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劍
1913 年11 月22 日,被軟禁的章太炎上書袁世凱,聲明既不愿做他的門客,也不愿就職史館,唯愿在“考文苑”一事盡心盡力:“茍圖其大,得屈此身以就晦冥之地,則私心所祈向者,獨考文苑一事,經(jīng)緯國常,著書傳世,其職在民而不在官,猶古九兩師儒之業(yè)?!讽毸氖耍ǚ路▏煞ǎ?。書籍碑版印刷之費,數(shù)復不少,非歲得二十四萬元不就。若大總統(tǒng)不忘宗國,不欲國性與政治俱衰,炳麟雖狂簡,敢不從命?”(1)《章太炎漂泊無聊之身世》,《申報》1913 年12 月2 日第6 版。值得注意的是,馬勇編《章太炎書信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454—455 頁)在辦理考文苑所需款項數(shù)目上,24 萬元為“數(shù)十萬元”。從后來的媒體報道中可知,章太炎與袁世凱曾糾纏于具體數(shù)額,可見24 萬元應該是章太炎致函袁世凱的最終稿數(shù)字,“數(shù)十萬元”應是底稿數(shù)目。因此,“24 萬元”是底稿之說,不足為憑。按常理,具體款項上“數(shù)十萬元”實在“大而化之”,如何取信于大總統(tǒng)?目前對函夏考文苑的研究成果已有不少,但未發(fā)之覆甚多,特別是其在中國近代學術評議制度建設上的思想史意義。當然,也有一些史實有待于進一步考訂。相關研究主要有樊洪業(yè):《馬相伯與函夏考文苑》,《中國科技史料》1989 年第4 期;張榮華:《“函夏考文苑”考略》,《復旦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 年第5 期;陸永玲:《站在兩個世界之間—馬相伯的教育思想和實踐》,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 年;李天綱:《函夏考文苑:民初的學術理想》,張仲禮主編:《中國近代城 市企業(yè)·社會·空間》,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 年;左玉河:《從考文苑到研究所:民初專業(yè)研究機構之創(chuàng)設》,《社會科學研究》2007 年第1 期;肖瀾:《“函夏考文苑”之議相關政治因素》,《歷史教學問題》2009 年第5 期等。章太炎所說“考文苑”就是他與馬相伯、梁啟超在1912 年10 月發(fā)起的“函夏考文苑”,這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國家最高學術機構設想,也是向西方學習學術評議的第一次嘗試。它的最終流產(chǎn),與同期康有為提出的“學士院”設想、為選舉參議院議員而設立的中央學會的無疾而終,僅僅停留于紙面言談中的獎學基金、學術評定委員會、學術審定委員會等,除當時錯綜復雜的社會政治與經(jīng)濟等因素而外,更為本質性的原因是相對于當時中國近代學術發(fā)展情狀與水準,都屬于國家層面毫無根基的超前制度設計,失敗自然不可避免。
民國初建,百業(yè)待興,學術發(fā)展似乎也迎來新機,一批學會與學術機構先后成立,馬相伯、章太炎、梁啟超發(fā)起的“函夏考文苑”可以作為當時學界建立學術評議機制的第一個樣本,也可以看作當時文人學士們發(fā)展學術的理想之一。
按照馬相伯的設想,“函夏考文苑”是中國最高學術機構,仿照法蘭西研究院而設:“創(chuàng)辦不如仿辦,仿辦一不見疑,二不貽誤,以有經(jīng)驗良方可循故也?!?2)馬相伯:《為函夏考文苑事致袁總統(tǒng)條呈》,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9 頁。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學術界大多認為函夏考文苑仿照的是法蘭西科學院,對于這一問題,樊洪業(yè)先生已有精確的辯證(參見氏著《馬相伯與函夏考文苑》)。主要從兩個層面進行,一是選舉“苑士”專門從事學術研究,二是設立基金獎勵著作與獎誘凡民,都屬于學術評議與獎勵范疇。
“苑士”是考文苑主體,按計劃選舉40 名,由發(fā)起人推舉三分之一,其他人由被推舉的三分之一“通信公舉”,“抱定‘寧缺毋濫’四字,庶幾考文苑方有價值”,“所舉須有精當佳作已行于世者,乃可。無其人,不如虛其位。祿極微,志不在此也”(3)馬相伯:《函夏考文苑議》《仿設法國阿加代米之意見》,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8—129 頁;第134—135 頁。?!拜喲a者須有清真雅正之著作(指書籍不指文集。文就各題論,不專尚詞彩也),經(jīng)考文苑全體鑒定,懸之國門可無愧者,然后可補。不然,寧缺毋濫。勢位與情托,皆在所不行。真除者宜謁總統(tǒng),以重其選,必有一篇即真文字,以示其志趣”(4)馬相伯:《函夏考文苑議》《仿設法國阿加代米之意見》,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8—129 頁;第134—135 頁。??梢?,第一,“苑士”選舉立有尺度,首次被舉者須有“精當佳作”行世;“輪補者”須有“清真雅正之著作”,經(jīng)全體“苑士”鑒定后公諸天下“無愧者”,否則“寧缺毋濫”。“著作”是當選“苑士”的唯一標準,“權勢”與“情托”都行不通。第二,“苑士”是名譽性的終生職位,“皆終其身,故號稱不朽”。因此,當選者雖然在考文苑專門從事研究工作,但俸祿“極微”,以表示當選“苑士”是對他們以往學術成就的承認與推崇,而不是對薪俸的追求。另外,總統(tǒng)需接待當選“苑士”“以重其選”,而“苑士”需要當場演講(即真文字)以顯示其志趣,似乎有諾貝爾獎頒獎儀式的味道。無論如何,在馬相伯看來,當選“苑士”是極為崇高的榮譽,需要隆重的儀式與之相適配,國家當以“國士”相待。
作為發(fā)起人,馬相伯可能推舉了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19 位“苑士”:
馬良、章太炎、嚴復、梁啟超、沈家本(法)、楊守敬(金石地理)、王闿運(文辭)、黃侃(小學文辭)、錢夏(小學)、劉師培(群經(jīng))、陳漢章(群經(jīng)史)、陳慶年(禮)、華蘅芳(算)、屠寄(史)、孫毓筠(佛)、王露(音樂)、陳三立(文辭)、李瑞清(美術)、沈曾植(目錄)。(5)馬相伯:《考文苑名單》,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36—137 頁。誰擬定這個名單,學界存在爭論,一般以為這是馬相伯與章太炎等發(fā)起人共同擬定。但從下述1912 年12 月15 日《新聞報》的報道看,這個名單更大可能性是馬相伯個人所擬,作為發(fā)起三人討論基礎,因此有將已經(jīng)去世的華蘅芳列入這樣的失誤,而且19 人的數(shù)目也遠超發(fā)起人推舉三分之一的規(guī)定。值得提及的是,1947年中研院籌備首屆院士選舉,有好事者以《民國初年中央研究院名單》為名,將馬相伯擬定的這份名單刊載于《中央日報》(1947 年4月17 日第5 版),并說“此單內(nèi)十九人,不過三十年,今日已無一人存矣”。
章太炎、梁啟超與馬相伯三人商量后,于1912 年12 月確立了一個12 人的“苑士”名單,當時有報道如此稱:
章太炎、梁任公、馬相伯發(fā)起函夏考文苑,苑制悉仿阿伽代米,設額四十名。茲由三君推舉劉師培(群經(jīng))、沈家本(法)、陳慶年(禮)、楊守敬(金石)、陳三立(文辭)、黃侃(文辭小學)、陳漢章(群經(jīng))、沈曾植(目錄)、李瑞清(目錄)、屠寄(史)、錢夏(小學)、王露(音樂)十二人為苑員。由十二人各舉所知以充余額,務得績學之士,寧缺毋濫,皆以科學專家而又博古長于著述者為最難得。算學一門專擬推無錫華蘅芳氏,惜華已歿,今尚無足當此席者。(6)《推定考文苑員之姓氏》,《新聞報》1912 年12 月15 日第3 版。
比較兩個名單,除發(fā)起三人外,后一個名單還剔除了嚴復、王闿運、孫毓筠及已經(jīng)去世的華蘅芳。他們推舉12 人,符合發(fā)起人推舉三分之一的規(guī)定。在馬相伯的名單中曾指出,“說近妖妄者不列”,因此夏曾佑、廖平、康有為悉被刪去,而王闿運以“文辭”而不是“經(jīng)學”候選。最終名單王闿運以“文辭”當選的資格也沒有了,嚴復、孫毓筠為何被“排除”,原因不得而知。(7)李瑞清的學科門類從“美術”轉變?yōu)椤澳夸洝?,可能是記者的失誤。可見,發(fā)起人的名單選擇除前述標準外,更有他們的自我喜好與評判。這無論是從制度建設還是學術評判上來說,都不足為訓?!霸肥俊钡腻噙x畢竟是公共性學術評議,而不是個人喜好的表達。
從他們推舉的名單看,“苑士”僅僅是傳統(tǒng)學問家圈子,學科門類包括經(jīng)學、法學、禮學、金石學、詩詞、語言學、版本目錄學、史學、美術、音樂學等,新聞報道中雖有“科學專家”的說法,但實際上卻沒有法蘭西研究院所崇尚的近代科學諸如數(shù)學、物理、化學以及工程技術等。他們雖然非常推崇算學名家華蘅芳,但華仍然是一個傳統(tǒng)算學家,而不是近代意義上的數(shù)學家。當然,如果再讓這12 位“苑士”推舉其他三分之二的人選,最大可能性還是集中在他們自己的學科門類。因此,當時已經(jīng)取得重大科技成就的鐵路工程師詹天佑、因防治東北鼠疫取得巨大國際聲譽的伍連德等都未能入他們的法眼。當然,詹天佑、伍連德等不能入圍,可能與他們沒有“著作行世”相關。問題是,他們所推舉的12 位“苑士”,章太炎的弟子黃侃、錢玄同當時同樣也沒有“精當佳作”。
具體分析發(fā)起人推舉的12 位“苑士”年齡,最大的楊守敬與最年輕的錢玄同相差48 歲。錢玄同25 歲、黃侃26 歲、劉師培28 歲、陳慶年30 歲,實在太年輕了。年輕4 人組中,除劉師培當時已聲名鵲起外,其他三人成就如何,似乎還難以估量。可見,發(fā)起三人在“苑士”的推舉上似乎有些“兒戲”,考慮到黃侃、錢玄同是章太炎的門生,更有私相授受的嫌疑。當然,也無可否認,沈家本、楊守敬、沈曾植、屠寄、陳三立、陳漢章等是當時無可爭議的學術名家,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發(fā)展史上也有其地位;黃侃、錢玄同后來在學術上也貢獻卓著。
函夏考文苑更為重要的學術評議計劃是設立基金進行學術獎勵。與作為名譽性的“苑士”薪俸“極微”相較,獎勵學術的“獎勵金則甚巨,非富有基本金不可”。獎勵包括獎勵著作、獎誘凡民兩個方面。著作分兩類,一是有補風化:“以道德言:一私德,應從不自欺,不憚改下手。事事須本良知,有宗旨,心口交誠,不妄動,不虛生,光陰是寶,財色非寶。二公德,應從報恩始。孝之為義,報恩也,忠于社會,亦報恩也。不損人,不害人,權利不侵,義務必盡。凡中外史乘所載,關于前項事實,有步武可繩者,及比喻之足為當前指導者,或編或撰皆可?!睂W術性不是著作獎勵的標準,從個人私德和社會公德兩個維度進行社會教化才是目標。二是啟發(fā)民智,獎勵范圍,“一凡關于借物以自養(yǎng)者,二凡關于通國之自治者,三凡關于人之常識者”。著作既可以獎勵已經(jīng)撰成的,“準功以犒之”;也可以設定一些需要研究的題目,公諸天下,“懸金以待之”(8)馬相伯:《函夏考文苑議》,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8 頁。。這一規(guī)定似乎與今日政府學術評議相匹配,可見馬相伯等當年在學術評議與獎勵條文設計方面的超前性與前瞻性。
獎誘凡民:“凡民者,側陋之齊民也,居通國十之九。士夫位望不同,即有奇行,不足以動之。故欲成美社會,非奉凡民為矜式,則奏效遲且難。一凡民有道義者,二道義之艱貞者。一,道義云者,必權利于讓之無過者,加讓也;必義務于應盡之外者,加盡也。二,艱貞云者,必困衡空乏之備嘗也,必歷久彌堅而不渝也。 ” 獎勵“一以財物,二以文字。一加其身,二及其嗣”(9)馬相伯:《函夏考文苑議》,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8 頁;第 125 頁。?!蔼務T凡民”,就是獎勵與“勸誘”雙管齊下。士大夫精英們距離普通的“側陋齊民”太遠,必須獎勵那些側身其間“有道義者”“道義艱貞者”,通過這些世俗榜樣的力量以“成美社會”。
可見,函夏考文苑的學術評議與獎勵,無論是其門類還是層次,多所謂有關“風化”,即從道德倫理及其社會風俗上著手,純粹學術獎勵似乎并不是其考慮的主要對象。也就是說,馬相伯等有鑒于當時社會“言龐行僻,公私道德吐棄無遺,家國治權消亡殆盡,至欲均貧富、公妻孥”(10)馬相伯:《函夏考文苑議》,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8 頁;第 125 頁。的現(xiàn)實,要從提倡拯救社會道德(包括私德與公德兩個層面)角度獎勵道德說教著作,而不是真正的學術研究成果,這與他們所要仿效的以學術研究為天職的法蘭西研究院宗旨完全背道而馳,也與考文苑以學術為標準選舉“苑士”脫節(jié),成為毫無關系的“兩張皮”,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了近代中國在學習西方過程中的所謂“橘逾淮為枳”現(xiàn)象,引進的學術評議這個新瓶裝上了“敦化道德”與社會風氣的“舊酒”。
在馬相伯的強烈要求與不斷努力下,函夏考文苑的成立似乎得到了袁世凱等人的支持,向政府要求大量經(jīng)費作為基金、要場地作為辦公處所。但宣稱“不干政治,上不屬政府,下不屬地方”(11)馬相伯:《為函夏考文苑事致袁總統(tǒng)條呈》,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第129 頁。,要作為獨立于政治之外的一種學術組織,其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自然受到限制。到次年10 月,有報道稱:
考文苑乃馬相伯所發(fā)起,……前馬君已著有發(fā)起該苑宣言書,為各國學者所注視。近有某國人謁馬,訪問該苑內(nèi)容。馬君以近狀告,并以努力進行自勖?,F(xiàn)已籌有大宗的款,即日開辦,其位置在中央學會之上,會員名額擬以四十名為度。(12)《考文苑組織之先聲》,《申報》1913 年10 月25 日第3 版。
無論是馬相伯還是拜謁者,似乎對考文苑抱有極大的信心,“說者謂將來此事一成,必為中國學界前途放一異彩”。但實際情況卻遠非如此,無論是辦公地點還是款項的劃撥,都在各種“扯皮”中,根本不得要領。(13)參閱樊洪業(yè):《馬相伯與函夏考文苑》。因此才有文章起首所引章太炎致袁世凱的“哀的美敦書”。
當然,對于章太炎限三日內(nèi)答復的最后通牒,大總統(tǒng)也不是毫無反應,他派人與章在具體款項數(shù)目上糾纏,說考文苑“苑士”無論如何也選不出20 人來。章太炎讓步,“十余人亦足主辦”,“費亦可少損”,至少得8 萬。(14)《專電》,《申報》1913 年12 月4 日第2 版。區(qū)區(qū)8 萬,大總統(tǒng)也不愿給,只讓人給章太炎個人送去薪金500 元,自然被嚴詞拒絕,最終演成章太炎大鬧總統(tǒng)府。(15)駐京通信員遠生:《記太炎》,《申報》1914 年1 月14 日第3 版。無論如何,經(jīng)章太炎這一波動作,考文苑的設立似乎走上了正軌。1914 年3 月,“發(fā)起于馬相伯,議決于政治會議,責成于教育部”的考文苑,在“南苑堪地興筑屋宇,以繼漢之蘭臺東觀,唐之昭文集英,宋之崇文秘閣,獎文學閎著述”,并頒布“組織法”,以馬相伯長苑,被認為是“盛事”一樁(16)《考文苑之組織法》,《新聞報》1914 年3 月26 日第3 版。。無論馬相伯如何宣稱考文苑理念來自西方,仿照法蘭西研究院而設,但在媒體人看來,不過是傳統(tǒng)“蘭臺東觀”等的再現(xiàn)而已。《組織法》分苑制、職務與經(jīng)費三部分:
苑制:設長苑一人“綜攬苑務”,秘書二人、辦事員若干人處理日常事務;修撰員十人“常川到苑,研精學術并掌考訂、評議、撰述等事”,另設不支薪苑外修撰十名“不必時常到苑,以為搜羅人才之計”?!霸肥俊币炎兂尚拮珕T,人數(shù)從40 名變成正式10 人、編外10 人。
職務:包括三個方面,一為“研精學術”,苑內(nèi)人士“各就平日專長之學問,在苑研精探討”,成果“有裨后學者即出版流布”,學科既有“百家六藝”,泰西“諸科學亦均在研究之列”;二為“評獎新著”,除俗書小說外“皆得送苑審核”;第三,“旌勸節(jié)行”。與馬相伯等最初計劃也有不少出入,重點似乎在研究獎勵上,研究范圍也納入了“泰西”的科學。
經(jīng)費:每年俸給及車馬費6 萬元、獎金3 000 元、出版費3 000 元等共71 200 元。(17)《考文苑之組織法》,《新聞報》1914 年3 月26 日第3 版。
與馬相伯的設計相比,教育部頒布的“組織法”自然更具操作性,常年費似乎與章太炎8 萬元的欲求相差不大。此時的考文苑已隸屬于教育部,與當初馬相伯所標榜的“上不屬政府,下不屬地方”實在是南轅北轍,與章太炎的理想差距也甚大。這樣,馬相伯、章太炎心目中的獨立地位,“苑士”的尊崇也就隨之而去了。
問題是頒布了“組織法”,馬相伯似乎也走馬上任了,但其“后效”卻完全沒有。到5 月,《申報》以《考文苑著手起草》報道稱,“考文苑之擬設,政府早有此意……喧傳多日,至今尚未見諸施行”,大總統(tǒng)“以中國國學根底實為各國所不及,辛亥政變以來,全國人士對于此事多淡漠視之,長此荒廢,未免國粹盡歸湮沒,殊為可惜”,于是與黎元洪商量,“仍擬從速設法組織,俾早成立”,“刻聞該院編制法已飭由法制局著手起草矣”(18)《組織聲中之新館院》,《申報》1914 年5 月28 日第6 版。。似乎完全與馬相伯等無關,全是大總統(tǒng)與國務卿的提倡,前此教育部“組織法”也完全不存在,而且以恢復“國學”為目標,無論是旨趣還是性質,已經(jīng)完全變異。
無論如何,大總統(tǒng)與國務卿設立考文苑的想法似乎也是“一時興起”,很快也就煙消云散。(19)當日袁世凱籌設考文苑時,為消納人才,預備創(chuàng)設的機構繁多,如政事堂各局所、平政院、參政院、國史館、各種議會等等,因此有人譏諷“名目之繁,不易計數(shù)”,“嗚呼!民國之人才何其多耶,然消納而以此種不急之會館,是直所謂豢養(yǎng)高等游民而已,豈所以待人才也耶!”《雜評二》,《申報》1914 年5 月28 日第7 版。自1914 年5 月以后,由馬相伯等1912 年10 月開始籌劃的函夏考文苑,也就走完了它“口談筆劃”的歷史進程,完全消失。因此,函夏考文苑也僅僅成為“民初的學術理想”。正如方豪先生所言,函夏考文苑在民國初年“出世”,“實在可以說‘不是時候’”。他指出之所以沒有結果的原因是袁世凱“不學無術”,其幕府“無非官僚”,“加以政局不定,無暇及此”,馬相伯“呼吁近一年,聲嘶力竭,終成泡影”(20)方豪:《馬相伯先生籌設函夏考文苑始末》,《方豪六十自定稿》(下),臺北:學生書局,1969 年,第1993 頁。。當然,正如前面所言,實際情況遠比方先生的分析復雜多變。
無獨有偶,當時預備在國家層面建立學術評議制度者并非僅有馬相伯一派文人。1913 年3 月,已日益走向保守的前激進思想家、被馬相伯等人排斥在考文苑“苑士”之外的康有為,從國家制度設計層面上,以皇朝時代的翰林院為出發(fā)點,在其所擬定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中提出國家設立“學士院”的設想??涤袨榈摹皩W士院”雖然“或仍舊名曰翰林院”,但他畢竟曾游歷各國,目睹各國學術發(fā)展情狀,其實質已與翰林院有所不同,是一個完全的學術機構,且其來有自,“法國、日本皆有學士院,即吾國古之蘭臺、史館、翰林院,以文學為職,宜采之”??涤袨閷⒎▏?、日本的“學士院”認同于中國的“蘭臺、史館、翰林院”,可見他雖居國外十數(shù)年,但還是不能正確地認知法國、日本學士院的本質屬性—它們完全不是“以文學為職”的學術機構,而是“以學術為職”的國家最高學術研究或評議機構,其院士學科囊括了近代學術的各個門類,特別以近代科學技術為重要組成。無論是馬相伯的函夏考文苑還是康有為的學士院,其關注的重點仍然是傳統(tǒng)的辭章與史學等門類,新的科學技術不在他們的思考范圍內(nèi)。可見,自洋務運動西方近代科學技術成規(guī)模輸入以來,已歷半個多世紀,但仍然未入康有為、梁啟超、馬相伯、章太炎這些所謂近代中國思想巨子與開新一代的法眼。
正如馬相伯等看到了法蘭西研究院的學術評議性質,康有為也認識到他心目中的“學士院”具有國家最高學術評議機構的功能,入院的“學士”由已有學士聯(lián)保,其入選的標準不是考試成績,而是“所著書及制作圖器創(chuàng)獲實跡者”,只是名額不限。同時,學士院也要對國家的其他學術事務進行評議,大學校長與大學的“總教授”由學士院選舉,國人所著書籍也由學士院評定。與馬相伯等一樣,康有為也強烈要求“學士院”的學士們與政治絕緣,強調(diào)其獨立性。學士院的學士、大學校長與總教授,必須獨立于教育部以獨立于政治。因為教育部總長會跟隨政府總理的進退而進退,造成其“未必久任,則變多而成事難”。而且,作為官僚的總長們“多年少望輕”,而學士、大學校長與總教授都是“一國之碩學魁儒”,他們自然不能屈居于權力之下以造成大學弊端叢生。因此,他建議學習英國牛津、劍橋大學校長多由退休的首相擔任的成例,以提升大學的地位。(21)康有為:《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0 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79—80 頁。
民國初年,文人學士們似乎更能親身體驗到共和初建帶給他們拋卻枷鎖的“學術自由”,因此他們在對政治說三道四之后,要求政治遠離學術,以為學術高于政治。他們對學術超越政治的欲求,不僅在現(xiàn)實政治面前寸步難行,更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政治反而會利用學術來達到政治不能達到的目的,這似乎就是歷史的吊詭:學術要求遠離政治,政治卻要“擁抱”學術,兩者總是在相互糾纏之中。
1912 年8 月10 日,袁世凱頒布《中華民國國會組織法》,其中第二條第五款規(guī)定,中央學會為選舉機關,選出參議員8 人,其組織“另以法律規(guī)定之”。突然出現(xiàn)在“國會組織法”中的中央學會,是一個還沒有成立的組織,但已被分配8 個參議員席位,每個行省僅可選10 個參議員,其地位可以想見。同一天頒布的《參議院議員選舉法》第五章《中央學會》規(guī)定,“選舉人以中央學會會員充之,但被選舉人不以該會會員為限”,選舉監(jiān)督由教育總長“充之”,“選舉時間及場所”由選舉監(jiān)督“定之”(22)《中華民國組織法》《參議院議員選舉法案》(續(xù)),《申報》1912 年8 月13 日第1 版。目前學界相關中央學會研究甚少,僅有嚴昌洪、楊華山:《民初“中央學會”的籌設與夭折》,《近代史研究》1995 年第6 期。。
對于這突然出現(xiàn)在國會組織法中的“新事物”,充任選舉監(jiān)督的教育總長范源廉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9 月初有報道稱,頗費一通研究之后,范源廉有意將中央教育會當作中央學會,會員由各種其他學會選舉而出,因此要求各地多設各種學會,已成立的法學會、尚志學會等可以選舉中央學會會員。會員資格門檻似乎很高,除大學校長而外,只有各學科聲名卓著者可以候選。在范源廉看來,選舉輕而易舉,一兩個月后就可以宣告中央學會的正式成立。(23)《中央學會選舉議員之籌備》,《申報》1912 年9 月9 日第3 版。這自然是他的一廂情愿,但有人卻想依樣畫葫蘆。湖南都督譚延闿以為中央學會選舉參議員,“搜羅天下英才,俾資討論起見,法良意美”,因此致函參議院,省議會可否援成例,由省教育會選舉省議員,“研究全省利弊”(24)《京師記事·教育會會員請占選舉額》,《申報》1912 年9 月22 日第3 版。。
對于中央學會到底如何組織與成立,國會選舉法起草委員會在討論時,也是意見紛紜。如以為中央學會“應有獨立之性質”,如果隸屬于教育總長,“則似為教育部之附屬品,非所以示尊重學術之意”。討論結果認定“為全國最高之學術團體,所發(fā)揮之學說須求進步,有獨立自由之概”,如果受教育總長監(jiān)督,“恐轉有侵入學說界內(nèi),似須受其干涉之嫌疑”,故“不如仍云隸于教育總長以示統(tǒng)系之相屬,且僅及于事務之關系”。面對種種困局,有媒體評論說:
中央學會之目的本非專為參議院議員之選舉,然其組織法之發(fā)生則實根據(jù)于參議院議員選舉法為其相關聯(lián)之一種法律,今該選舉法久已頒布,而此中央學會之組織法方始由參議院擬定草案預備提出,誠可謂難產(chǎn)。(25)《中央學會組織法案之內(nèi)容》,《申報》1912 年11 月16 日第2—3 版。
中央學會沒有先參議員選舉而獨立創(chuàng)設,現(xiàn)卻因參議員選舉需要在參議院議員選舉法之下頒布組織法,并由參議院擬定草案,不是由學術界自行制定,把一個完全學術性的組織變成了一個完全以政治選舉為任務的工具。這樣,先要等待參議院擬定組織法草案,再根據(jù)組織法選舉會員組成學會,最后由學會選舉出參議員,征途遼遠,“不無曠日延久之弊”。無論如何,通過長時間的討論與延宕之后,在范源廉預計學會成立時間整整一個月之后,11 月29 日,《中央學會法》頒布。規(guī)定學會以“研究學術,增進文化”為目的,隸于教育總長;會員無定額,以中外大學及高等專門學校三年以上畢業(yè)或專門著述經(jīng)中央學會評定者互選,得票滿50 票當選,具體選舉辦法教育部另定;外國人對“民國學術之發(fā)達,有特別功績者”,可推選為名譽會員;會員任期三年,連選連任;依學術門類分為若干部,“會員各依其專攻學科分屬之”;設會長、副會長各一人,由會員互選;各部設部長一人,互選之;學會“隨時開會討論關于學術及文化各事項”;得總長認可,可與國外學術團體“聯(lián)合研究”(26)《教育部公布中央學會法令》,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 輯《教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722—723 頁。。
可見,由選舉參議院議員而起的中央學會,最終被設定為“全國最高學術團體”,無論就其性質或宗旨來看,都是一個由政府出面組織的國家學會形式的學術組織,自然與教育總長范源廉的想法大相徑庭。中央學會成立的最初動議與其模仿的對象為何,現(xiàn)已不得而知,但從其章程規(guī)定看,組成成員需要一個“互選”的學術評議過程,即成為會員需要根據(jù)學歷或學術成就進行選舉,與考文苑“苑士”需要推選一樣,只不過“苑士”僅40 人,而會員“無定額”。也就是說,中央學會的組成,首先要在全國通過資格認定后選舉出會員,由會員們組成學會,再由他們選舉參議員,會員是學會主體,國家學術事務是其中心任務,選舉參議員僅僅是其并不重要的一項臨時性事務而已??删褪沁x舉參議員這一項政治任務,使中央學會不能順利成立,無論怎樣看,都是本末倒置的尷尬事,問題自然隨之而來。
候選會員的資格認定是選舉會員的第一步,也是最為關鍵的一步??墒牵驗檫x舉會員與選舉參議員聯(lián)結一起,本來很平常的學術選舉就與具有權力象征的政治選舉糾結一起,造成各種不可意料的情狀發(fā)生,中央學會也最終因會員資格認定問題而走向破產(chǎn)。首先,北京有大學預科畢業(yè)生二百余人組織學會,范源廉不管章程規(guī)定“須高等專門學校三年以上畢業(yè)”的會員資格,“允其通融辦理”,“都中學界之輿論,咸議其為不合于章程”(27)《大學預科生組織中央學會》《中央學會之選舉思潮》,《申報》1912 年12 月17 日第3 版。。那些以保存國粹自居的“舊學派人”,紛紛致函教育部,責備中央學會“但取由學校畢業(yè)者,竟將向來研究中國古學者一概抹煞”,要求以著述資格入圍;工商各界人士也紛紛詰問教育部,“爭欲參入中央學會”;使得教育部“為此事幾于應接不暇”(28)《大學預科生組織中央學會》《中央學會之選舉思潮》,《申報》1912 年12 月17 日第3 版。。
一面為資格認定鬧得不可開交,一面選舉細則難產(chǎn)遲遲不得公布。按照袁世凱頒布的參議員選舉日期,中央學會應于1913 年2 月10 日選舉??墒且粋€多月后的3 月17 日,《中央學會互選細則》才頒布,規(guī)定“畢業(yè)者”互選日期布告后20 日內(nèi)呈驗畢業(yè)證書;著述者由中央學會會長于互選日期布告10 內(nèi)匯送教育部,但“第一屆互選時不適用之”。也就是說,第一屆會員只取新教育畢業(yè)者,畢業(yè)證是敲門磚,研究成果不作為標準。(29)《中央學會互選細則》,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 輯《文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556—557 頁。同時,為了明確界定“畢業(yè)者”資格,教育部還布告稱,“中央學會關系學術至巨,會員資格不可不嚴”,高等專門學?!爸钢袑W以上之專門學校而言”,并具體列舉了14 所學校的本科、正科畢業(yè)生及“各省前優(yōu)級師范本科畢業(yè)生”有互選資格。(30)《政府公報》第315 號,1913 年3 月23 日。
“細則”公布后,資格認定風潮一波接一波,演成3 月19 日兼署教育總長的農(nóng)林總長陳振先被控告上法庭,最終被毆打,實在不堪忍受,只得以身體原因辭職,于4 月30 日獲準,上任僅僅一月有余。爭執(zhí)的焦點是無資格的畢業(yè)生、在校生自認為等同于大學或高等專門學校三年畢業(yè)者,并要求降低資格認定。(31)降低資格后,大學預科及各省高等學堂、北京法律學堂法律別科、江南兩等商業(yè)學堂及附設銀行專修科、籌邊學校殖邊畢業(yè)班、高等巡警學堂等等都要資格。當然,北京法律學堂、江南兩等商業(yè)學堂等也是風潮中的“健者”。這些人之所以如此熱衷資格的認定,主要是牽涉議員選舉,“聞此次選舉有人挾巨貲運動,每票可售銀五六十元,故若輩必出死力以爭也”(32)《京華學界叢譚》,《申報》1913 年4 月4 日第6 版。。
紛紛擾擾中,終于有清醒者出現(xiàn)。11 月,有在校大學生聯(lián)合呈請取消中央學會選舉,“謂在為學生時以議員為念,失其求學之心,在國家得此議員,亦為濫竽充數(shù)”(33)《專電》,《申報》1913 年11 月13 日第2 版。。更有北京大學法理農(nóng)工四科學長教員余棨昌等聯(lián)名要求廢止由中央學會選舉議員,并將中央學會取消。認為英國、意大利、日本有學者擔任議員的制度,僅僅是特例,是“歷史使然”,不是代表“學問主義”,不是民主國家議院組成的通例,因此以中央學會選舉議員這種所謂的“代表學問主義”制度不必有也不應有。以此不必有不應有的制度選舉的議員“假威而濟惡”,由此成立的學會“喪道而敝文”。學問以明是非為目標,設立學會應該“蘄其明是而非”,可中央學會“適足使學界淆亂而有余”,進一步惡化學術環(huán)境。(34)《中央學會廢止之建議》,《申報》1913 年11 月25 日第6 版。對于余棨昌等的建議,國務院批轉教育部,已深刻認識到將議員選舉的奔競之風引入學界的巨大危害,以為“政治與學術揚分兩途”,才足以“正學風而端士習”。當此“學風頹敗時代”,同意廢除中央學會選舉議員,但借鑒于他國以績學之士擔任議員的經(jīng)驗,不同意廢止“中央學會法”,更不同意廢除中央學會,因日本、法國、意大利等國的學士院、學士會“有裨于一國之學術皆甚大”,因此中國學術要發(fā)達,“中央學會正亟宜設立,以資提倡”。因“事關立法,非本院所遽能判定”,交教育部擬定中央學會法修正條款,提交國會議決。(35)《中央學會議員廢止之決定》,《申報》1913 年12 月1 日第6 版。
1914 年1 月10 日,教育部呈報袁世凱說,余棨昌等呈請廢止中央學會法的理由有三:
吾國參議員之選出,似采美國地方代表主義。獨于中央學會一項,羼入代表學問主義,為各國之所無。其不合者一。文明諸國所謂學士會者,類皆學界泰斗,論學問程度不論學校資格,其制限甚嚴,非如中央學會以持有三年文憑者為選舉資格,以五十人選舉票為當選資格者所可比擬也。其不合者二。各國學會因人而立,今襲其名而遺其人,謂是所以勸學崇士,其結果適足使學界淆亂而有余。其不合者三。
教育部以為中央學會是全國學者薈萃機關,“其目的在研究學術增進文化,并非專為選舉參議員而設”,英國、法國、德國、日本等相關機構,“率皆籌備數(shù)年或數(shù)十年始見成立。我國學會雖難比例東西各國,亦當略具規(guī)模,斷非可以草率從事”(36)《教育部關于中央學會法應停止施行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3 輯《教育》,第725 頁。。在教育部看來,中央學會似乎又有等同于馬相伯“考文苑”、康有為“學士院”的功能,因此中央學會法是否廢止,請袁世凱指示。同一天,早已對國會忍無可忍的袁世凱宣布解散國會,中央學會也就自然失去了選舉議員的功能與功用,其組織法也就不廢而廢了。
半年后,據(jù)稱政府設立中央學會,以湯化龍為會長,由各部、各省等派駐代表,與選舉會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不再經(jīng)過學術評議選舉而直接派駐。(37)《譯電》,《申報》1914 年7 月30 日第2 版。1918 年國會選舉中,中央學會似乎終于有了選舉議員的資格與舉動,但完全成為賄選的標志。(38)《最近之中央選舉界》,《申報》1918 年6 月19 日第6 版因此,具有學術評議功能的中央學會1914 年初就已走進了歷史,其所宣揚“研究學術,增進文化”的宗旨也就煙消云散。其最終流產(chǎn),除各種政治紛爭而外,最為重要的原因自然正如前面所言,當時學術不發(fā)達,學界沒有學術權威與泰斗,不能建章立制,從學術發(fā)展與學術評議的角度管理學術界,也就不能順利選出德高望重的會員,從而順利組織學會與選舉議員。
按照伍連德的說法,中央學會的籌建是為了便于與“美國和西方國家的文學藝術學會接觸”,他因撲滅東北鼠疫的巨大成就,名列最初的推選名單中,分在科學家組中。(39)伍連德:《鼠疫斗士—伍連德自述》(下),程光勝、馬學博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 年,第402 頁??梢姡c考文苑雖號稱模仿法蘭西研究院卻對西方科學棄之如敝屣不同,中央學會還是對伍連德這樣的人才予以匯聚。雖然不知道最初的推選名單有哪些人,但從伍連德入圍也可以推知詹天佑也應該名列其間吧!
無論如何,因選舉參議員而陡然出現(xiàn)的中央學會,還沒有真正涉足議員選舉就已宣告失敗,其高懸的學術評議功能與研究發(fā)展學術的旨趣也就自然消解。揆諸民初歷史,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激情迸發(fā)的時代,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袞袞諸公,總是千方百計為毫無學術基礎的學術界建章定制,設一套學術評議的機制,獎學基金的籌設、學術評定與學術審定委員會的籌建是他們最后的努力。
就在袁世凱立意設立他自己心目中的考文苑時,也準備設立儲材館,擬消納“各機關收羅不盡之新舊人材”,主要是“兩院議員”。因為有反對者聲稱:“人材之標準難定,經(jīng)設立即不免兼收并容,與向日之顧問咨議等久必變?yōu)槲恢瞄e人之地,此等人與社會原不通氣,對政府又不負責任,國家空費巨款不得實效?!毙臑閷W術評定會,擬定章程,“指定有中外某某學校畢業(yè)之資格得為學術評定會員,無論在京與否每年二期對于某種問題提出兩篇以上之論文或答案,政府每年給與每人五百元之津貼,如此則研究學問之人不至受境遇之驅迫而荒其業(yè)”?!蔼剟钇湎驅W”“即維持其人格,且與設儲材館收拾人心培養(yǎng)人材亦甚吻合”。會員每年500 元津貼,無論如何嚴格標準,至少有四五百人,“此項經(jīng)費亦須設法籌措,聞政府之意擬撥若干款子充作基金,每年僅支利息不動底款,以便維持久遠?!?40)《儲材館變?yōu)閷W術評定會之來因去果》,《申報》1914 年5 月31 日第6 版。不久,章程擬定,教育部大體贊同,財政部因“每年多支用數(shù)十萬款子,不免稍有異議”,可是這是大總統(tǒng)交代的,“事關系于收拾人心及培養(yǎng)人才者甚大”,“將來不至根本否決”(41)《政局中應時點綴之會議種種》,《申報》1914 年6 月10 日第3 版。。
1914 年7 月8 日,大總統(tǒng)袁世凱與國務卿徐世昌發(fā)布《重教獎學令》,頒布《獎學基金條例》和《學術評定委員會組織令》,揭示他們創(chuàng)設基金獎勵學術的緣由:
古者建國,教學為先,我中華民族自有史以降,千百秋間能保吾先世圣哲師匠之遺,大者風化,小者藝事,咸維持不墜以至今日,猶得以文明國稱者,敬教勸學,舉國皆崇。雖中更世變,未有歷百年而不修者也?!俗孕梁ジ锩?,兵禍相連,民不安井,士多軍業(yè)??裾咄秊檫M取,狷者安于不為,學問之事殆于廢墜。循是以往,吾國民將益趨于愚闇,削弱之途,馴至無以自存,遑問其能與東西各國日新月異之民族競也。
“二次革命”后要收拾人心的袁世凱,在財政緊缺的情況下決心以大額經(jīng)費獎勵學術,“使寒素稍紓生計之累,得以數(shù)年余暇增益學業(yè)。但使學子多一人之研精,則學問多一分之闡發(fā),國家社會將于是乎賴之開政化之大原,鑿生靈之耳目”(42)《命令》,《申報》1914 年7 月11 日第2 版。。與此前媒體預測的精神基本一致,《獎學基金條例》規(guī)定國家設置獎學基金1 200 萬元,每年以利息作為獎學經(jīng)費,基金從1917 年開始每年劃撥30 萬,40 年完成,此前每年由國家作為財政支出“如數(shù)補充”;經(jīng)費主要用于獎勵學費、特別加獎或特派留學與薪金等;全國設學額1 200 人,每年取300 名,缺額隨時補缺,每年領取400 元獎勵,每年分兩次頒發(fā);凡高等專門以上學校畢業(yè)者,向學術評定委員會提出專業(yè)論文或著述,同時送驗畢業(yè)證書,經(jīng)學術評定委員會評定后,可得學資四年;所呈論文或著述經(jīng)學術評定委員會認為“學問優(yōu)異者”,可以獲得“特別加獎或特派外國留學”。此外,還規(guī)定基金存儲于中國銀行、基金監(jiān)由教育總長兼任、每年向大總統(tǒng)呈報等。(43)《獎學基金與學術評定會》,《申報》1914 年7 月13 日第6 版。根據(jù)條例,最初每年300 人,年費12 萬元;四年后足額1 200 人,年費48 萬元,以1 200 萬元基金利息充用,年息須4%。每年以國家經(jīng)費48 萬元養(yǎng)學人1 200 人,確實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國家學術獎勵設想。
為配合“獎學基金”還頒布了《學術評定委員會組織令》,規(guī)定委員會“掌校閱各學科論文著述,獎勵學問事務”,設委員長一人“總理會務”,由大總統(tǒng)從現(xiàn)任或曾任教育總長、現(xiàn)任或曾任教育次長、現(xiàn)任或曾任京師大學校長中選派(旋派湯化龍兼委員長);設常務委員5—10 人,由大總統(tǒng)選派“富有學識者”,“分校評定各學科論文著述”;委員會因校閱論文和著述需要,可隨時聘請“碩學通儒”為襄校員。對論文著述評定結果隨時“以其應補學資名額及加獎或特派外國留學費之數(shù)知會獎學基金監(jiān)”,如果認為審定對象“學問優(yōu)異可資考證者得匯刊發(fā)行之”。揆諸“組織令”,學術評定委員會應該說具有相當?shù)臋嗤?,其委員長和常務委員由大總統(tǒng)直接選派,對他們的薪俸也有專門規(guī)定,每月200—400 元,在職者不得兼領。他們的評定結果是獎學基金監(jiān)發(fā)放“經(jīng)費”的依據(jù),獎勵有“學資”、加獎、派往海外留學及出版作品等類別。(44)《獎學基金與學術評定會》,《申報》1914 年7 月13 日第6 版。
根據(jù)同年8 月頒布的《學術評定委員會分科評定規(guī)程》,分文科、法科、理科、工科、農(nóng)科、商科、醫(yī)科7 科,論文和著述“應以對于各該科有系統(tǒng)之研究且確有心得者為限”,日記、講義、翻譯等不得入圍,并規(guī)定評定成績合格者每年5 月、11 月分科發(fā)布,登載《政府公報》。(45)蔡鴻源主編:《民國法規(guī)集成》第27 冊,合肥:黃山書社,1999 年,第251—252 頁。同時還頒布《學術評定委員會受驗畢業(yè)證書細則》,規(guī)定由該委員會檢驗本國或外國高等專門以上學校畢業(yè)證書。根據(jù)《學術評定委員會特獎規(guī)程》,支出按照《獎學基金條例》第9 條規(guī)定,特獎分為“特別加獎”和“特派外國留學”兩種,特別加獎獎金為“學資之半數(shù)為限”,“特派外國留學”在學資400 元以外每年加相當之津貼,年限不超過4 年。
學術評定委員會人員組成雖然地位尊隆,但作為教育部附屬機構,主要擔當學術評議、獎勵及畢業(yè)證書檢驗的職責。從其規(guī)定來看,其獎勵對象主要是大學畢業(yè)學有成就者(有專業(yè)論文或著述),獎勵他們在學術上繼續(xù)研求,以四年為期,有工作后即停止資助,“受有俸薪每月百元以上時停止學資”。而且對獲得資助者要求極高,“于受領學資期內(nèi)須提出論文或報告學程及其心得諸記錄于學術評定委員會,每年至少兩次,曠者除其學資”(46)《獎學基金與學術評定會》,《申報》1914 年7 月13 日第6 版。。對于學術評定委員會的設立,《東方雜志》曾加以評論,以為其設立有誘掖獎勸學術的功能,可以通過解決學人的基本生計問題達到開通研究學問的社會風氣,特別強調(diào)學術研究是發(fā)現(xiàn)真理,而不是實際應用。并從學術研究的自由、提倡學術研究的角度出發(fā),對于學術評定會提出了四點忠告:
學術評定會之設立,有當切戒者四事:(一)不可憑新舊異同為去取,以妨研究之自由。(二)不可執(zhí)救時應用之謬見,以沒學問之真價。(三)不可誘士人從政,以絕其更圖精進之機會。(四)不可以以官僚充選,至成為支取干薪之變相。(47)《學術評定會》,《東方雜志》第11 卷第1 號(1914 年7 月1 日),第5 頁。
8 月初,報載湯化龍已擇定教育部教育會議會場為學術評定會事務所,選定朱鴻基、吳文潔、盧均等為文牘、會計、庶務等辦事員,擬聘章太炎、馬相伯、嚴復、楊守敬、夏曾佑、路孝植、靳志、林大閭等為委員。(48)《學術評定委員會之人物》,《申報》1914 年8 月4 日第3 版。很快,大總統(tǒng)任命外國人韋羅讙、有賀長雄,中國人馬相伯、陳榥、陳文哲、伍連德、陳振先、周與等為學術評定委員會委員。(49)《命令》,《申報》1914 年8 月8 日第2 版。相比此前的考文苑與中央學會,學術評定會似乎開始真正運行了。可事與愿違,9 月,委員、書記薪俸及雜費3 000 元財政部也不劃撥。(50)遠生:《各部近聞》,《申報》1914 年9 月8 日第6 版。翌年元旦《申報》稱,學術評定委員會作為教育總長湯化龍的得意之作,成立以來,僅得“開辦經(jīng)費三千元,其常年經(jīng)費至今尚未支領分文”,因此教育部與財政部“稍起沖突”。最終“暫定為每月由財政部撥給該會經(jīng)費一千元,即自該會成立之日起算,按月照撥”(51)《改訂聲中之各項機關》,《申報》1915 年1 月1 日第6 版。??傻搅? 月,學術評定會有被裁撤之說,原因是:
(一)以此會成立以來成績殊無足觀,獻書者類多摭拾外人,著述毫無新出機杼之言論;(二)以具有學識之東西洋畢業(yè)生多已投身政界,此等人士因限于既有薪俸不再給獎之規(guī)定,又以勞于公務無暇撰述,故無有出其所學以餉評定;(三)此次留學生既經(jīng)考試,其有才能足錄者無不分別任用,亦可無須此會以為容納;(四)該會經(jīng)費異常困難,凡在該會辦公者均有不可終日之勢。(52)《幣制委員會與學術評定會》,《申報》1915 年3 月10 日第6 版。
此后,學術評定委員會日漸不見蹤影,也就在無形中消散,由此獎學基金也就無從發(fā)放,中國第一個國家層面的學術獎勵制度煙消云散。無論如何,上述四點理由,可謂切中了袁大總統(tǒng)“獎學基金制度”的要害:當日毫無學術基礎,無論是國內(nèi)大學畢業(yè)生還是國外留學歸國者,怎能拿得出具有創(chuàng)新性學術成就,提交評定的論文或著述自然“殊無足觀”,不是“摭拾外人”就是“毫無新出機杼”;更重要的是,當日學術研究風氣未形成,無論是國內(nèi)大學畢業(yè)生還是海外留學生,無不是社會的佼佼者,有多少的工作等待著他們,他們哪里會以“400 元學資”安心于學術研究?也就是說,無論就當時學術研究氛圍還是學術研究水準來說,這一制度設計都是超前而不切實際的。
學術評定會杳無聲息不幾年,1918 年3 月,北京政府教育部又頒布《學術審定會條例》,不期然間學術評定會已改名為“學術審定會”,其職責為“處理……學術上著述及發(fā)明之審定事務”。根據(jù)該條例,會長、會員由教育部延請或派充,地位已經(jīng)大大下降,完全成為教育部的下屬或附屬機關。審定范圍為哲學及文學、科學、藝術三個方面的“著述或發(fā)明”。著述方面,翻譯、“編輯各家之著作”、“由三人以上纂輯成書”、初中等教科書講義教師用書、通俗教育用書及演講集、記錄表冊及報告說明書等不得入圍參評;發(fā)明方面,“無正確之學術的根據(jù)及說明者”、“在學術之原理或應用上無獨特之價值者”、“發(fā)明之程序不明或發(fā)明事項未完成者”、“偶然發(fā)見之事項”、“為他人已經(jīng)發(fā)明者”不能入圍參評。(53)蔡鴻源主編:《民國法規(guī)集成》第28 冊,第218—220 頁。與學術評定委員會相比,學術審定會至少在規(guī)定與規(guī)程上已經(jīng)有長足的進步。首先,在評議范圍上,除著述(包括論文)外,增加了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一近代科學技術最為重要的方面;第二,在規(guī)定上更加嚴密,對不能入圍者有更詳細的規(guī)定;第三,評議獎勵對象大為擴展,面向整個學術界。從所頒布的規(guī)定與規(guī)程看,學術審定會與抗戰(zhàn)期間才成立并真正運作的教育部學術審議委員會在功能與目標上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了。(54)參閱拙文《良知彌補規(guī)則,學術超越政治—國民政府教育部學術審議會學術評獎活動述評》,《近代史研究》2014 年第2 期。因資料等原因,學術審定會的具體操作實施情況不得而知。當然,由于當時整個中國情狀與學術發(fā)展狀況,學術審定會與學術評定委員會一樣,也僅僅停留于紙面條例與規(guī)定。
從1914 年的學術評定委員會到1918 年的學術審定會,表明北京政府在學術評議與獎勵的制度建設方面有相當?shù)呐Α_@種努力緣起何處?與當時學術界的關系如何?答案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政府學術評議與獎勵制度化努力僅僅停留于紙面,對民國學術發(fā)展自然也沒有起到其應有的作用。由于北京政府并沒有精力與財力致力于政府學術體制的建設,政府對學術發(fā)展毫無作為,即使在學術發(fā)展最為基礎的科研機構的成立上作為也甚微,要求其在學術評議與獎勵方面有所行動并取得成就,自然是奢望。即使如此,北京政府教育部對他們的“良法美意”仍不能忘懷,1919 年3 月教育部公布的《全國教育計劃書》中,“專門教育”部分提出“獎勵學術上確有價值之著作及發(fā)明”建議,并闡述說:“發(fā)揮一國之文化及增進一國之物質文明者,著作家及發(fā)明者實與有力,亟宜籌定??钜再Y獎勵”(55)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3 輯(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 年,第66 頁。。對于民初的函夏考文苑與學術評定會、學術審定會的理想,后來者還是念念不忘。1920 年,葉恭綽向大總統(tǒng)提出設立通儒院:
查各國類有最高學府,慎選全國通儒,研求最高深之學術,發(fā)表于世,以當繼往開來之任?!按藝嗽锌嘉脑分ㄗh,教育部有學術評定會之設立,意均略同,但竊意宜定其名為通儒院。其辦法則略仿法之阿伽代米,厥額不得過一百名,廩給宜輕,資格宜嚴,名位宜尊。(56)葉恭綽:《闡揚文化條陳》,《遐庵匯稿》,“民國叢書”第2 編第94 冊,上海:上海書店,1990 年,第87 頁。
可見,北京政府時期,文人學士與政府機構都想在學術評議與獎勵方面進行制度化建設,提出了一個又一個方案與設想,但無論是文人學士們欲借助政府力量達其學術評議理想、政府欲借助學術力量完成其政治目標,還是政府想通過制度設計來開啟學術評議,最終都歸于沉寂,具體成效難見。除諸如政府忙于政爭無暇學術建設等因素外,其本質性原因是當時毫無根基的近代學術發(fā)展現(xiàn)狀,無論是傳統(tǒng)學問的近代化還是西方近代科學的本土化或處于起步階段或還未真正起步。因此,這些方案與具體操作都是超前的制度設計,自然其失敗的命運從開始就已確定。與此相對應的是,中國最早本土化的學科地質學卻以中國地質學會這樣的民間社會力量于1925 年開始相繼設立了一些關乎學術評議與獎勵的獎金、獎章等,建立起多層次學術評議機制,開啟了中國學術評議的本土化歷程,彰顯了學術發(fā)展與學術評議之間的先后與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