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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的川流不息

      2021-04-26 02:32:01張煒
      小說月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融融林子里外祖母

      融融來了

      融融在南方機場停留一夜,將于第二天上午搭乘班機來到濟南,降落時間為上午十一點十分。接機的是孩子的朋友,我和家人因故沒去機場。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家里將增添一位新成員。

      就因為沒有去機場接它,心里有些歉疚。隨著時間的臨近,想著它進門的一刻,有些不安。好像完全沒有做好接納的準(zhǔn)備,整個事情有點突然。一邊在猶豫矛盾,另一邊卻在按計劃推進。就這樣,現(xiàn)在它馬上就要來了,我們竟然慌促起來,準(zhǔn)確點兒說是有點激動或沖動。其實在這之前我們并沒有什么事情,去機場接它是應(yīng)該的。但直到最后還是耽擱下來,好像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歡迎還是拒絕融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問題。它很快就要進家了。

      我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走動,等待,然后靜靜地坐著。十二點,我們再次走動,不時伏到窗前。

      他們終于來了。我看到一輛車子停在樓下,車門打開,有人小心地搬下一個手提箱一樣的東西,很精致,帶窗戶。我知道,那是小動物們專用的旅行居所。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窗戶上閃動著一張小臉??床磺逖劬ΑN覀兺娞蓍g跑去。

      電梯門開啟的那一刻,我們的目光飛快捕捉那扇小窗:窗前有一雙大大的藍(lán)眼睛,它正與我們對視。啊,這就是彼此的“第一眼”。心跳有些異樣。這眼睛太美了,且似曾相識。

      為了防止新來的小家伙因為生疏而亂竄,我們已經(jīng)提前收拾好了一個封閉的后涼臺,在那里安放了貓砂盆、飲水器和一個柔軟的小窩。融融很快被安置在里面,它隔著玻璃拉門看我們,看全新的環(huán)境。

      我一直在努力忍住心中的驚訝:它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竟毫無倦意,渾身都透出充沛的活力,非常精神。它除了雙耳、眼窩和后背呈淡淡棕色,基本上是純白的。個子出乎意料的大,完全是一只成年貓的體量。它差六天才到四個月,體重卻達(dá)到了六斤。

      它站在落地玻璃門后面,目光里是溫和的詢問,沒有一絲驚慌。它安靜地看著屋里的一切,主要是看新主人。我們這才覺得原來的提防實在是多余的,不好意思地拉開那道門。它低一下頭,款款而來。最初的儀態(tài)令人難忘:面容溫情而莊重,邁著獅子般的步伐。是的,它的行姿讓人直接想到了一頭小獅子,舉步從容,而且一對前掌每次離地時,就像獅子那樣微微側(cè)翻一下再提起。

      它就這樣徑直走來,淑靜、安然,禮數(shù)周全:先到女主人身邊,將身子貼一下她的腿,仰臉看看;然后才走向我,一絲不差地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不同的是我沒有讓它馬上離開,而是因為驚喜和愛憐,抑制不住地伸出手,一下抱緊了這個熱乎乎軟綿綿的軀體。它一動不動,等待我的沖動過去。

      我很快感到了自己的魯莽,松開了,說:“融融!”我一邊呼喚,右手不自覺地伸向它,就像去握一位客人的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人久久難忘:它抬頭一看,馬上把右前爪搭到了我的手上。一只收攏的、潔白的手掌。我握住這只多肉的小手連連動著:“你好!你好!”

      深愛

      就在一個月前發(fā)生了一些爭執(zhí),當(dāng)然關(guān)于融融。因為遠(yuǎn)方的孩子完全出于好意,要送給我們一件出乎意料的“厚禮”。這實在是有點莽撞了,在沒有征得我們同意的情況下,就提前定下了融融的事情,而且要故意給人一個驚喜:再有三十多天它就會出現(xiàn)在家里。

      我們被嚇了一跳。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啊,這件事究竟有多么大,作為下一代人,孩子肯定一點都不知道。馬上在電話上拒絕:不行。我的口氣堅決到不容置疑,可是已經(jīng)有點來不及了。因為從程序上看,那邊早就啟動了,已經(jīng)辦好了一切相關(guān)手續(xù),很難更易了。最大的麻煩是孩子難以理解:收養(yǎng)一只寵物真的有那么難?在年輕人眼里這根本就不應(yīng)該成為問題,看看多少人擁有它們,再看看它們多么可愛?!澳銈兛纯淳椭懒?,難道一點都不動心?真的沒有照顧它的能力?”

      “不是,而是,”我停頓了一下,“這種事從頭說起來很麻煩的?!?/p>

      “它是很省心的,絕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麻煩。”

      我想告訴電話那一端:這不是麻煩與否的問題,而且完全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存在什么問題?”“存在……”我又一次停住了。我想如實相告: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我、我們,已經(jīng)發(fā)過誓:決不再養(yǎng)動物了。

      但我沒有這樣講。凡誓言都冷冷的,落地有聲,不可違背。廢棄誓言,這是多么大的事情,那肯定要產(chǎn)生嚴(yán)重后果。既已立誓,必有原因,這些都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能理解的。這會牽出很長的話題,都是一些不愿重復(fù)也不愿提起的話頭。我只有長長地沉默,然后生硬地強調(diào)說:“不能了,不能再讓它們到我們家里來了,就這樣定了?!?/p>

      電話突兀地終止了??墒沁@件事情想要扭轉(zhuǎn)已經(jīng)很難了,因為一個月后要來我們家里的這只貓,孩子已經(jīng)深深地喜歡上了,差不多是看著它長大的,并且在它一個月大的時候就取好了名字。在對方看來,要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要舍棄簡直有點不可思議。我之所以沒有說出“誓言”,是有些擔(dān)心。這很容易被當(dāng)成上一代人特有的矯情:這種事也要發(fā)誓?為一只寵物?

      因為要談的太多,反而一時講不明白。

      結(jié)果就這樣僵持下去了。讓我們想不到的是,孩子認(rèn)為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固執(zhí)而牽強的推辭。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最后變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實。這件事情的深層原因,除了溝通的困難,或許還有另一個:我們內(nèi)心深處也在挑戰(zhàn)那個誓言,哪怕是嘗試一下某種可能性也好,說不定我們也在盼望融融的到來。

      我想說的是,正因為深愛,才要拒絕。有些可怕的經(jīng)歷不屬于下一代人,那種獨有的恐懼也就不屬于他們。誰愿輕言恐懼?所以總是欲言又止。我不敢讓它到家里來,不敢讓它加入我們的生活。我猶豫著,想說:我們在這個地方的日子還不牢固,還不穩(wěn)定,還有些不能確定的元素,總之還需要觀察和等待一段時間??墒沁@些話我同樣說不出口。下一代人會睜大受驚的雙眼:“不牢固?不確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要搬家去外地還是怎么?”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就要從頭說起,那也許要耗上一噸的言辭。

      我能說出這幾十年來,我們與它們一起經(jīng)歷了多少故事?不敢回憶,不愿回憶。我只能簡明扼要地說:以后吧,當(dāng)我們具備了起碼的條件,能夠確保它的安全,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時候,一定會欣然而幸福地歡迎它們的到來。我們會說來吧,加入我們的生活吧,完全沒有問題,這里全準(zhǔn)備好了??墒乾F(xiàn)在還不行,時機還不成熟。

      事實上真的沒有十足的把握。失去這個最基本的前提,我們也就不能擁有,更不能動心。這必須成為一個原則,必須橫下一條心,堅定不移。

      這樣的誓言其實是幾十年前立下的,而且不是自說自話,不是悄悄地隱在心底,而是在特別的時刻、由特別的人做過見證的。我說過,凡是誓言必得遵行,不然就會遭到報應(yīng)。那種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膳碌氖沁@幾十年里,違背誓言的事情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于是就有了疼痛徹骨的一些經(jīng)歷。在事后,在靜夜,我會一遍又一遍地深究:為什么會遺忘?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糟糕的事情?最終發(fā)現(xiàn),每一次廢棄誓言,都是因為心理上的全線潰?。好鎸λ鼈兊难劬Γ鎸σ粋€簇新活潑的生命,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顧了。無法遏止的巨大喜悅伴著濃烈的愛意,潮水一般涌來,最終淹沒過頂。這讓人完全無法抵抗。就這樣,那會兒不僅忘掉了誓言,而且將其扔到了一邊??傆袃e幸心理,總想重新嘗試。

      這似乎是可悲的。最后,悲劇總是緣此發(fā)生,幾乎沒有什么例外。我將一再發(fā)現(xiàn)并證明: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脆弱,個人的能力是如此微小。是的,我總是要愧對它們;我甚至沒有能力讓它們平平安安地過完自己短促的一生,而這又是最起碼的一個條件?;仡^看,那種讓人一時失去理性的原因,說到底不是一般的喜歡,而是愛,深深的愛。結(jié)果無論怎樣擔(dān)心和害怕,怎樣提心吊膽,最后還是被這深愛所征服:緊緊地?fù)碜∷?,一刻都不想疏離。就這樣,它們再次加入了我們的生活,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這次,我們擁住的是融融。

      事已至此,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努力忘記所有的往事,讓一切重新開始。我們要有這樣的認(rèn)知:時過境遷,現(xiàn)在是和融融在一起,一起享受嶄新的生活。這是怎樣寶貴的光陰,我們除了倍加珍惜,別無選擇。它的一雙大眼睛正在左右打量,平靜中透著溫柔,還有適可而止的親昵感。只看著它的眼睛,一切便悉數(shù)得到滿足,仿佛人生再無他求。

      是的,在一個絕美的生靈面前,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大骨骼

      融融竟然很快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似乎從來到的那一刻就把這里當(dāng)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家。在記憶中,這樣的事以前還沒有發(fā)生過,所以讓我們十分驚訝。一般來說一個新生命來到異地他鄉(xiāng),在陌生人面前總會不安和拘謹(jǐn),因為對它來說一切需要熟悉??墒俏覀冇X得融融極為例外的是,它的目光里充滿了安定與親近,好像早就為此做好了所有準(zhǔn)備,早就被告知了關(guān)于這個新家的所有細(xì)節(jié)。

      它像一個好學(xué)生那樣,提前做足了功課。

      要知道它還是不足四個月的小家伙,但只看身量,會誤以為這是一只成年貓,步態(tài)也沉著穩(wěn)重到不可思議;只是細(xì)看它的神情,才會發(fā)現(xiàn)那種令人疼惜的嬌嫩與純稚。這種沉穩(wěn)的儀態(tài)與姿容大概是天生的。一種深深的驚異感,從它來到的那一刻,從它伸出小手的那一瞬,就留在了我的心底。

      剩下的事情,就是長時間地、一遍遍地與遠(yuǎn)處的孩子通話,以解開心中的疑惑,并獲取有關(guān)知識、注意事項等,盡管這之前就交代了許多。我被告知:融融是一只杰出的貓,即便在它的兄弟姐妹之間也是極特殊的,這些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了,“比如說,它是大骨骼的人”。這句話讓我一時迷茫,后來才明白這只是一種語言慣性,順口將其稱為“人”。這里說的是,融融一生下來就是個大塊頭,發(fā)育超好,估計以后會長成大個子。

      圍繞它還有很多趣事,都是來這里之前發(fā)生的。

      比如說,一只小貓從離開母親到另一個家庭生活,一般需要四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是不能省略的。因為它和人一樣,要有一段求學(xué)期,前兩個月等于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和初中;后兩個月才算上完了高中和大學(xué);最后,研究生的學(xué)歷要在新的家庭修完。前邊的學(xué)習(xí)階段如果缺失,來到新家之后就會手忙腳亂,十分無知,生出無數(shù)的麻煩。

      融融的可貴之處,不僅是一位“大骨骼的人”,而且與形體一起超前發(fā)育的還有心智。這真是了不起。它在幾個兄妹中最早學(xué)會了一連串必備的本領(lǐng):怎樣運用卷舌取到固體和流體食物,合理分配睡眠時間,怎樣上廁所,如何打理自身與環(huán)境衛(wèi)生。特別難學(xué)的是幾種游戲,如爬高、滾球、捉迷藏。獨處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這同樣需要從很小的時候養(yǎng)成:怎樣在無眠的時刻靜靜地思考。作為一只貓,這是必須養(yǎng)成的習(xí)慣和本領(lǐng),因為在未來的漫長日子里,有許多時光需要這樣打發(fā),有無數(shù)問題需要這樣解決。

      一只貓在一天里要用多少時間進行思考,許多人不會在意。他們常常將這種行為與打瞌睡混在一起,頂多能分出深睡眠和淺睡眠。其實它們待在一個地方,看上去是在打盹,實際上是在思索。與人不同,與一般的動物也不同,貓的思想需求很大,它所要思慮的事情很多也很遼遠(yuǎn)。但是它們思索的內(nèi)容,人們無法得知。有人會問:想這么多,即便是深刻的道理,又有什么用處?

      這種樸素的設(shè)問一定會發(fā)生的。我長期觀察所形成的看法是:貓和人在對待思想及其成果的時候,似乎是完全相同的。人的很多思考也大多是留給了自己,其中只會有一小部分拿出來與他人分享;貓也是一樣,它與其他貓議論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dá)的方式我們不會明白;它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量事物,都必須用自己的大腦加以過濾。這個世界無論對貓還是人,都太大太陌生了,變化太快,于是每天都要面對全新的東西。

      融融的了不起之處,是它從幼兒園到大學(xué)這個學(xué)習(xí)階段,除了修完基本的課程之外,還提前涉獵了研究生階段的部分內(nèi)容,比如怎樣與人相處、一些禮節(jié)等,都是極難的部分。貓與人沒有共同語言,但交流是必需的,這就要掌握一些肢體動作、一些特別的發(fā)聲技巧。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在離開母親之前學(xué)會了與人握手。

      就因為它的優(yōu)異,屬于超前畢業(yè)的優(yōu)等生,所以就提早許多天來到了我們家里。

      小獾胡

      融融來到新家的第一個星期,也許要面臨一生中最困難最艱巨的任務(wù)。在我們的認(rèn)知中,貓對于周邊環(huán)境的敏感性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其他生靈。它除了要將自己的居所、用餐處、衛(wèi)生間等一一熟悉并習(xí)慣,還要把足跡所及的每一角落、每一物體都搞個清楚。這個新的世界對它來說不僅有形象,而且有氣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又將在許多個層面被它所把握、所擁有?!芭叮@是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房子,我的水,我的聲音,我的蹭背墻,我的磨爪處,我的玩偶,我的‘古怪’。”它把暫時還不能理解和認(rèn)知的事物,稱作“古怪”。

      在最初的日子里,融融也許會按捺自己的稍稍不安??墒瞧渲械慕^大部分我們無法幫到它,需要它自己從頭解決。但最終與我們的想象大為不同,它竟然從頭到尾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慌亂和匆忙,而是像一個來過多次的老朋友那樣,有條不紊、安然沉著。當(dāng)然,它要了解新家,但無論是撫摸還是嗅聞、注視,神色總是一派從容。最讓人感動的是,只要主人走過來,它一定會放下手頭的事情,用多種肢體動作,用不可言喻的目光神色,來進行“對話”。

      那一刻它是這樣的:先欣然仰臉,然后不徐不疾地走到跟前,在近處注視;如果我們伸出手,它就會用額頭輕蹭一下,接著將身體挨過來。它很少說話,語言訴諸形體動作,更多地使用目光。我想說:從來沒有看到比融融的眼睛更富有表達(dá)力的了,這是真正的心靈之窗,有時含蓄、深邃,有時又莊重、冷靜。它這會兒克制了與生俱來的頑皮,在一種稍稍的矜持中佇立著。只是那個紅得有點過分的小嘴透出了無法遮掩的稚嫩,使人忍不住要逗弄一下。

      我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它究竟用什么辦法化解或掩蓋了初來生僻之地的局促不安。還有,就是它令人費解的沉穩(wěn)舉止,到底是源于一個物種的本性,還是經(jīng)過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或修飾。這于一個小動物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這讓我難免一廂情愿地猜度起來,想象它有一種特殊的胸襟、曲折的心智,以至于能夠容納和洞悉、體諒和接受這個新家、新家的一切。

      我在想另一只貓,那是我擁有的第一個動物朋友。啊,轉(zhuǎn)眼已過五十多年,那些日子多么遙遠(yuǎn),可是又近得如在眼前。它的面容與聲音似乎就在昨天。它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小獾胡。這是外祖母給它取的。它的到來真是一個傳奇,那是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

      那是極為平常的一天,我和好朋友壯壯在海邊林子里玩,天快黑的時候才準(zhǔn)備回家。正走著,天空突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歌聲,聲音有些異樣:一只云雀就在頭頂呼喊。是的,它不是歌唱,而是尖叫,是不顧一切地大吼。

      我們對云雀的歌聲太熟悉了,而且知道一個原理:無論它飛得多高,總是與地上的小窩保持一條垂直的線。也就是說,它一邊唱一邊盯緊了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是幾枚帶斑點的蛋,或者幾只毛茸茸的小鳥。我和壯壯都覺得頭頂這只云雀有什么不對勁兒。我們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找起來,知道它的小窩一定就在附近。

      找啊找啊,天色有點灰暗。不過什么也逃不過我們尖尖的眼睛:就在一大蓬茅草旁,巧妙地隱藏了一個精致的小窩,它就像一只光滑的小草籃,啊,里面裝了四顆帶斑點的蛋。老天爺,說起來沒人相信,小窩旁邊正蹲著一只拳頭大的小貓,它正瞅著小窩里的蛋,神情專注到顧不得躲閃。

      我和壯壯樂壞了,彼此對視一下,大氣不出,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小貓這才開始躲閃,不過已經(jīng)有些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們手里。小家伙嚇壞了,劇烈掙扎,齜牙瞪眼的樣子真像一個小惡魔。說真話,那一刻我和壯壯都驚呆了,差點慌得將它放開。不過它對我們的誘惑力也實在太大了,一直忍住了它的抓撓,只緊緊地?fù)ё?。誰能舍得下這樣一件寶物,除非是瘋了。

      我們一路上安慰它,呵著氣跟它說話。我們告訴它,快些跟我們回家吧,在那里,有比小鳥蛋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好東西等你享用哩。它可不聽這一套,不停地蹬和掙,那力量與小身子簡直太不成比例,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也想不到一只小奶貓會有這么大的勁兒。它很快把我和壯壯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壞了。我們只是忍住,一路擁緊了它。

      外祖母

      很快看到那座孤零零的小屋了,那就是我們林子深處的家。外祖母正在等我回家,她聽到聲音走出門來,一眼看到我們懷中掙扎的小家伙,發(fā)出“哎喲”一聲。她比我們還要驚喜,不顧它的反抗,一下接到了懷里,像抱住一個小孩子那樣上下顛動,一邊“哦哦”地小聲叫著。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這讓我一直沒法忘記:小貓一直在狂掙和暴怒,可是這會兒突然平靜了許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會兒竟然瞇了起來。它大概實在太累了,掙扎了一路,這會兒要睡了。

      外祖母一動不動地抱著,大概害怕把它弄醒。

      它真的睡著了。這一刻我們才敢挨近些,好好地端詳起來。原來這是一只深灰色的、渾身有著濃黑斑點的小貓,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純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長,長到不成比例,大概這就是外祖母后來為它取名的依據(jù)。這一會兒,它即便睡著了,臉上也透出兇兇的樣子。這模樣真讓人害怕。在我以前見過的所有的貓中,沒有一個是這樣的??墒遣恢獮槭裁矗@副兇樣子反而更讓人喜歡了。

      我們加緊為它鋪窩,收拾居所。為了讓它舒服,我們把一只小柳條籃鋪了白茅花兒,又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藍(lán)花瓷碟、一只繪了小鳥的陶缽吃飯喝水。還有什么要做的?我和壯壯商量著,認(rèn)為它該有幾件玩具,于是把自己都不太舍得玩的一只小鐵雞放在了它的窩旁:這是外祖母給我的,只要上足了弦,它就能不停地拍動翅膀。

      它還在外祖母懷里睡著。它的小窩中,水和拌了蛋黃的米湯已經(jīng)擺好,正等著它醒來享用。我和壯壯什么都不干,一直蹲在那兒,要看它吃飯的樣子。它來我們家怎樣吃第一頓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接下去,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它從外祖母的懷中一睜開大眼,就猛地躥起來,好像剛才睡了那么久全不作數(shù),重新生分起來,再次做出了嚇人的模樣,齜牙,發(fā)出“哧哧”的聲音,脊背上的毛齊齊地豎著。這是一副令人震驚的兇悍模樣,而且并不因為它長得小而減輕了威力。我和壯壯長時間不敢接近,正琢磨該怎么辦,它竟然跳起了好幾尺高,橫沖直撞起來。我們真的害怕了。

      外祖母還是微笑,像是一點都不焦急,微微弓腰走到那個新做的小窩旁,輕輕地挪了挪飯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同時她示意我和壯壯也好好地待在一邊。這樣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它脊背上的毛漸漸平伏了,眼睛瞇了瞇,好像看了一眼那邊的小窩和食物。但它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屋角,身體緊抵墻壁,做好了隨時起跳的準(zhǔn)備。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爾看它一眼,臉上是對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種笑容。我發(fā)現(xiàn)有點奇怪的是,它不理我和壯壯,卻仰臉看了外祖母幾次,還抿了抿舌頭。外祖母手里仍舊忙著,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細(xì)細(xì)的曲調(diào),不是歌,沒有詞兒。這聲音大概最適合小孩子聽,反正我聽了就很舒服。它瞇上了眼睛,一直瞇著,但這次我們知道,它并沒有睡。外祖母對我們使個眼色,然后向飯桌走去。我這才感到一陣饑餓,餓極了。我們開始吃飯。但我和壯壯的注意力很快又轉(zhuǎn)到了它那兒。

      直到我們吃完飯,又過了很長時間,它只是假睡:耳朵警覺地活動著,眼角時不時地瞄我們一下。天色越來越黑,外祖母把燈苗撥得大一點。它在微弱的燈光下伸直前爪,將下巴貼上去。外祖母笑了。

      野物

      我們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處,四周沒有一戶鄰居。離我們最近的是東北方十多里的園藝場,再就是往西,在更遠(yuǎn)的河西岸有一處林場。壯壯的爺爺在稍近點的一片小果園里當(dāng)護園人,那園子也屬于園藝場。壯壯跟爺爺住在一起,有一天跑到我們茅屋里來,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常年在南邊的大山里,那里有一個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們要鑿穿一座大山,把水從山的另一邊引過來。我問外祖母:“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她說:“大山鑿穿的那天?!?/p>

      她沒有說大山什么時候才能鑿穿。但我一直記住了這件事。我和爸爸之間隔開的,其實是一座大山。

      媽媽也不在,她平時在那個園藝場里做臨時工,要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所以我們家每兩個星期就有一個節(jié)日,這比所有人家的節(jié)日都多。過節(jié)到底有多好,這得來我們家才知道。外祖母把好吃的東西都攢起來,還變著法兒添加新東西,然后一直等著那一天。媽媽不回來,好吃物就藏在什么地方,非常饞人。好在我總能忍住。忍的辦法就是到茅屋外面,走遠(yuǎn)一點,到東邊渠旁那片白茅花上打滾兒,聽天上的云雀唱歌,直等到壯壯跑過來。

      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因為一只小貓的加入,我們茅屋里已經(jīng)有了三口。這種熱鬧勁兒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都不舍得離開屋子了。外祖母正式給它取名“小獾胡”,我越看越覺得這名字好。外祖母自己忙,我一個人和小獾胡玩,想和它說很多話。它不再急走狂躥了,我走近的時候也不跳開。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皺起圓鼓鼓的小鼻子,嘴里發(fā)出熟悉的“哧哧”聲。這聲音不像以前那么嚇人,不過也讓我迅速縮手。我告饒說:“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壞了你的好事,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我們硬把你抱回來,是太喜歡你了。幾天以后你還討厭這里,我們就把你送回原來的地方。我是說話算話的?!?/p>

      最后一句外祖母聽到了,她歪頭看我一眼,目光透著贊賞。我在心里說:“壞了,你可千萬要喜歡我們這兒?。 蔽矣谑亲坊匾痪?,說:“你回到林子里,如果想我們,隨時回來好了?!蔽疫@樣說時抬頭看看小窗:上面有防止它逃竄的一片舊漁網(wǎng)。

      我坐在一旁咕咕噥噥講故事,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小孩子。我認(rèn)為誰都會對林子里的故事著迷,它也不會例外。問題是它能不能聽懂,這個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不過我相信它多少會聽懂一點,這是可能的。它特別能聽懂外祖母的話:每當(dāng)她開口說話、哼歌,它就微微轉(zhuǎn)臉,耳朵一動一動。外祖母的聲音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軟軟的溫溫的,還有一點香甜味兒。半夜里她總是用這種聲音把我送入夢鄉(xiāng)。

      外祖母心里裝的故事可真多,她大概給我講過的,只有全部故事的百分之一。她的故事不光是關(guān)于林子的,還有遠(yuǎn)處的,比如城里,比如更遠(yuǎn)更遠(yuǎn)的什么地方。有的故事只講個開頭就停住了,大概她后悔了。

      如果說林子里的故事,有一個人知道得比外祖母還要多,這就是采藥人老廣。這個人常年在林子里轉(zhuǎn)悠,背著一個大口袋,里面全是他找到的寶物,離人老遠(yuǎn)就散發(fā)出古怪的香味兒。我總覺得這個大口袋里也裝滿了故事,它們和草藥一起散發(fā)出氣味。他進出林子時常要經(jīng)過我們家,坐下喝一碗水,然后就有頭沒尾地講起來。他的故事又好聽又嚇人,常常讓人半夜里驚醒。外祖母背地里說:“他是逗你玩的,胡編了嚇唬小孩兒。”我倒認(rèn)為老廣說的大半是真的。

      小獾胡來到我們家快兩天了,連水都沒有喝一口。我和壯壯急得搓手。我們都害怕外祖母會忍不住把它放掉,那就糟了。我們不僅要看著小獾胡,還要盯著外祖母的一舉一動。還好,她按時給它食水,但并不催它吃喝。這樣直到第三天,一大早起來,我像過去那樣第一眼就看它的小窩,結(jié)果高興壞了:陶缽和藍(lán)花碗都是光光的。

      我喊起來,外祖母做個手勢,我趕緊捂上嘴巴。

      我們,包括小獾胡,這會兒都非常安靜。在這個不聲不響的小屋里,正在發(fā)生一件讓人興奮的大好事兒:一個來自大林子里的小家伙,一個野哧哧的小野物,開始吃東西了。這說明它愿意留下來,愿意和我們在一起了。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最初與它見面的那一刻,想起了云雀的小窩。它的家在哪里?它的爸爸媽媽會找它嗎?我低下了頭。我也想起了爸爸媽媽。

      外祖母把我引到一邊,眼睛瞥著小獾胡說:“它是林子里的野貓生的,野貓和家貓不一樣,它們長得稍大一點,就得自己生活了?!?/p>

      “它還多么小啊,爸爸媽媽這么早就讓它離開?”

      “是的,這是海灘上的野物,它們就是這樣,要提前出遠(yuǎn)門?!?/p>

      貍子外孫

      我明白了小獾胡和一般的貓是不同的,因為它的爸爸媽媽甚至更早幾代,都是林子里的野物。這就明白它為什么那么兇,力氣那么大了!從見到它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那股橫勁兒就讓我們無法招架。老天,那一天要不是我和壯壯鐵了心,拿出最大的蠻勁兒并且橫下一條心,是絕不可能把它弄到家里來的。它真的不是一般的貓。這一下我有些擔(dān)心了,害怕它有一天轉(zhuǎn)身跑進林子,就再也不回我們的茅屋了。外祖母可能也這樣擔(dān)心吧,她遲遲沒有打開小窗,也不敢撤掉門上的舊漁網(wǎng)。

      我想,當(dāng)它真的把這里看成自己的家,那時我會看出來的。讓人失望的是,直到好多天之后,直到它不停地吃東西喝水時,它也還是不愿接近我。它的目光轉(zhuǎn)向我的時候并不友善,而是警覺中透著一絲怒氣。顯然它還沒有原諒我。壯壯來的時候,它的態(tài)度也是一樣的。

      我發(fā)現(xiàn)它有好幾次主動走向外祖母。不過當(dāng)她伸出兩手時,它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地躲開了。外祖母微笑著看它一眼,便到一邊兒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它坐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長時間目不轉(zhuǎn)睛。它還多么小啊,蜷在那兒,就像兩只拳頭那么大。它的樣子很神氣:一對灰眼睛微微發(fā)藍(lán),胸部有黑重的紋路,使勁挺著;兩只三角形尖耳高高豎起,分得很開。它最好看的就是從額頭到脖頸這一段。它的嘴角是深棕色的,凸起很高,好像有點腫,從上面長出兩撇長長的胡子。這嘴巴讓人一看就發(fā)笑。

      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我在盯視,就將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它還在記恨我。我想,那一天如果我和壯壯不將它逮到,它會偷走那四顆鳥蛋嗎?那樣云雀可就慘了。我問過外祖母,她說:“也許它還太小,不認(rèn)識這東西吧?!蔽也幌嘈?。她在為它開脫。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如果它真的伸出了小爪子,云雀就會不顧一切地沖到地上來。做母親的是天下最勇敢的人?!?/p>

      采藥的老廣來了,一進門就盯住了小獾胡,轉(zhuǎn)動著腦袋說:“啊喲,老天,這是一只小野貍子??!”外祖母沉著臉:“好生生的一只小貓嘛?!崩蠌V抽出煙斗,含在嘴里沒有點火,只認(rèn)真打量小獾胡。這樣待了三五分鐘,他一拍膝蓋說:“我看明白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貓??!”

      我們怔怔地看著他。老廣從頭說起,說自己是對這片林子最熟悉不過的人,什么野物都認(rèn)得?!案銈冋f吧,這只小家伙是野貍子的外孫?!薄鞍??”外祖母一臉驚訝。我問:“什么是野貍子?”老廣說:“那是林子里一種很厲害的動物,樣子像貓,可比貓兇多了,能吃貓呢!”

      老廣把煙斗收到口袋里,把臉轉(zhuǎn)向我,好像只想對我一個人講話了。我知道他是多少害怕外祖母的,從來不敢頂撞她。他說:“以前這林子里有不少野貓,它們都被兩只從河西轉(zhuǎn)來的野貍子吃了。這兩只貍子兇啊,個頭真不??!它們是兩口子,一塊兒捕獵。后來那只公的不知怎么走了,就剩下了一只母貍子。孤單單的母貍子有一天捕到了一只公貓,見這貓長得太好看了,就舍不得吃,后來就喜歡上了。”

      外祖母抬頭看他一眼。他問她:“怎么,講不得嗎?”她說:“講得?!崩蠌V“嗯”一聲:“那我就講完吧。這全是真的,我這人從來不說瞎話。事情是這樣的,這只母貍子后來就和公貓好上了,生了幾個孩子。從那以后母貍子就不吃野貓了,因為都是親戚了,不好意思下手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這故事太神奇了,急著知道后來怎樣,就不停地問。老廣攤開手:“后來就簡單了,一只母貓生了幾只小貓,這當(dāng)中就有你們這只。我最熟悉它們的斑點和模樣,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窩的。還有,看它的耳朵尖,那兩撮毛是不是長得出奇?一般貓不會長成這樣!”

      我仔細(xì)看著小獾胡。一點不錯,它的模樣真不一般,身上的斑點黑得刺眼,耳朵上的兩撇長毛往上挑著,看上去真兇啊?!澳惆庵种杆阋幌拢皇悄侵荒肛傋拥耐鈱O嗎?”老廣把臉轉(zhuǎn)向了外祖母。

      這一次外祖母沒有反駁他。

      第一夜

      許多天過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讓任何人觸碰。我和壯壯只能在離它幾尺遠(yuǎn)的地方看著,想要伸手撫摸,它一定會提前竄掉。外祖母喂它米湯和一點蛋黃,有時要將吃的東西托在掌心里。它吃飽喝足之后就瞇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彎里待一會兒。這讓我找到了機會,趁它睡熟的時候悄悄走近:可惜它總能在最后一刻察覺,猛地跳開。

      我和壯壯很生氣。它顯然還記得云雀小窩旁的那一幕。我想問它一句:你那一次做得就對嗎?偷偷摸摸趴在那兒!說你是偷蛋賊一點都不為過!不過這會兒還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我只想弄明白它對一個人好或不好、疏遠(yuǎn)和接近的理由到底在哪里。這家伙顯然是極聰明的,這從它的神氣上就能看出。它對人的信任、好或不好,通常是用距離來表達(dá)的:對外祖母可以貼緊,對我和壯壯要離開二三尺,對老廣則要躲到幾米之外。有一次老廣帶來了一條小魚,這是他特意從海邊打魚人那里要來的,想湊到跟前遞給它,順便親手摸一摸。他咕噥說:“我得好好看看野貍子的外孫?!彼嶂菞l小魚往前,為了防止它逃開,就把它逼到了屋角。誰知就在老廣離它一米多遠(yuǎn)的距離時,它嘴里發(fā)出嚇人的“吱吱”聲,脊背上的毛再次豎了起來,噌一下躥起來,從老廣肩膀那兒飛出很遠(yuǎn)。

      “野物就是野物!”老廣扔下小魚,生氣了。

      我同意老廣的話。然而外祖母卻令人嫉妒地抱起小獾胡,輕輕拍打說:“沒事兒,沒事兒,咱心里有數(shù)?!蔽覇枺骸袄蠌V對它不好嗎?”“好,不過他更多是好奇。”我沒話可說,因為那天老廣一邊往前湊,一邊說了幾句不太友好的話。我說:“我對它可是真好啊。”“你只想和它玩?!蓖庾婺刚f。我承認(rèn)外祖母說得沒錯??墒俏乙矝]錯。這時,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額頭那兒輕輕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睜開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這次它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跳開。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可以挨近一點了,喂它食物的時候還能順手理一下它頭頂?shù)拿?。我對來玩的壯壯吹噓起來,多少夸大了與小獾胡的友誼??上М?dāng)我伸手去攬它的身體時,它就躲開了。我對壯壯說:“它不好意思。其實它心里對我是好的?!?/p>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邊,從窗戶上看著一天的星星。如果她不困,就會說點什么。她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天上地下,過去現(xiàn)在,大海和林子,什么都知道。我將來一定要把她所有的故事從頭復(fù)述一遍,記下來,講給人聽。這個夜晚她說的不是故事,而是爸爸。她一直牽掛那個大山里的人。

      “他一年里只能回家一兩次,家里就沒這個人似的。孩子啊,幸虧媽媽半月二十天還能回來一次。爸爸他們那幫人不受待見,這些人的命真苦,一年到頭鑿山,那山怎么鑿得完?鑿穿一座,還有另一座,山連著山呢?!?/p>

      她在嘆氣。我想起了什么,悄聲問:“你說有個叫‘愚公’的人會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當(dāng)一個‘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許是。我害怕了,”她盯著窗戶,“誰都有老婆孩子,誰都得過日子?。 ?/p>

      正說到這兒,小獾胡跳上炕來,在我的頭頂那兒蹭了一下。我一動也不敢動。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間低頭轉(zhuǎn)著,好像琢磨是不是該躺在這里。它終于想好了,輕輕地蜷在了外祖母枕頭旁,一會兒就發(fā)出了呼嚕聲。這聲音甜甜的,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聲音。從此以后我會記住:人的夜晚只要有這樣的聲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我一聲不吭,一直聽著它的呼嚕聲。

      這是我和小獾胡一塊兒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總是害怕它在我睡著的時候離開,有時迷迷糊糊睡去,醒來就要伸手摸一下,啊,還在,軟軟的,熱熱的。

      聽故事

      因為融融的到來,它的呼嚕聲,讓我再次想到許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我談到小獾胡,雖然斷斷續(xù)續(xù),卻能拼接起一段林中歲月,那是茅屋里度過的艱難而寶貴的時光。時至今日,只要一閉上眼睛,枕旁還能聽到呼鳴的林濤,外加一只小貓的呼嚕聲。

      現(xiàn)在,我又一次面對一雙聰靈無比的大眼睛。我要對它說說那片林子,講一個它喜歡的故事。還是從那個海灘黃昏、從頭頂上大聲鳴叫的云雀開始,讓它在一個精致的小窩旁結(jié)識小獾胡。融融聽到這個名字立刻仰起了鼻子,直直地看著我。

      “它要聽故事,”我說,“它真的聽懂了?!?/p>

      我從不懷疑貓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語,狗也同樣如此。這需要一個過程。融融剛剛加入我們的生活,這么小,不太可能知曉家里人的交談。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進入新生活的能力遠(yuǎn)超我們的想象,比如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熟悉周圍每一樣物品,很快適應(yīng)一切。在我看來,它那么自然得體地與人相處,欣然而篤定。

      我們一提到“融融”二字,它總有機敏的反應(yīng),馬上抬頭望來,睜大一雙詢問的眼睛。當(dāng)我與孩子在電話上交流這個時,那邊立刻傳來笑聲:“那當(dāng)然了,如果連自己的名字都看不住,該是多傻的貓啊?!边@里的“看”字讀一聲,是“看管”的意思。是的,名字屬于自己且跟隨終生,當(dāng)然要守住。

      融融對“吃飯”“睡覺”“上床”等短語,全都明白。不僅如此,它對跟隨自己一起來到新家的一些小物品,如罐頭和驅(qū)蟲水之類,都一一專注地用那雙小胖手?jǐn)堊?,一絲不茍地閱讀上面的說明書。我看了一下,這些物品分別用日文和英文寫成。也就是說,加上我們的日常用語,融融現(xiàn)在起碼掌握了三國語言。

      當(dāng)然這是一種牽強附會的趣思。但它的敏捷聰慧、善解人意是不需懷疑的。它甚至與家人有著相同的嗜好:愛聽京劇和純音樂。我多次,不,應(yīng)該說是屢試不爽,發(fā)現(xiàn)只要電視里播放京劇,它就一定要轉(zhuǎn)到屏幕的正前方,目不轉(zhuǎn)睛,一直看到整個唱段結(jié)束;只要音箱里響起動聽的旋律,它就必定終止玩耍從遠(yuǎn)處趕來,表情時而欣悅時而肅穆。

      “它的前生,一定是一位藝術(shù)家?!蔽疫@樣推斷。

      它關(guān)于語意的理解深度,目前所具備的能力,我們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觀察中,人們出于對它們的喜歡甚至溺愛,總會夸大其異能,說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超常表現(xiàn)。這是人們熟悉的。不過也有相反的情形,那就是把它們當(dāng)成異類,根本無視其存在,認(rèn)為它們對我們的生活從來一無所知。這也是錯誤的。

      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說到“小獾胡”三個字的時候,融融就格外的專注或興奮,有時會把右前爪提起、再提起,從耳朵那兒往前猛地一揮。這是貓和狗都有的一個動作,是極愉快極沖動時的一種肢體語言。是的,它在聽另一只貓的故事,當(dāng)聽到不太好的情節(jié)時,樣子就嚴(yán)肅起來,雙目下垂,鼻子上好像墜了鉛。

      看著融融碧藍(lán)碧藍(lán)的、清純?nèi)缢难劬Γ腋压适轮v好。任何悲凄的往事都不應(yīng)該抵達(dá)它的耳郭,這樣純稚的生命站在一旁,我們真的不敢放肆。我們不論說到愛還是恨,都要躡手躡腳的。

      遺傳

      小獾胡對家里人的親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愛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次是媽媽。因為媽媽是十多天前才結(jié)識它的,而且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匆匆返回了。不過她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這速度快得驚人。“它知道媽媽是家里人。”這是外祖母的解釋。她說得對,因為我發(fā)現(xiàn)老廣雖然熟悉它的時間更早,可是關(guān)系仍然有些生分。對這一點,老廣是不太甘心的,他為了討好小獾胡,路過這里總要帶來一點好吃的東西。但小獾胡搖著尾巴,只輕微地表示了一點謝意,然后就開始享用。

      媽媽對小獾胡的到來高興極了,每次回來都要長時間地抱著它。她以前就是這樣抱著我,現(xiàn)在我長大了,她抱不動了,也就改成了小獾胡。她抱著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我有些嫉妒。她抱著它走到門外,望著院墻外的樹梢說:“大山里的人如果回來了,也會喜歡你的?!彼穆曇艉艿停@然是說給小獾胡聽的。

      夜里,就是我和外祖母、小獾胡三個一起了,而且夜夜如此。外祖母入睡前照例要講故事,聽故事的不再是我一個,所以她講起來就更細(xì)致更耐心了。有的故事聽過一點,有的沒有。外祖母這一次說起了外祖父,這讓我撫摸小獾胡的手都停了下來。那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無論是媽媽還是外祖母,只要提到外祖父都要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在很早以前就過世了,是一個不幸的人,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是當(dāng)?shù)叵碛惺⒆u的醫(yī)生,還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媽媽和外祖母以前說到他,只有只言片語。一牽扯到讓人心痛的往事,她們就這樣。不過我已經(jīng)在心里把她們的話一點一點地拼接起來了,將它們串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這故事讓我哭泣,也讓我神往。我常常想:如果我生活在外祖父身邊,該是多么幸福。我會讓這個了不起的人高興,說不定我會保護他的。我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的,只要能夠保護他,我一定會變成那樣的人。

      外祖母這個夜晚講給我和小獾胡的,是一個酷愛動物的外祖父。老天,說起來有人不信,他竟然一口氣飼養(yǎng)了幾十種動物,這些動物有許多是當(dāng)?shù)厝藦膩砜床坏降?,從山羚羊到大蟒、大海龜,再到各種鳥兒、牛馬驢子等,一個大院落就成了一個動物園。為了羚羊,他在院內(nèi)堆起了高高的石頭山;為了海龜,挖出了一個很大的水池。他出門時總要帶上心愛的狗,騎上大紅馬;偶爾因為一些事務(wù)不便帶狗,就要專門對它細(xì)細(xì)解釋一番,然后才上路。貓在他工作的時候一直待在旁邊,是陪伴時間最長的。夜晚,他的枕邊一定有貓。

      “你姥爺最后一次從東城那個大教堂出來,騎著馬,回西區(qū)的家里。就是這一次,半路上遭到了伏擊。那匹馬什么都懂,它跑回來報信。馬跑回家,不停地用下巴磕打木頭臺階,家里人這才知道出事了?!焙谟袄?,外祖母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

      她停下了。我等待著,一個字都不想放過??上н@一次她同樣沒有說得更多,接著結(jié)束了這個短短的故事:“愛動物也是有遺傳的,孩子,你這么愛它們,大概是因為外祖父。”

      是啊,我完全同意她的推斷。這個夜晚我在想,自己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見到那個可愛的老人。一個人對動物有那么多的愛,肯定是一個善良的人。她以前說過,外祖父能夠與動物對話,他蹲在它們跟前長時間地說著,它們聽得很專注,比如一只羊正在吃草,一聽到他的話就會停止咀嚼,認(rèn)真地聽;那匹大紅馬與他相依為命,有一次他出門日子多了,大紅馬就想他想病了。

      說外祖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主要還不是指他養(yǎng)了那么多動物,而是說他干的那些大事。他是一個無比英勇的人。那些事我當(dāng)時搞不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會更加肯定地說:外祖父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鑿山的人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家里只有爸爸一個人還沒有見到小獾胡。我一想起他們相見的那一天,就激動起來,眼淚險些流出來,真是奇怪。我覺得大概沒有比爸爸更喜歡這個小家伙的了,事情一定是那樣,至于為什么,我還說不明白。我認(rèn)為爸爸見到它的一刻會大喜過望,然后緊緊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見了從大山里歸來的陌生人狂亂地躲閃。

      如果它不理他,他會傷心的。

      我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外祖母平時也不太提到他,好像不想說山里的事情。媽媽也是這樣。我知道這是因為憂愁。她們裝著高興的樣子,但是裝不像。憂愁像看不見的空氣一樣藏在我們的茅屋里,趕也趕不走。小獾胡幫我們趕走了許多憂愁,這是它了不起的方面。我有時在小院外邊,站在離茅屋遠(yuǎn)一點的地方看我們棕色的屋頂,覺得這座小屋像心事沉重的人一樣,默不作聲。整座小屋的最大心事,就是等那個鑿山的人回來。

      因為想爸爸、想媽媽,我有時會一個人躲在林子里,半天不出來。我在一棵大橡樹或大楊樹下待很久,最后讓外祖母慌亂地出門找起來。她不停地喊啊,嘶啞的嗓子把樹上的鳥兒驚起一大群。所以,我覺得自己對不住外祖母。現(xiàn)在好了,有了小獾胡,我可以長時間待在屋里了,和它一起,撫摸它,與它說話。我的話它能聽懂許多,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外祖父能夠做到,我也能。這是我們家遺傳的一個技能。

      我多次試過這種本領(lǐng),發(fā)現(xiàn)有時候能,有時候不太明顯。小獾胡是一個很有心勁兒的家伙,許多時候它其實早就聽懂了我的話,卻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如果我在說一件讓它高興的事情,只要輕輕幾句它就明白了。

      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玩,正追著一只小蜥蜴,剛轉(zhuǎn)過一叢棗窠,突然有個打獵的人從旁邊走來了。這個人戴著一頂長檐帽,還有一副飛行員那樣的風(fēng)鏡,模樣很怪。我害怕并討厭打獵的人,只想繞開他。可是他偏要攔住我的去路,咧著嘴,不懷好意地說:“噢,你就是那個小茅屋里的吧?鑿山人的兒子,你知道長大了也要去鑿山嗎?”

      我的心撲撲跳。不是害怕,而是恨這個人。

      “聽到了沒有?快些長,長大了去鑿山?!?/p>

      我脫口說道:“我不去。”

      “哈哈,這事兒可由不得你了。大山怎么鑿得穿?要一代一代接上。嗯,叮叮當(dāng)當(dāng),啪啪咔咔,接上鑿。”

      我捂著耳朵跑開了。我來不及躲開那叢棗窠,雙腿被尖刺劃出了血。

      回到家里外祖母心疼了,她給我抹藥水,“啊啊”地吹氣,問我怎么會這樣粗心。我什么都沒說,沒有提那個獵人。但我會一直記住那個人的話。這一夜我很難入睡,長時間望著漆黑的窗子。除了憐惜爸爸,還有恐懼。我不想這樣度過一生,不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鑿山。我盯著夜色發(fā)問:如果真的那樣,又該怎么辦?心底有個聲音答道:會逃,逃到天邊。

      早晨醒來,外祖母不在身邊,只有小獾胡貼緊了我的枕頭。我與它臉對臉發(fā)呆,說:“也許有一天我會逃的,逃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彼念~頭抵過來,一動不動。我在想那座大山和那個人,想爸爸。他天天都要鑿山,用鋼釬和錘子。大山和人都是不幸的。這是一座給鑿?fù)戳说拇笊?,一個最不幸的人。大山被鑿上了孔洞,人瘦得皮包骨頭。媽媽說過:那些大山里的人每天只供給一些粗窩窩,喝漂著幾片菜葉的鹽水湯,一整年都是這樣。爸爸每次回家,家里人都要為他準(zhǔn)備炒豆子和地瓜糖,可他回到山里還要分給大家。那些人和他一樣,都曬得黢黑,又干又瘦。

      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冬天,爸爸冒著大雪,經(jīng)過了兩天一夜的跋涉從大山里回來。他這樣辛苦卻只能在家待上兩天。爸爸真瘦啊,整個人讓人想起一棵細(xì)長的、沒有枝杈的白楊樹。他個子真高,皮膚真粗,手腳全是裂口。他一進門和外祖母說了一句話,就把我抱起來。我記得自己很奇怪,臉挨緊他扎人的胡子,就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朵。爸爸耳朵上有一股咸味。外祖母一見他回來就有些慌亂,在圍裙上擦著手說:“快,快,去告訴你媽,說他回來了,回來了?!彼@樣說著,轉(zhuǎn)身就出門去了。

      爸爸一直抱著我,好像永遠(yuǎn)不想放下。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大山里的所有事情我都好奇,可這會兒只有他一個人在說。他在問,其實是自語。他說林子,媽媽,外祖母,然后又說大山里的夜晚。那里的冬天真冷啊,他說今年冬天又凍死了兩個人。不過他說自己永遠(yuǎn)凍不死,因為他一直在想著林子里的這座茅屋,茅屋里有一只呼嚕嚕響的火爐。“這樣,我就凍不死了?!彼α?,親了我一下。

      大林野

      如果不是和好朋友壯壯一起去林子里,外祖母就不放心,總要叮囑不要往林子深處跑。林子太大了,無邊無際,我只能在離小茅屋不遠(yuǎn)的地方活動。林子里的聲音很大,那是無時不響的林濤和海濤、各種鳥兒的叫聲。野物奔跑時發(fā)出的唰唰聲、噴嚏聲,還有嬉鬧打架的聲音,只要屏住呼吸都能聽見。這些聲響全不可怕,因為它們都是明明白白的東西發(fā)出來的。最可怕的是那些誰也弄不懂的、千奇百怪的響聲,比如從遠(yuǎn)處傳來的比老牛的叫聲還要大十倍的“哞哞”聲,林子深處若有若無的哭和笑,更遠(yuǎn)處那種尖尖的、好像一個小孩子被扼住脖子時發(fā)出的叫聲。

      那些怪聲如果響起來,連獵人都要害怕,他們會從林子深處跑出來,一直跑回家去。海邊來來往往的老人們說這林子太大了,年代也太久了,所以也就積下了許多老事情,有了妖怪?!啊鲜虑椤质窃趺匆换厥??”我十分不解,有一次就問起了采藥人老廣。老廣說:“就是多年沒有了結(jié)的事,比如說發(fā)生在林子里的恩仇、冤屈,就像一筆筆老賬一樣,還沒有結(jié)清?!蔽胰匀徊惶靼?,不過更加知道了這林子的可怕。

      其實我很早就清楚,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險不是野獸,而是其他。因為這里面如今幾乎沒有大型兇物,據(jù)老廣說,最后的一只狼也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死在獵人手里了。大一點的動物只有獾和狐貍,而這兩種家伙脾性好,心眼多,一般不傷人。蛇和毒蜘蛛是可怕的,但只要小心一點兒,被咬到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廣說他采了大半輩子藥,從來沒被蛇咬過;有一個年輕人仗著膽兒大,亂闖亂奔,結(jié)果就被一粒豌豆大的蜘蛛咬傷了,渾身紫一塊兒黃一塊兒,最后沒能救過來。

      在林子里,另一種讓人害怕的事就是迷路。只要迷了路,各種危險也就全來了。首先是回不了家,在林中過夜,一到了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密林里,各種想不到的古怪東西就全出來了。最嚇人的是妖怪,這種東西不是常見的大型或小型動物,而是非人非獸的古怪東西。老廣說到妖怪時格外慎重,好像突然就小心起來。他認(rèn)為妖怪是確實存在的,但它們也和人間萬物一樣,有好有壞,有的不過是能鬧罷了,好奇心強,捉弄人但不害人;有的卻壞極了,以各種方式糟蹋人,最后把人弄得死不了活不成?!斑@叫悍妖?!崩蠌V吸著冷氣,癟著嘴角狠狠點一下頭。

      據(jù)說悍妖不怕人也不怕動物,就連老虎、豹、狼等兇險的大動物也不怕,只怕一樣:貓。老廣真的這樣說過。他說別看貓的個頭小,卻有“異能”。什么是“異能”?就是特別靈捷的身體和超級的智慧,還有一雙能看透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睛。“這眼睛可不一般,它能看見人和其他動物都看不到的魂靈!”老廣說?;觎`,多么嚇人,老廣說那些悍妖就是兇物的魂靈,所以貓才不怕。

      海邊的人都知道,人如果在林子里迷了路,超過三天走不出來,那就兇多吉少了。有些獵人、采藥人,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魚人,他們?nèi)寂旅月?。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兇險故事,上年紀(jì)的人能一口氣說上三天三夜。故事越是嚇人就越是讓人想聽,老廣就是講這些故事的高手。他說有的人被妖怪吃掉,這反倒利落,反正是一了百了;有的人被妖怪變成了一頭小驢,結(jié)果又被人送到集市上賣了,想想這才不幸。最倒霉的是有人被妖怪看上了,結(jié)果就得成親,想逃都逃不掉。比如說一個挺好的小伙子和母悍妖成了親,那種苦楚啊,沒人受得住。我問為什么。老廣嘆氣又跺腳,大幅度地?fù)u頭:“沒法受?!薄盀槭裁??”“因為不是人遭的罪?!?/p>

      老廣留給我的一句最嚴(yán)厲的叮囑,就是不要與妖怪成親;至于其他,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一來我就更想弄明白成親是怎么回事了,一遍遍追問,老廣才說:“它跟你親熱完,就把你吊在樹上?!?/p>

      我嚇得臉色慘白。后來我對外祖母講了,她“哼”一聲,說林子胡竄的一些家伙,就經(jīng)常把人吊起來。我說:“那一定是妖怪了!”外祖母搖頭:“他們比妖怪壞多了。”

      我沒法不到林子里去,因為出門就是林子。大林子里有壞東西,也有好東西。我每次去林子里都會遇到一些驚喜。花、鳥、大樹、新來的四蹄動物,它們都對我好極了。遠(yuǎn)一些看我們的小茅屋,它就像大林子里長出的一朵大蘑菇。我有時會長時間倚著一棵大樹,想一些心事。外祖母給我劃定一個范圍:只要離開茅屋四周五十步,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如果和壯壯一起,就可以走一百步甚至更遠(yuǎn)一點。

      現(xiàn)在是和小獾胡在一起,可以走多遠(yuǎn)?外祖母想了想,轉(zhuǎn)臉看了看小獾胡,說:“那就走一百步吧?!蔽矣行└吲d,但仍然不甘心。要知道它的一雙眼睛可是了不起啊,連最壞的悍妖都不怕。我們愉快地出門了。大林子啊,其實我早就偷偷地跑到遠(yuǎn)處了,在這之前就超過了一百步,甚至走得更遠(yuǎn)。那時真的有些害怕,走進黑烏烏的密林中,總要想到妖怪,在心里禱告:老悍妖啊,求求你千萬不要和我成親,也不要把我變成一頭小驢或一只羊;如果那樣,還不如干脆直接把我吃了。

      這次因為有了小獾胡,我的膽子大了許多。我說:“如果你看到了悍妖,脊背上的毛會豎起來,是不是?”它的額頭在我手上蹭著,然后仰頭去看樹隙間的天空。天真藍(lán)啊,白云走得慢悠悠的。不時有一只小鳥飛過,或更大的鳥呼啦啦從近處飛走。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有老野雞在叫,還有什么與之對答。老野雞喊:“渴啊,渴啊,渴死啦!”另一個聲音就叫著:“有水,有水,水??!”我學(xué)起它們,一開口竟然全都不再吭聲。林子里有無數(shù)的生靈,它們都在玩,忙自己的事情。我讓小獾胡站在肩上或跟在身邊,只要往前走一段,這里就會突然變得安靜下來;不過只一小會兒,一切又重新喧嘩起來:大鳥用力拍動翅膀,小動物從樹底和草葉間唰唰跑開。有什么在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發(fā)出哈哈大笑:當(dāng)然是笑我們。

      我奔跑,小獾胡就緊緊跟隨。有時它會猛地躥到前邊,消逝得無影無蹤,無論我怎么喊都不吭一聲。當(dāng)我真的生氣了,不再理它時,它會猛地從某個地方跳出來,使勁抱住我的腿。這是它最高興的時刻。我們會摟抱一會兒。它挨緊我一動不動的樣子好極了,可惜堅持不了一分鐘。我試過,狗可以長時間挨緊人默默站立,貓不行。貓不愿以這種方式親近,關(guān)系再好也不行。它喜歡逗弄一下就跑,愿意自己玩。

      我如果抱著小獾胡一動不動,時間長了它真的受不了。有時我實在忍不住,要親一下它的鼻子,結(jié)果總是十分尷尬:只要來得及,它一定會趕緊躲開;萬一被親了,它就會表現(xiàn)出很沮喪的樣子,立刻伸出爪子擦一下鼻子。盡管這樣,我還是很得意,有一種偷襲成功的快樂。鼻子是所有動物,也包括人,最美好的一個部位。為了克制自己不去親貓的鼻子,說實話,這常常要費很大的勁兒。

      我們坐在一棵大樹下。這是一棵金合歡,樹冠黑烏烏的。一些快要萎?dāng)〉幕ńz不時落在頭上。這一會兒真靜,只有我們倆。我又想起了爸爸。我在想他這會兒正在做什么。他肯定和石頭在一起,在漆黑的山洞里。我仿佛看到他匍匐在尖利的石碴上,拐肘撐地往前挪動?!鞍职?!”我叫出了聲音。小獾胡看著我,瞇著雙眼。

      我將它抱上膝頭。它的額頭和我的下巴連在一起。淚水不知不覺流下來,打濕了它。我想說的是,爸爸回來時,一定會和小獾胡成為好朋友,會這樣抱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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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獾胡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外祖母特意用尺子量了一下,說它除去尾巴也有九寸。它真像一個水亮滑爽的小伙子,瞧身上的黑色斑塊多么鮮亮,雙耳尖部的兩撮毛發(fā)也更長了。我這時盯著它看上一會兒,對老廣以前的推斷再也不會懷疑,它真的是兇獸外孫。這不是一般的貓,這從它的眼神中也能看出:兩眼突然放出一束銳利的光,當(dāng)它盯住窗外的鳥兒就是這樣,那目光真的冷到嚇人。

      半夜時分,我只要醒來就一定在外祖母枕邊撫摸一下,如果沒有觸到那軟軟的一團,就會失落。外祖母拍打我說:“睡吧睡吧,貓有貓的事情,它夜里要去林子里?!薄拔覀儼滋靹?cè)ミ^啊!”我對它獨自去林子實在不高興。我一邊生氣一邊強迫自己睡覺,后來睡著了。

      天亮了。一大早發(fā)生的事讓我和外祖母吃了一驚:一縷霞光照亮窗臺,上面整整齊齊擺放了一溜兒東西,原來全是被殺死的小動物,它們頭朝一個方向,間隔相同的距離。啊,一條小蜥蜴、一只麻雀、一只倉鼠、一只螃蟹、一只綠螞蚱、一條大蚯蚓。

      外祖母數(shù)了一遍獵物,回頭尋找小獾胡。我當(dāng)然明白這是它干的。原來這一夜它在狩獵,而且把獵物搬回了家里。這會兒它不在,屋里靜極了。也許它累了一夜,正在休息,也許就在某個角落看著我們,想聽到一聲贊揚??上葋淼氖峭庾婺傅挠?xùn)誡。她轉(zhuǎn)臉向著屋角說:

      “小獾胡你聽著,我知道你舍不得吃這些東西,才拿來家里。不過我們和你可不一樣,我們不吃它們。它們和你一塊兒生活在林子里,你不該殺它們。家里好吃的東西很多,你別禍害它們了,好不好?”

      沒有回應(yīng)。這樣停了大約十幾分鐘,小獾胡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它奔忙了一夜,身上還有露水和草屑。它無精打采地走到窗臺跟前,注視這些獵物。它仰起鼻子,瞇著雙眼,好像用力嗅著屋里的氣味。它低下頭,轉(zhuǎn)臉看看我和外祖母,走開了。

      我悄聲問外祖母,怎么辦?外祖母嘆一聲,憐惜地看一眼小獾胡的背影,沒有說話。她轉(zhuǎn)身為它準(zhǔn)備早餐了,像過去一樣,拿出從地窖里取來的食物:小干魚、窩窩、蝦皮,還有一點蛋黃。

      小獾胡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窗臺上,梳理毛發(fā),然后靜靜地呆坐。它望向窗子時一動不動,目光是仰向高處的,顯然在看樹隙間的天空。外祖母喚它吃飯,它沒有理睬。早餐后我跟外祖母出門打掃院子,回屋后再看窗臺,發(fā)現(xiàn)上面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了。

      小獾胡不聲不響地將所有獵物都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

      這樣過去了一個多月,又是一天早晨,我醒來后看到外祖母坐在那兒,正看著窗前。我看到她臉上落滿了霞光,是歡欣的神情。啊,窗臺上又一次擺放了一溜兒東西,仍然是整整齊齊,但那不是獵物,而是其他。我仔細(xì)看了看,天哪,它們是一只蝸牛蛻下的空殼、一枝曬干的馬蘭花、一粒野棗、一根潔白的羽毛、一枚扣子。

      我沒有動它們,因為這些東西擺放得太整齊了。外祖母皺著眉頭笑了,她最高興的時候才這樣笑:“多懂事的小獾胡,它知道我們喜歡什么了。啊,看到了吧?那枚扣子是我不知什么時候丟在外邊的,大概也只有它能找到,它的小爪能撿回來!”她這樣說時,眼睛里似乎有淚花在閃爍。

      黑煞

      這一天,我和小獾胡因為走得稍遠(yuǎn)了一點,就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這是小獾胡引起的:它不停地追趕一只大螞蚱,我就緊緊隨上,然后不知不覺就跑遠(yuǎn)了。有一只紅色的大鳥落在前邊的大樹上,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突然,那只大鳥抖了一下,差點掉下來,身子一歪,吃力地飛走了。緊接著,樹隙里像翻了一個筋斗似的,有什么發(fā)出撲通一聲,黑影一閃就不見了。

      我覺得那是一只大型動物,因為跑得太快,看不清是什么。這可真夠嚇人。我看一眼小獾胡,發(fā)現(xiàn)它的胡子翹起來,兩眼緊緊地盯住前方。我們正在發(fā)呆時,不遠(yuǎn)處的灌木窠搖動起來,像起了一陣大風(fēng)。我和小獾胡趕緊躲到一叢紫穗槐后面。一大片茅草全都倒下來,有什么東西躥出來。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個又粗又矮的人,長得真嚇人。我大氣不出地?fù)ё⌒♀岛_@個家伙咧著烏紫的大嘴,露出一溜兒板牙,剃得锃亮的腦瓜上交攀著一些黑煞,下面是一對惡狠狠的大眼。他四下瞄著,兩只耳朵像動物一樣不停地活動。

      小獾胡渾身抖動,我用力按住了它。我知道它只要躥出去,就一定沒命了。前面這個人壯極了,全身都是紫黑色,腰上拴了一支雞搗米槍,還有刀子和彈弓。他四下瞄著,好像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我害怕到了極點,呼吸都停止了。小獾胡也不再掙扎,伏在那兒。

      這個家伙往四周盯了一會兒,又仰臉向半空里張望。他轉(zhuǎn)身時我差一點喊出來:那只背著的手里正握住了一只紅色大鳥,脖子擰斷了,流著血。我好心疼。這樣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他發(fā)出很大的呼氣聲,踏倒一地茅草往東走去了。遠(yuǎn)處的一群群鳥兒飛起來,然后是一陣可怕的安靜。

      我們?nèi)匀灰粍硬粍?。又過了一會兒,四周有了一點響動,好像一些動物剛剛喘過一口氣,林子重新喧嘩起來。我和小獾胡這才從灌木窠里鉆出來,大口呼吸。我費力地辨認(rèn)方位,只想快些回家。我要趕緊報告外祖母今天發(fā)生的事情。

      我一路跑得氣喘吁吁,一頭撲進小院,大聲喊著,外祖母被嚇了一跳。我把看到的從頭說了一遍,說:“這回真的遇到了一個‘悍妖’?!?/p>

      外祖母看看窗戶,說:“那不是妖怪?!?/p>

      “你沒聽老廣說過‘悍妖’嗎?”“聽過??墒撬取费€壞。”我一聲不吭,看著外祖母。是的,我和小獾胡在林子里給嚇得渾身發(fā)抖。我悄聲問:“他是誰?他叫什么?”

      “海邊人都叫他‘黑煞’,說他身上沒長肉,全是筋,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從小舞刀弄槍,不到二十歲就出門比武,得了功名。海邊的人都怕他?!?/p>

      “他是獵人嗎?”我越發(fā)好奇了。

      “他什么都不是,他是壞人的頭兒。只要干狠事壞事就得找他。他打人的時候要站到一個凳子上,專打人的臉,搗人的肚子。他用皮帶抽人,能一口氣把人抽昏過去。被他打過的人,活不太久。”

      “我恨死了‘黑煞’!”我想起了那只滴血的大鳥。

      外祖母吸一口氣:“孩子,千萬躲著他,不要招惹他?!蔽覜]有吱聲。我不知道林子里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兇神惡煞。他到林子里干什么?我說出了心里的懼怕。外祖母望著小院,目光像凝住了一樣,像一個人自語說:“你爸爸有一年回來探家,就在半路上遇見了他,真是冤家路窄?!?/p>

      “啊,他們見過?”

      “‘黑煞’截住了你爸,硬說他是從大山里逃出來的。你爸告訴他這是一年兩次探家,是被工地批準(zhǔn)的。‘黑煞’不信,招呼一幫人,把你爸爸關(guān)在了一間黑屋里。好生生的一個假期就這樣糟蹋了?!?/p>

      淚水流出來,我狠狠地擦了一下臉。小獾胡無聲無息地走近,仰臉看著我,挨緊了我一動不動。

      一連好幾天,我和小獾胡都沒有到林子里去。外祖母說:“以后千萬躲著那個人,他真的是‘黑煞’!”外祖母吸一口涼氣,說:“什么是‘黑煞’?人走在路上,正走著,只要覺得眼前一陣黑,上不見天下不著地,兩腳像踏在半空里,那就是遇見‘黑煞’了!只要遇見了它,也就十有八九活不成了。以前有一個獵人,他就遇見過‘黑煞’,沒死,不過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上脫了一層皮。”

      小獾胡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旁邊,這時弓腰站起來,好像被“黑煞”嚇住了。外祖母說下去:“那個人有一支土槍,有一幫人,頭像石頭一樣硬,能撞斷人的肋骨。南邊村子、園藝場、林場,誰都怕他,就叫他‘黑煞’?!?/p>

      中秋節(jié)

      中秋節(jié)到了。這個日子格外不同,提前許多天全家就喜氣洋洋的?!拔覀円^中秋節(jié)了?!蔽覍θ谌谡f。它出生后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節(jié)日,顯然搞不明白,但看上去神情上還是有點興奮。它已經(jīng)七個月了,身體明顯變大,稱了一下,體重已達(dá)八斤三兩。真是讓人高興。孩子從電話里得知后,說:“它的身體發(fā)育期會延長到四歲,明年的這個時候,大概就能長成十五斤了?!薄鞍?,那該是多么大的一只貓。”我一陣感嘆。那邊又說:“不要忘了,融融是‘大骨骼的人’?!?/p>

      因為要和融融一起過中秋節(jié),想了想,就將它吃的東西做成了月餅的形狀。這真像一個節(jié)日的樣子,從半下午開始,融融就邁著雄健的步伐走來走去,滿臉歡欣,好像也在等待月亮升起。終于飛起滿天紅霞,天色愈暗。一輪比預(yù)想中還要大的月亮一點點升起,我們把它抱到了窗前。

      也許月色對所有的生命都有特別的作用力,它仰望著,很長時間在凝望。我們看一眼天空的晶瑩,再看懷中這張美麗的面龐,恍惚覺得屋子內(nèi)外都有一輪皎月。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吟誦蘇東坡的中秋名句,撫摸它。它偎緊了,一起靠著玻璃窗。我們在看遙遠(yuǎn)的稀疏的星星。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中秋,仿佛此刻懷抱的正是小獾胡。

      那真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林中小屋的中秋節(jié)與今天多么不同啊,那是一生都不會重復(fù)的場景。人這一輩子需要不時地犒賞,為了多些歡樂,就得好好過節(jié)。沒有比外祖母更懂這個道理的人了,所以她最重視節(jié)日,只要是節(jié)日就不肯放過,一定把它過得像模像樣。不要說春節(jié)、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這幾個大節(jié)日了,就連冬至、立春這樣的小節(jié)日,她都會按部就班地準(zhǔn)備下來。冬至一定要吃水餃,那些年找不到面粉,她就會用紅薯粉摻上榆樹根磨成的粉末來做餃子皮。紅薯粉餃子見了沸滾的水就綻破,只有摻上榆樹根粉才筋道。餃子餡是外祖母的拿手好戲,野菜、蒲芯和木耳,小沙蘑菇,魚丁肉丁,什么饞人放什么。

      中秋節(jié)是多大的節(jié)日啊,外祖母要提前許多天開始備料。她一邊忙碌一邊說:“可惜你爸爸回不來,這是團圓的日子啊?!辈贿^媽媽是一定要回來的,還有,今年的中秋節(jié)與任何一個都不同,我們家里多了小獾胡。它在今天也有一份美味:外祖母用魚湯摻了窩窩面,做了一個小巧的月餅,還蒸了幾條帶魚尾巴。

      媽媽提早回家了,她知道這個日子多么重要,所以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就推開了柵欄門。讓人大喜過望的是,她帶回的禮物可真不少。有的禮物是從園藝場買的,比如那些葡萄和紅果;也有一路采來的,因為回家要穿過一片林子,過一座小木橋。路邊總有野果和蘑菇之類,所以她回家總是很少空手。我盼望媽媽回家,有時也在盼那些出其不意的禮物:有一次她不光帶回了自己舍不得吃的兩塊炸魚,還帶回一只比拳頭還小的野兔。

      媽媽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小獾胡,將它的小臉貼在自己臉上。放下它之后,要問我和外祖母:這一段小獾胡是不是淘氣了?我們都一齊回答:沒有。其實我們都為它瞞下了一些過錯,比如它咬死一只蟈蟈,還把好看的瓷碗砸破了。它半夜總要出門,在大林子里不知走多遠(yuǎn)的路,黎明時分才能回家。我和外祖母最擔(dān)心的,就是它在林子里遇到兇悍的野物,那是最可怕的。外祖母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她從不信邪,可她相信林子里有各種妖怪。

      我們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吃最好的東西。有外祖母和媽媽,就有最好的食物。這個豐盛啊,說出來人人都會饞得流出口水。我們中秋的餐桌上有什么?就讓我一一羅列出來吧。大圓木桌抬到了院子里,中央是一個大瓷盤,里面裝了滿滿的葡萄;一旁的陶缽里是幾只大黃梨;再一邊的兩個木盤分別裝了切好的西瓜和甜瓜,全是外祖母在林子里找到的野瓜;一旁的碟子里是外祖母自制的月餅,這月餅還得細(xì)說一下,因為這是哪里都找不到的,皮兒酥得沒法說,是用紅薯面再加綠豆面、玉米面和蕎麥面做成的,包裹了核桃仁、杏子干、桑葚、葡萄干、冰糖、栗子、花生、紅豆糕、梨丁、李子丁、杏脯,這些都要用野蜜調(diào)起來,那是她親手從林子里采的。月餅旁是千層餅和大花饃,是小拇指粗的野蔥,是豆瓣醬、煮花生和芋頭、魚干和果干、豆腐和粉皮。

      這么多好東西吃也吃不完。外祖母說:“吃不完就是一年不挨餓,日子再苦,中秋節(jié)也要好好過!”她對這一天的重視似乎超過了任何一天,到了今晚都要高興,都不能講生氣的話。她能從這一夜看出一年里許多重要的事情,比如看看月亮是否被云彩遮擋,就能明白明年雨水大小、正月十五是否下雪。媽媽說她驗證過,外祖母從來不錯。

      這天晚上不能提爸爸。我一直忍住,盡管特別想念。我相信她們也是一樣。如果提到爸爸,大家就不再高興了。他們那一伙要不停地鑿山,再好的月亮也顧不得看一眼??蓱z的爸爸。我做過這樣的夢: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當(dāng)然是爸爸,兩腳縛了粗粗的鐵鏈子,一動就嘩嘩響。這是夢,爸爸腳上沒有鐵鏈子。

      小獾胡高高興興吃完了它的小月餅,看著一桌豐盛卻不能享用的美味,讓人同情。我們還要喝一點酒,平時不讓任何人喝,只等爸爸從山里回來才擺上杯子,犒賞這個辛苦的人。到了中秋節(jié),每人面前都要擺上一只小杯子,里面都要添一點酒。媽媽鼓勵我:“喝一點吧,只一點,你是男子漢。”我像男子漢那樣喝了,啊,天下最可怕的東西。我用力咽下去。

      外祖母端起酒杯,讓小獾胡嗅了嗅。它沒有急速躲開,而是認(rèn)真地吸了吸鼻子,直到打著噴嚏跳開。

      我們吃不完這么多好東西。已經(jīng)到了半夜,大月亮看著我們,還不打算馬上離開。我們更舍不得離開這么好的月亮、這么好的夜晚。但不管怎樣,最后還是要睡覺。我們躺在炕上,從窗戶上看著月亮,一直到瞌睡上來。小獾胡怏怏不快地隨我們回屋,先是在媽媽跟前磨蹭了一會兒,表達(dá)了應(yīng)有的禮貌,然后照舊躺到了我和外祖母旁邊。

      看著月亮想心事,想啊想啊,就睡著了。正睡著,夢到有人來敲我們的門,“咚咚、咚咚”,越敲越響。外祖母呼一下坐起。我終于聽清了,這不是做夢,而是真的有人敲門。我和外祖母從炕上跳下來時,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先一步打開了屋門。

      一個細(xì)高個子進來了。我一眼認(rèn)出了爸爸?!鞍?,爸爸!”我跳起來,兩腳還沒有落地,他就把我接住了。

      爸爸的頭發(fā)上落滿了月光,白燦燦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又用力揩了兩下。那月光還是留在他的頭發(fā)上。

      追月人

      爸爸來得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所以大家都高興壞了,都驚住了。媽媽和外祖母過了三四分鐘才醒過神,齊聲問:“你怎么回來了?”爸爸語氣十分平靜地回答:“回家過節(jié)?!?/p>

      我親眼看到媽媽臉上流下了兩道淚水。外祖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到黑影里忙著什么。我心里一陣難過:我們?nèi)绻缫稽c知道爸爸趕回來多好,可憐的爸爸,沒有和我們一起過節(jié)。太可惜了,今晚的事會讓我們難過一輩子。正這樣想著,外祖母已經(jīng)點亮了燈,端過來說:“來,咱們重新過節(jié)。”

      媽媽一下醒悟過來,趕緊和外祖母一起忙活兒:大圓木桌被再次抬到了院子里,一個個碟子缽子全端出來了。特別是酒瓶和杯子,它們一樣不少地擺在了桌上?,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夜,月亮已經(jīng)歪到了西邊。不過天色還是很亮,空中沒有一絲云彩。一只小鳥在不遠(yuǎn)處叫了一聲,有什么動物在附近的樹上跳躍著。啊,我們要接著過節(jié)。

      這時候我們都想到了一件事,這也很重要:讓小獾胡認(rèn)識一下爸爸。是啊,我們家里又添了一口,它還沒有見過一家之主呢。外祖母大聲呼喚,媽媽也起身去找。到處都沒有。我伏下身子到處看,覺得它一定是鉆到了一個角落里,因為害怕生人。我說:“小獾胡別怕,是爸爸回來了,我以前跟你講過啊,是他回家了!”

      爸爸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笑著等待。爸爸坐在月光里,桌子旁,身體挺得筆直。我覺得他對這次見面非常看重??墒钦嬖愀猓♀岛B一點影子都沒有。小院和屋內(nèi)靜靜的。我固執(zhí)地想,它并沒有走遠(yuǎn),而一定是在暗處觀察,要把一切看個明白;當(dāng)它覺得沒有危險了,就會走出來。

      爸爸等了一會兒,故意轉(zhuǎn)臉談另外一些事情。我聽著,漸漸專注起來。我會永遠(yuǎn)記住這個中秋之夜,記住爸爸講的事情。原來,這么多年來他一次都沒能與家里人一起過中秋,而這是全家團圓的日子。在我們海邊這里,除了春節(jié),再就是中秋節(jié)了,一般出遠(yuǎn)門的人都要在這兩個節(jié)日趕回來,與全家團聚??墒前职忠贿B許多年,只能在這個月亮大圓之夜望著家的方向??赡苁窃鹿馓珡姷脑颍谶@樣的夜晚總也不能合眼。工地上不允許他們離開,因為每人一年里只有兩個假期,每個不超過三天。爸爸在今年中秋來臨前的一個多月都在想著回家的事情:多想和家人過一次中秋。后來,他鼓了鼓勁兒,對工地的一個小頭目提出了回家過節(jié)的要求,說哪怕來回只一天,哪怕這一年只回這一次。

      爸爸說他心里有一萬個拗氣,千難萬險也要趕回來。他從沒對工地的頭兒說過一句軟話,可這一次他求他們了。那個小頭目有些心軟,不過說自己不能決定,這么大的事要請示上邊。爸爸一次次求。爸爸等啊等啊,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要知道在路上就要接近兩天。爸爸已經(jīng)絕望了??墒蔷驮谀翘彀?,小頭目突然找到他說:“批準(zhǔn)了,回吧,不過待一天就得回來?!闭f完掰著手指一算:“時間來不及了,我看還是別走了吧!”

      爸爸卻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想都沒想時間的問題,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家里。他連連感謝,什么都不想,抬腿就往門外跑去。

      他是一路跑回來的,只用了一天多一點的時間,走完了兩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囑自己的只有一句話:“只要月亮還在天上,就不能算晚!”

      外祖母背過身去。媽媽也在抹眼睛。

      我抬頭看著天空:啊,月亮還在,爸爸真的追上了它。

      它想什么

      爸爸吃桌上的各種東西,大口地吃。媽媽說:“慢些,不急不急,反正回家了?!彼秊樗麏A菜、添酒,對我說:“好好陪你爸,給你爸敬酒。”我裝作會喝酒的樣子,像大人一樣舉起了杯子。爸爸馬上高興了:“是個男子漢了。”我一點不甘示弱,真的把酒喝下去,嗆得淚水糊住了眼睛。

      外祖母看著爸爸,突然低下頭。再次抬頭,她小聲向我一個人說:“你姥爺最喜歡的也是中秋節(jié)。他最重視這個日子,給家里的每一個動物都備下一份禮物?!?/p>

      最后一句讓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好奇地問:“它們會要什么禮物?”

      “這要看什么動物了,龜、大蟒、羚羊、鳥兒、鷹、貓和狗,它們都不一樣。你姥爺最懂得它們,跟它們都是好朋友。”

      爸爸停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動不動地聽著。這時候我們都沒有聽到身邊細(xì)小的、躡手躡腳的聲音。當(dāng)我發(fā)覺有什么在蹭自己的腿,這才想到是小獾胡。我敢說,這一段時間它一直在暗暗觀察,終于明白了新來的這個男人是誰。果然,它最后走到了他的近前,昂首看著。

      外祖母說:“小獾胡,這是爸爸,以前多次說過??!好孩子,快去認(rèn)識一下,他喜歡你啊,讓他抱抱?!毙♀岛仡^看看大家,又盯住爸爸,但沒有更加靠前。爸爸向它伸出手:“來,膝蓋上!”它向前一步,又后退一步。媽媽開始鼓勵:“爸爸多好啊,快些吧,懂事的孩子。”

      我一聲不吭,只在心里為它鼓勁兒。小獾胡身子一仰,不再猶豫,幾步走到爸爸身邊,貼緊了他。爸爸有些膽怯地伸手撫摸它,正想抱起來,被它拒絕了。它從爸爸手中掙出,回頭看我一眼,卻噌一下跳上了爸爸的膝蓋。大家都笑了。爸爸和它對視,粗大的手輕放在它的額頭。這樣大約有三五秒鐘,它就閉上了眼睛,發(fā)出了呼嚕聲。

      月光,小獾胡的呼嚕聲,全家人,這些加在一塊兒,成為最美妙的時刻。

      爸爸不說話,一下一下地?fù)崦K皖^看著小獾胡,很多白發(fā)和它的漆亮皮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爸爸的一頭短發(fā)差不多全白了。小獾胡睜開了眼睛,啊,多么明亮,是那種灰藍(lán)色。這顏色和今夜的天空一樣。它看著爸爸,怔怔地看著,好像要記住他今晚的模樣。它大概記住了,然后仰望天空,看了很長時間。

      “它在想什么?”爸爸抬頭,悄聲問我們大家。

      媽媽和外祖母只是微笑,不能回答。是的,我們太熟悉小獾胡這樣的神情了。它經(jīng)常這樣,瞬間凝視一個方向,不再理會其他。

      是的,今夜它在想什么?當(dāng)我們一起在林子里時,在它獨自安靜時,總有這樣的場景:端坐一旁,雙眉微皺,仰頭看向遠(yuǎn)方。它在這時候稍稍有些陌生,那么肅穆和沉靜。無法猜測它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是一些比較遙遠(yuǎn)或重要的問題,起碼對它來說一定是這樣。沒有比它更愿意思考的了,這是我們?nèi)业目捶?。外祖母說過:“它有想不完的心事,我真想勸勸它,別那么較真。”我問:“它想這么多,有用嗎?”外祖母不以為然,說:“哪能這么問啊,人也經(jīng)常想事情,有用沒用都會想。不想,又怎么知道有用?”

      我贊同并且佩服小獾胡了,從那以后經(jīng)??此胧虑榈哪?。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想得實在太多了,有時一臉憂愁。我對外祖母說了,有些心疼。外祖母看看小獾胡,要驗證一下似的,嘆息一聲:“它多么小,心事反倒這么大。還是讓我們多想一些吧,別讓它累壞了?!?/p>

      外祖母的話一直讓我難忘。我和小獾胡在一起時,會長時間看著它的眉心,不愿意看到那兒打皺。只要打皺,我就立刻給它展開。我設(shè)法讓它高興,把玩具放到它的面前。它會在我的慫恿下又跳又鬧,像個孩子。這才應(yīng)該是它啊。

      這個夜晚,我多想回答爸爸提出的問題。不過我還沒有想好。

      長大了

      有一天小獾胡站在院墻上,昂首挺胸,讓我看傻了。我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這樣帥氣和英武。它有一種神氣是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這神氣不僅從眼睛上,而是從全身,從閃亮的斑點花紋、四條壯腿、鼻子和嘴角,甚至是從胡子上透出的。這是一種說不出的威風(fēng)凜凜,讓人想起一頭小豹子或小獅子。它有林子里所有動物加起來的勇氣和本領(lǐng),又兇猛又厚道。我知道它不會輕易侵犯別的動物,也絕不會被它們欺辱。這會兒,從樹隙穿過的光線正落在它的身上,讓它通身閃亮,不停地變換顏色,一會兒灰黑,一會兒紫藍(lán),一會兒深棕;還有一次放射出金燦燦的光芒。無論變成什么顏色,都滲著一層油,好像只要揩一下,就會沾滿兩手。

      我對外祖母說了對小獾胡的新印象,她說:“這就是少年啊,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日子。他(它)們會干出了不起的事?!?/p>

      “怎么了不起?”我心里想的是自己。

      “膽子大,只要做,就能成?!?/p>

      我不吱聲了。我在想自己什么時候才有這樣的本領(lǐng)。我真的能干自己想干的事,真的能成?我只是想過:如果將來真的被送到大山里,就一定會逃開,哪怕逃到天邊。這樣想,沒有說出來。我說:“只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太好了??墒俏也幌嘈??!?/p>

      外祖母看我一眼:“小孩子家,可不能泄氣。”

      我想到了爸爸。他的運氣不好。我在心里憐惜他,不知說什么才好。我承認(rèn)外祖母說得對,人要有志氣。可是我知道,一個人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都要遇到好運氣。一個人或一個動物,力氣再大,在壞運氣中也做不成事。小獾胡真是一只好貓,它有些倔。我看過它在大樹上飛躥,快得驚人,從高處跳下來,半空里還能翻個筋斗。但愿它有好運氣。“‘運氣’又是什么?”我在心里問著,皺起了眉頭。

      我在想爸爸。我覺得圍在他身旁所有的東西相加起來,就是“運氣”。大山、工地頭目、半路上截住他的“黑煞”、壞天氣、呵斥他的人、不讓他回家的人,這些加起來就是“運氣”了。

      我們小茅屋的“運氣”有好有壞,大林子、蘑菇、春天的花、冬天的雪、各種大鳥、東邊的水渠、老廣和壯壯、路過的打魚人、小獾胡、大蝴蝶,好“運氣”說也說不完。壞“運氣”有毒蜘蛛、悍妖、蛇、“黑煞”、背槍人,這些嚇人的東西。

      我們和好“運氣”結(jié)成一伙,就不怕壞“運氣”了。

      我和小獾胡共同的好“運氣”,就是和外祖母在一起的夜晚。她為我們準(zhǔn)備了那么多好吃的東西,然后開始講故事。耳朵聽到的比嘴里吃到的更加誘人。小獾胡聽故事時大氣不出,它在旁邊,肉乎乎的小爪子伸出來,就像老中醫(yī)給人號脈似的,不輕不重地按在我的胳膊上。

      就因為吃得好,聽得好,所以我和小獾胡都長得很壯,膽子也很大。我們都不怕壞“運氣”。小獾胡經(jīng)常單獨跑到林子里,特別是下半夜,這讓人十分擔(dān)心。它有一個壞習(xí)慣,就是離開我和外祖母連個招呼都不打。我發(fā)出抱怨,外祖母問:“你讓它怎么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不喜歡它半夜悄聲走開。“它現(xiàn)在長大了,自己的主意就多了。你長大了也是一樣,不會一直待在這里?!彼f著,突然停住了。

      她大概想到了我會去大山里,和爸爸那樣鑿山。

      難道長大了就一定要這么慘?我們的小茅屋啊,下大雨時還要漏雨,冬天有時冷極了,可我還是害怕離開它。不光是我,就連媽媽和爸爸,他們只要一有機會就要趕回這里;還有小獾胡,它無論跑多么遠(yuǎn),最后還要回到這里。這是我們的家。

      小獾胡深夜在大林子里會遇到什么,我們無法知道。有一天黎明它回來了,進門時鼻子上帶了一道劃傷。我讓外祖母看,她蹲下摸摸它,說:“跟誰打起來了?”小獾胡受傷的鼻子躲閃著,仰臉時更讓我驚訝了:它的眼角也有傷?!疤炷?,如果傷了眼睛多可怕!”我喊著。外祖母說:“它不知遇到了什么兇物,這林子也太大了。”她嘆氣,“誰也不知道還會遇到多少兇險,它這一輩子啊?!?/p>

      我想到了豹貓和猞猁,那都是吃貓的兇獸;還有蛇、毒蜘蛛。我聽說一只毒蜘蛛把一只小牛犢大的獵犬傷了,只半天時間它就死去了。貓如果跟刺猬和狗獾、爬上岸的海中猛獸打起來,那也不會是它們的對手。小獾胡如果遭遇了它們,千萬要快些躲開,一點僥幸心理都不能有。一只貓要吃多少虧、經(jīng)歷多少危險,才能明白陷阱有多么深。那些“悍妖”和“黑煞”說不定也會遇到,它們不會饒過它的。

      就在小獾胡鼻子和眼睛受傷不久,有一天早晨它從外面回來,在窗前破著嗓子叫了幾聲,跳到了門旁。我趕緊開門,發(fā)現(xiàn)它正舔著身體。它把臉抬起來,天哪,原來受了重傷:臉上有幾道抓傷,血跡將毛發(fā)都粘住了;耳朵被撕開一個豁口,耳尖上的毛發(fā)也被扯光了。我吸著冷氣,想過去抱它,它卻躲開了。

      外祖母站在門口,阻止了我。她說:“它長大了,我們幫不了它。”

      寒秋

      深秋來到了。林子里開始鋪滿五顏六色的落葉。一早一晚真冷。所有的野果都熟透了,有的跌落地上,有的在樹杈上裂開,甜汁流出來。天越來越冷,北風(fēng)陣陣變大,有的樹葉沒有吹落,卻變得紅彤彤的。這時候的林子比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有意思,主要是好吃的東西多了。我和壯壯每天都像過節(jié),多半天在林子里竄,不到一個鐘頭嘴巴就成了紫紅色,都是野果染成的。我們當(dāng)然要領(lǐng)上小獾胡,但它總是跑到一邊忙自己的事情,因為對野果之類不感興趣。我們各自忙碌,說不定什么時候它就會從密密的灌木中跳出來,猛地抱住我們的腿。

      老廣比我們還要高興,對采藥人來說,這才是最好的季節(jié)。他天天要鉆到林子深處,如果碰到我們倆,就會從衣兜里掏出一些古怪物件:一只小鳥,一只螃蟹,一只杏子那么大的小刺猬,甚至是比拳頭還要小的野兔。所有這些在我們眼里都是真正的寶貝,讓人高興得喊起來。它們太可愛了,如果不是在近處細(xì)細(xì)看過,就不會明白它們好到什么地步。眼睛、爪子、小身體,讓人看了又愛又疼,忍不住伸手去摸。老廣說:“不能摸?!蹦欠N滋味實在無法忍受,可還是要硬忍。

      這些寶貝總的來說最后不會屬于我。因為有小獾胡,所以不能把它們帶回家里。它太好奇了,會不停地與它們玩,結(jié)果不長時間就把它們累個半死。有的真的累死了,那可糟透了。所以說這時候最高興的是壯壯,他可以把它們帶回家去,向爺爺炫耀一番。我見過他爺爺,最能喝酒,也最愛動物,還養(yǎng)了一只護園狗。

      小獾胡長得更大了,這個秋天常常離開我。它像一個大人那樣在林子里獨來獨往,有時候離我很近了還故意不聲不響,從幾尺遠(yuǎn)的地方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天更冷了,早晨,草芒上有了一層白霜。小獾胡好像要抓緊這最后的好日子玩?zhèn)€痛快,半夜出門,天亮不歸。外祖母還是重復(fù)那句話:“它長大了?!?/p>

      有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外祖母正在準(zhǔn)備午飯,我在小院里玩。突然,我聽到了一聲槍響,好像離我們屋子不遠(yuǎn)?!翱隙ㄊ谦C人!”我心里喊了一句,飛快地跑了出去。剛跑出不遠(yuǎn),身后的門響了一下,外祖母也出來了。我們穿過幾棵大楊樹、一片柳樹和黑松,腳步一點點慢下來。我們都不再往前。就在十幾步遠(yuǎn)處,一個矮矮的黑家伙正端著槍,向上方瞄準(zhǔn)。我的心狂跳起來,天哪,這是“黑煞”。我順著他舉槍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了大合歡樹上有個黑影在跳,“啊,小獾胡!”

      我大喊了一聲,“黑煞”的槍也響了。

      外祖母驚得嘴巴大張,仰臉看樹,口吃一樣叫著:“啊啊,是你啊,你??!”她回頭盯著“黑煞”:“你剛才打的不是野物,是我家的貓呀!”

      我喊:“是小獾胡!”

      “黑煞”手提著那把還在冒煙的雞搗米槍走過來,看看外祖母,一溜兒板牙扣住下唇,兇極了:“我打的是一只野貍子!”又轉(zhuǎn)向我:“要不是你喊,我就把它拿了!”他破口大罵。我一顆心怦怦跳,不甘示弱,迎著他喊:“你不能打我們的貓!”

      他不理我,死死地盯住外祖母。這樣盯了一會兒,他大聲吆喝起來:“立正!”

      外祖母像沒有聽到,還是重復(fù)那句話:“是我家的貓呀!”

      他又喊一遍:“立正!”外祖母還是沒有反應(yīng)。他上前一步,伸手戳了一下外祖母的肩膀,大喝:“我的話聽見沒?聽見沒?”

      外祖母冷著臉:“我只告訴你,那是我們家的貓。你還是高抬貴手放了它吧,林子里野物很多,你打獵就是了。”

      “黑煞”怒喝:“我要的就是這只貍子!”他瞇著眼往樹梢上瞟,手里的槍指指點點,然后瞄準(zhǔn)外祖母:“聽好了,我今年冬天要戴一頂野貍子帽,這事就交給你了。不出半月,我找你要這只貍子?!?/p>

      泣哭

      就像做了一個噩夢。我以前也做過嚇人的夢,幸虧它們都不是真的??蛇@一回是真的。這天中午,外祖母回到屋里沒做別的,只坐在炕上出神。我嚇壞了,為自己壯膽,也安慰她:“他永遠(yuǎn)打不到小獾胡!”她搖頭:“孩子,它遇上‘黑煞’了?!?/p>

      我哭喊出來:“他打不到!”

      “我怕它兇多吉少,孩子?!蓖庾婺负貌蝗菀撞胖棺I水。我很少見她哭泣,一年里都沒有流過一次淚水。可是那個“黑煞”讓她急成這樣。我明白,那個惡毒的家伙是最可怕的。誰都知道,海邊這一帶沒有不怕“黑煞”的,他比傳說中的“悍妖”還要嚇人。

      “怎么辦哪?”外祖母小聲咕噥,在屋里走著。她的背駝得厲害,皺著眉頭,望著窗戶。

      傍晚,媽媽回家了。她進門看一眼外祖母就知道出了事,把我引開一點才問。我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鼻子發(fā)酸,但忍住了。媽媽沒有作聲,四處看著,在找小獾胡。我說它大半時間都在林子里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媽媽有些慌亂,大口呼吸著。我的淚水流出來,這讓我自己覺得很丟人。我說:“我要有一支槍,我要爬到樹上等‘黑煞’!”

      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小獾胡都沒有回來。我們除了害怕它在林子里被那個惡魔遇到,不再怕別的。它到底有多么機靈,只有我知道。它不怕“悍妖”,就不會怕“黑煞”。外祖母看著漆黑的夜色說:“小獾胡啊,你就別回家了,就像孩子他爸一樣,半年回來看我們一眼就行了。”

      媽媽一聲不吭。外祖母一遍遍說著,臉仰著,就像禱告。

      第二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凌晨時分,夢到一只手在搖動我的肩膀,然后就醒了。是癢癢的感覺,啊,是小獾胡。我一把摟住它,淚水嘩一下子流出來。外祖母和媽媽也醒來了,她們細(xì)細(xì)地看它,好像分別了許久。媽媽一下下揩著它的臉,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你做得對,以后就夜里來家吧,這樣平安?!蓖庾婺格R上贊同:“對,你就半夜里回家吧。”

      小獾胡分別挨近我們,伸頭蹭著,舔我們的手和臉。媽媽也流出了淚水。她一哭,我和外祖母都忍不住了。

      “聽明白了?好孩子再聽一遍,記??!”媽媽把嘴對在它的耳邊,聲音不大,一個字一個字說著。

      迷路

      林子里,除了松樹和石楠、龍柏、女貞,其他樹木都落光了葉子。往年的這個時候外祖母多半天都待在外面,回家時就帶回一些野果,有軟棗、核桃、柿子,還有從柳樹半腰采下的金色蘑菇,從沙子里掘出的香蒲根。媽媽說:“有你姥姥在,我們就有口福了?!笔堑?,我們的屋后有一個很深的地窖,那里總是放了許多好吃的美味:野蒜、果醬、冬棗,還有成串的好東西掛在墻上、擱在地上??墒墙衲昵锾焖龓缀醪惶鲩T了。

      小獾胡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外祖母說:“它真是個懂事的貓,看看,它在躲著那個人!”我如果一連幾天沒有看到它,就會忍不住去林子里找。我心里又急又怕,有時要跑很遠(yuǎn)的路,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外祖母為我劃定的范圍。走在林子里,一只孤單的大鳥蹲在樹梢上,也讓我想起小獾胡。我多想放開喉嚨呼喊,卻不敢出聲。偶爾會遇到一個采藥的、從海邊上走來的打魚人、扛槍的獵人。我恨獵人。

      有一天,我在一棵碧綠的石楠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草窩,心里一動:會不會是小獾胡筑起的新家?我在窩旁蹲了很久,一直沒有看到它的影子。后來我不知去了那棵石楠樹下多少次,終于看到里面躺臥了什么,但不是小獾胡,是一只黑色的大野貓。它見了我立刻站起來,黃色的大眼睛一直盯過來,并沒有跑開。我問:“大貓,見過小獾胡嗎?”它抿抿嘴走開了,在離我十幾米遠(yuǎn)處回頭,看了很長時間。

      我一直在林子里走著,從上午走到黃昏,什么都忘了。我沮喪極了,因為這么久沒有見到小獾胡,以前從未有過。我胡思亂想起來,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局,就是那個“黑煞”用手里的雞搗米槍射中了它。我更加不顧一切地尋覓起來,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但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不怕妖怪,也不怕“黑煞”。

      我看看西沉的太陽,盡力辨別方向,然后往前走??墒俏覍@片林子一點把握都沒有。以前聽老廣說過,迷路的時候要找路徑,一是看太陽的位置,再就是看樹木的樣子:樹冠突出的一面就是南或東南,包括樹干斜向的一面。我想起了他的話,可越是端詳這些大樹就越是糊涂,因為“南或東南”本來就有兩種可能,而只要走偏一點就找不到茅屋了。我開始埋怨老廣:你教我的辦法可真糟啊。我想著別的辦法,最后決定爬到一棵最大的樹上,說不定能看到我們的家。

      我爬到了一棵大橡樹上。我看到了很遠(yuǎn),可惜四處霧茫茫的,離地很近有一層薄云,就像外祖母過節(jié)時攤開的千層餅。我漸漸看到了遠(yuǎn)處的一溜兒山影:黑藍(lán)色,在薄云下邊。啊,那就是南邊,是爸爸鑿山的地方。

      我從樹上下來,開始往山影的方向走去,這也是茅屋的方向。我快步走著,不時繞開大片灌木。當(dāng)我從一大叢柳樹前走過時,突然看到了一簇苫草在搖動,接著看到了什么在竄動。我碰到的是一只野兔,但它沒有嚇得逃開,而是往跟前跑來。老天,是它啊,是我們的小獾胡!它踮著快步,霞光照在臉上,笑盈盈的。我“哎喲”一聲,彎腰緊緊地?fù)ё×怂?/p>

      小獾胡在我懷中待了片刻,掙出來。它圍著我徘徊,進兩步退兩步,像是最后才打定了主意似的,挨緊了我。我抱住它,閉上眼睛。它身上被太陽烘烤了一天,散發(fā)出香噴噴的干草味兒。它用小鼻子頂住我的臉頰,顯然是親我。

      天完全黑下來。林子里的夜晚原來是這樣,當(dāng)什么都看不清的時候,各種聲音會這樣多。那不是鳥的叫聲,也不是我熟悉的一些動物,而是說不清的一些響動。海浪在不遠(yuǎn)處噗噗地拍打沙岸,節(jié)奏分明。腳邊有沙沙的細(xì)小的響聲,這讓小獾胡警覺起來。

      我們不再說話,只是貼緊了。夜越來越深,該回家了。我一直抱緊它往前走,這樣走了一會兒,它開始拒絕。沒有辦法,我只好把它放下來。它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我抬頭辨別方向,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迷路了。烏黑的林子啊,我不知該往哪里走,深一腳淺一腳,但一點都不害怕。

      天蒙蒙亮?xí)r,我終于摸到了柵欄門。外祖母見到我立刻摟住了我叫著,“我真害怕!孩子可算回了!”

      第二天上午,我又一次被尖厲的槍聲驚醒了。我跑出去時,外祖母已經(jīng)奔出了小院。東墻外的大李子樹下站著一個人,就是“黑煞”,手里的槍正冒著煙。原來這次他沒打什么,而是故意開槍威嚇我們。他一見外祖母就怒沖沖地喊:“給我拿來!”

      外祖母問:“拿來什么?”

      “那只野貍子!”他把槍抬起來,對外祖母指指點點地叫著,“你裝什么糊涂?你敢騙我?嗯?拿來!”

      我真想變成小獾胡,撲過去,咬他的脖子,讓他流血。外祖母的手揪緊了我,大聲說:“它不在了,它被你那一槍嚇跑了!”

      “黑煞”跺腳,罵,用槍撥開我們,往小院走去。他進院后四處瞥著,隨時都會開槍。幸虧小獾胡不在。

      “黑煞”將小屋的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恨恨地說:“再說一遍,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我要戴野貍子帽!”

      分別之日

      落雪前我又去林子里找過幾次小獾胡,都沒有見到。我不知道它在野外怎么辦,總想著它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下了第一場雪,淺淺的,天冷得出奇。我踏著雪去林子里,直接去那棵石楠樹下。那個大窩還在,可是又一次換了主人:我剛挨近,一只大野雞費力地挪蹭出來,快跑幾步,笨重地飛走了。

      見不到小獾胡了。外祖母說:“它真是聽懂了我們的話,跑到了外鄉(xiāng)。”“外鄉(xiāng)是哪里?”“外鄉(xiāng)就是河西,那里林子更大?!蔽荫R上想起了小獾胡的外祖母,就說:“老廣說的那只豹貓就是河西來的,小獾胡找它去了,那是它的外孫?!蓖庾婺更c頭:“真是這樣該多好啊?!?/p>

      一天半夜,突然有人猛烈地敲門。外祖母披上衣服問:“誰呀?”外面的人還是敲個不停。外祖母再問,外面的人沒好聲氣地說:“問什么?打開就是!”

      開門后,進來一個背了獵槍的人。外祖母發(fā)出“啊”的一聲,退開一步。背槍人后邊走出了另一個人,是“黑煞”。他咬著下唇,背著手,不看我和外祖母,只大聲叫著:“給我搜,見了貍子立馬開火!”背槍的人說:“是啦!”

      他們尋遍了每一個地方。一無所獲?!昂谏贰币皇痔針專皇种钢约旱哪X瓜,一對板牙扣緊下唇,對外祖母說:“天這么冷,我頭上沒有野貍子帽怎么過冬?嗯?”

      他們滿地亂吐,走了。外祖母身上打戰(zhàn)。我扶住她。

      從這以后,外祖母常常在黎明前醒來,一坐起就盯著窗戶念叨:“小獾胡啊,千萬不要回家,千萬不要!”就在這念叨聲里,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黎明,小獾胡竟然回家了。我高興得跳起來,外祖母雙淚長流,摟住它叫著:“好孩子啊,你讓我等得好苦!我還以為你去了外鄉(xiāng)。瘦了,我的小獾胡!”她的臉貼緊了它,閉上了眼睛。我發(fā)現(xiàn)小獾胡像她一樣緊閉雙眼,一動不動。以前它從來沒有這樣過。

      這個早晨,我們把好吃的東西都找出來,可是小獾胡一口沒吃。它在外祖母旁邊躺了一會兒,又偎到身上,打著呼嚕。這樣一直待了半個上午,才吃了一點東西。

      中午了,小獾胡站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陽光,又回頭看著我們。它在屋內(nèi)屋外望了一會兒,徘徊著,向門口走去。它出了小院。我喊了一聲,外祖母阻止了我。

      我們站在門口目送它,直到它消失在林子里。

      從那以后,小獾胡再也沒有回來。那個黎明竟是我們與它的最后一面。盡管日后我多次去林子,從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從沒見到它的影子。我對外祖母說:“這次它真的去了外鄉(xiāng)?!蓖庾婺傅吐曊f:“去吧,我們這樣的人家本不該收養(yǎng)它?。 ?/p>

      又是一個春天。海灘上的洋槐花全開了,香得讓人受不了。黃色、紫色和藍(lán)色的花鋪滿了草地。云雀在天上歡叫,壯壯和我在林子里游蕩,但就是高興不起來。他看一眼天上的云雀,又低頭看腳下。我們遇到了一只小兔子,我將它揣在懷里帶回家。就像對待剛進門的小獾胡一樣,喂它最好的東西,可它就是不吃。外祖母說:“放回林子吧,它想媽媽?!蔽译m然舍不得,還是把它放回了林子深處。

      媽媽回家時為我捎回一只小刺猬,我喂它窩窩,它不吃。芋頭、紅薯、紅棗、白菜、花生、栗子、山楂,它都不吃。外祖母說:“別難為它了,它喜歡林子。”我只好忍痛將它放掉了??晌艺媸窍矚g啊,忘不了它豬一樣的長長的嘴巴、金色的眼睫毛、頦下細(xì)細(xì)的絨毛,還有長了五根手指的小巴掌。

      我還在想小獾胡。與它分別的日子里,我總想找一個類似的新朋友。我發(fā)現(xiàn)沒有它們,日子真的難過。這是一種特殊的孤寂,再加上想念爸爸媽媽,難過得要命。這難過不在心口那兒,而在嗓子下邊一點。真不好受。

      就為了抵擋這想念,我試著養(yǎng)過一只大螞蚱、一只螳螂、一只紅點頦、一只青蛙、一條黑魚、兩只麻雀。可是后來還是放掉了。因為它們在家里同樣不愉快。外祖母說:“它們與你沒有共同語言。”這個我不同意,我問:“小獾胡有嗎?”她點頭:“是的,有心語?!薄笆裁词恰恼Z’?”“就是心里邊的話,裝在心里,這就夠了?!?/p>

      心語

      幾十年過去了,我忘掉了許多事,可就是沒有忘記外祖母說過的那個詞——“心語”。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加明白了它的意思,也知道“心語”在人的一生中有多么重要。這種語言許多時候比說出來的話分量更重,很重很重?!靶恼Z”需要好好聽,需要一副特殊的耳朵,不,它需要用心去聽。

      人和動物之間,人和人之間,常常要通過這一特異的語言去溝通。

      我們愛一個人,有時說不出,就使用“心語”。對方聽到了,也回以“心語”。說出來的話會和“心語”不一樣,所以常常要以“心語”為準(zhǔn)。由于“心語”的存在,許多愛就發(fā)生了,想擋都擋不住。有一個好朋友告訴我:他年輕時真是愛一個姑娘啊,可是因為愛得太深,見了面反而說不出,憋得臉紅脖子粗,后來只能用“心語”。結(jié)果對方是一個不擅長聽“心語”的人,最后就把一生的大事給耽誤了。他說,其實對方也是愛他的,只是不好意思說,后來都分別有了家庭,這才變得大大咧咧的,說出了當(dāng)年的失誤?!澳憧?,生生耽誤了這么大的事?!?/p>

      我對孩子說:“我們的融融雖然不會說話,但我能聽懂它的‘心語’?!薄澳钱?dāng)然了,它的眼睛會說話?!蔽蚁胝f:“是的,但我這里指的是另一種說話方式,那是源于心的深處。”我沒有說出來。

      融融在我們家里已經(jīng)過了周歲生日,個子更大了,稱一下體重,已經(jīng)超過了十斤。我興奮無比,后來就干脆叫它“十斤大融”了。它對這個增加了修飾詞的新名似乎不太習(xí)慣,瞥我一眼,好像在問:“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刮刮它的鼻子:“夸你呢!”

      我覺得家里自從有了這個特別的成員,就開始發(fā)生某種變化。這是一種難言的化學(xué)變化:一種特別的安定和安慰感、信任感,慢慢出現(xiàn)并日益增加。若有若無的空蕩蕩的感覺,偶然出現(xiàn)的急切,似乎都在消失;孤獨,這種所有人都無法根治的現(xiàn)代病,攜帶終生的疾病,在我們這里得到了有效的遏制,甚至可以說被治愈了大半。

      當(dāng)我就近看著它蔚藍(lán)的眼睛,當(dāng)我握住它軟軟的小手,當(dāng)我碰到它圓圓的精致的小鼻子,我只能說,一顆心已經(jīng)在融化的邊緣。融融是一切美的疊加,是我愿意說出的為數(shù)不多的完美的代名詞。我們將為它付出更多??晌覀儠簳r還沒有機會為它做太多的事。我們和它一定是彼此需要的,弄懂這個也并不容易。它似乎沒有做什么,整日清閑,卻在為我們做更大更多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都是我們自己難以完成的。

      外地朋友養(yǎng)了三只貓,他發(fā)來它們安閑休息的幾張照片,附言說:“它們平時就這樣,什么事也不管?!蔽也恢浪胱屗鼈児苁裁词???此鼈冮e適的樣子,真的有些懶洋洋的。我想著他的話,稍稍總結(jié)了一下融融,然后如實回道:“我們?nèi)谌诓皇沁@樣,它負(fù)責(zé)總的觀察?!?/p>

      我這樣說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它每天在家里走動數(shù)次,像散步也像“巡視”。它要走遍每個角落,認(rèn)真看過之后才作罷。至少到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幫我們辦了幾件大事:兩次忘了帶大門鑰匙,正在焦煩之時,是它從里面為我們打開;三次疏忽了放過濾水的龍頭,是它趕來提醒我們,從而避免了三場水漫。還有幾次廚房里的小失誤,也都是它首先發(fā)現(xiàn)并及時呼叫我們。平時門鈴響、電話鈴響,都是它最先做出反應(yīng),起而立行,在前面引導(dǎo)。

      但我想說的并不是這些。因為所有能夠說清的、近在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的助益都不是最重要的。它是一個不可缺失的生命參照,讓我們想到這個世界上更多的生命,它們既與我們不同,又是何等相似。正是這種不同生命的結(jié)伴而行,使我們稍稍放心了一些。世界太大了,未知太多了,我們和它們在一起,彼此對視,就是最大的相互關(guān)照。當(dāng)我們望向它們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睛時,覺得這一對心靈的窗戶是那么明亮、深邃和遙遠(yuǎn),它通向的才是真正的遠(yuǎn)方。那個遠(yuǎn)方有什么?是期待還是應(yīng)許?我們不能一一回答,那就留下這些神秘的問詢,慢慢理解和領(lǐng)悟吧。

      生命都是有責(zé)任的。我們自己常常談?wù)撠?zé)任,而動物,比如貓,它們不會。但它們也擺脫不了責(zé)任,因為凡是生命都沒有例外。但是它們真正的責(zé)任往往是隱而不彰的。在農(nóng)村小院里,一只貓的職責(zé)會被告知:好好捕鼠。城里的貓大半沒有這種緊迫的任務(wù),可是它仍然有自己的責(zé)任,那就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存在。這如同人的最大責(zé)任,就是活得更像一個人的道理一樣。

      我愛融融許多的姿態(tài)、許多的時刻,但我最愛它獨自思索的模樣。這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它的心語:“請暫時不要打擾我,我需要想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思想

      人和它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想事情的時候不愿被打擾。我們知道,人和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想能力的不同。這種能力的大小,可以從不受打擾的時間多少去判斷。有的人非常善于思考,所以會長時間待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有自己獨處的空間。而有的人很少這樣,總是和許多人待在一起,吵吵鬧鬧的。有個十八世紀(jì)的法國人叫蒙田,他因為需要集中思考很多問題,一般的時間和空間已不夠用,就專門壘了一座古堡,將自己囚禁起來,絕不出門。他一口氣自我囚禁了十年,然后才走出古堡。這十年中,他考慮了許多重要的問題,并獲得了明晰準(zhǔn)確的答案。

      在我所見過的動物中,貓無疑是最善于思考的,這個大概是不爭的事實。它們?yōu)榱苏业阶銐虻臅r間和空間進行思考,可以說用盡了辦法,有時不得不在主人家里東躲西藏。它們除去睡眠,大量時間都用來思考。越是優(yōu)秀的貓,越是長于獨處。融融思考時當(dāng)然要避開打擾,并且會因為思考的深度而不斷變換姿勢:一般的思考是偏臥;再認(rèn)真一點就要伏臥;最嚴(yán)肅的時刻,它一定要端坐。當(dāng)它昂首挺胸坐在那里,兩只前爪立定,瞇上眼睛或堅定地望著一個方向,那就是十分投入地思想,想一些十分重大的事情了。

      我們會想象一下它平時想些什么,通常這是讓人好奇的。進入它腦海的內(nèi)容可能是十分繁雜的,它經(jīng)歷的事情,它想象的事情,會紛至沓來。比如它會想念雙親和兄妹,想小時候的事情,某些印象和場景會往復(fù)閃回。它會難過、懷念和留戀。因為它再也見不到它們,這是任何生命都要面對的痛楚和缺憾。人的自私和粗暴專橫,對一個異類造成的傷害是不可彌補的。各種美食和玩具,優(yōu)厚的物質(zhì)條件,也許都不足以抵消它們的痛苦。有人可能認(rèn)為動物們是沒有精神的,這種認(rèn)識多么粗陋,甚至是殘忍的緣起和由來。它們不僅有精神,而且觀察下來,在某些方面、某個單項,很可能還要優(yōu)于人類。它們的單純和專一,忠誠和質(zhì)樸,許多人都有深刻的感受,并時常被打動。

      “它會想起許多,從記事起的所有經(jīng)歷,一幕一幕,就像做夢一樣。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里,想著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蔽覍碓L的朋友說。“會有這么復(fù)雜?”“凡是生命,都面臨類似的問題。我們也一樣。”我這樣推斷。朋友嘆氣:“它想那么多,也無法告訴我們,真可憐啊?!薄笆堑?,我們也一樣。我們想得也很多,可是也沒法告訴別人。我們大多數(shù)的想法都只能留在心里,這和融融是一樣的。我們想的許多事情好像也沒用,但還是要想??磥砣酥灰钪鸵??!薄啊宜脊饰以凇??”“是的,對應(yīng)一下,就是‘貓思故貓在’?!?/p>

      “你現(xiàn)在正思考什么?能告訴我嗎?”融融的眼睛轉(zhuǎn)過來,好像在向我發(fā)問。

      我在心里回答它:“哦,我又想到了那座茅屋,我們家,我小時候。我在想小獾胡離開后,我們家養(yǎng)過的所有動物。它們很多,我說過,都是各種原因先后離開了。在許多時候,人是沒有能力保護它們的,根本無法盡到自己的責(zé)任。既然這樣,那為什么還要把它弄到身邊來?因為自私?當(dāng)然??墒俏乙f的是,一切還沒有這樣簡單,其中更重要的,還是因為愛。這不是一般的愛,而是難以忍受、日思夜想,非要和它們在一起、非要相守和廝磨不可的那種欲望。當(dāng)這種心情變得越來越急切的時候,就再也無法阻止了,就會去找它們、抱它們。當(dāng)時,就是這些復(fù)雜的原因,我才犯下一個個不可饒恕的錯誤?!?/p>

      它聽不到我的聲音,這目光卻送來一種撫慰,好像在說:“我聽著呢,我想它們不會責(zé)怪你的?!蔽业拖骂^,不敢迎視這眼睛。我一直覺得、仿佛覺得,它知道它們,它就是它們派出的一個代表。盡管這樣,我知道自己要講的,像小獾胡的故事后半部分,是最不適合融融聽的。是的,最后我只能說給家人和自己。我即便不講,也會一遍遍想起那些往事,不想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我正在做一件事情,可是不知怎么就出神了,定定地望向一個方向,這姿勢和融融是一樣的。是的,我在思考。我思考的時候也不想讓人打擾。

      無邊無際的思考讓人疲憊,可是沒法停下來。我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許多思考都是無用的,但也像一只貓那樣,思想本身是無法終止的。

      小香狗

      我在想自己擁有過的那些動物朋友,與它們朝夕相處的日子。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一雙雙眼睛,那么明亮、聰明、智慧、純潔。主要是純潔。那是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眸子透出的。這世上的人,他們的心靈之窗,如果有動物投向世間的清潔和透徹,就一定是最了不起的。當(dāng)然凡是一個生命,他(它)的目光也不可能盡是如此,要看不同的時刻和場景。有時會悲傷、痛苦和疑惑,甚至是恐懼。但就動物們來說,除了個別攫取和掠奪的兇獸,它們的目光總是少有狡黠。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我們有益的朋友。

      我沒有見過海邊人常常說到的妖怪,不知道它們的眼睛是怎樣的。奇怪的是,我想象中的妖怪們除了令人害怕,卻未必可恨。我聽說妖怪當(dāng)中,殘忍的只是極少數(shù)“悍妖”,一般的妖怪不過是喜歡惡作劇,逗弄人,而且大多是因為不知道這種行為的嚴(yán)重性,才釀成了大禍。妖怪們十有八九是有趣的家伙,用書上的話說,個個都很幽默。

      痛失小獾胡之后,我像丟了魂魄的人,整日在林子里游蕩,連好朋友壯壯都無法勸解。我故意走向林子深處,不把外祖母的警告當(dāng)一回事。這時心里有一股倔勁兒,就是什么都不在乎;我還想過,如果自己有一支槍,在林子里遇到“黑煞”,真的會跟他開火。

      有一天壯壯告訴我,他爺爺?shù)囊粋€朋友看管一個小葡萄園,那里養(yǎng)了一只狗,剛剛生了一窩小狗。“它們一共三只,俊得呀!”壯壯喊著。我們毫無耽擱地上路,一口氣穿過了大片林子。啊,真的有個小園子,葡萄收過了,有零星的小穗子還掛在架子上。一進園子,壯壯就很在行地尋找紫色的葡萄,不停地往嘴里填。我也吃了一些,甜極了。我們吃了很多葡萄,直到不遠(yuǎn)處響起了狗叫聲,我們才迎著聲音跑去。

      看園人的小屋前有一只大狗,鼓著嘴巴看我們。它認(rèn)識壯壯,尾巴搖著。壯壯喊它的名字:“雙雙?!蔽疫@樣喊時,它看看我,甩甩頭:“哼也?!眽褖褤崦?,它高興得飛快踏動前爪。一個老人從屋里出來,壯壯說:“看小狗看小狗?!闭f著直接往雙雙的窩里拱,身子還沒有進去,一個大絨球就滾出來了。我驚呆了:天哪,這么漂亮的小胖狗。

      原來只有這一只了,另外兩只已經(jīng)被園藝場的人領(lǐng)養(yǎng)了。老人說這只太好了,誰也不送了,舍不得。

      我和壯壯盯著小花狗,一聲不吭。它身上是白地兒,一個個深棕色的斑塊,看上去像一朵朵大花。它快活極了,一直在扭動,在笑,前爪笨拙地抬動?!斑@是我的小老虎,”老人抱起它,蹭著它的鼻子,“它有一股香氣!”我和壯壯馬上擠過去嗅,啊,真的,那香味就像剛剛變紅的蘋果。

      壯壯問:“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繃起嘴巴:“怎么回事?告訴你吧,一千只狗里面才有一只這樣的,小香狗?!?/p>

      我和壯壯再次擁上去嗅。真的啊,一股香味時濃時淡。我們爭著抱它,嗅它。它在懷中亂扭。老人說:“‘花虎’,對兩個小哥哥好些,他們喜歡你哩!”它看看老人,舔著嘴唇,只安靜了一秒,又扭動起來。

      犯錯

      從小葡萄園回來后,我的腦子里總是閃跳著那只“花虎”,無心做什么。夜里夢見它躺在我們炕上,像小獾胡一樣。我白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那個小葡萄園。我和壯壯一起,或自己,在園子里一待就是一天。老人說:“管你們飯倒是小事,家里人會罵我哩?!彼@樣咕噥,我們像沒有聽見。“花虎”長得真快,轉(zhuǎn)眼成了一尺多長,還是圓滾滾的,而且比過去更可愛了。老人將一顆雞蛋放遠(yuǎn)一點,說:“給我拾了來?!彼廊蛔呷?,小心翼翼地張大嘴巴含住雞蛋,叼到老人跟前,并特意把頭貼緊地面,一點一點松開嘴巴。雞蛋完好無損。

      老人的每一句話它似乎都懂,說一句“握手”,它馬上把前爪放到手里,接受一下下拉動;說一句“立定”,它立即表情肅穆地前爪并攏;說一聲“向右看齊”,它就昂頭挺胸,把臉向右邊一甩。我和壯壯拍手,擁住它,將它毛茸茸的額頭貼在臉上。這樣一聲不吭地?fù)砭o,直到它受不了,從懷中費力地掙出。

      天黑了才不得不離開?;厝サ穆飞?,我們都在想怎樣將“花虎”領(lǐng)回家去。“我們央求老人看看,實在不行,再想法把它偷走。”壯壯說。我還沒有想好,只知道一定要得到它。壯壯撓著頭,眨著大眼:“爺爺那兒有酒,偷些酒給他,他一高興,說不定就能把‘花虎’給咱!”我的眼睛一亮,覺得真是這個道理。壯壯好樣的。

      我們說辦就辦。第二天壯壯偷了一些酒,用一個葫蘆裝了,一起去小葡萄園。老人沒有打開葫蘆塞子就知道是酒,歡天喜地?fù)г趹牙铮骸拔覜]看走眼,真是兩個好孩子?。 闭f完打開塞子灌下一口,凝凝神:“酒不孬!”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把葫蘆揣進懷里,咕噥著:“好東西也莫要一口吞呀?!?/p>

      盡管這樣說,他還要時不時飲一口,不到中午舌頭就大了。我和壯壯笑了。他走路搖晃時,我們就提出了領(lǐng)走“花虎”的要求。老人的眼睛立刻變得尖利利的,臉一板:“那不中!”

      我們無精打采地從小葡萄園回來了。壯壯說:“完了,酒都不管事兒,就什么辦法都沒了。爺爺說那人是個酒鬼,喝了這么多酒還不答應(yīng),大概不成了?!蔽乙宦窙]有吭聲,在想辦法。一路沒有想出來,回家接著想,直到半夜還是沒有想出來。

      這樣過去幾天,我們再也忍不住,又去了小葡萄園。老人見了我們神情振作了一下,但很快又不愿說話了。我們知道那是缺酒的緣故,不理他,只和“花虎”玩,輪流抱它。它幾乎一個鐘頭里沒能四蹄沾地,哼哼著,看著老人。老人抱怨:“喜歡,也不能這么玩吧?”我們還是不放手。老人看看遠(yuǎn)處,搓一下胡子,突然問:“還能拿些酒來?”壯壯說:“能。不過爺爺發(fā)現(xiàn)了會打我的?!崩先丝粗粋€方向,那是壯壯爺爺?shù)膱@子。這樣待了一會兒,老人說:“這么著,你們要能找些酒來,就把‘花虎’抱走幾天;找不來,再別來了?!?/p>

      我看了一眼壯壯,在心里說:“多么狡猾啊,這一招真絕!”壯壯皺著眉頭,哭喪著臉:“你就是讓我們?nèi)ネ祮h!”

      老人臉上有了一點笑容:“那我不管?!?/p>

      我和壯壯去葡萄架下商量了一會兒,回頭對他提出一個條件:如果我們能帶來一些酒,那么“花虎”就得長時間和我們在一起。他不吭聲,我就說:“快答應(yīng)了吧,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雙雙了?!崩先霜q豫了一會兒,咬咬牙說:“那就這么辦吧!哎呀,哎呀!”他像肚子痛似的,哼了起來。

      接下來就看壯壯的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個星期后,壯壯兩手背在身后,表情十分嚴(yán)肅,我知道得手了。果然,他轉(zhuǎn)過身,倒背的手中有一個大酒葫蘆。

      這事兒真是棒極了。

      小葡萄園里的交換總算順利:老人接過酒,把“花虎”交給我們。他擦眼抹淚的,將葫蘆對在嘴上飲了一口,說:“你倆待它有一點兒不好,會遭雷劈的?!蔽覈樀蒙焐囝^。壯壯說:“嗯,遭雷劈?!?/p>

      我們那會兒一點都不敢拖延,抱著“花虎”就跑。我們一陣風(fēng)似的穿過一片林子,大口喘著闖進小院,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外祖母驚奇地從屋里出來,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了我懷中的小家伙時,嘴巴再也合不攏。她撫摸它,親它的額頭,連連說:“天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俊的,從來沒有?!卑选盎ɑⅰ狈旁诹说厣?,奇怪到極點的,它竟然對這里沒有多少陌生感,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徑直站到了外祖母跟前,仰臉看著,尾巴輕輕搖動。

      夜里,我們把它放到炕上,讓它在枕邊躺下。外祖母的手一直撫在它的身上。大約是半夜了,我們都沒有睡。她翻個身,悄聲說了一句:“孩子,你又犯了一個大錯?!?/p>

      別無他法

      在第一縷霞光里,外祖母掃著小院,“花虎”扭動著走近,她就抱起來。她看著它的眼睛,竟然像我和壯壯做過的那樣,貼近它的鼻子長長地吸氣:“真香。”她長時間盯著它,撫摸,放到地上,咕噥:“你是一個小花孩兒,你是咱們家一朵會跑的花兒?。 彼退龑σ?,長時間一動不動。最后外祖母被這副認(rèn)真的樣子逗笑了,不顧一切地將它再次抱到懷里,搖晃著,瞇著眼:“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好孩子!”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不再出聲,長時間閉著眼睛。

      我害怕她說出什么,害怕一個不可接受的決定。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總是想小獾胡,夜里睡不著,坐起來,看著窗外的滿天星星說:“我們連自己都難保平安,還怎么敢收養(yǎng)你!不敢了,不敢了?!?/p>

      “花虎”去一邊玩時,外祖母把我引到屋里。她細(xì)細(xì)地了解有關(guān)“花虎”的各種事情、那個小葡萄園和那個老人。她不再說什么,神色低沉,這讓我害怕了。她拉住我的手:“孩子,咱們再喜歡它幾天,就送回吧。”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句話。我怕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就很難更改。我轉(zhuǎn)過身,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哭出來。我險些放聲大哭。她肯定是整整想了好幾天,才說出今天的這個決定。我央求:“就養(yǎng)一個星期,不,十天。”

      她沒有說什么,到院里去了。大概她在心里認(rèn)可了。

      我抓緊時間和“花虎”在一起。我故意讓它離外祖母很近,讓她聞到它的香味。她常常忍不住接到懷里,臉對臉看著。這時她的神情是嚴(yán)肅的。它一潭清水似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閃爍,突然,兩只前爪舉起,一下抱住了她的脖子。外祖母瞇上眼,足足有好幾分鐘。她和它一塊兒晃動著,瞇著眼。

      十天快要過去。想一想送走它的日子,這座小院會多么空蕩。壯壯每天都來,告訴我們一些事:小葡萄園里的老人一喝上酒就忘了別的,這小家伙差不多就是我們的了。我沒有說外祖母的決定,只是看著它。它偶爾出神,向著東北方向走幾步,然后停住。壯壯對它細(xì)聲細(xì)氣地說:“這是你的家。你知道長大了總要離開媽媽,不是嗎?”

      第九天的時候,我和“花虎”去林子里走了很久。我們沿著當(dāng)年和小獾胡走過的路線往前。它不時低頭嗅著,然后仰臉看我。我聽說它們有一個最大的本事,只要嗅一下,就能得知這里發(fā)生的故事。如果真的這么神奇,那么它的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只可愛的貓、一個人??墒沁@林子里來來往往的各種動物和人太多了,它心里能裝得下這么多故事嗎?在那棵濃旺的石楠樹下,我再次看到了一個破舊的草窩,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主人。它坐在草窩旁嗅著,沉思著,神情凝重。

      回家時已近黃昏。飯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小院?!盎ɑⅰ边€沒有進門就卷著小舌頭,一陣小跑走在前邊。它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它頂開小柵欄門,無比驚訝地看著從屋里走出的人:媽媽。我大步跑過去。媽媽一手?jǐn)堊∥?,一手將挨近的小家伙擁在懷中。它舔媽媽的手,整個身體擰成了花,仿佛早就是老朋友了。我讓它做一些嫻熟的事情:握手、站立和跳躍、取物。媽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它太聰明了!”

      我對媽媽說出了外祖母那個令人痛苦的決定,她沒有說什么。好像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我說:“我和壯壯會經(jīng)常送它去葡萄園,就算我們和那個老人一起養(yǎng)的,這總可以了吧?”這個理由是我在林子里想出來的,也是最后的辦法了。我希望媽媽能幫助我。我一再重復(fù),她說:“讓我們試試看?!?/p>

      這天夜晚月亮很大。我們就像過中秋節(jié)一樣,在小院里擺上木桌?!盎ɑⅰ毕翊蠹乙粯?,也在桌旁占據(jù)了一個位置,而且坐得很直。媽媽對外祖母說:“它的餐具在哪兒?”還沒等她開口,我就把屋角的一個陶碗和瓷碟取來,放在它的面前。媽媽給它夾菜,又在另一個缽里添了湯。可它并不用餐,而是等我們端起碗時,才輕輕地舔食缽里的湯。它吃東西的聲音非常小。外祖母在媽媽耳旁說:“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p>

      晚飯后我們都不想回屋。媽媽每次回家都要講講園藝場里的事,然后才是我和外祖母談家里的事、林子里的事。媽媽趁這時說出了我的主意:與小葡萄園的老人合養(yǎng)“花虎”,這樣就是雙份的責(zé)任了。我靈機一動,插話:“還有壯壯,三家一起。”

      外祖母比誰都聰明。她未置可否,只微笑著看“花虎”。它并沒有離開自己的位置,像一個人那樣安坐,聽大家說話,眼睛隨說話人的改變而移動。它與外祖母對視,那目光終于讓她受不了,她只得離開座位將它抱起,像以前那樣把下巴抵上它的額頭。

      媽媽拉著我的手到一邊。她看著空中的月亮,說:“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沒有。”

      藍(lán)色山影

      我與“花虎”形影不離的日子開始了。“你倆去哪兒了?”“你倆該吃飯了!”“你倆別鬧了!”這是外祖母掛在嘴邊的話,她總是將我們連在一起說事兒。事實上也是如此,因為我們在一起待的時間太長了。除了白天要一塊兒玩、干活,夜里還要靠在一起睡覺,就和小獾胡當(dāng)年一樣。外祖母對它心疼卻也刻板,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貓是炕上物,狗是地上物?!币馑际?,狗不應(yīng)該在炕上睡覺??伤M管這樣說,也還是讓它蜷在炕上,和我一塊兒撫摸它,還像過去那樣講故事。她為了表示自己仍舊是按規(guī)矩辦事的人,就加一句:“它還小。等它長大以后,再到下邊睡?!?/p>

      夜晚變得有趣,變得像一個個節(jié)日。因為有了外祖母的故事,就什么都有了。有的故事多少有點重復(fù),我知道這種重復(fù)是必需的,因為她還要照顧到剛來的“花虎”。它聽得十分專注,沒有一次表現(xiàn)出煩膩和走神,總是靜靜地聽著。我如果聽到了熟悉的部分,就能提前知道下面的情節(jié),這時就會看一下它的表情,于是看到了一個目不轉(zhuǎn)睛、頭稍稍探向前邊的故事迷。它聽到高興的地方搖頭晃腦,就差沒有鼓掌了。我不得不小聲問外祖母:“難道它真的聽懂了?”她反問我一句:“你真的聽懂了?”我的臉火辣辣的。

      外祖母,仍然要說到外祖父。那個男人令我著迷,我知道這個人對我異常重要:沒有他就沒有我。這是我判斷對我是否重要的一個簡單方法,即推論一下,這個人的存在,能不能決定我的存在?這樣推算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許多親人太重要了。外祖父是一個純潔而又堅強的男人,無比英俊。外祖母愛著的男人肯定是英俊的。他勇敢、正直、有信仰。最吸引我的還有一件大事兒:他無比熱愛或喜歡動物。他喜歡各種動物,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外祖母講起了一只早產(chǎn)的小羊:外祖父當(dāng)時正處于十分焦灼的日子,因為他正在為前線抗敵的戰(zhàn)士籌措槍支;但即便這樣,他還是親手飼喂那只小羊,怕它凍壞,夜里把它抱到被窩里睡覺。

      我聽到這里,一轉(zhuǎn)臉,正看到“花虎”亮晶晶的眼睛。我拉近了它,對外祖母申請說:“我想親一下‘花虎’?!蓖庾婺格R上轉(zhuǎn)身,伸手擋在了我和它之間:“使不得!”“為什么?”她的手還是擋在那兒:“你姥爺那么喜歡它們,但從來沒有嘴對嘴親過。他是醫(yī)生,知道一個道理,它們和人的口腔細(xì)菌群落不一樣,親了會嗓子痛。”“它的小嘴多么干凈!”我一點都不信?!澳鞘莾苫厥隆:⒆?,我以前就說過,使不得?!?/p>

      “使不得”這三個字是她說慣了的,那等于斷然否決。我只好放棄了。可我心里癢癢的。我要自己想開一點,找個理由,于是就說:“貓和狗的嘴巴一樣,閉上很小,張開很大。我親不動它?!笨墒俏也幌敫嬖V她的是,私下里,無論是以前的小獾胡還是現(xiàn)在的“花虎”,都親過我的臉。如果恰好在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突如其來的一親會讓我流淚,比如我在想爸爸的時候。不過我們真的沒有嘴對嘴親過,因為外祖母總說“使不得”。

      白天和它一起去林子里。因為它的陪伴,我可以走到兩百步之外。在林隙間的草地上,陽光把它渾身照得亮燦燦的,它仰臉瞇眼的模樣真是讓人受不了。我一湊近,它濕漉漉的鼻頭和嘴巴就會印在我的腮部,我趕緊說一句:“使不得?!蔽覀儽荣惻懿剑谷荒芟褚黄バ●R那樣跳騰,兩只耳朵向后貼緊,唰唰沖到了前邊。我又和它比賽爬樹。這一次它甘拜下風(fēng),坐著看我爬上了一棵大楊樹。它在下邊呼喚,我卻被遠(yuǎn)處那片藍(lán)色的山影迷住了。那是爸爸的大山。

      我想象他再次歸來的日子,一定該是冬天了。踏著一地銀霜或大雪,他走啊走啊,走上兩天再加半個夜晚,才能踏進小院。他第一眼看到的會是“花虎”,他會抱住它,讓它熱乎乎的身體溫暖自己。我會盡可能讓他和它多親近一會兒。

      雨后采菇

      夏末雨后,經(jīng)過一天好陽光,正是采蘑菇的時候。外祖母讓我留下看門,然后包上頭巾,提上柳籃去林子里了。她要去的地方遠(yuǎn)不止二百步遠(yuǎn),因為她什么都不怕,更沒有迷過路。她在這方面比得上采藥人老廣,膽子和獵人差不多,可以獨自一人走穿整片大林子。外祖母心里的故事多,其中有一半是親身經(jīng)歷的。她叮囑我?guī)拙洌鸵鲩T了。“花虎”站在院子當(dāng)中,看看我又看看她,兩只前爪踏動不停。我說:“你也去吧,當(dāng)個警衛(wèi)?!彼牰?,高興得跳起來。

      她領(lǐng)上它走了。我在門口看著,恨不得追上去。沒有辦法,必須留在家里。

      屋子外邊傳來一陣陣鳥叫,好像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的鳥,那真是各種各樣,我知道它們大大小小,花花綠綠,在林子里玩得快活極了。我以前問過壯壯:林子里什么鳥飛得最高?他答:云雀。我說:錯了,是鷹。我又問什么鳥最大。他答:老野雞。我說:錯了,是大灰鸛。我見過這種大鳥,它是從北邊什么地方路過這里的,站在水渠邊上比我還高。我還見過一種有大翎子的紅白兩色的鳥,還以為是傳說中的鳳凰呢,急火火地跑回家告訴外祖母,她說是“綬帶鳥”。“沒有比你姥姥更淵博的人了?!眿寢屵@樣說。外祖母不僅知識多,故事多,還能從林子里帶回?zé)o數(shù)驚喜。她找到的果子、野蜜、光滑的小貝殼,能讓人高興得蹦起來。她有時還能帶回一只比毛茸茸的小雞還要小的鵪鶉,比雞蛋還要小的刺猬。這些活靈靈的小動物讓我忘掉一切,連覺都不想睡了??上龓臀野阉鼈兾勾笾?,就一定要放回林子里。只有一次是個例外,她帶回家一只剛長出一層絨毛的小麻雀,一點點養(yǎng)大,可是當(dāng)我們像過去一樣將它放回林子時,它卻無論如何不肯:轉(zhuǎn)一圈又飛回來。就這樣,這只麻雀一直在小院里進進出出兩年多,最后才飛走了。

      我正聽著鳥兒吵鬧,想著一些事情,突然被一聲槍響驚到了。我跳起來,跑出院門。槍聲又接連響了兩次,就在北邊不遠(yuǎn)。我馬上想到了外祖母和跟在她身邊的“花虎”。來了獵人?不過他們只在秋天才到林子里來。我想迎著槍聲跑過去,可又不能扔下茅屋。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無法待在家里。

      我把屋門和柵欄門關(guān)好,然后向北跑去。再也沒有聽到槍聲。地上真的有了蘑菇,可我無心采它。外祖母要采的是最肥的松蘑或柳菇。一只老獾懶洋洋地從前邊的荻草叢里走過,我喊了一聲,它止住了步子,閉一只眼睜一只眼看了看,然后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了。棕色草兔搖著雪白的尾巴,箭一般射向遠(yuǎn)處。在一棵老橡樹上,我看到了一只打瞌睡的貓頭鷹,它銀灰色的大臉真好看。我知道這時候它有點傻傻的,但并不想捉弄它。我喜歡它的模樣,這一次就近看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外祖母走到了哪里。老野雞的叫聲好像在發(fā)出召喚,我總是不知不覺地迎著它的叫聲走去。以前有好多次,我和壯壯試過,只要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就會碰見想不到的好運氣。比如我們用這樣的方法找到過野葡萄、大花紅果,還有從未見過的彩色大鳥。老野雞喊:“渴??!渴?。 蔽覀兟犃司陀X得口渴,就要不停地摘野果子吃,所以每次從林中出來都染成了紫嘴唇。這樣往前走了一會兒,老野雞的叫聲依舊很遠(yuǎn),這是它們的魔法。我迎著它喊:“渴??!渴?。 ?/p>

      正喊著,突然前邊的灌木搖晃起來,跳出來的是“花虎”,它飛一樣躍出。它撲到我身上,緊緊抱住了我的腰。它不停地親吻我的臉,我躲閃著,嘴巴還是被它碰到了。它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轉(zhuǎn)身在前邊領(lǐng)路,跑遠(yuǎn)一點又折回來,跳著,歡呼著。

      外祖母的花頭巾在樹隙里閃動。她手中的籃子已經(jīng)裝了滿滿的大蘑菇,全是金黃色的好東西。我離老遠(yuǎn)就喊:“我聽見打槍了!”她看看東北方向,伸手指了一下。我放輕腳步走過去。

      原來那會兒她和“花虎”正在低頭采蘑菇,“它也是干這個的好手,”她說,“它總是比我早一步發(fā)現(xiàn)蘑菇,站在跟前等我去采,有時還會叼過來?!蓖庾婺笓崦嬖V我,“正采著,從那邊躥出幾個人,扛著獵槍。他們用槍指著我,指著它,我趕緊護住了它。”外祖母說著,呼吸急促起來。

      “怎么回事?”我著急了。

      “他們大概是‘黑煞’一伙的。好生生的林子啊,被他們糟蹋了。他們罵人,還把我的蘑菇倒在地上,問我剛才看見了什么。我說,看見了蘑菇。他們用腳踩踏蘑菇,就差點兒沒有動手打人了。這時候其中的一個往天上一指,那兒飄著一個白東西,他們就迎著它跑去了。他們一直往天上打槍,打了好幾槍?!?/p>

      我愣住了。“花虎”看看外祖母,又看看我。它那會兒肯定嚇壞了。我說:“也許他們遇到了妖怪?”

      “他們胡作非為,可比妖怪壞多了?!蓖庾婺噶闷鹨陆蟛敛聊?,準(zhǔn)備回家了。

      命令

      從那以后,外祖母再也不到林子里采蘑菇了。我們小屋周邊也有蘑菇,但不像林子深處那么多。以前我們總是采來很多蘑菇,曬干交給老廣,他會帶到村子里賣掉,再給我們捎回一些日用品。

      天開始涼爽了,秋天快來了。多好的季節(jié)啊,外祖母卻阻止我和“花虎”去林子里。所有的野果都熟了,許多野物也在等我們,它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我和“花虎”,有時候我們正在樹下玩,大鳥就故意投下橡子打我們的頭,真疼啊。這個秋天就生生被那些打槍的人糟蹋了。老廣來過幾次,他帶來一些嚇人的消息,說一聲“大嬸子啊”,然后就講海邊發(fā)生的事情?!啊谏贰痛螋~人干架了,看魚鋪的老頭趕去拉架,被‘黑煞’一頭撞斷了好幾根肋骨。他那一伙提槍拿棍的,一路喊啊打?。 ?/p>

      老廣講這些的時候,外祖母就把我和“花虎”支開,說:“走去,小孩子家自己玩去?!笨晌疫€是聽到了不少。我最恨的就是那個又矮又黑的兇神,恨死了他。我常常想起他用槍指著外祖母的樣子。

      就在老廣走后的一天,壯壯爺爺突然渾身大汗跑進了我們小院:他從來不到我們家來,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說出的話差點把我們嚇壞。外祖母張開的嘴巴長時間合不上,有些發(fā)呆。壯壯爺爺不得不重復(fù)一遍剛才的話:從上邊傳下來的,說是統(tǒng)一下了打狗令,要在三天內(nèi)殺掉所有的狗,別人下不得手,“黑煞”那一伙從南邊村子開始動手。

      我的頭蒙了。外祖母聲音發(fā)抖:“那,那你園子里的狗,還有,那只小葡萄園里的狗怎么辦?”“這是‘工作犬’,場里說一個園子留一只?!?/p>

      外祖母坐在了地上。壯壯爺爺去拉她,沒有拉起來。我們一起把她攙起來?!盎ɑⅰ惫霸谒膽牙?,一動不動。壯壯爺爺盯了它兩眼,背過身去。我的頭一直蒙著,好像聽到林子里全是哭號的聲音,仔細(xì)聽聽,又消失了?!霸趺崔k怎么辦?”外祖母只低頭重復(fù)這一句話,一直在說,說個不停。

      天黑下來,壯壯爺爺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屋里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都不說話,也忘了做飯和吃飯的事?!霸趺崔k?”這句話鉆到了我的心里,在那兒不停地喊叫??斓缴钜沽?,有人推門進來,不是別人,正是小葡萄園的老人。他急急送達(dá)的還是同一個消息,說:“‘黑煞’撒開人馬了,估計這兩天就會干完。園藝場和林場都接到信兒了,多余的一只不留?!彼f著,狠狠點一下頭:“林場的那個副場長是當(dāng)過兵的人,他養(yǎng)了兩只大黃狗,有人要他除掉一只,他說:‘來吧,誰敢動它們一根手指,我立馬就把他斃了!’他是說到做到的,他早年上過戰(zhàn)場?!?/p>

      我對那個場長欽佩到了極點。

      老人和外祖母商量各種辦法:將“花虎”送到外鄉(xiāng)藏起,找人求情。什么辦法都想了一遍,最后覺得都沒用。我哭出了聲音,外祖母立刻喝了一聲:“閉嘴!”我立刻不哭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嚴(yán)厲過?!盎ɑⅰ本o緊伏在她的腿上。夜越來越深了,已經(jīng)快到凌晨。老人在屋里走著,慢慢轉(zhuǎn)過身說:“大嬸子,我倒有個主意,也許不太靠譜。你看,是不是帶它去河西?誰見了它都得心軟!那個場長如果收留了,誰還敢動它?”

      我跳起來。外祖母低下頭,摟緊了“花虎”。屋里靜得嚇人。天快亮了。老人還是在屋里走個不停。外祖母開始往頭上包那條花巾,又找出一根帶子,是牽“花虎”用的。要去河西了,要走很遠(yuǎn)的路,可再遠(yuǎn)我們也不怕。她轉(zhuǎn)頭看著我,大概想讓我留下看家??晌乙欢ㄒ退黄?。她沒有說什么。是的,這時候家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我們剛要從屋里出來,柵欄門就啪啦一聲被撞開,闖進來的是兩個男人,一個手提了棒子,一個端了獵槍,是“黑煞”的人。那個提棒子的誰也不看,指著“花虎”對外祖母喊:“聽說了吧?這是命令!”外祖母用身體擋住瑟瑟發(fā)抖的“花虎”,大喊大叫起來。我聽不清她在喊什么,只覺得血涌到頭頂,反身護住了“花虎”。另一個人把槍端平了,咬牙噘嘴,在我和外祖母之間轉(zhuǎn)著,只想找個機會開火。

      外祖母干脆把整個身體伏到了“花虎”身上,聲音一點也不抖了,盯住他們說:“來吧,除非你們連我和外孫一塊兒殺了?!?/p>

      老人跳著,擋在那兩個人與我們之間,不停地擺手,說了什么,一句都聽不清。那兩個人進一步退一步,無法下手。端槍的人最后把槍背了,掐著腰說:“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頭兒知道了,他會讓你們自己把活兒干了?!闭f完一擺手:“走!”

      去河西

      我們出門了。外祖母抱起“花虎”,走得踉踉蹌蹌。身后的柵欄門沒有關(guān),一切都不管不顧了。小葡萄園的老人陪我們走了一程,指點著林場的方向,然后又匆匆往回趕。他不放心雙雙。天還沒亮,灌木和葛藤幾次把我們絆倒?!盎ɑⅰ钡难劬υ谝估锪辆ЬУ?,它看一天星星,好像淚水蒙蒙。外祖母不說一句話,一直疾走。

      天亮了?!盎ɑⅰ睆耐庾婺笐阎袙瓿?,一直不離我們左右。外祖母給它系上脖扣,牽著它。我看著不發(fā)一聲的外祖母,心怦怦跳。林場就在河西,要設(shè)法過河才行。河西就是真正的遠(yuǎn)方了。我一路都在想那個即將見到的人,那個養(yǎng)了兩只大黃狗的副場長,想著他那句又威風(fēng)又霸氣的話。他一定是特別喜歡狗的人,他一定會收留“花虎”。一個正常的人怎么會舍棄它,眼看著它落在“黑煞”手里?我不相信。

      太陽升到了大樹半腰,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久。外祖母不時地看看太陽,擔(dān)心走錯了方向。只要一直向西,就會找到那條河,過了河,再找林場場部就容易了。樹木越來越高,從南邊吹來的風(fēng)好像也變大了,一股濕氣撲在臉上。外祖母站住了,輕聲說:“聽。”聽到了,啊,那是隱隱的流水聲。我跑起來。

      第一次看到這條大河。不太高的堤上長滿了大小樹木,堤內(nèi)是密密的蒲葦。各種水鳥在飛,水里有嗵嗵跳魚。我們到處尋找河橋,先是向北走了一段,然后又折向南。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是一條窄窄的木橋。小橋走上去滑滑的顫顫的,“花虎”卻一下子高興了許多,仰臉看我們,跳躍了幾下。過了河,遇到一個背了青草的老人,外祖母趕緊向他打聽場部怎么走。老人往西北方指一下:“過了那片柳林就到,不遠(yuǎn)了?!?/p>

      還沒有走穿柳林,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很大的院落:差不多全是紅磚平房,靠西邊墻根有一座兩層樓房,也是紅磚壘成的。院里人來人往,有人一見“花虎”就站住不動,張大嘴巴看著。外祖母說是找副場長的,有人就說:“噢,鄭擼子?!蓖庾婺钢x過他們,往樓房那兒走去。

      在樓旁的一座小平房里,我們見到了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眼男人,有四五十歲,衣衫有些臟。外祖母說:“鄭場長您好!”他一皺眉頭:“找我?干什么的?”外祖母好像有些慌。她用力鎮(zhèn)定自己,從頭開始說。他不作聲。我聽到了狗的哈氣聲,發(fā)現(xiàn)“花虎”警覺地往一旁望著。鄭擼子還是不說話,起身出門。我們趕緊跟著他出來。

      原來小屋旁就是一個很寬敞的狗窩,從里面出來兩只大黃狗,沖著我們叫起來。主人做一個威嚇的手勢,它們立刻不出聲了,發(fā)出“哼哼”的聲音。

      鄭擼子蹲下來看著“花虎”,還是不吭一聲。外祖母說“求求您”“全靠您了”,我也隨上說這樣的話,差點沒有哭出來??墒沁@個男人還是沒有一聲應(yīng)允。我哭了。他不理我。這樣過去半個多鐘頭,他站了起來,同時把披的一件大衣撩到一邊:我和外祖母都看到了他腰上的一把短槍,也像自制的“雞搗米”。他把牽“花虎”的繩子接到手里,系到一邊的木樁上。外祖母臉上流下了兩行長淚。我明白,鄭擼子收下了“花虎”。

      “它要會說話多好??!不過它什么都懂!”外祖母一邊說,一邊給鄭擼子作揖鞠躬。

      “放我這兒就得了,嗯!”他拍了拍腰上的槍,然后罵了一句嚇人的粗話。

      槍聲

      我們回到茅屋已經(jīng)是半上午時分,發(fā)現(xiàn)屋后屋前都站了拿棒子和背槍的人。他們一見我和外祖母就大呼小叫起來。從一旁走來一個人,這人走路無聲無響,是“黑煞”。他盯著外祖母,說:“今兒個找不到,我會讓山里那個人回來找,你信不信?”他掐著腰,比外祖母還要矮一截,兩顆板牙扣緊下唇。

      外祖母冷著臉回道:“他還沒見過它一眼呢。我們剛剛也是到林子找它的,是你的人把它嚇跑了。”

      “黑煞”朝一邊的人喊:“這好辦!咱有槍,有棒子有刀,還跑得了一只畜生?”說著伸手狠狠點一下外祖母的額頭,“你給我等著!”

      他們走開了。我們在外面站了很長時間才回到屋里。家里已經(jīng)被翻遍了,地上全是跌碎的碗碟。外祖母臉上有了一絲笑容。我知道她的一顆心放下了。

      兩天后壯壯和爺爺、小葡萄園的老人,都來了。當(dāng)他們得知“鄭擼子”收下了“花虎”,高興極了。他們走后老廣也來了,一進門臉就陰著。我告訴了他前后經(jīng)過,他這才吐出一口氣。他罵起來,說南邊村子、四周的村子,這兩天都在打殺?!澳嵌际恰谏贰娜耍菽?。狗的主人罵、跪下求情,都沒用。有的人家把狗趕跑、把它們打跑。它們戀著主人還要回來,結(jié)果就被逮到了。那些人在街上放槍,從巷子兩頭圍堵。一些狗被逼進了林子,他們就追到林子里?!?/p>

      老廣走后沒過一天,又有幾個背槍的人來了。他們搜尋不著,就鉆進林子里去了。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近近就傳來槍聲。那槍聲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從上午響到下午。半下午時沒了槍聲,可是停了一會兒,突然又有一陣槍聲。我和外祖母一直站在院子里。“不知是誰家的狗跑到了林子里。它們和孩子有什么兩樣?”外祖母摟緊了我,又問一句:“有什么兩樣?”

      天黑了。外祖母禱告:“老天爺保佑它們吧?!碧鞛鹾跒鹾?,一天星星出來了,我們回到家里。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隨便吃了一點東西,正要上炕睡覺,門被拍響了。原來是媽媽匆匆趕回,她一進門就找“花虎”。當(dāng)她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一下坐在了地上,說:“嚇?biāo)牢伊??!?/p>

      天亮?xí)r老廣又來了,他告訴我們:“黑煞”一伙一整天都在林子里。“林子這么大,它們會逃的。”外祖母說。老廣點頭:“‘黑煞’火了,喊來不少獵人幫忙。它們往東往西逃,有的跳進海里河里。那些獵人也不會有好下場!不會!”外祖母說:“不會!”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我和外祖母都聽到了馬達(dá)聲。出了院門一看,有人騎著摩托車駛過來。近了,認(rèn)出是鄭擼子場長。我的心狂跳起來,外祖母的臉一下變得煞白。他跳下車就喊:“你們的狗,回來沒?沒?這東西戀家,半夜把拴繩咬斷了!”

      外祖母扶住了樹,說話好費勁兒:“是什么、時候?”

      “昨天一早看見的,昨天?!彼掷锱e著半截繩子。

      “老天,求您好好想,它是什么時候跑的?”外祖母頭向前探著,抓過那截繩子,神情有些嚇人。

      場長甩手:“我半夜起來看過,它還在哩!肯定是快亮天的時候!”

      外祖母看著北邊。我知道她在想槍聲響起來的時間。我也想過了,如果那時候“花虎”跑回這里,槍聲早就響過了,從時間上看整整晚了一天一夜!我跳起來:“它不會有事的,它一定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外祖母大概也算出來了,連連咕噥:“它的命硬,大恩人哪,也許它過了這一關(guān)。我們守在這里,它要回來,就是半夜我們也得送給您!您是救命的菩薩!”她給場長深深地鞠了一躬。

      場長罵咧咧的,跨上摩托,對外祖母說:“那倒木(沒)有什么!”馬達(dá)突突地響起來。

      外祖母一直目送他,沒了影子,才想起去擦眼睛。她牽上我說:“孩子,記住,這是最后一次。我們今后再也不能收養(yǎng)它們。”

      我點頭,淚水涌出來。她說:“我們不能收養(yǎng)它們。記住。你要發(fā)個誓?!?/p>

      我擦著淚花:“我發(fā)誓。”

      不可抗力

      關(guān)于“花虎”的故事還沒有完。我知道,它一直在一個地方,在一個能聽到和嗅到我們的地方藏著。我和外祖母夜里常常被風(fēng)吹草動給驚醒,一抬頭看見它回來了:一身露水,沾了草葉,站在小院里。外祖母伏在窗前,揉揉眼睛,它又不見了。我白天有一多半時間在林子里,外祖母叮囑:“去吧,說不定真能看見它。它不會在大白天回家的。”

      我后來還去過兩次林場,場長和兩只大黃狗還在。他讓我回去告訴外祖母:無論它回到哪一邊,都要打個招呼。這個人真好,喜歡它、牽掛它。

      就這樣等待,懷著一絲希望。我去壯壯爺爺那兒,去小葡萄園里,他們都和我們一樣懸著一顆心。沒有它的消息,還是沒有,一直到現(xiàn)在。我后來再也不愿提到它,因為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尾?,F(xiàn)在我更不愿講,因為要躲開融融。它那雙聰慧的眼睛會領(lǐng)悟一切。

      我回憶往事,搖著頭,對家人嘆氣。我說:“從小獾胡以后,我又有過好多小動物,最后都放回了林子里。那比較容易,比如小鳥和刺猬等?!ɑⅰ粝碌慕逃?xùn)太深刻了,那種痛是無法忍受的。我不敢肯定它有一個可怕的結(jié)局,不過最難過的是不知道結(jié)局。我后來犯的錯誤、致命的錯誤,是因為違背了誓言?!?/p>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我們一再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全都因為違背了在外祖母面前立下的誓言。為什么這樣?為什么?事后很久,直到現(xiàn)在,我都在反復(fù)追問。

      有一次,我不經(jīng)意間從一份合約書上看到了一句話,讓我心頭一顫。這是一個特別的條款,上面寫道:“當(dāng)本合約遇到不可抗力時,即可中止執(zhí)行。”我盯視了一會兒,又找到其他合約,發(fā)現(xiàn)所有的合約都有一款類似規(guī)定。我明白了:既是合約就必須遵守,但除非是其中一方碰到了難以抵抗的某種因素。是的,無法抵御、不可抗?fàn)?,在這樣的時候,棄約即是可以理解的。我有點沮喪,說:“我,我們,正是遇到了這樣的‘不可抗力’?!?/p>

      毫無異議,也不是狡辯,不是自我寬恕,真的是這樣。無論當(dāng)年在小葡萄園遇到“花虎”,還是后來;明知會有失去的危險,卻還是要領(lǐng)養(yǎng)、要擁有。那一刻我們真的遇到了一種強大的“力”,這就是“愛力”。這比喜歡還要超出不知多少倍。比如當(dāng)年在小葡萄園里看到的那個小家伙,它讓人完全無法拒絕,無法割舍。這種“愛力”真的大到了無法抵擋,成為一種“不可抗力”。

      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和家人又以同樣的原因,再次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那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星期天,我們起早到山下公園,卻正巧遇到了一個朋友。早幾步晚幾步都不會碰到,因為這是他移居前最后一次路過這里。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對方的神色不對,交談才知,原來他馬上就要離開,卻無法帶走一件“寶物”?!笆裁礀|西?”我問。他嘆氣,搓手,抿抿焦干的嘴唇:“一只小狗?!?/p>

      原來他今天早晨是來和它道別的。“你們沒有見它,你們,算了。不說了?!彼难廴t了。

      被一種好奇心驅(qū)使,我們極想看一眼那個“寶物”。我們一起返回原路,來到山下一座小屋。屋旁是藤類植物,還有幾棵茂盛的木瓜樹,像是看山人的居所。進屋后馬上明白了朋友為什么要那樣稱許:啊,它竟然是這副模樣!不知是什么品種,只一眼就被牢牢地吸引了。也許所有動物中,都會有一些珍品和極品,它們太特異太完美了。

      小家伙渾身淺灰色,只有兩只耳朵是深棕色,很胖。那雙眼睛讓人想到一個聰靈的孩子,竟長了金色的眼睫毛。它沒有一刻安靜,對所有人都親近,仿佛有使用不完的激情。我那一刻被它征服,一直目不轉(zhuǎn)睛。這種感覺是極少有的,如果有,也要追溯到幾十年前,就是當(dāng)初遇到“花虎”的那一刻。

      朋友抱住它,久久依偎。他用這種方式再次告別。就在這時候,我對主人說:“我,哦,我會養(yǎng)好它的?!币痪涑隹?,馬上得到了家人的急切呼應(yīng),而且說得更多,一邊說一邊用目光激勵我。朋友馬上站到了我們一邊,并且直接把它塞進了我的懷里,然后開始向主人懇求。

      小家伙在我懷中安靜了一刻,轉(zhuǎn)頭看看,想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真是奇跡,它從我們見到的那一刻就不曾靜下來,這會兒卻在懷中一動不動。它在等待一聲關(guān)乎命運的宣布。

      朋友說得很多。就出于對朋友的信任,主人最終把這件“寶物”授予了我們。一切就這么快地發(fā)生了。在整個過程中,還有接下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幾乎沒有再想其他,只是幸福和幸運,只是感動。

      總之,仍然是因為一種“不可抗力”,我們再次忘掉了一切。

      小來

      “一個小家伙來家里了。”我一路咕噥著這句話。真的是這么回事,我們有了一位新的家庭成員。我從這反復(fù)念叨中抽出兩個字,作為它的名字:“小來”。我這樣叫時,它愣愣的,灰藍(lán)色的眼睛微微一轉(zhuǎn),腦袋歪著,懵懵懂懂的樣子。只是半天的時間,它對新的名字就欣然接受了。我對它解釋說:“小孩子總有一個大名。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p>

      “小來”靜止不動時,就像一只玩具熊。可它難得不動,就像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早晨,一天到晚活潑得令人吃驚。這與記憶中的所有動物都不同。我經(jīng)常驚異于它們的單純與熱情,有時會在這比較中陷入困惑。不同生命間的差異如此之大,人與動物、人與人,竟這樣懸殊。使人費解的是,它們難以耗盡的巨大激情到底來自哪里,又為何源源不斷地迸發(fā)出來。我們對這種生命奇跡習(xí)以為常,也就渾然不覺,好像它們本該如此。

      我與它們一起的經(jīng)歷中,從未遇到一次背棄和傷害。有人可能認(rèn)為它們沒有傷害的能力,錯了,它們的能力大到不可想象;但它們的詞典里沒有“背叛”。這也許超出了人的認(rèn)知范圍。它們即便在游戲和頑皮時,也局限于愛的邊界。我們也許一度能夠做到,但這往往屬于童年時代,一個特殊的時段。這正是人生的基礎(chǔ)和開始,其意義如同一座建筑:基礎(chǔ)越是堅實,整座大廈也就越是高聳。

      深深地愛著,不求回報。愛即便化為欲望,也是極好的部分。我們在與動物的相處中,極其享受這種無私的愛。有時候我們會在某個瞬間陷入深深的疑惑:它們憑什么、為什么要這么深深地、始終不渝地愛著我們?回答是它們依賴我們,要索取食物和其他。答案卻難以到此為止,因為經(jīng)驗中并非這樣。也就是說,它們對我們的依戀和愛,毫無功利的部分仍然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也是同樣,愛它們的神色,它們的形體,它們的全部,這種愛也是無以言表的心靈之需。這種急切的和不可替代的愛,有時會使我們失去理性。而理性并不總是良性的,它也會讓我們壓抑和舍棄強烈的情感。而情感的價值常常是無價的。我們在許多時候,的確值得為情感去做出犧牲。

      我們?yōu)榍楦凶龀鲞^犧牲嗎?搜尋一下記憶,如果有,那一定是對人生的最大安慰,是永遠(yuǎn)不會后悔的。在深夜,聽著門外不安的躁動、一陣陣的哼唧聲,會有些內(nèi)疚:“小來”因為不能進到臥室而焦急和生氣??墒菦]有辦法,它一旦與我們同室,我們也就無眠了。夜里只好委屈它一下,分居兩處。沒有辦法,它竟在很長時間里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這樣的夜晚,我會想起前半生關(guān)于它們的經(jīng)歷、所有的故事,特別會想到自己對它們的虧欠,因此而耿耿難眠。

      我會想起外祖母在失去“花虎”時的一番話。那些下殺狗令的人有一個堂皇的理由,是為了“節(jié)省糧食”。外祖母盯著夜色問:“誰的糧食?”然后答:“我們的?!庇謫枺骸八麄冋娴哪敲丛诤跫Z食?”再答:“不,他們不胡作非為,怎么會餓死那么多人!”

      我對外祖母的話堅信不疑,一生都會確立這樣的認(rèn)識:有愛的人才有無數(shù)的糧食。

      睡不著,“小來”的哼唧聲越來越大。實在受不了,打開門。它簡直是撲到懷里的,一邊哼唧一邊親吻我的臉頰。它獲得了怎樣的幸福,簡直無法形容,因為只有它自己說得明白。我只能緊緊摟住它,在心里問:“為什么?我們真的有那么可愛嗎?”

      經(jīng)歷四次

      已經(jīng)許久了,我在午夜經(jīng)常會做一個夢:一匹小馬越過萬水千山,歷經(jīng)千難萬險,跑啊跑啊,汗水淋漓,差不多就要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它一直跑著,原來它在逃避死亡:后面有一個追趕的惡魔,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兇惡無比吞噬一切。這匹小馬跑啊跑啊,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大山。一個渾身瘦削的男人站在山下,他伸開滿是血的兩手抱住它。小馬偎在男人懷里。

      夢中醒來,總是充滿疑慮,最后認(rèn)定那匹小馬就是“花虎”,而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

      我知道自己總在為那個故事尋找結(jié)尾,為了這一生的牽掛。我相信,外祖母在世時也和我一樣,一直在揪心地猜測那個結(jié)局。我們都害怕去想另一種可能,那是不可接受的。

      我對家人說:“這幾十年里,我經(jīng)歷了四次?!薄八拇问裁??”我壓低聲音:“殺狗令?!蔽也粫谶@樣的事情上說謊。這當(dāng)然是真的,無論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會抽疼。我只想說:下達(dá)這個命令的人,一定不得善終。他們會受到詛咒。

      這詛咒,那些人聽到了嗎?深夜,多么安靜,那些人應(yīng)當(dāng)聽到。

      “外祖母可能經(jīng)歷得更多吧?”“她去世前經(jīng)歷了兩次,”我有點說不下去,“這樣,就明白她為什么讓我發(fā)誓了?!蔽⑷醯囊构饫?,我仿佛看到了外祖母眼里的淚花。記得后來母親回憶外祖母,再次說到了林子里的槍聲,她說:“好在這些年里沒有了,以后大概也不會有了。”我那會兒低下頭,未置可否。母親在安慰我,她其實并沒有這么樂觀,也沒有這么天真。母親沒有說出的是:一定還會有,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說不出。

      我最難忘記的是父親的匆匆趕回。那已經(jīng)是“花虎”離開很久了,他從山里回來,外祖母一直瞞著他??墒撬谷恢懒?,陰著臉說:“‘黑煞’他們一直欺負(fù)老百姓,可小動物們連老百姓都不如,它們豈止‘手無寸鐵’,簡直是最無助的。能對它們下手,就是最殘忍、最卑鄙、最膽小的惡魔!”他說得兩手顫抖,指著夜色:

      “書上記載過幾樁這樣的事,一些惡魔在大開殺戒前,先要屠殺無辜的動物,這等于提前演練!”

      當(dāng)年我對外祖母和父親的話雖然難忘,卻無更多理解,而后才有了驚心的體味。我忘不了外祖母當(dāng)時的叮囑:“爸爸的話在家里聽聽就好,不要說出去?!?/p>

      我將這叮囑和爸爸的話,都一塊兒裝在了心里,只是沒有說過。

      夜已經(jīng)很深了。盡管我把聲音壓得很低,還是被門外的“小來”聽到了。它長時間臥在門口,用爪子輕輕地、節(jié)奏分明地拍打著屋門。我不再吱聲。這樣過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就將門打開一道縫隙。又是無比熱烈的兩爪、濕漉漉的鼻頭。我擁不住它。

      你的笑容

      由于“小來”的到來,我們家里變成最能吸引孩子的地方。左鄰右舍都知道了一個奇美之物,先是一些孩子,接著連家長也趕過來。他們都要親眼看一看,并且一進門就發(fā)出驚嘆,然后長時間不愿離開?!靶怼庇幸桓贝蟠筮诌值男愿?,對所有人都沒有陌生感,更無提防心。它與他們親熱的樣子,一如同我們的。

      “它會笑呢?!焙⒆蛹议L說。我給它拍下了不止一張照片,留下了它的笑容。

      半年之后,我們接到了一個無法推辭的任務(wù),需要離開一段時間:準(zhǔn)確點說,整整一個秋天都要待在東部半島上。這事有點突然,讓我們一下為難起來。如果是不太長的時間,“小來”就可以托付給鄰居,可是整個秋天的分離,這無論對它還是對我們來講,都有點不可接受。

      最后我們決定帶它一起上路。這個即將到來的半島之秋,因為它的同行而讓人興奮。我們打點行裝,還要為這個小家伙備下一些東西。一個帶小窗的手提箱成為它的旅行居所。

      就這樣,一個終生難忘的秋天開始了。我們的工作緊張而順利,為了方便,我們離開賓舍,直接住到了一位老鄉(xiāng)家里。一幢廂房和半個小院都?xì)w我們使用,這對“小來”而言真是太棒了。它因為寬敞的小院而倍感幸福,這比長時間待在城里那個局促的空間不知好多少倍。我們可以一整天待在外面,因為老鄉(xiāng)能夠好好照護它。沒有人不喜歡它。

      就是那個秋天,一個下午。一點不祥的預(yù)兆都沒有,只記得北風(fēng)有點大,降溫了。我們出門時穿上有風(fēng)帽的衣服。大約下午四點多,我突然覺得一陣口渴,心有點慌,正想到一旁的挎包里取保溫杯,就聽到有人一邊跑一邊呼喊。看到了,那是房東家的老太太,一頭灰發(fā)在風(fēng)中撩動。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有些害怕。

      老太太喘得說不成句子,只伸手往后面指,說:“快,快些!”我們?nèi)蓟帕?,抓起挎包就走。老太太一邊跟隨一邊說,我們終于聽得明白:“小來”正在小院外面玩,好長時間沒有回家,她出門找,見它正玩得高興,跳躍著,咬住了什么叼給她。她發(fā)現(xiàn)它嘴里輕輕含住了一個正在掙扎的小老鼠,一看就知道是吃過藥的?!靶怼焙哌笾人嬖V“小來”這是救不過來的??伞靶怼本褪遣辉阜艞墸煌5貒鴴暝男±鲜蠛呓?,一次次跳起來求她。就這樣過了幾分鐘,“小來”也有了癥狀。

      “它渾身抖,抖,快些!”老太太喊著。

      我明白了,“小來”一定是叼那只小鼠時沾上了毒藥。我問離醫(yī)院有多遠(yuǎn)。老太太說不遠(yuǎn),就在村西邊,是一家礦區(qū)醫(yī)院。

      我們一路奔跑,一頭闖進了小院。“小來”在一條麻袋上躺著,嘴角吐出了白沫,見到我們想爬起來,可是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我把它抱在懷里,不顧一切地沖出門去。我說給自己和“小來”:“不會有事的,不會的!”街上人看見了我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啦啦跟上來。

      終于看到了醫(yī)院大門,離它只有二百多米了。就在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來”眼睛里的光亮暗淡下來。我喊著:“就要到了,咱們就要到了!”它的眼睛睜大一下,看看我們,永遠(yuǎn)地閉上了。

      “小來”就這樣沒了。現(xiàn)在我們只有它的照片,是一張張永遠(yuǎn)微笑的照片。

      對視

      在六十多年的經(jīng)歷中,我失去了一些特異的朋友,“小來”只是其中之一。感激和懷念有時難以遏止,它們駐在心頭,會在某個時刻從腦海里一一閃過。它們的面容,它們的神色,大都是在微笑。多么鮮活的形象,仿佛一招手,就會一個接一個跑到跟前。

      它們需要用力壓在心底。

      如果有人問起它們,我會說些別的。因為這是非同一般的往事,無法悉數(shù)道來。其中不僅有難過,還有深深的愧疚。是這些壓迫著我,讓我無法啟齒,無法述說。它們曾經(jīng)與我一起生活,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從未忘記??赡苁悄挲g的關(guān)系,我漸漸有了一個想法,就是在某一天把它們?nèi)考?xì)細(xì)地記下來,建立一份翔實的生命存根簿。我認(rèn)識到,在信息極度擁擠的數(shù)字時代,遺忘太容易發(fā)生了,所以這樣做是非常必要的。

      除了“小獾胡”“花虎”和“小來”,還有一條叫“寶物”的山東細(xì)犬,它有驚人的智力和奔跑速度;一只叫“美美”的極為美麗的貍貓;一條強壯的大狗“旺旺”;一只性格特異、外表兇悍實則溫情的花貓“小紅孩”。除了這些,還有一些體形更小的動物:兩只鴿子,三只刺猬,一只倉鼠,一只麻雀,一只紅點頦,一只紫色蟈蟈。毫不夸張地說,后面這些盡管體形極小,但是也有性格,有情感。我如果從頭講述它們,也會是一個又一個長故事,這里只好省略。

      所有這些朋友,它們有的走失,有的痛別;有的最后不知所終,有的忍痛放回林野;也有的在病危時節(jié),出于動物們特有的巨大自尊,竟然獨自逃入了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就此消逝。就這樣,我們與它們總是非正常分離,經(jīng)歷一場撕扯之痛。

      這里只說一下那只小小的蟈蟈,它最后的日子。

      因為小時候記憶里有太多的它們:林野里每到夏秋都是這樣的獨唱或合唱,所以直到今天,一聽到這聲音就會想到濃綠的海邊,就回到了童年。還是在那個山下公園里,我得到了一只深紫色的蟈蟈。它來到了居所,可真能唱。我們無微不至地照撫它,將其裝在盡可能大的一只籠子里,還放置了許多綠色植物,喂它黃瓜和胡蘿卜,還去郊區(qū)采它最愛吃的南瓜花。

      就這樣,有它的歌聲簇?fù)?,我幸福地沉湎在林野和童年之中,不知不覺來到了可怕的冬天。暖氣沒來的日子里,我們試著用一塊電熱毯包裹籠子,只在太陽最好的時候才把它搬到陽臺上。我們在等暖氣。只要天稍稍溫暖一點,只要曬一下太陽,它就開始歌唱。它一直堅持著,期待著,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它總是待在籠子一角,幾乎不再進食。

      記得最后的一天是這樣的:它一整天都沒有挪動一下,更沒有發(fā)聲;太陽出來了,陽臺上熱乎乎的,我趕緊把它捧到陽光下。它渾身濃重的紫色在強烈的光線下閃爍,那么美麗,但真的瘦了。太陽照著它,不過是十幾分鐘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它的兩只長須開始活動,雙翅輕輕顫動,竟然歌唱起來。它唱得有些費力,斷斷續(xù)續(xù),接著戛然而止。

      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它,那個場景至今如在眼前:它是用歌聲與我們做最后的告別的,它的生命就是這樣終止的。

      這是陪伴我們幾個月的小生靈。它沒有名字。

      我在少年和青年時代,都未能擁有一臺相機。于是除了“小來”,它們都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但心中的影像永遠(yuǎn)是清晰的,我與它們默默對視。

      我們書架上僅有的幾張照片,就是“小來”,是它永遠(yuǎn)微笑的、頑皮的樣子。我們經(jīng)常把它取下來,一遍遍端量?,F(xiàn)在,我們又將它拿到了融融面前。它與之對視良久,伸出右前爪小心地觸碰,回頭看我們。它可能在問:“這個小哥哥在哪里?”

      不管它是否聽得懂,總要回答。但一定要回避那個結(jié)局。所有關(guān)于它們的往事,在融融這兒都要改變一下結(jié)尾。我們告訴融融:“小來”去了一個美麗的鄉(xiāng)村,而且是在海邊,它在那里生活得不錯。融融的大藍(lán)眼睛盯著我們,顯然還不滿足。我補充道:

      “它在鄉(xiāng)村,太愛玩了,一分鐘都停不下來。所以海邊更適合它。”

      我這樣說時,眼前出現(xiàn)一個緊閉雙眼的“小來”,像是剛剛睡去,躺在我的懷里。那一刻,正在變涼的北風(fēng)呼呼地吹,房東老太太哭著,埋怨自己沒有看護好它。我們安慰她,淚水無法止息。幾位老鄉(xiāng)的目光里全是憐惜,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破口大罵,“那是一幫爛透了的家伙,他們從來干不出好事!咱花大錢買來的機帆船、農(nóng)機,一用就壞;就是造出的耗子藥毒性忒大?!闭f著伸出三根手指,“它能毒殺三代!”

      我聽不明白,后經(jīng)解釋才知道:貓沾了毒死的老鼠死去,其他動物碰到貓也會死。這是真正的劇毒。我痛恨這些人,痛恨他們造出了世上最毒的耗子藥。

      融融和“小來”的照片依偎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

      一周歲

      孩子沒有忘記提醒,要我們繼續(xù)教會融融一些本領(lǐng),學(xué)一些技能。它應(yīng)該掌握和處理的事項,有一部分來自母親,更多的卻要留待后來的歲月。如果培訓(xùn)得當(dāng),它除了與人握手,還會聽從口令坐臥和取物。如果比作求學(xué),那么具備了后面這些技能,就相當(dāng)于取得了“博士”學(xué)位。

      我們愿它擁有自由流暢的生活,所以并不期待它為了一個高學(xué)位而受盡寒窗之苦。瞧,我們本身就沒有什么高學(xué)位,顯然融融也不需要。

      盡管如此,融融卻是一個好學(xué)上進的孩子,它具備非凡的感悟力,自來到以后,竟然做出了很多令人吃驚的事情,甚至彌補了一些我們匆忙中犯下的錯誤。以前說過,它為我們打開房門、提醒我們忽略的門鈴和電話鈴聲,還幾次大聲催促,讓我們關(guān)閉快要引起漫流的水閥。

      如果只是津津樂道于這些小傳奇,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它留在心頭的感念比這些重要千倍。這里當(dāng)然要說到心靈,說到日常的心情。人生還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有也不會太多。我們都發(fā)現(xiàn):只因為融融的到來,這里的一切似乎在悄悄地調(diào)整和重置,一切在隱隱地發(fā)生改變。窗口上彌漫的不安和紊亂,隨氣流吹來的所有焦灼,都在降解或融化。融融蔚藍(lán)的眼睛望向我們,好像送來了更高的期待。這種無可言喻的美本身就是一種鼓勵,反襯之下,我們的人生應(yīng)該沉著許多、寬闊許多。是的,生活不該是局促和陰晦的。我們的心情不僅因為另一個生命的陪伴而稍解寂寞,還一起領(lǐng)悟了更多和更高的意義。當(dāng)然,有時候這是不自覺的某種感受。

      我們經(jīng)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那么融融真的為我們打開了一扇嶄新的窗口。透過這里我們望向了一個未知的、神秘的、誘人的世界。生活與生命本來就有多種可能,時光的結(jié)局如果盡是悲傷,那么還有其他的補救。生活中有這么多悲苦,可是又有這么多美麗,這同樣都是真實的。

      我們心里明白:自己所能給予它的,比它已經(jīng)給予的不知要少多少。這樣的認(rèn)識可不是什么飽食終日無病呻吟,因為我從林野中走來,完全可以用親身經(jīng)歷證實:恰恰在人生至為艱難之時,它們給予了我們無可比擬的援助。如果說它們是真正的弱者和他者,那么由它們來陪伴和共度人生,真的是無可替代的、最為可靠的一種選擇。

      融融一周歲了。時間真快。從正面、側(cè)面,從面容到步態(tài),它真的像一位少年了。我們給它稱了一下體重,發(fā)現(xiàn)已達(dá)十三斤半之多。而且它的“衣裝”正隨著時間發(fā)生變化:眼窩和耳尖濃黑;鼻子和嘴巴潔白,而且成為極其端正的楓葉形;兩眼上部是淺棕色。這使它看上去極像西方的一位傳奇人物,即那個戴了面罩的佐羅。最有趣的還不是這張臉,而是它的后背:竟然從后頸往下有一片十分規(guī)整對稱的深棕色,好似披了一件蓑衣。我看著它,腦海中竟然閃過了大詩人蘇東坡在流放中寫下的妙句:“一蓑煙雨任平生?!?/p>

      由此聯(lián)想,想它的一周歲意味著什么。據(jù)說貓的一歲相當(dāng)于人的六七歲,那么它真的進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實際上,它從離開母親的那一刻就踏上了孤獨莫測的一生,前邊有什么一無所知。沒有同伴,沒有開闊的原野,它所需要的大自然似乎都失去了。我們成為它唯一的信任和依賴。生存的環(huán)境如此脆弱和危險。

      到底有多危險,可以從外祖母逼我發(fā)出的誓言中窺見。

      融融背上的“蓑衣”讓我想到了太多。從形貌上看它是如此完美,給人皎皎者易污的憂慮,可是它又在生命深處蓄滿了勇氣,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zhǔn)備。它們家族的血脈遺傳性格為超強的忍耐力、高度的自尊與獨處力、溫情和依戀。

      我們做好準(zhǔn)備了嗎?這正是接納它們的所有家庭都要回答的。人們會有一個掛在口邊的答案:一切皆無問題。人們無一例外地自信和慷慨。不過在一定的前提下,這種承諾是能夠得到兌現(xiàn)的。最大的問題從來不在這里,而在于抽掉了那個前提之后,真相又是怎樣的。

      第二次回答才是真正嚴(yán)苛的。那個前提是什么?是當(dāng)人們接近“不可抗力”的時候,憑什么保護一個比手無寸鐵的弱者更弱的生命。

      有兩種“不可抗力”:一種是愛,一種是毀滅和災(zāi)殃。前一種使人不顧一切地?fù)碛兴?,后一種將讓人撕心裂肺地失去它。

      在身邊

      一個弱小的生命需要護佑,而這種護佑又會養(yǎng)成它的一種依賴。當(dāng)護佑突然失去的時候,弱小的生命只有兩種結(jié)局:獨自頑強地活下去,或者就此衰萎淪落??瓷先ナ謴姶蟮淖o佑者,在許多時候非但不夠強大,反而十分弱小,只是在更弱小者眼里變成了一種依靠而已。而當(dāng)一個弱者被其他生命依賴時,竟然會因為這份情感和責(zé)任而變得強大起來。

      我一想到這里就有一種忍不住的激動。當(dāng)然,我想起了在外祖母身邊的日子,想起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林野,林野里的那座茅屋。外祖母真正的悲苦一定是從失去外祖父的那一天開始的,從這一天起,她必須一個人離開原來的居所,帶上最簡單的物品,去遙遠(yuǎn)的林野里生活。這是躲藏,是對付絕望和悲傷的方法。后來才知道,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采用過這種方法。

      當(dāng)我長得稍大一些,林子里的老人告訴我:有的動物,特別是貓,當(dāng)它們最絕望的時刻到來時,就會擺脫一切同類和其他生靈,獨自到一個地方去過完這一生。那時我有一種冷肅的感覺,盡管調(diào)動起一切經(jīng)驗去理解這種現(xiàn)象,最后仍然無法想透。但我從此知道,一個生命一旦采用了這種方法,問題就變得極端嚴(yán)重了。

      外祖母當(dāng)年就是這樣。那時還沒有我。她的身邊也沒有母親,母親和父親還在更遠(yuǎn)的地方,兩人音訊全無。那個時候外祖母一定是做好了全部的、最壞的打算,就像一只貓找到了不受打擾的草窩。本來事情就是這樣,可后來她的孩子,就是年輕的母親,千辛萬苦找到了林子里的小茅屋。大幸中的不幸是,父親仍然沒有音訊。從此她們母女倆生活在林子里,一直度過了四年。第五年父親也找到了這里,但沒有待上一年,又被差遣到大山里去了。與此同時,母親也去了稍遠(yuǎn)一點的園藝場做臨時工,大約兩個星期才能回來一次。

      我的出生也許使這里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因為外祖母身邊有了一個等待長大的孩子。我對她寸步不離,她也成為我的一切。外祖母不再是孤獨的一個人,她的身體好像也強壯了許多,一天到晚忙碌不停。我們的小屋這么溫暖和富足,什么都有:果子醬、腌魚、蘑菇,甚至還有留給爸爸媽媽歸來時、節(jié)日里使用的自釀白酒。

      我感到最寶貴最誘人的擁有,是她在入夜后講的故事。什么故事都有,這世上沒有她不知道的東西。從近處講到遠(yuǎn)處,再回到近處,就是說先是講這片林子,各種動物和妖怪,最后再講外祖父。這時她的話就不多了。外祖父擁有那么多的動物朋友,這是最能吸引我的。我也像外祖父一樣,需要它們。

      就這樣,我有了小獾胡,又有了“花虎”,有了刺猬、小鳥和野兔。它們在我的身邊,就像我在外祖母身邊一樣。我不允許任何東西傷害它們,成為一位勇敢的保護者。它們因為我而變得膽大和幸福,就像我在外祖母身邊所感受到的一樣。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個子長高了一點,認(rèn)識了林子里越來越多的動物和植物,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叫不出名字。我還有了好朋友壯壯,結(jié)識了幾個在林子里奔走的采藥人。我討厭獵人,喜歡采藥人老廣,喜歡壯壯爺爺,他們都有講不完的故事。最可怕的東西也出現(xiàn)在林子里,它們是隨時遭遇的“悍妖”,還有一臉兇氣的背槍人,是兇神惡煞一樣的“黑煞”。

      那時我夜里做噩夢,夢見一個嚇人的小矮人,這人頭上臉上長滿了黑紫色的筋脈,就像一種生在水邊的毒根,濕淋淋的,從縫隙中閃露出兩只又圓又尖的眼睛,像蛇一樣。我嚇醒后,外祖母就一遍遍安慰我,為了讓我徹底平靜下來,還要講一個動聽的故事,準(zhǔn)確點說是童話。我的呼吸會由急促變得平緩,然后再次睡去。

      我最難忘的是跟她去小屋下面的地窖。那是個隱秘的地方,外人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美妙地方。那是爸爸剛回到林中小屋時奮力挖出來的。他高興啊,以為這就是最后的安穩(wěn)之所。他認(rèn)為一個男人要讓兩個女人幸福,干得十分賣力,盡管之前沒有干過什么體力活,這次卻挖出了一個深深的地道。它的入口在小屋角落,由一個沉沉的橡木板蓋住,上面還有一個瓷缸。也就是說,每次要挪動瓷缸才能打開木板,然后踏著臺階走下去。

      她舉著燈走在前邊。迎面撲來一股好聞的氣味,雖然還摻雜著一些怪味。我看到墻上懸了一串串干蘑菇、野蒜、干豆角、魚干,地上是一個挨一個的壇子,她打開一個,濃濃的香辣氣嗆得我后退一步,原來是酒。那些大玻璃瓶里裝了野蜜和果醬,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有的能吃,有的不能。她把野蜜抹在我嘴里,我差一點被甜哭了。

      返回小屋,我咂著嘴:“我們家好東西這么多??!”

      “它們都是林子里的。孩子,別總想著那些恨人的東西,會做噩夢的。這里可恨的東西太多了,可愛的也太多了,幸虧是這樣,如果光有恨,咱們一家是活不下去的?!闭f到這兒她捋一下我的額頭,說,“你扳著手指數(shù)一下,看看愛多還是恨多。”

      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細(xì)數(shù)過啊,這會兒就從頭想起來。先說可恨的:下殺狗令的人,伏擊外祖父的人,“黑煞”,毒蜘蛛,“悍妖”,打死許多動物的獵人。我數(shù)了一遍,是六七個。再說可愛的:外祖母,爸爸媽媽,壯壯和爺爺,小葡萄園的老人,小獾胡,野兔,鴿子,老廣,“花虎”,美美,旺旺,“寶物”,刺猬,月亮,大片菊花,馬蘭草,白茅根和上面飛的大蝴蝶。我最后不得不承認(rèn):可愛的太多了,多到數(shù)不過來。

      外祖母微笑著看我,摟著我說:“多好。人的心里,當(dāng)愛和恨一樣多,就算扯平了;當(dāng)愛比恨多,那就是賺了。孩子,你賺大發(fā)了!你今后要時不時地像今天一樣,從頭數(shù)上一遍?!?/p>

      我點點頭。這多么容易,又多么重要,我可一定得記住。

      以美換愛

      如果今天運用外祖母的辦法從頭數(shù)一遍,我們又多了一樣愛:融融。它對我們的重要性已經(jīng)不可言表。它來之前和它來之后的日子,在我們家是大為不同的。因為在心靈的記賬簿上,在愛的天平上,又加了最濃的一筆、最重的一個砝碼。

      來我們這兒的所有客人,只要見到融融就開始凝神,然后是欣喜和贊揚,因為他們首先被一種難言的美震驚了。只要那雙藍(lán)眼睛望向我們,我們心頭就會有一陣奇特的感受,這感受似曾相識又極為新異。是的,以前面對林野里的生靈,比如小獾胡和“花虎”,即便是一只鳥,都有過類似的感觸:那種輕盈和稚氣、令人憐惜和欣悅的形體、神秘未知的風(fēng)采,強烈地吸引著我們,讓人長時間目不他移。但這一次是融融,它是有別于其他的唯一。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冷漠和麻木,一下就被它擊潰了,融化了。

      我在尋找最好的詞匯描述它,從它來到的一刻就開始了。貧乏的語言令人尷尬。最后只好拾起那句老話:“不可方物?!敝挥腥绱?。它純稚,卻有沉穩(wěn)超常的步態(tài);它頑皮,卻又時常安然靜穆到不敢輕擾;如此幼小卻又如此威嚴(yán);一派雄性英氣,卻又時常閃現(xiàn)出儀態(tài)萬方的溫情和優(yōu)雅。它的美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使人驚嘆的形貌,而是由表入里,從更深處溢出,隨之漲滿整個空間。它所贏得的深愛,是由自身的美換取的,而這種美是無價的。

      我發(fā)現(xiàn)融融獨處的能力超過了一般的貓。我太熟悉這一類生靈所長,如隨時轉(zhuǎn)入沉思的狀態(tài)。任何一只貓都有這樣的特質(zhì),但融融似乎走到了一個極致。它除了需要一個不受打擾的沉寂之地,還會在與人親近的間隙里陷入幽思,那望向遠(yuǎn)方的目光真是令人肅然。它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散步,同時展開自己的思索。這時候呼叫它是無效的:思緒已經(jīng)游走在很遠(yuǎn)或很高處,以至于到了充耳不聞的狀態(tài)。

      我憐惜融融的另一些特別時刻,就是它偶爾會有的憂郁。記得以前讀過詩人普希金的一句哀嘆:“我們的俄羅斯多么憂郁??!”我悄然默視家中的融融,瞧著它這一刻的神情,這比悲傷還要深沉,無以命名。這一瞬間它不是苦臉,不是愁悶,而是鼻子有了異樣:那精致到無法言說的小鼻子變了,兩側(cè)仿佛貼上了一層鉛皮,不得不用力抵御沉沉的墜力。我屏住了呼吸,重復(fù)那一句哀嘆:“我們的融融多么憂郁??!”

      在鄉(xiāng)村或郊野,通常人們希望自己的貓是一個捕鼠能手,并因此而更加喜愛。這是一種現(xiàn)實生存的需要。我回憶小獾胡它們,清清楚楚地知道,無論我還是外祖母,都沒有因為這種技能而喜愛。是的,它們所能完成的具體事項是有限的,也就是說,它們無法用實用價值與主人交換。其實任何實用主義的思路都是無關(guān)本質(zhì)的話題。有人總是因為實用才豢養(yǎng),而僅僅是豢養(yǎng)的關(guān)系,又能好到哪里去?在生活中,我們太熟悉什么是“豢養(yǎng)”了,也知道其中所謂“報答”有時令人感動,有時也極其可怕:被“豢養(yǎng)”者為了主子而傷害無辜,完全不在乎弱者的痛苦。

      融融除了睡和玩,吃東西,似乎沒干別的??墒俏覀冃枰母啵o予我們的也更多。它不僅有美的外形,而且還有不可企及的某些品質(zhì):過人的柔善、溫情、無私和純潔,還有一個生命的莊重感、思考力,特別是強大的自我與尊嚴(yán)。這不是我任性地夸大,而是它真實具有的生命質(zhì)地,生來如此。仔細(xì)看,深入觀察,可知這并非言過其實。

      我們學(xué)習(xí)它的路還有很長。它并沒有用聲音宣示和表達(dá)什么具體內(nèi)容,但仍然可以啟迪和影響我們。榜樣是無言的。

      川流不息

      深夜醒來,伸手一摸融融就在身邊。柔軟溫?zé)?,胖爪,滑滑的皮毛。上蒼將貓放在人之左,將狗放在人之右,讓人心存感念。是的,由于許久以來一直如此,反而讓人對這種福利熟視無睹。可是今夜我的心中泛起一陣感激,這感激由來已久。又想起林中歲月,想起被呼嘯的林濤驚醒的夜晚,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一只貓在身邊就會好得多。記得外祖母會把我的手拿開,說夜里不要觸動它圓鼓鼓的小鼻子,因為那樣既中斷了它的深度睡眠,還會讓自己失眠,是得不償失的事。

      冬天,海邊的風(fēng)多大。爸爸在山里,媽媽也不在。幸虧有外祖母的故事,有貓。它的呼嚕聲總是把我送入夢鄉(xiāng)??上侵皇巧倌陼r代,而今,幾十年后再次聽到這呼嚕聲,是多么奢侈的事情。這竟然是真的,而不是做夢。一天天忙下來,人被那么多的瑣事,還有各種各樣的消息圍攏,它們堆積在一起使人無法消受。欣喜、惆悵、憤怒、震驚、恐懼,還有無法擺脫的困境。人被困境折磨,就像得了一種慢性病。入夜后不斷地回憶,往事紛至沓來,感慨萬千。如果人能夠刪除部分記憶就好了,可惜誰都辦不到。這要終生陪伴,如影隨形,簇?fù)碇?,纏裹著,使人步履維艱。

      融融的步態(tài)讓我入迷:那么從容,自信滿滿。它走起來很像獅與虎,氣勢非凡,昂首闊步。但這一切都無礙于它的另一種美,那是英俊和嫵媚,是令人嬌慣呵護的純稚。我想起幾十年里的那些面容,一雙又一雙眸子。它們都遠(yuǎn)逝了,與我相隔萬水千山。我看著融融的眼睛,突然覺得這目光里匯聚了所有的問候。

      我曾經(jīng)將融融疊加在那些名字中,這會兒又覺得有些不妥。它不是一個,而是它們的相加與綜合。我朦朧中覺得它代表它們,千里跋涉來到了這座城市,來與我相會。這是多么深長的情誼,怎樣的造訪和探望。自然而然,我們也將把所有的愛和思念傾注于它。

      時間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陰郁,悲傷;幸虧還有這么多愛,它掰著手指數(shù)也數(shù)不完,來而復(fù)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進行下去。有了這么多愛,就能補救千瘡百孔的生活,一點一點向前。

      在南方,一位在疫情蔓延中艱難度日的朋友打來電話。對方敘說了近況,特別說到了家里的貓,有一句話讓我差點垂淚:“如果沒有它,這日子有點過不動了?!?/p>

      “日子”不動了,停止了,多么可怕。

      同樣是關(guān)于疫情的驚心消息:某個主人因病入院,出院后,發(fā)現(xiàn)有人出于恐懼,竟然將他日夜思念的愛貓殺死了;一個村鎮(zhèn)同樣出于恐懼,又一次發(fā)出了殺狗令,勒令整個村鎮(zhèn)在限定時間內(nèi)殺掉所有的狗。

      這是我?guī)资陙碓俅温牭降呢?。我顫著聲音小聲告訴了家人這兩個消息,家人驚得合不攏嘴,一邊用眼睛去找融融。

      我們大驚失色,想著異鄉(xiāng)里發(fā)生的“不可抗力”。

      融融走來了,我們緊緊地將它擁住。如果所有的愛都有一個悲涼的結(jié)局,還敢愛嗎?可是沒有愛,為什么還要生活?生活還有什么意義?那只能是折磨,一場連一場的折磨。我們不要那樣的生活。

      融融被緊擁在懷里,它的大眼轉(zhuǎn)向了我們,水一樣清純。其實不僅是眼睛,它整個都像水一樣。是的,它來到人間,會映照出不同的世道人心。我的下巴抵在它的額部,這已經(jīng)是慣有的一個動作,像咕噥著搖籃曲:

      “瞧融融,多節(jié)省,一年到頭只穿一件皮袍?!?/p>

      “它們誰又不是這樣?”我只是說在心里,沒有出聲。我還沒有從一陣扯痛中鎮(zhèn)定下來。外面?zhèn)鱽砼榕榕九镜拟g響,我閉著眼睛,恍若置身于那片林野。我在傾聽爸爸鑿山的聲音。為了尋找那片藍(lán)色的山影,我常常爬到一棵大樹的頂部。

      外祖母和母親踏著滿地落葉走來,啊,她們身后還跟著一大群,原來是小獾胡、“花虎”、“寶物”、刺猬、鵪鶉、旺旺、美美。最后是一只絨球似的小家伙,竟然是“小來”,它遲疑了一下,一陣歡跑跟過來。

      原刊責(zé)編??? 李??? 浩

      【作者簡介】張煒,1956年出生于山東龍口。197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張煒文集》四十八卷,譯為英、日、法、韓、德、西、瑞典等多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等十九部?!豆糯返热脒x新文學(xué)大系,作品曾獲全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很好中國文學(xué)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xué)獎、《亞洲周刊》優(yōu)選十大華文小說之首、中國好書獎、全國暢銷書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等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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