓抑或排斥(或者說也是難以被記錄的),而它們?nèi)灾饕4嬖谙鄬ΚM小的伶人專門群體及他們的操演傳統(tǒng)和言說話語中,惟有一些他們對音律的言說的記載還保留在文本之中。對照史官的制度性書寫(如《周禮》)和伶人(韋昭注:司樂官)言樂(如《國語》中州鳩所言)的區(qū)別和差異便知其一二。從歷史文獻看,直到春秋中葉,文本系統(tǒng)中才有了較集中的有關(guān)音律(也屬“形態(tài)”)的專門記載出現(xiàn),而特點是“音律”以“度數(shù)”方式通過“文字”呈現(xiàn)于“文本”,此即《管子》中“三分損益”的記載[126]黎翔鳳撰:《管子校注》卷一九《地員篇》云:“凡將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開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鐘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為百有八,為徵。不無有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復于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北本褐腥A書局,2004年,第1080頁。??梢哉J為這是“鐘律”第二個階段—“后人不能,則假數(shù)以正其度”一個標志性的時間節(jié)點。與第一階段的身體和感性前提(“以耳齊其聲”)不同的是,此理性前提之“數(shù)”和“度”成為了第二階段“鐘律”的基礎(chǔ)?!岸取蓖兄浴皵?shù)”,而又以“數(shù)”字形見于“文本”,“數(shù)”“度”通過“文本”共謀和助力于相關(guān)制度的形成和威權(quán)的出現(xiàn)。如《國語·周語》州鳩答景王問所云:“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盵127]同注 124,第110–111頁?!妒酚洝ぢ蓵芬嘣疲骸吧裆跓o,形成于有,形然后數(shù),形而成聲?!盵128]司馬遷撰:《史記》卷二五《律書》,第1252–1253頁。西漢劉歆《鐘律書》對此總結(jié)稱,其大率有五:“一曰備數(shù),一、十、百、千、萬也;二曰和聲,宮、商、角、徵、羽也;三曰審度,分、寸、尺、丈、引也;四曰嘉量,籥、合、升、斗、斛也;五曰權(quán)衡,銖、兩、斤、鈞、石也。”[129]參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一六《律歷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74頁。又《漢書》卷二一上《律歷志》云:“數(shù)者,一、十、百、千、萬也,所以算數(shù)事物,順性命之理也,本起于黃鐘之數(shù)。聲者,宮、商、角、徵、羽也。所以作樂者,諧八音,蕩滌人之邪意,全其正性,移風易俗也。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長短也,本起黃鐘之長。量者,龠、合、升、斗、斛也,以為量多少也,本起于黃鐘之龠,用度數(shù)審其容。衡權(quán)者:衡,平也,權(quán),重也;權(quán)者,銖、兩、斤、鈞、石也,所以稱物平施,知輕重也,本起于黃鐘之重?!钡?56–969頁。在這里,“數(shù)”居首位,統(tǒng)領(lǐng)“聲”“度”“量”“衡”及其余,四者皆以“數(shù)”釋之,并皆形之于“數(shù)”。此“假數(shù)以正其度”正是“鐘律”第二階段的寫照??梢姡剁娐蓵匪撇⒎轻槍η耙浑A段“以耳齊其聲”的音律實踐。明人朱載堉更有扼要概說:“上古造律,其次聽律,其后算律?!盵130]朱載堉撰,馮文慈點校:《律學新說》卷一《約率律度相求第二》,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6年,第12頁。又云:“《虞書》《周禮》有聽律之官,無算律之法。典同所謂數(shù)度,為樂器言之。至于律同合聲,陽左旋而陰右轉(zhuǎn),觀其次序,不以算法論矣。算法之起殆因律管有長短,此算家因律以命術(shù),非律命于算也?!蓖?129,第12頁。這種以“數(shù)”字來辨識事物和記錄音聲的特殊方式,可以讓無形之“音聲”現(xiàn)身,并將人的目光引向“音聲”的一種具有穩(wěn)定可見性的符碼實像,使不可見之“音聲”之物進入到可見之文字與書寫場域,由是,“文本”文化給“音樂”音聲帶來一種理性的視覺直觀,并成為促成其視覺轉(zhuǎn)向的重要媒介,而此時耳之聽覺感性則被撇在了一邊。然反過來看,它又成為了削弱甚至消解“禮樂”之操演原根性的潛在推力。以“度量”之“數(shù)字”觀照音樂,雖可使人獲得其原理上的認知,及數(shù)理直觀和想象,然卻難取代音樂獨特的感性和操演品性,甚或還可能丟失人們對音樂音聲的社會直觀、感受和文化體認?!岸取薄皵?shù)”之文本化,是中國音樂歷史進程中一次影響深遠的變故,它開啟了音樂“形態(tài)”進入文本系統(tǒng)的文化之旅[131]當然,此還非“樂譜”,但可以認為此已是聲音通過語言符號而進入文本之先聲的預示。,也使得音樂在音聲的“操演”之外又多了一種“文本”化的文化樣態(tài)。[132]這也當是日后“樂譜”文化產(chǎn)生的重要契機和前提之一。“音樂文本”在周代的出現(xiàn),一方面使音樂形式的理論表達有了可能并使其成為現(xiàn)實,另一方面也給“禮樂文化”以巨大沖擊,使原先基于操演文化的“周樂”經(jīng)歷了一次被迫的轉(zhuǎn)型—從單純的“操演”文化向“操演”文化和“文本”文化混合的文化形態(tài)轉(zhuǎn)型。在“禮樂文化”層面上,它更是加速了“禮”(目標)“樂”(手段)分離、“禮”(意涵)“儀”(形式)分離和“意義”(理論)和“操演”(實踐)分離的步伐。在“國家治理”層面上,也使周初通過“操演”文化建立起來的“禮樂制度”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并因此而由盛而衰、日漸式微;相反,以“文本”文化助力的對“禮樂制度”的系統(tǒng)書寫和闡釋的社會影響力卻與日俱增,其中文本和理論闡釋的社會意義與其價值在諸多方面也嶄露頭角,并逐漸取代了原有的操作性實踐及其體驗和隱喻?!叭Y”中有關(guān)音樂的文字記述尤其是《禮記·樂記》書寫文本的出現(xiàn)即可視為是這一過程的遺留物和印記。由此看,西周“周樂”鮮明的“社會性”“族群性”特質(zhì)正是通過“文本”的文化方式而得到更為充分的彰顯和體現(xiàn),而與此同時,西周“周樂”的操演目標及其社會意義在其文本系統(tǒng)中也有了更徑直和清晰的表達與傳遞。
總之,西周禮樂制度和社會文化與西周“周樂”的關(guān)系是全面關(guān)聯(lián)的:一方面西周的時代政治對西周“周樂”的社會性質(zhì)產(chǎn)生重大影響,另一方面姬周人的歷史文化對西周“周樂”的特征如非文本性、身體性、操演性、社會性和族群性等也有深度的根本性浸染;而同時,西周“周樂”的歷史存在所造就和型塑的西周“禮樂制度”的文化表征及其社會實在,又使得西周社會沿著禮樂文化的特定方向不斷地伸延和推展,終而形成整個周代“周樂”的基本文化類型。
綜上,可知西周“周樂”同西周歷史情境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和互動,它既受西周的歷史現(xiàn)實影響,同時其自身也成為了歷史的具體情境之一;而更深一層則是它聯(lián)系著一個基本然而也是關(guān)鍵的社會因素—姬周族群。從文獻記載角度看,這種歷史情境伴隨著西周“周樂”的整個歷史過程,或產(chǎn)生,或延續(xù),或?qū)兾?,或被時代強化,或被時代弱化,而它本身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也成為了不同歷史時段中最為鮮活的部分。故這樣的事實不當被無視或視之不見。透過文獻中周人言樂諸資料,尤可注意西周“周樂”的五個基本事實:一、人們言“樂”,前提是周王朝“禮樂”文化和“姬周”文化,而非如今所謂的“藝術(shù)音樂”;二、人們言“樂”,是側(cè)重從音樂的社會性實在和意義角度來理解和“認知”的,而非作為物理范疇中的聲音形態(tài)來理解和“分析”的;三、人們言“樂”,其取向已超越了單純的“音樂”(今天藝術(shù)意義上的)而囊括了它的“社會”脈絡(luò)及其文化象征在內(nèi)的諸多側(cè)面;四、人們言“樂”,是基于西周“周樂”的兩種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即依托于身體和操演并以行為為主體的“周樂”,和依托于“文本”書寫并以意義為主體的“周樂”,對此不可無視而應加以區(qū)別和區(qū)分;五、從人們言“樂”可知,西周“周樂”既同“姬周”族群屬性和“禮樂”文化緊密關(guān)聯(lián),亦同其“非文本性”實存有關(guān),尤因“禮樂”文化的“實踐性”和“非文本性”等諸多特質(zhì)而致使其音聲之跡難覓,形態(tài)難見,故而遠離了音樂的形式的分析性議題,而主以文化性議題。由此,西周“周樂”當處在兩種社會實在—自然性實在(聲音之實在)和文化性實在(非聲音之實在)之中,然于社會和文化表征上明確彰顯的卻多是后者,受時人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的也多是后者?;谖髦軞v史情境的這些事實,筆者以為,西周“周樂”最為凸顯的表征有四,即:以特別的方式:依附“人”和“禮儀”;以特殊的載體:依附于“人心”和“操演”;以獨特的呈現(xiàn):展演于“身體”與“儀式”;以特定的社會取向:頗具“政治的”“倫理的”“地域的”“族群的”等意涵。西周“周樂”因其緣自西周社會的獨特現(xiàn)實之中,故很難想象它同西周歷史和姬周文化根脈無實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
由此,西周“周樂”的文化基質(zhì)也可以四點來簡要地概括:(1)從實存方式講,它是依附于“人心”和“操演”的;(2)從表現(xiàn)形態(tài)講,它是“身體”和“儀式”的;(3)從歷史特征講,它是“非文本”的;(4)從文化屬性講,它是“姬周”文化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