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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明 口述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
楊阿敏 整理 《中華瑰寶》雜志社
楊明,祖籍山西太谷,1942年出生于重慶,幼時隨家人移居上海。1968年本科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曾擔任中學語文教師。1978年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師從王運熙先生,研讀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1981年畢業(yè),獲文學碩士學位,并留校任教。曾任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鄭州大學兼職教授、日本神戶大學文學部客員教授、中國李白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理事。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教學與研究,先后講授《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文學史》《〈莊子〉精讀》《〈文心雕龍〉精讀》《六朝詩歌研究》《李白研究》等課程,曾獲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上海市教學成果一等獎等表彰。合作編著有《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此二書均與王運熙先生合著),專著有《漢唐文學辨思錄》《漢唐文學研賞集》《陸機集校箋》《劉勰評傳(附鐘嶸評傳)》《文心雕龍精讀》《〈文賦〉〈詩品〉譯注》《欣然齋筆記》《南朝詩魂》等。
我出生在重慶一個普通的職員家庭??箲?zhàn)勝利時,我只有三四歲,跟隨父母來到上海,一直比較平穩(wěn)地度過小學、中學時光。高中畢業(yè)后,我于1963年考進復旦大學中文系。那時的復旦,各個系都是5年學制,但很可惜由于當時形勢所限,實際上5年里真正讀的書非常少。
畢業(yè)以后,我被分配到上海市教育局工作,先是去上海郊區(qū)的崇明縣插隊勞動,住在農(nóng)民家,交點飯錢,平時跟他們一起吃住,下地的時候一起出工。一年后,我又被分配到楊浦區(qū)的平?jīng)雎返诙袑W教書。在那里,我工作了8年。
1977年國家恢復大學本科招生,1978年恢復研究生招生。知道這個消息后,我就趕快去報考了。1978年,我再次考進復旦中文系,跟隨王運熙先生讀研究生。王運熙先生很負責,他定時給我們講課,并開書單要我們讀。這3年可以說是我讀書最多的時光?!拔母铩逼陂g雖然無法發(fā)表學術性的文章,但王運熙先生一直沒有停止思考。“文革”結(jié)束后,有機會可以發(fā)表文章了,他的成果便噴涌而出。因為年輕的時候太過用功,導致先生的眼睛很不好,視力很差,每天能看書的時間較少,所以有的時候,我會擔任他的助手。先生把自己的主要想法、觀點和材料告訴我,然后我按他的指導去讀書、查找資料、寫成文章,再由他來修改。王運熙先生也把這種方式作為培養(yǎng)學生的一個方法。讀研究生的這3年我基本上就是這樣學習的。能夠一門心思地讀書以及在王運熙先生的指導與帶領下寫研究文章,讓我感到非常充實。
我碩士論文的題目是《盛唐邊境戰(zhàn)爭和邊塞詩歌》,這個題目是王運熙先生幫我定的。當時學界正討論邊塞詩,先生說要了解唐代邊塞詩,必須先把唐朝與邊境民族的戰(zhàn)爭背景搞清楚,要文史結(jié)合。他說學術界討論邊塞詩時,在這方面做的工作還比較少,建議我可以拿這個做題目來寫論文。于是,我就按照先生的指示去做。說起文史結(jié)合,所謂詩史互證,當然我們就會想起陳寅恪先生,王運熙先生也很欣賞陳寅恪先生的著作,很佩服他的這種研究方法。他說陳寅恪先生用這種方法來講詩歌,詩里面的細節(jié)、名物都能夠與史料配得起來,都能夠從史書里面得到印證,得到解釋。我當時也讀了陳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別是王運熙先生指定的《元白詩箋證稿》,這是詩史互證的一個典范,我也很想學習這種研究方法。
當時做畢業(yè)論文,首先還是從原始資料做起,我把《全唐詩》里關于對外戰(zhàn)爭的詩和邊塞詩都整理了出來。雖然做的是盛唐時期,但中晚唐以后的同類詩歌我也都一并留意。另外,像王運熙先生指定要看的新舊《唐書》《資治通鑒》,還有其他有關的歷史方面的書籍,包括前人和今人這些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及相關詩人的集子,我也都翻閱過。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去寫,因為論文涉及的范圍非常廣,牽涉到很多方面的內(nèi)容,尤其跟歷史關系比較密切。
學習了陳寅恪先生的方法以后,我感到邊塞詩里很多具體的細節(jié),確實都能夠跟史書或者是其他的文獻相印證。比如高適的《燕歌行》:“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碑敃r唐玄宗的詔書里確實也有類似的表達,說主將自己在營帳里面吃得很好,而那些將士們卻很辛苦。因此就要求將軍不可以為私事去役使兵士。《燕歌行》中的“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在《資治通鑒》《唐大詔令集》里都能夠找到資料,說到當時士兵在邊境駐扎時間過久,這些都能夠詩史互證。又比如杜甫《前出塞》中的“亡命嬰禍羅”,是說如果逃避兵役,那就會有大禍臨身。如果結(jié)合當時的史料細究,就能夠得到更深層的認識。清代有學者說杜甫講的應該是府兵制。因為在府兵制下,那些兵平時都是亦農(nóng)亦兵,登記在冊的,所以逃不掉。如果是募兵制,自愿應募,那就沒有“亡命”的情況了。由此判斷杜甫這個詩是寫于開元年間,因為府兵制到天寶時候就逐漸被破除了。但是我覺得從詩中提到的地名看,杜甫的詩是天寶年間寫的。從不少資料中可以看到,即使實行募兵制,名義上說是招募的、自愿的,實際執(zhí)行的時候還是有很多人是被強制入伍的。因此不能從“亡命嬰禍羅”這一句得出此詩作于府兵制時期的結(jié)論。杜甫又說“公家有程期”,也就是當兵之后,從家鄉(xiāng)到前線去是有一定日期限制的。我看到長孫無忌的《唐律疏議》里面就有說明,服役如果耽誤了多少時間,便施行怎樣的責罰,等等??傊?,每當看到這些詩與史的相互印證,我就感到有收獲,心里很高興。
讀研究生的時候,王運熙先生還告訴我們不要一入學就去考慮寫什么論文,不要僅僅為寫論文而讀書、找資料,不要局限在論文或者論文周圍的一個圈子里面。大部分時間還是要以打基礎為主,閱讀的面要廣,經(jīng)史子集都要認真地讀。王運熙先生說,將幾部經(jīng)典的書讀得比較熟,理解得比較深、透,以后就可以做到舉一反三?,F(xiàn)在有的同學一入學就考慮做什么論文,然后這三年里面就只是圍繞這個論文去收集資料,這樣表面看來也許可以寫出一篇比較像樣的論文,但是從長遠來看其實不是有利的。讀書的面還是要相對廣一些,不要畫地為牢。國外有些研究生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往往面很窄,那也許是不得不然,但我們中國人學習自家的東西,不應該這樣。
與王運熙先生(左)在周莊古鎮(zhèn)合影
我還是很高興能留在復旦大學教書的,因為教學可以跟科研互相促進。我教學的時候,總是努力要把自己研究的成果、心得融化在里面。通過教學,看看我的科研成果與心得,學生們有些什么反應;而學生們提出的問題,也可以促進我進一步研究。比如,我上《文心雕龍》的精讀課,里面有的詞語,我一開始也沒有特別注意,但學生在上課時就提出問題了,這就促使我下課以后對這些詞語到底是什么意義再做進一步的考量,進而把這些思考再融化到我的書里面。
再說我們做教師的,責任就是教書育人。教得好的話,學生們課上能專心聽,能夠提出問題;課下還能夠跟教師進一步交流,這也是令人高興的事。當然不可能所有學生都對我講的東西有興趣,但只要有一兩個真正感興趣,甚至將來有進一步發(fā)展的,那就是所謂“得天下英才而育之”,那也是一種快事。批改他們的作業(yè),發(fā)覺某個學生是個苗子,我就會鼓勵他。有時,他們考取了其他老師或其他專業(yè)的研究生,若干年后,也有了自己的科研成果,這個時候我也是很高興的。所以我覺得,當老師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具體的教學方法,我主要也是承襲王運熙先生的做法:一是開書目,讓學生去好好地讀;二是上課,因為研究生人數(shù)比較少,因此就采取大家互相討論的方式上小課;三是給學生批改文章。上課的內(nèi)容,我是有意選擇了經(jīng)典性的著作,作為文本來細讀。比如,我跟同學們一起讀過郭慶藩的《莊子集釋》,主要是讀到郭象的注為止,成玄英的疏、郭慶藩新加的東西就不作為主要內(nèi)容了。還讀過《周易》《毛詩正義》,用十三經(jīng)注疏的本子,包括里面王弼、韓康伯的注,還有孔穎達的疏。
這樣讀的數(shù)量其實是很有限的,一個學期下來讀不了多少,也就是給學生作一個示范。我要求學生上課時每人在預習的基礎上讀一段原文,然后來解釋。讀的是標點本,在讀的過程當中,有些標點錯了,也能夠發(fā)現(xiàn)。當然,平時我們不可能每一本書都這樣細讀,但如果研究需要的話,就必須這樣去讀原始資料,我覺得這對提高學生的閱讀能力是很有好處的。
跟學生一起讀的時候,主要就是把古人的意思讀懂讀通。至于他說的對還是不對,不多花精力去討論,因為上課的目的主要是提高閱讀能力,要求同學們不要畏難,要硬著頭皮去讀,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讀第一手資料是研究工作所必需的。否則,我們要了解一樣東西,不深入下去,怎么能夠真正了解呢?比如,對于《毛詩正義》,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就從孔穎達的疏里發(fā)掘出不少比喻、修辭方面的資料。從我自己的體會來說,比如作陸機詩歌的注釋,其《挽歌》里講到人死了以后的送葬、下葬的場面,李善的注是比較粗略的。為了解得細致一些,我就讀了《儀禮》里面的《士喪禮》,讀了鄭玄和賈公彥的注疏,還讀了清人胡培翚的《儀禮正義》,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好處??傊?,有的古書是比較難讀的,但是一旦鉆進去了,還是能夠逐步讀懂的。
我在日本曾經(jīng)工作過兩年,日本大學有這樣一門課程,稱為演習課,就是老師跟同學一起讀書、一起討論。我聽說九州大學的岡村繁老先生就是這樣給學生們上《毛詩正義》課的。在日本不光教學是這樣,學者之間也是這樣的。像鐘嶸的《詩品》,他們曾經(jīng)有過讀書會,把《詩品》一字一句地讀下去,大家發(fā)表意見,進行討論。還有陶弘景的《真誥》,也是這樣。神戶大學的一海知義教授退休之后,也組織了讀陸游作品的讀書會,就叫“讀游會”。我當時也和同學們一起細讀了一些經(jīng)典著作,這對我后來的教學很有啟發(fā)。
在給學生批改文章的過程中,最容易看出他們的長處和短處。他們對于詩歌等文學作品的領悟能力以及專業(yè)基礎訓練的程度等,都可以通過各自的論文來了解。
談到寫作論文,首先,要廣泛地閱讀,打好基礎。其次,邏輯要清楚,思路要清晰。對于原始資料的理解要準確,不要作過度的闡釋、過分的引申,要恰如其分地理解它的原意,不然是沒有說服力的。要采取老老實實的態(tài)度。如果是引用一段原文,就要把這段原文真正搞懂,之后才能引用和發(fā)揮。現(xiàn)在有的論文,引用一段或幾段資料,沒有任何的解釋,就作為他的論據(jù),得出某個結(jié)論。這些資料如果是明白易懂的,那也罷了;但有時卻是艱澀難懂的,卻不作任何說明,以我的理解,從他所引的資料里根本得不出那樣的結(jié)論,似是而非,甚至完全不搭界。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懷疑作者到底讀懂了沒有。
對于現(xiàn)在的古籍出版影印我沒有能夠全面關注,但是我覺得影印如果選的書和版本是經(jīng)典的,當然是功德無量的事情。臺灣地區(qū)影印的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把它拿來縮小影印了。當時有的先生覺得《四庫全書》里的書并不是最好的版本,甚至有館臣刪改的地方。但是不管怎么樣,印出來還是大有好處的,因為至少我們有機會能夠看到這些書了。當然這并不妨礙再做比較精確細致的點校本。
1998年,與徐鵬先生(右)在上海植物園合影
在徐鵬先生的介紹下,我在讀研究生以前就校點了《龍洲集》,那可以算是我跟學術發(fā)生一點兒關系的開端。后來,《文賦》《詩品》的譯注,是應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約稿。我感覺,翻譯還是有其難處的。寫論文,不懂的東西可以避開,注釋也還可以取巧,但是翻譯是一字一句,沒有辦法逃避,再難的,再不懂的,也得把它翻譯出來。所以,我想翻譯可以考驗一個作者的功力。翻譯這兩部作品時,我力求緊扣原文,符合原意。比如《文賦》的句子,雖然做不到用原來的韻腳,但我盡可能做到押韻。
從讀者來講,應該把譯文作為一個媒介,作為讀原文的一個幫助,而不要把原文放在一邊,只看翻譯。如果只看翻譯的話,有的時候就容易發(fā)生誤讀,對于古人的意思不能夠真正的了解。在這個前提下,我覺得做翻譯還是可以的。但有的翻譯很難,特別是詩歌,要保持韻味等,不容易做到。所以,我倒覺得詩歌能不翻譯就不翻譯,翻譯以后語言的美感往往都喪失了。如果是中國人讀外國的作品或者外國人看中國作品,不得不借助于翻譯。中國人讀中國的詩,最好還是直接去讀。翻譯的時候也要找準對象,什么可以譯,什么不必譯,再就是翻譯的質(zhì)量,這幾條原則我覺得是應該注意的。
在古籍整理、??狈矫?,從我自己來說,主要在注釋上花的精力最多,有研究心得也主要是體現(xiàn)在注釋里面。古人的作品之所以不容易讀懂,原因之一是因為涉及的面非常廣。比如,陸機的詩里有《挽歌》。這里面就牽涉到禮制和喪禮方面的內(nèi)容。人死了以后,怎樣入殮,怎樣出殯,怎樣選擇墓地和選擇出殯的日子?送葬的隊伍里有哪些車輛?墳墓的形制如何?這一系列問題都應該盡可能弄清楚。我當時就重點閱讀《儀禮》里的《士喪禮》,另外,還要讀其他作者涉及喪葬的詩文,并且注意考古發(fā)掘的成果。又如,陸機有一篇《漏刻賦》,漏刻就是古時候的計時器?!堵┛藤x》中有的句子很難懂,牽涉到古代的計時制度、漏刻的發(fā)展過程、工藝方面的細節(jié),還牽涉古代天文學方面的知識。這些都需要作注釋的人自己先盡可能搞懂,類似的問題是非常多的,那絕不是只要查查字典或者電腦檢索一下就行的。在這個過程當中,我覺得至少需要兩點:第一點,要有認真負責的精神,不要蒙混過關。注釋最怕就是不需要注的你去注了;該注的、讀者不懂的,因為你自己也不懂,就跳過去了,這是最不好的。要避免這種情況,首先就要自己去學習。第二點,閱讀能力很重要,這部書可能以前沒有讀過,或者沒有細讀過,但是現(xiàn)在拿起來了,就要能夠讀懂讀透,這就是古籍的閱讀能力。
注解詞語和句子,也絕不僅僅是靠查字典或者檢索就能夠解決問題的。例如,鐘嶸的《詩品序》里面有這樣的話:“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焙芏嘧⑨尅对娖贰返臅?,或者是論文,對這句話都很重視,因為這是漢代儒生沒有說過的。鄭眾、鄭玄他們講賦比興的時候,不是這樣講的。鄭眾講的興是“托事于物”,把某件事情、某個道理寄托在具體的物當中。鐘嶸卻說:“文已盡而意有余。”我們都知道中國文學作品的一個特色,是講究意在言外,講究含蓄,講究韻味。于是,注家就認為鐘嶸已經(jīng)提出這一點了,就要這樣去理解。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漢儒解釋《詩經(jīng)》以毛公和鄭玄為代表,他們解釋詩的“興”,充滿了牽強附會。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照漢代儒生的解釋,這里面包含著稱美周文王的夫人太姒的意思,說太姒和文王夫婦關系很和諧,感情很好,但是“不淫其色”,他們是很遵守禮制的,這就是所謂“后妃之德”。但這兩句話包含的另外那層深意,不也是言外之意嗎?不也是“文已盡而意有余”嗎?但是這樣一種“意在言外”,和我們讀唐詩、宋詞時感到的那種含蓄之美、那種余音裊裊,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是牽強附會,沒有什么美感的;一個是令人一唱三嘆、品味不盡的。以我之見,鐘嶸說的還是漢儒那種寄托,還是“托事于物”,只不過換了一種說法而已。若說這句話已經(jīng)開啟了后來的那種重視含蓄、韻味的審美觀念的先河,我覺得就完全不對了。首先是對于鐘嶸那個時代的詩歌,我讀了以后有一個感性的認識,覺得總體而言并不像唐詩、宋詞那樣常有余味。再一個就是我觀察分析當時人的詩歌觀念,他們有沒有自覺地認識到那種言外的余味,我覺得至多只能說有一點萌芽而已。這就要對整個詩歌史上人們審美觀念的發(fā)展有所了解。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要將鐘嶸原話連貫起來作全面的理解。鐘嶸說:“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本褪且驗樗f的“興”是一種寄托,寄托的意思是不容易了解的。劉勰說“發(fā)注而后見”,要看了注解才知道寄托著什么意思,因此純用“興”就行不通,必須和“賦”的手法結(jié)合著才行。如果是“含蓄”,那就還是容易理解,不會“意深則詞躓”??傊^意在言外,其實是指不同情況的,正如錢鍾書先生所提醒的,要區(qū)別寄托與含蓄。所以,我覺得鐘嶸的“興”是寄托,不是含蓄或韻味。
王運熙、楊明著:《中國文學批評通史 貳 魏晉南北朝卷》《中國文學批評通史 叁 隋唐五代卷》
鐘嶸的《詩品》里面還講到深和淺的問題。照我們今天一般理解,深就是深刻,是褒義詞;淺就是淺陋,是貶義詞。其實在《詩品》里,深是指深隱,讀上去不是很明白,不容易理解;淺是指比較明朗,一看就明白了。所以要正確理解的話,也是要結(jié)合鐘嶸《詩品》的全部,仔細推敲。劉勰《文心雕龍》里面深淺的用法,也有這樣的含義。
讀碩士研究生時,我跟王運熙先生學習的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畢業(yè)以后,參加了王運熙先生和顧易生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的撰寫工作。王運熙先生和我合寫魏晉南北朝卷和隋唐五代卷。在文學批評史里面,《文心雕龍》部分是王運熙先生寫的。他對于《文心雕龍》有著非常精到的見解,他與周鋒先生合著的《文心雕龍譯注》,比較全面系統(tǒng),其中很多見解跟學術界一般的見解不同。后來,南京大學出版社要出版一套《中國歷代思想家評傳叢書》,由匡亞明先生主編。劉勰也被作為一個文學思想家放進去,單獨有一冊,并附有鐘嶸評傳。這一部書當時是約我來寫,因此我當然對《文心雕龍》要很認真去讀去研究。除了學習王運熙先生的著作,也閱讀其他學者的文章。比如,錢鍾書先生在他的《管錐編》《七綴集》等書中,都提到了《文心雕龍》。他對于《文心雕龍》有獨特的心得,我讀后很受啟發(fā)。近年來出版的錢鍾書先生的筆記,也有談到《文心雕龍》的內(nèi)容,可惜當時我還沒有來得及閱讀。
我開始寫《劉勰評傳》時,沒有將《文心雕龍》的《史傳》和《諸子》這兩篇寫成專門的章節(jié)。后來南京大學出版社審稿的時候,張伯偉先生提出來對《史傳》和《諸子》這兩篇也可以著重寫一寫。我覺得這個意見很好,因為作為思想家評傳,除了文學思想以外,他的史學思想、諸子方面的想法,最好能夠單獨列出章節(jié)。
《文心雕龍》全書以駢文寫成,今人讀來難度頗大,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駢文都難讀,唐代民間流行的駢文是比較容易讀的,但像《文選》里的駢文,那是比較難讀懂的,因為它用的典故多,又有生造語詞、顛倒語序等情況。我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是觀察駢文里面句子跟句子的一種接續(xù)的方式。實際上這種接續(xù)方式不僅僅是駢文,在先秦的古文里面就已經(jīng)有了,但是駢文里面比較突出,比較多。了解了接續(xù)方式,對于我們理解駢文是有好處的。不但是駢文,詩歌也有這樣一種接續(xù)方式。我后來又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談詩歌里面的這種接續(xù)方式。還有一篇是舉了任昉的例子,談駢文為什么難讀,重點是談所謂“潛氣內(nèi)轉(zhuǎn)”的問題。這個概念是清朝人提出來的,是駢文研究里面一個大家都比較注意的問題。
楊明著:《劉勰評傳》《文心雕龍精讀》《漢唐文學辨思錄》
潛氣內(nèi)轉(zhuǎn)是指什么?實際上就是說,當文意、語氣發(fā)生變化的時候,卻不用表示轉(zhuǎn)折、遞進、因果、假設等關系的關聯(lián)詞語,或者另起話頭亦即進入別一層次、段落時,不用表示承接、轉(zhuǎn)換的語詞。因此從字面上看不出文意、語氣的轉(zhuǎn)變,但是從上下文、從語言環(huán)境,可以體會出轉(zhuǎn)變。這種情況實際上也不僅是駢文,在古文里面也是有的,只是駢文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而已。
有的學者可能覺得我這樣解釋“潛氣內(nèi)轉(zhuǎn)”太“形而下”了,“氣”應該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怎么能夠把它說成就是用不用關聯(lián)詞的問題呢?我是這樣想的:就如桐城派文人講的神、理、氣、味,這種比較玄的需要去體會的東西,怎么體會?必須要通過字句音節(jié)。文字音節(jié)是實的東西,通過這個去體會那種虛的東西?!皾摎鈨?nèi)轉(zhuǎn)”也是這樣。
我們要重視駢文,從“五四”以來,駢文被認為是一種特別貴族化的東西,跟大眾的距離遙遠。有很多典故,很難懂,又講究對仗、音節(jié),因此對它加以排斥。除了少數(shù)幾篇名文以外,幾乎就不大提起。那個時候,有的人研究《文心雕龍》完全是脫空的,因為他沒有駢文的知識,也沒有好好讀《文心雕龍》。有的甚至提出這樣的論點,說劉勰是反對駢文的,這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因為時代氛圍的關系,大家不重視駢文,現(xiàn)在大家重視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現(xiàn)象,深入下去總會有收獲的。
《文心雕龍》的讀法有兩種,一是研究劉勰的文學觀點、文學思想,研究魏晉南北朝的文學思想,研究《文心雕龍》的結(jié)構、篇章等;還有一種就是把《文心雕龍》作為欣賞對象,作為文采很美的文章來讀。這是兩種不同的讀法,也可以兩種結(jié)合起來。在目前看來還是把它作為研究的對象,而不是作為審美對象讀的人比較多。
前輩學者很重視將《文心雕龍》與《文選》結(jié)合起來讀,這是因為二者有很多相似點,也有相異點,這個是值得研究的。讀《文心》的同時,一定要同時讀《文選》里收錄的作品,而不僅僅是比較《文心雕龍》與《文選》的分類以及作品在篇目上有何異同?!段男牡颀垺肥抢碚摚段倪x》是作品,研習理論必須與作品相聯(lián)系,才能真正理解理論,不至于陷入空談。
我認為陳寅恪先生真是學問廣博,又很精深。比如,《元白詩箋證稿》里面,很多細節(jié)的東西,他都能夠把詩和史結(jié)合起來。《長恨歌》中的“溫泉水滑洗凝脂”,陳寅恪先生就能夠指出來,唐代的溫泉起什么作用?那是為了除寒祛風,治療疾病,因此是冬天的時候,這些帝王貴族們?nèi)ハ礈厝?。他這里面引了多種史傳,不僅是唐代的,南北朝時期的史傳里面也已經(jīng)講到這些方面的問題,還引了白居易以及其他人的詩篇,其中用到《水經(jīng)注》,都是講溫泉的事情?!堕L恨歌》講到楊貴妃戴的首飾金步搖,“云鬢花顏金步搖”。陳寅恪先生就能夠根據(jù)史書的記載,說明當時女子的頭飾就是有這種步搖,說明白居易寫的是當時的事實?!堕L恨歌》說楊貴妃跳舞,“緩歌慢舞凝絲竹”?!熬彙焙汀奥倍?,一般人也就看過去了。但陳寅恪先生就能根據(jù)唐代的音樂史料,說明這個《霓裳羽衣曲》節(jié)奏是怎么樣的,具體怎么樣變化的,開始慢,后半段就變得急速?!傲姴话l(fā)無奈何”,他也有考證,說唐玄宗往四川跑,經(jīng)過馬嵬坡的那個時候,其實是四軍,不是六軍?!傲姟笔侵艽闹贫?,天子六軍,白居易是借用成語。不光是白居易,其他人也往往這樣借用。唐代到天寶十五載以后確實是有六軍了,但唐玄宗、楊貴妃出逃的時候還是四軍。這種細節(jié)都能夠詩和史結(jié)合起來。
陳寅恪先生引據(jù)史料說,《琵琶行》里面彈琵琶的女子“家在蝦蟆陵下住”的“蝦蟆陵”其實是“下馬陵”。還有“前月浮梁買茶去”的浮梁就在今天的江西,因為當時浮梁茶葉的質(zhì)量不算很有名,但是產(chǎn)量很高,這些都能夠得到印證。當時沒有什么電子檢索可以使用,說明他對這個詩歌是非常熟悉,對于史料也是非常熟悉。因此才能夠讀詩的時候想到史料,讀史料的時候想到某首詩。從這個方面來說已經(jīng)是不得了的事情,很了不起。
陳寅恪先生引用的資料,大多是常見的書。從常見的書里面能夠看到問題、發(fā)現(xiàn)問題,這是了不起的功夫,說明他用心非常細。就像有人講的,他打開書以后,需要的資料自己就會跳到他眼睛里,這是了不起的功夫。如果我們光是仰仗少見的難見的資料,拿來沾沾自喜,而對于常見的東西倒是很生疏,倒是拋在一邊,其實是不夠的。因為那些常見的書往往具有一定的經(jīng)典意義,也是用處最大的。
陳寅恪先生有些具體的結(jié)論,也是可以商榷的。就像他講王國維的見解“有時而可商”一樣。我們主要是學習他的方法。陳寅恪先生的文學修養(yǎng)很高,他寫的那些舊體詩非常出色,錢鍾書先生都很佩服,但是他的著作乃是歷史學著作,即使那些以文學作品為題的研究著作,也往往還是側(cè)重于史學一邊。比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陳寅恪先生就別出心裁,說陶淵明所作不是純粹出于幻想,而是有事實根據(jù)的。西晉滅亡之后,北方的大族有的在山中深險之處營建堡塢以自保,人民依附于他們,躬耕自足,跟外界是相對隔絕的。他甚至說,因為東晉末年劉裕北伐,一直打到長安,經(jīng)過今天的河南到陜西途中有所謂桃林塞,這個名字可能給了陶淵明一定的啟發(fā),因此他就寫了《桃花源記》。這是很別出心裁的,也是比較大膽的想法。我們可能覺得太出乎意外了,似乎難以作為定論。事實上,陳寅恪先生自己也說:“穿鑿附會之譏固知難免?!钡俏矣X得他的這篇文章,如果作為歷史方面的論文來看,其實是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作為一個切入口,考證、整理從漢以來一直到東晉,在中國的土地上,特別是西北方堡塢的情況。他在這方面列舉了大量的史料,這都是做得很可靠很扎實的,可以讓我們了解很多當時的社會情況。在歷史事實跟《桃花源記》的關系上面,陳寅恪先生可能想象力比較豐富,但他也有一定的根據(jù),也不能夠完全地把它證偽。我覺得站在史學的立場上來看陳寅恪先生的著作,就更容易理解。他這樣的文章不止一篇,屬于推測,但是推測得有道理、有根據(jù),在推測中還揭示了一些重要的歷史現(xiàn)象,發(fā)人深思。再舉一例,陳寅恪先生考證李唐皇室的氏族,寫過三篇文章,認為出于河北趙郡之李氏可能為“破落戶”或“假冒牌”。這一結(jié)論,陳寅恪先生自己就說是“推測”,未必就是定論。但在論證過程中,以有力的證據(jù)證明李唐自稱西涼李暠后裔乃是偽托,讓我們知道當時假冒氏族風氣之盛,又揭示出李唐摧抑中原世家大族的政策,那可都是重要的歷史事實。至于聯(lián)想之廣泛而又準確,取證之精細,都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而實為常人所難以企及。因此讀陳寅恪先生的文章,不能僅僅看其結(jié)論,還應該研究其論證過程,學習其方法,那才對我們大有益處。
楊明譯注:《文賦詩品譯注》
在我讀研究生的時候,《管錐編》出版了。最初讀的時候也是有點吃力的。我確實非常敬仰錢鍾書先生廣博的學問、卓越的見識,對他的著作很感興趣。錢鍾書先生非常熱愛文學,熱愛語言文字之美?!豆苠F編》面世的時候,我就聽到有人批評說書中沒什么理論,但我不那么看,我覺得它很有特色。
錢鍾書先生的一些觀點,對于我也很有啟發(fā)。比如,《文心雕龍》開篇的《原道》,文字漂亮極了,內(nèi)容也覺得很玄虛很高深。從道講起,日月星辰、天地山川都是道的表現(xiàn);人是天地之心,當然有文,這個文就是圣人的文。一步步推下來,邏輯也很嚴密。學者們紛紛討論,研究《原道》里的這個“道”到底是儒家之道還是道家之道,甚至有人說是佛家之道,討論得不亦樂乎。而錢鍾書先生單刀直入,快刀斬亂麻。他舉了一些南朝文章的例子,作者依附《周易》賁卦的彖辭,將“天文”和“人文”即文章著作截搭起來。二者本來是兩回事,卻把它們附會在一起,為的是抬高文章著述的地位。他說《原道》也就是這么做的。這就把《原道》從似乎高高在上的地位一下子拉下來,拉到地下來了。似乎很有思想價值、美學價值的一篇《原道》,用意不過如此而已,我對錢鍾書先生的這一觀點非常認同。除了他舉的南朝時候的例子以外,很多古人都是這個思路,把“天文”和“人文”截搭起來。王充的《論衡》就是一個典型,《論衡·書解》里面有些話,跟劉勰《原道》的思路是一樣的,把天和人硬扯到一道,這是他們的思路。不過劉勰進一步上推到“道”罷了。中國古人有一個習慣,對于什么事情都喜歡追根子,追到一個終極的地方去。終極的地方從道家來說就是道,從《周易》來講就是太極,什么東西都是從那里發(fā)源出來的。因此《原道》說穿了就是這樣,劉勰的思想并不新鮮,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深度。為什么?因為都是自古以來人家講過的、已成的一種思維定勢。我們講玄學是儒學和道家學說的結(jié)合,其實那個也就是一種天人的截搭。道家講道,道是宇宙的終極真理,儒家是講人世間的東西,玄學把二者搭了一座橋聯(lián)系起來,就是說儒家的學說,乃是道的體現(xiàn),它的根子就在道那里。所以劉勰有這么一個思路,是一點不奇怪的。因此,錢鍾書先生的觀念,我就很欣賞,很贊成。
還有,陸機的《文賦》里面講作家構思的時候,“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六藝就是儒家的六經(jīng),把六經(jīng)放在嘴里面,含英咀華。錢鍾書先生指出,陸機首先倡言從儒家經(jīng)典里面學習文詞,也就是從寫作方面、詞語方面去學習儒家經(jīng)典。這對我也很有啟發(fā)。雖然陸機未必是這樣說的第一人,但錢鍾書先生明確地指出這一點,是很有眼力的?!段男牡颀垺分v要把儒家的經(jīng)書作為學習的榜樣,很多學者因此認為《文心雕龍》是一部儒家思想指導下的文學理論著作。但是其實劉勰所主張的正與陸機一樣,主要是講從寫作的角度去學習儒家經(jīng)典,而不是從政治教化、道德修養(yǎng)方面去學習。這對于判斷《文心雕龍》這本書的性質(zhì),到底是什么思想指導的,就很有關系。從這些地方,我覺得錢鍾書先生學問好,見解不一般,而且很符合實際。
近年有一種說法,似乎要把錢鍾書先生和陳寅恪先生對立起來,認為陳寅恪先生是主張詩史互證的;錢鍾書先生是只講文學、排斥歷史的。針對這樣一種論調(diào),我就寫了一篇文章,談錢鍾書先生的詩史互證。錢鍾書先生其實史學修養(yǎng)很高,他的文學研究并非脫離歷史,他的《宋詩選注》里面很多地方也是詩史互證的。不過總的來講,他的立腳點是站在文學的立場上。
王運熙、楊明著:《李白》
說到治學方法,我覺得古文閱讀能力是首要的,是我非常重視的。怎么培養(yǎng)提高?一個重要途徑就是多讀,讀多了以后,確實會“讀書百遍,其義自見”。這個話不是騙人的,確實有這種情況。在閱讀當中發(fā)現(xiàn)問題,讀書的時候腦子里面要有問題存在,再看到新的資料的時候,正好觸類旁通,就會去聯(lián)想了。第二要細心。有的要精讀,有的只是泛讀;對于需要精讀的東西,那是要一字一句地想過去,這樣就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第三就是看別人的論文,包括古人的文章,他們的說法,自己覺得好像不是這回事,不大同意,這就是問題了。要解決它,就要自己去研究一番。對于古人的文章有的時候讀不大懂,這時候可能也就是問題。讀不懂,要進一步把它搞懂,那就要去研究,去查資料。這個過程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個研究的過程了,所以讀不懂的地方可能就是問題。當然這個問題是不是值得去深究,是不是能夠?qū)懗梢黄恼?,那又另作別論。
總的來說,我覺得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大家解放思想,古典文學研究的成績是巨大的。有的著重從史學角度去考證;有的著重從藝術角度、修辭角度去考量,盡可以百花齊放。各種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可以而且應該是互補的。在唐代文學研究領域里面,傅璇琮先生首先著重從歷史角度去研究文學,他不但身體力行,以自己非常出色的著作起了帶頭作用,而且在學術界起了組織、引導作用,對于整個學術風氣都很有影響。像我的同學陳尚君、周建國,他們在這方面就很有成績。近年來因為這方面做得多了,有的學者可能注意力又有點轉(zhuǎn)移,就是說要多考慮文學本身,以文學為本位,關注文學的獨立性、文學內(nèi)部的規(guī)律,我覺得這個也很好,我也很欣賞。既然是“文學”,當然應該加強文學內(nèi)部的研究,而且這方面的研究難度不小,要不停留于一般化,不容易。總之,我想還是各個方面的研究都需要,不該偏廢,但是從研究者個人來說,由于個性、興趣、經(jīng)歷的不同,往往有所偏重。各自在自己感興趣的方面發(fā)揮所長,有較高的造詣,整個學術界就百花齊放,那就好了。
說到理論研究,我有個想法,就是不要空談理論,這方面我的感受比較多。就像我的導師王運熙先生反復講的,研究文學理論一定要跟文學作品結(jié)合。如果對文學作品不熟悉,甚至沒有讀過多少作品,就高談理論,或借用外國的理論,空對空地談,可能也頭頭是道,實際上卻是郢書燕說,那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文風也希望能夠樸素一點、平實一點。我看很多前輩的文章,讀起來都很平易的。很容易說明白的話,非要用高深的話來說,我不喜歡讀那樣的文章。
我的治學方法,主要還是受王運熙先生的影響。他對于古代的文獻采取一種釋古的態(tài)度,解釋古代的文獻、解釋古人,不是盲目地相信古人,也不是輕率地否定古人。古書上講的,覺得不容易理解,就輕率地說古人錯了,那不行。應該首先去研究古人這么說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會這樣說,然后再分析他這樣說的得失。王運熙先生帶領我們寫《文學批評通史》的時候總是說,不是先去評判古人的意見,不要輕易地作判斷、結(jié)論,首先是要盡可能弄清史實,將它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文學批評史也是一種歷史,史家的任務首先是將歷史的真相搞清楚,包括把古人言論原來的意思搞清楚。這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我心儀這樣的研究態(tài)度。王運熙先生又說,我們的眼界要開闊,研究文學不能光是局限于文學。他特別重視文學跟歷史的關系,同時對于其他方面,比方說經(jīng)學、諸子百家都要有所了解,了解得越深越廣,對于文學研究越有利。
我覺得我做的工作很多就是把古人的東西“讀懂”。這是一個研究的出發(fā)點,有的時候也是研究的終點。把古人的東西真正讀懂了,講透了,這也就是今人的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