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欣然
小時候在外婆家過年,一出門便可以聽見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屋檐下掛著長長的、透明的冰柱子,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北方。每當(dāng)凍米糖的香味慢慢地彌漫開來,小店中已經(jīng)有鞭炮售賣的時候,我就知道戲班子要來村子里演戲了。那時的時光總是悠長而恬淡,像有一只手,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將其拉扯成跟二胡琴弦一樣長。每天盼著盼著,終于有一日,在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我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敲鑼打鼓聲。當(dāng)天全部都黑下來時,大會堂一角的天空亮了起來。
戲班子演戲的場地便是村中的大會堂,那是全村最寬敞、最莊嚴的建筑。遠遠看去和其他的房子差不多,但紅琉璃瓦的頂和暗紅的柱子為它平添了幾分古樸而莊重的氣氛。大門上有一顆鮮艷的五角星,“大會堂”三個大字端正地立在屋頂上。走進大門,正前方是一個離地約莫半米的高臺,應(yīng)該是為了演戲特地搭建的。從大會堂左邊的一條小路里拐進去,靠右手邊有一排木頭小門,我總是好奇,那一排小門究竟通向哪里?
演戲那日,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我來到了大會堂前。那時候我只有五六歲,個子很小,站在看戲的人群后邊,看見的是一雙雙腿立成的“墻”,無論怎么擠也擠不到臺前。這堵墻流動著,似乎把一切都包圍了起來。我心中憤憤不平,退出大會堂的門,來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街道上早已擺起了各色小吃攤,烤紅薯和烤玉米的香味彌漫在旖旎的夜色之中。點點橙黃色燈光和寒夜竟然分外協(xié)調(diào)。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她穿著一件很長的羽絨服,從木頭小門后面走了出來,駐足在一個賣棉花糖的攤子前。我斷定她就是戲班子中的一員,頓時一個大膽的念頭攫住了我:跟上她去木頭小門里看個究竟。平時總是關(guān)著的小門,此時卻透出一絲微弱的燈光,似乎在歡迎我這個不速之客。不高的臺階有些潮濕,我小心地踏上去。吹拉彈唱的聲音越來越響,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竟來到了后臺。像是走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緊張又興奮,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
她正在吃剛買來的棉花糖,她有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也可能沒有,不過這都不重要。我找到一個角落,小心地用手掀開墨綠色絨布的一角。
臺前不同的光線交錯著,各色燈光打在演員的臉上、身上,絢爛、迷離,使他們像極了從夢境中跑出來的人物。樂聲與唱聲交融著,不同的演員,臉上涂著不同的油彩,唱念做打。我還發(fā)現(xiàn),隱藏在后臺伴奏的人們同樣激情澎湃,雖然他們大都是中老年人,卻依然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
我有些茫然地挪動腳步,向后臺更深處走去。穿過一片較為破舊的紫色絨布“森林”,一抬頭,無意間瞥見,一排紅的綠的黃的白的戲服掛在衣架上,絢麗奪目。一頂鳳冠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上面的人造珍珠竟像真的一樣熠熠閃爍。我的思緒飛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似乎親歷著戲里發(fā)生的那一個個故事、一段段佳話。
往回走,我看見吃完了棉花糖的她正在描眉,纖細而柔美的手指握著眉筆??匆娏宋遥⑽⒁恍Σ⒉蛔髀?,接著,她去后臺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已經(jīng)換上一件翠柳色的衣衫?;璋抵校@得眉目如畫。她像小鹿一樣,輕盈地跳上了臺,開始了她的表演。我一時微微有些失神。
輕輕地,我走下了臺階,退出了這迷離的世界。不知何時,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真有幾分“夢醒樓臺聽雪人間”的意韻。雪掩蓋了我來時的腳印,似乎正在刻意抹去我的痕跡。也許剛才真的只是一場夢罷了。
可是當(dāng)我站在小門前,看見斜對角那個棉花糖小攤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都不是夢。我走上前,買了一朵棉花糖,它輕得仿佛是天上的云,或是落下的雪。
雪花瀟灑地飄落下來,落在我剛買的留有余溫的棉花糖上,溫柔而緩慢地化開,將后臺的昏黃燈光一并融進了糖里。
這是雪的味道,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棉花糖的味道。
指導(dǎo)老師:王函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