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迭聲的“壞了壞了壞了……”伴隨著胡忠銘巴掌拍在腦門兒上的聲音，把徐一帆從廚房里震了出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仿佛配合演出似的，徐一帆也是一迭聲地問胡忠銘。

“發(fā)錯群了發(fā)錯了……這破微信……”嘴上絮叨沒停的胡忠銘，手指頭慌慌張張地在手機上點來點去，終于匆忙而審慎地摁下了“撤回”鍵。

“那趕緊撤回??！光壞了壞了的有什么用？”徐一帆覺得不過是發(fā)錯微信而已，多大點兒事兒，至于這么慌亂嗎？

打從結(jié)婚后，徐一帆就看出來了胡忠銘的沉不住氣，動輒大驚小怪，就像現(xiàn)在。好笑的是，談戀愛的時候，胡忠銘自夸男人最該有的品質(zhì)他都有，譬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徐一帆聽得很欣慰：到底是讀書人家出來的，把能沉住氣說得那么形象、高級。及至結(jié)了婚過上日子，才發(fā)現(xiàn)讀書人家的修辭，僅僅是修辭而已，往往跟真相相去甚遠。眼前這個滿臉驚懼渾身懊喪的男人，跟泰山?jīng)]半點兒可比性，只跟“崩”有關(guān)系。

從慌亂中吁了口氣，胡忠銘并沒感到輕松，他緊張地在腦子里回放剛才的驚魂幾十秒，想要確認這條要命的微信內(nèi)容，在辦公群里“裸裎”了多久。至于它可能造成的破壞，胡忠銘還顧不上想，也還不敢想。

雖然剛剛還在罵“這破微信”，但到了這會兒，胡忠銘由衷地慶幸：還好這微信有“撤回”功能！而且是兩分鐘的撤回期限。記得剛開始用微信的時候，是沒有“撤回”功能的，后來有了延時30秒的撤回期限。再升級的時候，就變成了兩分鐘的撤回期限。這個功能的強化，說明了大多數(shù)人的需求，搞不好微信的開發(fā)者，就曾經(jīng)因為發(fā)錯信息而深受其害過呢。

“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在兩分鐘之內(nèi)撤回了……”

胡忠銘驚魂未定的絮叨，在徐一帆看來簡直可笑到可厭的程度。這時的胡忠銘臉紅脖子粗，腦門兒上一層細汗泛著油光。要是上前摸摸他的胸口，定會觸碰到一串無規(guī)律的叮咣亂動的心跳。這些形與聲，在戀愛的時候，徐一帆以為是胡忠銘為愛情心動的青澀舉止，可愛可珍惜。結(jié)婚六年，它們成了一個男人膽小怕事、慌張無措的明證，讓當老婆的她嫌棄。

此一時彼一時，認識上的不同，帶來了行為上的改變。徐一帆越來越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胡忠銘繼續(xù)著他的豪言壯語和慌亂本色。他們?yōu)橐恍┎衩子望}上的微小決定吵鬧、角力、僵持，最后以徐一帆的鐵腕執(zhí)行力，推動事情得出結(jié)果。

這一次把微信發(fā)錯群的事情，徐一帆覺得又是胡忠銘在小題大做，哪里就至于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胡忠銘覺得徐一帆在居安思危這方面永遠都不可能理解自己。遇事先往壞處想，往嚴重處估量，才能認真對待、全力彌補，把損失減少到最小。如果事情結(jié)果并不嚴重，那也會有慶幸之感，左右都合適。所以，慌亂不是因為膽小，而是因為想得深遠。這通道理，胡忠銘跟徐一帆講過、爭過、吵過，最終也只能如外交辭令中說的：各自持保留意見。

眼下最要緊的，是估計出信息從發(fā)出到撤回，這中間到底停留了多長時間。這個時長，微信里沒有，有顯示的，只是消息撤回的那個時刻和一條提示：“上午9 ∶ 58”“你撤回了一條消息”“你撤回了一條消息”。

胡忠銘撤回的是兩條消息。那是一張屏幕截圖和一段吐槽的話，分別發(fā)上去，接著又被連續(xù)撤回，才有了上面這種提示。

胡忠銘盯著手機屏幕上淺淡的三行小字，臉上露出徐一帆謂之“便秘臉”的思索表情，在腦子里一幀一幀地回放著失誤發(fā)生的過程。

人設(shè)

這是星期六上午，原本很愜意的時候。賴床到差不多九點半。徐一帆在廚房里忙上午飯的光景，胡忠銘坐在馬桶上等著便意降臨。他的確是有便秘的毛病，但便秘發(fā)生時的表情，可跟徐一帆以為的“便秘臉”完全不同。胡忠銘對生理上的便秘從來處之泰然，因為越急越不來，還因為如廁時光有輕松愉悅乃至八卦搞笑的伴讀物。最早是《故事會》《讀者》《法制晚報》，有智能手機后，信息面就寬了，在雜亂無章的信息流當中，胡忠銘把自己寶貴的注意力，重點給了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的叫作“輕松小新聞”的微信公眾號。

這個公眾號會把前一天發(fā)生的或重大熱門或有趣八卦或傳播廣泛的新聞，以無厘頭搞笑的方式敘述串接起來，中間穿插貼切的表情包、動圖、小視頻，還有撰稿人的幽默點評，一路看下來，能歡樂好幾次。

胡忠銘不愛看官媒發(fā)的新聞，覺得枯燥;也不愛看大眾媒體發(fā)的社會新聞，覺得庸俗?！拜p松小新聞”這種讀新聞的方式，簡直太合他的心意了，尤其充斥其間的聰明俏皮話，和撰稿人不吝自黑的灑脫態(tài)度，極對胡忠銘的胃口。

每天早上的如廁時光，胡忠銘感覺就是他的“充電”時間。這一二十分鐘里，他不光了解了頭天發(fā)生的新聞、熟稔了各種網(wǎng)絡(luò)用語，還領(lǐng)略了比尋常人更新銳更搞笑更腦洞大開的看事情的角度。這一點，是經(jīng)過多次驗證的。

跟同事、親戚朋友閑聊某個熱門話題時，胡忠銘把從“輕松小新聞”上看來的觀點拋出時，通常都會引來一通爆笑，或者眾人靜默幾秒后的恍然稱是。即便有個別自命不凡的人，也會送來頗有些意外的一瞥。

年過三十五，一向社交平平、面目模糊的胡忠銘，憑借著從一個小眾的公眾號文章里照搬的觀點和譏誚言論，在一兩年間竟然有了點兒人氣，有了點兒性格，有了點兒眉眼表情。在單位食堂吃飯，有人會主動招呼他坐過去，有人會主動向他坐過來。這局面，在一個部委下屬的事業(yè)單位的一個部門，是很有含義的。

胡忠銘明顯地感知到這一點點細碎而不斷累積的變化，他有點兒偷著樂的小得意，也偶有怕被人揭穿的恐慌。更多的時候，他盡力保持住對網(wǎng)絡(luò)社會的飛短流長和無聊八卦不感興趣的傳統(tǒng)讀書人的“人設(shè)”。對，“人設(shè)”這個詞兒，也是胡忠銘從“輕松小新聞”中學(xué)來的，甩出來用，是在單位食堂吃飯的時候。

當時的情景，幾個年輕人眉飛色舞地聊一個苦出身的男明星被老婆戴綠帽的八卦。胡忠銘聽得技癢，當天早上他也是看了“輕松小新聞”的撰稿人對這則消息的嬉笑怒罵，簡直才情飛揚，比眼前這幾個小年輕的說笑可要高明百倍。于是，胡忠銘就以一種公允而出世、理性分析的語氣插了句嘴：“人設(shè)即利益，顏值就是正義，看上去是人家兩口子在大眾面前丟臉，實際上是大眾在為他們貢獻流量，為注意力經(jīng)濟搞產(chǎn)出。你們真是熱心，吃飯時間還為GDP做貢獻！”說完，低頭吃飯，腦子里響起鏗鏘瀟灑的“滄海一聲笑……”

胡忠銘雖然頭頂上沒有長眼睛，但他清楚地感知到了小年輕們佩服的表情。這幾個年輕人的集群，是胡忠銘以前心向往之又不得其門而入的“小團體”——那種有著聰明伶俐說話像崩豆子似的漂亮姑娘、人高馬大出手瀟灑的帥小伙兒和精通名流八卦的社交達人的“小團體”。居然，在胡忠銘行將中年之時，被這樣的小團體認他為同類了。

為了保持優(yōu)勢不露怯，胡忠銘從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信息來源，準確地說是思想來源。異想天開的時候，他甚至企圖把微信朋友圈能屏蔽可見人群的功能移植過來，把這個給了他新穎視角、承包了他每天的笑點的公眾號給屏蔽掉，使他周圍的人都看不到。

因為心虛，所以謹慎。胡忠銘從不張牙舞爪，他在心底時刻提醒自己謹言慎行。要說的話、要發(fā)的“朋友圈”、要在各個微信群里表的態(tài)，都盡量做到反復(fù)斟酌。從“輕松小新聞”里剽竊來的觀點，改改用詞、調(diào)調(diào)語序再說。那些個精彩機智的俏皮話兒、時髦詞兒，不好修改的，則少而精地使用，盡可能不露痕跡。

就這么著，數(shù)量少但質(zhì)量高的言論，使胡忠銘逐漸成為他人眼中“有點兒酷”的人，相比較三五年前同樣話少的那個蔫人，簡直判若兩人。

要說胡忠銘說出的那些有內(nèi)容的話周圍人都沒見識過，肯定是不對的。浩瀚的互聯(lián)網(wǎng)雖然分流了大家的關(guān)注點，但同樣地，也聚攏了有相似興趣的人。更不要說有那么多蹭熱點的寫手，如貓追腥一般，扎堆在一個又一個熱門事件中，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快速碼字，以期在流量的大潮中多分點兒有形的利益和無形的資源。

人們的注意力和流量的大潮相互成就，也在相互消解。無心的人，跟著潮流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溜達，身邊人看什么，就跟著看什么。大家伙兒議論什么，就跟著議論什么。貌似有主見不跟風(fēng)的胡忠銘，受制于他的信息來源，也會時不時地跟別人的觀點撞車。就好像一個自認為長得漂亮穿得有品的女人，隆重打扮一番后，出門卻發(fā)現(xiàn)跟別人撞衫了一樣尷尬。尷尬的次數(shù)多了，胡忠銘有了思變的心。

在另類的視角和“自黑體”敘事的閱讀中浸淫久了，胡忠銘逐漸地摸出了這個公眾號寫手的門道，總結(jié)出來有三點：一是反向思考;二是厚著臉皮說真話，尤其要說那些具有普適性的負能量真話;三是多抖“包袱”，也就是所謂“段子”。

胡忠銘學(xué)著逆向思維，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地考慮事情，對社會事件中被人們普遍認為的那些高尚或者卑鄙甚至殘忍的行為，都先持懷疑態(tài)度，然后誠懇地、設(shè)身處地地問自己：這事兒里如果我是當事人，我會怎么想？事情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

這么思索著，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胡忠銘不光有了主見，而且這個主見還常常有別于他人。他獲得了獨特性，還有隨之而來的說話的底氣。胡忠銘將這一切歸因于他設(shè)身處地的誠實態(tài)度，和敢于袒露自己思想上的陰暗面的勇氣。他發(fā)現(xiàn)，當誠懇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出真話時，他這個人，不光獨特，還有了力量。

勤于思考的胡忠銘，終于找到和形成了自己的話語風(fēng)格。他變得愛表達了。

胡忠銘收獲點贊數(shù)最多的表達，是對一條新聞《××工程學(xué)院學(xué)子聯(lián)手注冊公司齊創(chuàng)業(yè)》的點評。新聞里贊賞的事情，胡忠銘有相反的看法，他覺得有必要評論一下學(xué)生們的急功近利與不務(wù)正業(yè)。經(jīng)過四個小時的深思熟慮，終于擬就一段文字，發(fā)了“朋友圈”：

“大學(xué)生琢磨創(chuàng)業(yè)，老板們進出校園;修行者開口功名，普通人閑坐論道;生意人滿嘴情懷，朋友間‘利字為先;女人如漢子，男人似娘炮。凡此種種，皆為不著調(diào)。佛曰：該干嗎干嗎去！”

這一段純粹原創(chuàng)的文字一經(jīng)發(fā)出，就好評不斷，24小時的點贊量差一點兒過百，其中包括胡忠銘上大學(xué)時暗戀過的女同學(xué)，還有親戚群里的大舅——那個一直看不上他的成功商人。要知道，胡忠銘的微信聯(lián)系人總共也不超過150個。

除此，還有意外之喜。單位部門主任鄭美琪不光點了贊，還寫了評論：“就是！”雖然只區(qū)區(qū)兩個字，但這個評論，是胡忠銘發(fā)表公開言論以來，所得到的好評中，最高職級的人給出的，而且是肯定句式的絕對贊賞，堪稱意義非凡。

這些反饋，給了胡忠銘極大的信心。在反復(fù)觀賞和揣摩后，胡忠銘評定自己發(fā)的這條“朋友圈”消息，是獨特的、被贊賞的。符合網(wǎng)絡(luò)世界最受歡迎的段子體所具備的一切特點：機智、俏皮、有觀點，還有那恰到好處的一點兒腹黑。

因著在“朋友圈”的這次成功，胡忠銘覺得自己具備了開個公眾號的能力。用寫公眾號文章，來展現(xiàn)自己的風(fēng)格特色還有思辨的實力，順便實現(xiàn)名與利的雙豐收……胡忠銘的短期夢想就此勾畫出了藍圖。為此，胡忠銘每天必看的內(nèi)容，除了“輕松小新聞”，還有微信“朋友圈”。只不過看二者的眼光不同：看前者，多是欣賞和學(xué)習(xí);看后者，基本為鄙薄跟嘲諷。

“輕松小新聞”里有過一個段子，說微信的發(fā)明，對中國人的社交頻度與密度的進步功不可沒。只要是有智能手機的人，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必定是摸出手機刷“朋友圈”。那種躺在被窩里審閱他人生活的感覺，好比皇帝御覽臣子的表演：你們隨便演，朕就看看。而點贊乃至寫評論，更是像極了皇帝批閱奏折：不是那么情愿，但礙于情面和大局，還是要與你積極地互動。

胡忠銘坐在馬桶上刷“朋友圈”，比躺在香軟的被窩里刷，感受上又有些不同，少了溫柔正能量，多了呵呵臭狗屁。譏諷和嘲笑的語句，在他的指尖下蠢蠢欲動——

他想在王欣發(fā)的健身照片下評論：“瘋狂健身的你，是不是想用胸肌的大，彌補某處的?。俊蓖跣雷栽偂敖∩砜衲А?，整天緊身速干衣加身，喜歡評點別人的身材。清瘦的胡忠銘雖然沒被他評點過，但胡忠銘的感受里，王欣隆著胸脯，在緊身衣下凸起的乳頭，是冒犯了他，以及周圍的男人和女人們的。

他想在黃瑞敏用繁體字發(fā)的小清新雞湯圖文下評論：“缺什么秀什么，你做到了哦，親！”再加上一個嘔吐的表情，簡直太痛快！其實在腦子里構(gòu)建爽文的時候，胡忠銘是有點兒質(zhì)疑自己的，就拿黃瑞敏發(fā)的那些個兌水雞湯文來說，明知看了令人弱智甚至作嘔，可是每每還要點開鏈接給人貢獻點擊量，簡直有強迫癥一樣。

他還想在任靜發(fā)的自拍九宮格下評論：“你是有多自戀？連你身后的電線桿子都向你彎下了腰?！睂@句話，胡忠銘格外地想發(fā)出去，因為這是個巧妙的雙關(guān)語，諷刺任靜用“美顏”功能修圖，為了修出尖尖的下頜，把照片上的電線桿子都拉成了“S”形。

可惜，這些人都是熟人，任靜還是單位出納，每個月月底報賬期間，就算部門主任也要笑臉相向的。胡忠銘對他們的各種“秀”再鄙夷，也不能有絲毫流露。

因為自己精彩的諷刺不能公之于眾，胡忠銘每每頗覺遺憾。他幻想著有一天，能成為意見領(lǐng)袖，坐擁數(shù)十萬粉絲，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快意恩仇。為著那美好的未來，胡忠銘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保全著自己的節(jié)操：珍惜自己給出的每一個“贊”，從不輕易點給人。不像小李之流，對任靜錐子般的網(wǎng)紅尖尖臉不光點贊，還要評論“真美”！再加上玫瑰花的小表情示好。

相比一個濫好人，胡忠銘更希望自己是個有態(tài)度有主見的人，一個能切中要害針砭時弊的人，一個泥沙俱下的“秀”時代里清醒慎獨的人。

想要做皆糊涂敷衍的眾人里清醒而認真的那個人，是有代價的。而且，那個代價通常來得不早不晚，在剛剛好的時刻，剛好讓人悔不當初。

胡忠銘觸發(fā)了他本真的尖刻的代價就在此刻，在星期六上午九點多的自家馬桶上。

微信“朋友圈”刷出三屏，部門主任鄭美琪的“朋友圈”秀赫然跳出來，那是對一篇文章的轉(zhuǎn)發(fā)和評論。

文章鏈接的標題是：“曝光！渥太華一動物園強行讓動物母子分離，辱罵、虐待、毆打動物致死，結(jié)果讓人心寒！”題目邊的配圖是一只在鐵絲網(wǎng)里的羊。這則鏈接的上面，鄭主任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文字：“呼吁嚴懲！動物和人類一樣，有生存權(quán)！有尊嚴！”

在馬桶上坐覽眾生相的胡忠銘，對鄭美琪這條“朋友圈”秀的讀后感，不是同仇敵愾，而是啞然失笑。

要說胡忠銘是個冷血的人，那肯定不恰當。生活中的胡忠銘惜老憐貧，尊重婦女兒童，對所有動物，包括魚蟲鼠蟻，均抱持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草草刷過這個鏈接，胡忠銘對報道中那些受虐待的動物充滿了深切的同情，然而一旦關(guān)閉網(wǎng)頁，殘忍的事實就和顯示的像素一起，神奇地瞬間消失了。胡忠銘的注意力只盤桓在鄭美琪那十幾個字的評論上，因為只有這十幾個字，和字前面的那個微信頭像，才是胡忠銘關(guān)心的身邊事、周圍人。

讓胡忠銘笑出來的，除了鄭美琪激烈的措辭，還有與鄭美琪完全不相符的正義感、愛心范兒。還是那句話：缺什么秀什么。這是胡忠銘的基本判斷。鄭主任的可笑，在于她日常是個心地狠辣的唯權(quán)力論者。而在網(wǎng)絡(luò)世界，或者說在公共輿論場，她又企圖扮演胸懷大愛、眾生平等的達觀女性。胡忠銘除了日常體驗鄭美琪對辦公室的冷漠統(tǒng)治，還曾親眼看見鄭美琪一腳踹飛一只流浪狗的狠狀。

黑色星期二

鄭美琪踹狗，發(fā)生在單位停車場。

交流中心的停車場分地上和地下。地上車位數(shù)量有限，僅限領(lǐng)導(dǎo)停車，保衛(wèi)部給發(fā)了綠色停車證。地下車位逼仄狹窄，供普通職工和臨時車輛用，發(fā)的是藍色停車證。鄭美琪將將過領(lǐng)導(dǎo)線，給她的車位在離辦公樓最遠的位置，而且還被一棵樹占了一個角。駕車技術(shù)不精的話，很容易被粗糙的樹皮刮到車漆。這個車位，就不及地下車位方便了。除了停車的難度，碰到刮風(fēng)下雨，沒有屋頂罩著的那幾十米距離，對穿高跟鞋的女人來說，很不友好。

盡管困難如許，常年穿高跟鞋的鄭美琪還是堅持把車停在專屬于自己的地上車位，因為這是待遇。有待遇跟沒有待遇有質(zhì)的分別，有了待遇，就有了從一個待遇提高到另一個待遇的可能，怎可棄之不用？

胡忠銘清楚地記得，鄭美琪踹狗那一天是星期二。

每個星期二，在胡忠銘單位屬于大日子。這一天的下午三點，九個部門的負責人要集中開會，到整個交流中心第一號人物高主任辦公室去匯報工作。因此，這一天的大半天時間，部門里都是雞飛狗跳的狀態(tài)。

處于亢奮和抓狂中的鄭美琪會在這一天上午把自己部門辦公室里十幾口人輪番叫進去問話，對前一天每個人交上去的工作周報進行梳理或是質(zhì)疑。直到下午一點半，盤問結(jié)束，鄭美琪開始閉門準備匯報的說辭。這樣的工作步調(diào)，也是整個交流中心的狀態(tài)。

兩百多名職員的黑色工作日，分兩截兒存在，一截兒在星期一下午，一截兒在星期二上午和中午。特別是星期二這天，整個交流中心的辦公樓里，空氣都是滯重的，以至于中央空調(diào)吹出來的風(fēng)都要很費力才能從格柵里擠進來。好多人在這一天會抱怨：“這空調(diào)怎么這么吵！”想著第二天報后勤來修的，可往往到了第二天，空調(diào)的動靜兒又神奇地輕快到讓人無法察覺了。

胡忠銘和他的十幾個同事，星期二這天必然也是全勤到崗。上廁所的人輕落腳快步疾走，小便的時候提著耳朵生怕漏掉主任點名召喚，想著該少喝水少上廁所，回到座位上候著時，又怕口干上火口氣重，熏到主任，趕緊喝口清茶漱漱口。

中午大家也都不去食堂吃飯，嚼點兒零食對付對付。單位食堂在B1層，辦公室在六層，上下隔著七層樓，比心里忐忑的距離還要遠。好些平時工作不上心的人，還指著這點兒時間查漏補缺。所以，星期二這天，單位食堂的上座率是最低的，品種也最少，質(zhì)量還很敷衍。但大師傅并沒閑著，他在小灶上騰挪施展。

小灶的菜單由交流中心辦公室主任頭一天親自敲定。四個中心領(lǐng)導(dǎo)和幾個重點部門領(lǐng)導(dǎo)的午餐，是不去食堂吃的，專門由食堂長得最好看的兩個服務(wù)員（女的小杜、男的小秦）分別送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去。

雖說每天小灶都得備餐，但這些個領(lǐng)導(dǎo)常常不在，唯獨星期二中午是人最齊的。和樓上的步調(diào)一致，交流中心的辦公室主任、食堂主管、灶上主廚也是從星期一下午開始商議和準備，及至星期二上午的這段時間，他們心思一致、團結(jié)協(xié)作，爭取讓領(lǐng)導(dǎo)吃得滿意。

踹狗事件發(fā)生的那個星期二，胡忠銘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同事們都順利地在鄭主任那里過了關(guān)。鄭美琪去高主任辦公室的時候，神情正常，并照例衣著光鮮。寶石藍的套裙下配著同色緞面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一串脆響。當時胡忠銘還想：古人佩玉，環(huán)佩叮當，鄭主任高跟鞋當當響，要的就是那個行事有響動的勁兒吧？

誰知提著勁兒去的鄭美琪，泄了氣兒回來。不用看人，光聽鞋跟落地的聲音就知道了。

鄭美琪進了自己辦公室，關(guān)上門，默不作聲的半個小時后，輕聲喚了王小松王胖子進去。再關(guān)上門的時候，聲音就關(guān)不住了，鄭美琪疾風(fēng)驟雨的咆哮充盈在半邊樓里，胡忠銘桌上彈簧玩偶的頭都在簌簌彈動。為剛才的靜默而懸著心的胡忠銘和同事們，到這時都舒了口氣，雷都已經(jīng)劈下來了，劈的又不是自己，于是相視聳肩撇嘴做驚愕表情，心里都知道，自己本周平安過關(guān)了。

誰知道，事兒并沒有完。

這天下班，大家都不延宕，中午草草對付的肚子，已經(jīng)發(fā)出抗議，需要認真對待。點兒一到，很快就都走了。上了趟廁所的胡忠銘落了單，發(fā)現(xiàn)大開間里就剩了他一個，于是關(guān)窗、關(guān)燈、關(guān)飲水機、關(guān)打印機，緊著奔電梯而去，滿腦子想的是晚上吃什么。誰知電梯到一樓，門一開，對面電梯里走出來的，赫然是鐵青著臉的主任大人。胡忠銘緊張地叫了聲“鄭主任”。鄭美琪像是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徑直往大門外走，胡忠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磨磨蹭蹭地拉開兩米距離，準備伺機找個鄭美琪的視線盲區(qū)溜之大吉。

鄭美琪的車位在大門口的拐角處，從樓門口到大門口，三十米左右的距離。

胡忠銘搭地鐵上下班，家里的車由徐一帆開。名義上是老婆上班遠交通不方便，實際是胡忠銘對開車上路心存膽怯。交流中心離地鐵站很近，出了大門左拐百十米就到，可這會兒，胡忠銘沒法兒越過鄭美琪出大門，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后。也因此，胡忠銘有了仔細打量鄭美琪背影的機會。

年齡三十出頭或許快四十具體不詳?shù)泥嵵魅?，算是交流中心一堆主任中年紀輕、顏值高的。她的上位，有幾個版本的說法。說是幾個版本，其實核心內(nèi)容不外乎男男女女床上床下。胡忠銘從不參與扯這樣的閑話，雖然他偶爾也好奇。

鄭美琪的背影，先天條件屬于平鋪直敘的那種。但妙在她會穿衣打扮，尤其腳上那雙纖細的高跟鞋，拉長了腿，墊高了臀，得腰肢款擺才能送出步子。加上肩頭彈跳的鬈發(fā)，這個背影就充滿了婀娜的女人味兒。胡忠銘想起徐一帆腳上一年四季的平底鞋，即使特殊場合，也只搭配雙坡跟鞋，心里就有些遺憾跟欠缺感。胡忠銘曾經(jīng)提議徐一帆置辦雙高跟鞋，徐一帆非但不肯，還不承認是嫌高跟鞋穿著不舒服，反而搶白說自己不穿高跟鞋是顧及胡忠銘個兒矮。胡忠銘覺得很冤，卻也無處說理。

胡忠銘眼里心里都是高跟鞋的當口，鄭美琪走完了三十米，走到了自己的車位旁。沒承想，那雙閃耀著嬌貴光芒的高跟鞋畫風(fēng)突變，其中一只以凌厲的姿勢飛踹出去，迅猛地落到了那只總在院兒里溜達的褐色的長毛流浪狗腦袋上。

不長眼的狗，顯然沒有料到它正在撒尿占領(lǐng)的這個有著好聞味道的輪胎，屬于穿高跟鞋的氣急敗壞的女人。這只狗幾乎天天在這里撒一泡尿，可今天它沒看皇歷，犯了大忌，被踢得悶哼一聲飛將出去。跟著一塊兒彈射出去的，還有鄭美琪腳上的那只高跟鞋。它在空中翻轉(zhuǎn)了兩個跟斗，仿佛全方位展示美麗的光澤一般，一頭扎進了樹坑里。

這番變故，如電光石火，胡忠銘著實看呆了。他在離鄭美琪五步遠的地方呆立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氣惱而狼狽的鄭美琪，因為踢飛了一只鞋，只能扶著車單腳站著。胡忠銘來不及思忖，緊跑幾步上了草坪，去樹坑里撿鄭美琪的鞋。這天草坪剛澆了水，泥巴濕漉漉地沾著胡忠銘的褲腳，而樹坑里淤著的泥水，已浸染了高跟鞋鞋面和一側(cè)的鞋幫。胡忠銘捏著后跟把鞋子從泥水中提出來時都覺得肉疼。

胡忠銘把那只泥水淋漓的嬌貴的鞋子送到鄭美琪面前的時候，低聲說了句“干洗店應(yīng)該有辦法”。但那時的鄭美琪，作為女人和部門主任的鄭美琪，氣惱已經(jīng)到了頂點。她從胡忠銘手中一把拽過鞋子，揚手丟進車里，跟著一屁股坐進去，摔上門打著火，一把方向盤，車子也像是被人踹了屁股似的向前一躥，迅疾地開出大門揚長而去。車位邊上的樹沒法兒躲閃，只能硬生生地讓車屁股蹭過去，朱紅的車漆，像血一樣嵌進了樹干里。

經(jīng)過這么一場事故，胡忠銘覺得自己和鄭美琪之間，有了點兒私密的不為外人道的共同經(jīng)歷。他有意與鄭美琪共處一個空間，企望得到一兩句意在言外的話、一個半個默契于心的眼神。然而，茶水間的碰面，乃至專程到主任辦公室做可有可無的請示，都未曾讓胡忠銘捕捉到任何曖昧因子。鄭美琪一如既往一視同仁地冷著臉，公事公辦。

一個星期過去，胡忠銘頗有些受傷的感覺。等到了下一個星期二，疲疲沓沓的胡忠銘認識到，自己不僅被鄭主任徹底無視，而且還被進一步踐踏了。

原因是胡忠銘提交的周報里，把重要項目的合作方名字寫錯了，項目進展完全復(fù)制了前一周的內(nèi)容，只改動的兩個數(shù)字中的一個還是錯的。指出這些錯誤時，鄭美琪連話都沒說，只是用她在美甲店精修過的粉嫩的尖尖的指甲，點著幾處錯，然后挑著眉毛看向胡忠銘，一副等他解釋的樣子。可是胡忠銘甫一張口，鄭美琪就粗暴地把報告摔在了胡忠銘面前的桌子上，冷冷地吐出幾個字：“重做，一個小時后給我！”

胡忠銘隱約的受傷感覺上，又加了一重被羞辱。

這之后，胡忠銘格外照顧起那只被鄭美琪踢飛過的流浪狗。他常常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剩點兒雞蛋肉骨頭什么的，用紙巾包了，拿到院子里四處找狗。很快地，流浪狗就和胡忠銘熟了，每天中午凄凄然地候在芍藥花叢下等點心。胡忠銘給這只狗起了個名字，叫大毛。

胡忠銘和大毛蹲在花木旁的樣子，在女同事們看來，好溫馨好有愛?？扇绻嬗猩系垡暯堑脑?，胡忠銘對大毛嘟囔著的，卻不是人與寵物間的絮語，而是胡忠銘對“那個惡毒的踹狗的女人”的鄙薄跟嘲笑。大毛會在胡忠銘嘀咕到鼻子里直出冷氣兒時，汪汪叫幾聲，無疑也是對鄭美琪那個惡毒女人的控訴和聲討。

這一人一犬的莫逆友情沒能持續(xù)多久，因為大毛忽然就不見了，連著幾天中午都沒出現(xiàn)在院子里。胡忠銘問了守大門的保安，才知道大毛被趕出了交流中心的院子，因為“領(lǐng)導(dǎo)說不衛(wèi)生，有安全隱患”。一并被趕出去的，還有兩只流浪貓。胡忠銘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yīng)：是鄭美琪搞的鬼！一定是她看到自己跟大毛的親密關(guān)系，厭屋及烏，使出這等卑鄙手段。想到這里，胡忠銘對鄭美琪的怨憎又加了十分。

天氣漸冷，偶爾想起大毛，胡忠銘還會有些微的擔心。這份擔心，胡忠銘覺得不該只是自己默默承受，應(yīng)該讓周圍的人知道，更應(yīng)該讓鄭美琪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么冷血的。

讓周圍人了然的渠道，自然是“朋友圈”。為發(fā)這條“朋友圈”信息，胡忠銘籌劃了兩天。最終，他決定了分享信息的形式：拍一張流浪狗的照片，配上一兩句話。

照片拍得還算順利，落葉和枯樹的背景下，一只瘦而臟的流浪狗夾著尾巴在墻根處張望。狗的神態(tài)抓得挺好，絕佳地呈現(xiàn)了喪家之犬的悲催，只是夕陽下的光線過于暖，不夠悲情。胡忠銘精益求精，用修圖軟件把照片調(diào)成了蕭索的冷色調(diào)。配圖的文字，很費了番周折。

他先是寫：“大毛，寒冬將至，今安在？”覺得過于煽情，不是自己慣常的風(fēng)格，還是樸素的文體好。

于是又寫：“今天很冷，路遇流浪狗，真是擔心，這個寒冬，它們過得去嗎？”寫完看看，太過直白，簡直貧乏，還是該體現(xiàn)出些文采。

于是再擬：“曾經(jīng)與你莫逆相逢，相處甚歡。倏忽不見，寒風(fēng)中，道聲珍重，望能再見！”這一句翻來覆去地遣詞造句，終于寫就了，讀了好些遍，還是放棄了，怕被不解辭藻風(fēng)情的人誤讀。

索性，還是來直接的：“曾經(jīng)喂養(yǎng)過一只流浪狗，它的樣子跟今天路遇的這只有點兒像。天寒地凍，被驅(qū)趕到街頭的它，不知能否安然度過這個冬天……”這句寫得順暢，事實清楚，同時又溫情克制。胡忠銘決定，就它了！待要發(fā)出時，驚覺當天陽光燦爛，是寒潮過后的回暖，只好收回本要點“發(fā)表”的食指，等下一個陰冷的日子。

仿佛為考驗胡忠銘的耐心，晴好的天氣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這條精心編寫不能發(fā)表的“這一刻想法”，哽在胡忠銘的食指上，像上火冒的皰，抓不得撓不得，又癢得不行。

好在，冷空氣終于又來了，還來得格外暴躁?？耧L(fēng)呼嘯，讓這座還沒供暖的城市瑟瑟發(fā)抖。

同事們抱著膀子抱怨冷的時候，胡忠銘暗地里在發(fā)熱。為了追求真實且實時的效果，他耐著性子等到下班，在地鐵里，把存在手機里修好的照片，還有記事本里存著的文字，復(fù)制到微信“朋友圈”的發(fā)表欄，在來來回回審讀了N遍，把省略號改成問號又改回省略號之后，終于到站下了地鐵。站在地鐵口，在凜冽的西北風(fēng)中，胡忠銘點下了那個綠色的“發(fā)表”鍵，并點擊顯示了自己發(fā)言的所在位置。

這一天，天氣預(yù)報發(fā)了八級大風(fēng)黃色預(yù)警。吹過高樓之間的狹縫后，風(fēng)不再是無形無狀，而是有了鋒利的線條和橫截面。胡忠銘跌跌撞撞地突破這些時斷時續(xù)的線和面，心里思量著的，不是風(fēng)怎么這么大，要小心高空墜物，而是剛才發(fā)的那條“朋友圈”消息，能收獲多少個贊，以及被什么人給什么樣的評論。尤其是鄭美琪，她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最好，她會因此而受到良心的譴責。

胡忠銘最不擔心的一件事，就是鄭美琪看不到他發(fā)的“朋友圈”。推己及人，胡忠銘知道，所有職場中人，絕不會漏掉任何一條同事發(fā)的動態(tài)。

艷照

回到家的胡忠銘一點兒也沒為自己的平安到家而慶幸，他一只腳邁進樓門，手上已掏出手機，掃開指紋鎖，點進微信，在“朋友圈”按鈕的旁邊，有個數(shù)字“9”，意味著有9個贊在那里等他。捏了一路的手機，這會兒像個小火爐似的燙。胡忠銘沒有點進“朋友圈”看究竟，一向喜歡悠然享受的他，絕不會把收獲成果的時刻，放在局促幽暗的樓梯間，草草地看上一眼。

生活里的樂趣本來就不多，他希望他的微小的快樂是完整的。他要進到屋里，洗過手換過衣服，穩(wěn)穩(wěn)當當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再去摘桃子。

何況，這一會兒的工夫，很可能，那個紅色小圈圈里的數(shù)字又增加了呢？

一腔隱秘的期待和快樂，跟著胡忠銘一道走進家門。徐一帆正往廚房去，看見胡忠銘臉上的表情，徐一帆有些不屑地說：“一臉的詭異，有什么事兒嗎？”

胡忠銘沒有理會徐一帆的揶揄，他用換鞋、洗手、換衣服的時間，體會著被延遲的快樂。原打算做完這一套進門的規(guī)定動作后，踏踏實實坐下來看手機揭曉答案的，可屁股還沒坐實，就被徐一帆“趕緊過來剝頭蒜”的指令給打斷了。胡忠銘在心里嘆了口氣，乖乖地進了廚房，拿起蒜頭剝皮。

被延遲的快樂伴生出焦躁，胡忠銘手底下的動作就有些重。徐一帆對胡忠銘心里的彎彎繞沒有具體的感知，徐一帆敏銳地感覺到的是胡忠銘不耐煩的情緒。對于丈夫悶在葫蘆里的負面情緒，徐一帆不予理會，察覺到了也裝沒察覺，兀自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風(fēng)多么大，一個挺大的塑料片砸到車窗，嚇得她差點兒開車撞到護欄上等等。胡忠銘對徐一帆的絮叨，同樣采取聽見了也裝沒聽見的態(tài)度。他把剝了皮的蒜瓣兒放到臺面上，語氣平淡地問徐一帆：“還有什么事兒嗎？”

夫妻之間，點燃對方怒火的，往往是這種藏在平淡中的克制。徐一帆一點就著，手里的菜刀咣當一聲拍到菜板上，眉眼立了起來：

“沒有了！有也不敢有，您歇著去吧！在外頭吃了槍藥回來……”

胡忠銘進門時的快樂已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煩躁和不停上躥的無名火。在事態(tài)尚可收拾之前，他扭頭出了廚房，再一甩手，進了衛(wèi)生間。進門之前，抓過放在茶幾上的手機。

徐一帆重抄菜刀，密集而用力的下刀聲，殺氣騰騰。盡管胡忠銘知道那殺氣只是虛張聲勢，還是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胡忠銘有些委屈地坐在馬桶蓋上點開了他的“朋友圈”。小紅圈里的數(shù)字，進化成了25。給了胡忠銘稍稍的意外之喜。另外還有兩條評論，都是在一個寫字樓里的交流中心的同事，寫的最長的是出納任靜：

“就是的呀 我好喜歡院子里那兩只貓的 那么優(yōu)雅 礙著誰了給趕出去 這么冷 想想真可憐呀”，沒有標點，只用空格隔開的句子后面，跟著三個可愛的哭臉表情做結(jié)尾。

這條評論，讓胡忠銘心里暖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天天在“朋友圈”里曬自拍的自戀女人，也有這份同理心、同情心和正義感。胡忠銘不禁告誡自己：看人要多面，為人要寬容。他一邊想著，一邊認真看過點贊的人的名字，再琢磨琢磨這些人在點贊的時候是認同還是敷衍。這一會兒工夫，點贊數(shù)又增加了兩個。

胡忠銘有個習(xí)慣，看自己微信“朋友圈”的點贊情況，他不會從“朋友圈”最上端統(tǒng)計的數(shù)字處點進去，而是進到“朋友圈”后，刷到自己發(fā)的這條信息去看具體情況。有時隔的時間長點兒，得刷出好幾屏去才能找到。縱然如此，胡忠銘也舍不得直接點了統(tǒng)計數(shù)去看，因為點開之后，這個提示就不顯示了，除非增加新的點贊，再顯示的數(shù)字也不會累計之前的數(shù)字。所以，胡忠銘寧愿麻煩點兒，也要保留住點贊數(shù)的完整統(tǒng)計，因為這里顯示的不僅僅是數(shù)字，還是他的人緣兒、他在人群中的影響力。

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說明胡忠銘在鄭美琪那里沒有人緣兒，沒有影響力。

“也說不定這鄭美琪正跟徐一帆一樣在做飯，還沒顧上看呢。”胡忠銘這么想著，覺得鄭美琪還沒看到的可能性很大。而且鄭美琪開車上下班，不像坐公交地鐵的人，能一路瀏覽著微信回家。點贊數(shù)的停滯，也佐證了胡忠銘的猜測，這個時候，一般人可不都是或趕路或做飯呢嘛。胡忠銘又有了期待。情緒好轉(zhuǎn)的他，殷勤地進了廚房，賣力幫廚，去貼徐一帆的冷臉。

徐一帆的好處是不記仇。飯菜上了桌，端起胡忠銘給倒上的紅酒，徐一帆也就氣順了，她興致高昂地講起白天發(fā)生的一件極“狗血”的事兒。

徐一帆是市三小的英語老師，兼著二年級二班的副班主任?！肮费钡氖虑?，就發(fā)生在二年二班的家長微信群里。

“你猜怎么著？”徐一帆用她說八卦的慣用語開頭。

“??？怎么著？”胡忠銘習(xí)慣性地配合，他惦記著自己手機里點贊數(shù)的進展，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我們班呂紫薇她爸媽可現(xiàn)了大眼了，居然把黃色信息錯發(fā)到家長群里，我跟劉老師都驚著了！”用懸疑句開頭的徐一帆，卻從不吊人胃口，緊跟著一句話就解開了謎題。

“給你看給你看！”徐一帆在自己手機上飛快地點點刷刷，樂不可支地把屏幕舉到胡忠銘眼前。

徐一帆手機屏幕上，微信群里，最上面是一張照片，點開放大，是一個穿著半透明內(nèi)衣的女人舉著手機在鏡子前的自拍照。照片下面，淺淡地顯示“下午2 ∶ 25”，微信名叫作“呂紫薇媽媽”的，發(fā)了一條信息：“人家都洗白白了，你到哪兒了？紫薇可快放學(xué)了哦！”

再往下，時間顯示“下午2 ∶ 27”，微信名叫作“呂紫薇爸爸”的，回了一條信息：“馬上進電梯了。打一炮，誤不了?！边@句話的前頭，是一個桃花眼、流著口水的表情圖案。

刷下去，時間顯示“下午2 ∶ 38”，“方濤爸爸撤回一條消息”。

再往下，時間顯示“下午3 ∶ 05”，微信名叫“劉老師”的，發(fā)了信息：“@呂紫薇媽媽，您發(fā)錯信息了吧？”

緊跟著的，是呂紫薇爸爸回的信息：“糟！發(fā)錯了！真不好意思！對不住對不??！”跟在感嘆號后面的，是三個臉上畫著豎線的小人兒表情。

胡忠銘瀏覽到這里，自己也快被傳染了事中人無地自容的尷尬，他腦補的畫面中，除了那個叫呂紫薇的父母在一場忘乎所以的銷魂性事之后，驚覺隱私爆料的崩潰，還有一堆家長在手機屏幕后面的哧哧竊笑。

“是夠狗血的！這種內(nèi)容，怎么還能發(fā)錯呢？”對這樣的事，胡忠銘詞匯貧乏，想象力也有限。

“說得是啊，我跟劉老師分析，估計是先拍了照片，分享照片的時候老公的微信和班群緊挨著，不小心給點錯了。真是現(xiàn)大眼了！不過呢，話說回來，看看人家兩口子，孩子都七歲了，還這么有激情……”徐一帆話里有話。

胡忠銘聽得懂徐一帆的言外之意，他沒有再吱聲，腦子里浮現(xiàn)的，是“呂紫薇媽媽”半裸的窈窕身姿，還有一臉挑逗的性感。他怕自己的表情泄露出來，趕緊搛了幾根芹菜塞嘴里，嚼得山響。

徐一帆向表面上無動于衷的胡忠銘翻了一個重重的白眼，搖搖頭，真心誠意地跟自己說：“真沒意思！”

于是，吃飯的后半程，接上了做飯時的氣氛，仿佛剛才那點兒輕松愉快是高利貸借來的。

窗外陣陣北風(fēng)被密集的高樓夾擊，發(fā)出獸吼一般的尖嘯聲。

這天晚上，十一點半，胡忠銘在困倦中最后一次看“朋友圈”，那個紅圈里的數(shù)字，到了38，評論還是開始的兩條。鄭美琪也沒有現(xiàn)身。暗地里鉚足了勁兒的心理建設(shè)，得來一個似是而非的結(jié)果，胡忠銘在這一刻的心情，也就徐一帆說的那幾個字——真沒意思。他關(guān)了手機，關(guān)了燈，也關(guān)上了蕭索的心情，睡得無知無覺。

轉(zhuǎn)天醒來，是晴空萬里的周末。伸手摸去，半睡半醒的徐一帆很安靜，沒像清醒時候那么奓著刺兒。昨天晚上跟著芹菜一起咽下去的“呂紫薇媽媽”的艷照，這會兒生動起來，令胡忠銘心猿意馬，他掀起徐一帆的睡衣，任由想象恣意馳騁，徐一帆也出奇的乖順和興奮，兩人合作無間，使這場晨間性愛有了些不同往日的意趣。

就是這么個心滿意足的星期六上午，胡忠銘松懈的身體和慵懶的精神，導(dǎo)致他犯下個后果嚴重的低級錯誤。他把本來要發(fā)在“小團體”群當中的嘲諷和調(diào)侃，發(fā)到了單位辦公群里。

第一條是對鄭美琪發(fā)的“朋友圈”信息的截圖，好在胡忠銘依照慣性的謹慎，給鄭美琪的頭像和微信名打上了馬賽克。

第二條是胡忠銘寫的評論：“我們身邊總是有那么些個人，對遠在天邊八竿子打不著的悲劇，充滿了深切的共鳴與同情，卻對自己身邊的不幸視而不見，甚至助紂為虐。真讓人困惑，她們是真的有正義感、同情心呢，還是為博眼球拼人設(shè)扯的淡？”

這兩條內(nèi)容的殺傷力有多大，關(guān)鍵要看被議論的那個人，有多大胸懷跟氣量。從踹狗、遞鞋、批報告幾件事來判斷，鄭美琪中招受傷的可能性很大。何況還被下屬們都看在眼里，傷害值得加一級。

正在廚房精心制作西式早餐的徐一帆，這會兒還沒從剛才床上蜜里調(diào)油的余韻中出來，對老公懊喪的事，尚有充足的耐心和關(guān)心?？墒呛毅懩抢铮呀?jīng)從溫柔鄉(xiāng)轉(zhuǎn)換到了驚悚場，他頗有些不耐煩地把錯發(fā)信息的大概意思向徐一帆說了說。被胡忠銘不耐煩的語氣傳染了不耐煩，徐一帆對這事兒以及胡忠銘這人，就有些不加掩飾的不以為然了。她用一句剛學(xué)會的俏皮話寬慰胡忠銘：“天空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兒！”兀自懊惱中的胡忠銘，一下子有了掉轉(zhuǎn)槍口的支點，憤怒的小子彈向老婆一陣突突：

“那是六個大字好嗎！數(shù)都不識，還懂什么人情世故！就會給人添堵！”

徐一帆沒想到蔫人真能變豹子，半個小時前還在溫存繾綣的人，這會兒獠牙盡露、猙獰相向。陡然而起一陣心寒，她一語道破問題實質(zhì)：“屎屁股自己擦！少遷怒我！”吼完，揪下腰間圍裙，摔門進了臥室，轉(zhuǎn)眼穿戴整齊，乒乒乓乓地出了家門。

沒了出氣筒，豹子終歸還是變回蔫人。胡忠銘的這一天，由心滿意足始，至愁云慘霧終。

群

一句話，在合適時機跟合適的人群說，跟在不適合的時機對著不適合的人群說出來，通常結(jié)果迥異。要不，怎么會每個人手機里都有那么多的“群”呢？

要說胡忠銘惹禍的那兩條微信，若是沒有發(fā)錯了群，那就是“小團體”群里輕松愉快的閑扯，不像現(xiàn)在，變成一個“壓力山大”的錯誤。

“小團體”群是胡忠銘珍視的一個微信群，是他說話最多也最有尊嚴感的地方。

因著工作的關(guān)系，胡忠銘被拉進了不同項目的群，也被微商拉進過購物群，還有中學(xué)同學(xué)群、校友群，大學(xué)同學(xué)群，家庭群，等等。這些群中，有關(guān)工作和項目的群，過了忙的那陣兒，也就沒有人在里面發(fā)言了，但沒有人從這個群里退出去，除非建群的負責人先撤離，其他群成員才一哄而散。否則它們就原樣盤踞在各色人的手機里，像一個個沒有意義的紀念碑，又像是了無生氣的僵尸，指不定什么時候被什么動靜給喚醒。

胡忠銘曾把自己的微信通信錄一翻到底，發(fā)現(xiàn)里面存著十幾個靜默的項目群。他的食指高懸在“刪除并退出”那里，終究也沒有點下去，因為有兩個問題橫亙在他的食指與屏幕之間。這兩個問題，一是為什么別人沒有退出？二是如果自己退出了，別人一旦發(fā)現(xiàn)會怎么看？

先不用想答案，單是問題本身，就足以攔住胡忠銘那根冒進的食指。

群多，意味著莫名其妙添加的微信“好友”多。說是微信好友，實際上大部分不熟甚至不認識，有的連面兒都沒見過，只是通過微信名片或是一個扁平的二維碼，就成了所謂好友。這個好友的世界，每天都在微信首頁，一個個紅圈里報著新消息來臨的數(shù)字，等著被手指點開。這些密集的消息提示，看著紅紅火火，實際大多數(shù)來自微商的推銷。胡忠銘在心煩意亂的時候，會刪除這樣的聯(lián)系人，或者從群里退出去。然而過不了多久，又在不記得的情況下，加了回來，甚至被拉進了更多的群。直到用了“消息免打擾”的功能，胡忠銘才覺得，自己與那個熙攘的虛假繁榮世界相安無事。

真正關(guān)心的群，在胡忠銘這里，一共就三個。一是他建的家庭群，群成員六人，除了自己，還有母親、舅舅、老婆、妹妹、妹夫。舅舅是胡忠銘媽媽拉進來的，那時老太太剛學(xué)著用智能手機，熱衷于“加人”和“拉人”，等到會用了，要說關(guān)起門來的話了，才發(fā)覺把胡忠銘舅舅加進來并不明智。胡忠銘的父親不在群里，是因為老頭兒不會用智能手機，還排斥學(xué)，凡事需要老伴兒通報。因著信息的不對等，壞脾氣的老頭兒常常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

另外兩個群，是“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17人）”和“小團體”群。

部門的工作群名稱上這個加括號的“17人”看上去挺多余，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其實很關(guān)鍵，因為這是和“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做區(qū)分的標志。

“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里有成員18人，比17人的群多的一個，即退休了的老李主任。在老李和鄭美琪過渡期間，老李把鄭美琪加了進來，就變成了18個人。待老李正式退休后，時間不長，一個周日，胡忠銘和其他15個同事在同一時間收到消息：“你被美琪加入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17人）群”，跟著，這個群里蹦出的第一句話，是微信名為“美琪”發(fā)出的：“以后部門里的工作，只在此群討論。@所有人”。

習(xí)慣使然，加上新舊兩群實在太容易混淆，辦公室里不少人都犯過不止一次把信息錯發(fā)到另一個群的錯誤。有時候，一個人錯發(fā)了，后面跟著討論的人沒發(fā)現(xiàn)，一路說下去，直到他們收到來自鄭美琪或者其他人的私信提醒：“發(fā)錯群啦！”

胡忠銘很在意自己在新主任面前的表現(xiàn)，所以每次發(fā)送工作文件，哪怕僅僅是留個言，都要寫好再檢查一遍，避免出現(xiàn)錯別字、病句，還要斟酌措辭，避免有歧義被人誤解。檢查過內(nèi)容，發(fā)之前定要抬眼看看屏幕上端的群名稱，確保有“17人”字樣，才最終點下“發(fā)送”。饒是如此仔細，也有被人帶進溝里的時候。

這種情況下，常常發(fā)錯的人，難免牢騷：好好兒的干嗎弄一新群？沿用老群有什么問題嗎？弄得這么麻煩！

其實發(fā)牢騷的人也知道，之所以有了這個新群，是新主任鄭美琪為了避開老主任，不讓老主任了解部門現(xiàn)在的工作。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干嗎不直接把老主任移出群？這原本是名正言順的事。

嘴快的小余憋不住，率先把疑惑說出來，這也是胡忠銘感到不解的，但胡忠銘不問不議論。不是因為謹慎，而是不愿多事，避免議論領(lǐng)導(dǎo)的嫌疑。愛“八卦”的老馮很樂于展示自己的智慧，他給他們解了題：

“如果老主任有天心血來潮，想要在群里發(fā)個聲或是看看同志們最近的表現(xiàn)，卻蹦出個‘某月某日你被某人移出該群，你讓老主任情何以堪??？”

旁聽老馮的演繹，胡忠銘在心里給老馮作揖，并學(xué)以致用，當天晚上就新建了家群，不帶他老舅的。

新老工作群的過渡，亂了一陣子，慢慢地，隨著老群里越來越?jīng)]有新的信息，這個群就在每個群成員的微信列表中逐漸沉了底兒，大家也就不再發(fā)錯群了。

隔了好一陣子，胡忠銘在微信通信錄里翻找一個不記得微信名的人，大拇指劃啊劃地，把微信記錄劃到底，也沒找到。卻在微信記錄的最后一屏，看到“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點進去看，里面?zhèn)魉瓦^的文件、照片、視頻都已過期，剩下一堆舊時的消息和對話，死不瞑目一般。再看群成員，老李的頭像還在原來的位置，像是沉沒在海底的遺跡，等著被人鉤沉。胡忠銘就有些為老主任羞愧，他暗自提醒，將來自己退休，或是調(diào)離這個單位，一定當天就退群，免得讓別人為難，也讓自己尷尬。死亡了的社交，更需要體面地退出。

這一番感慨，讓胡忠銘有些傷感，傷感之后開始警惕，他把手機中的“群”通通點了一遍，看看自己是不是被“移出”過。結(jié)論是還好，沒有被移出。說明自己沒妨礙到他人。還有一層意思，隱隱出現(xiàn)在胡忠銘的潛意識里：因為自己這個人無足輕重，可有可無吧？胡忠銘沒有往清晰處想，他對這個念頭撒開手，假裝沒有知覺到。

胡忠銘用老馮的話向徐一帆解釋了他重新拉一個家群的原因，徐一帆卻沒有像胡忠銘一樣，對這個解釋五體投地，而是很鄙夷地說：“根本是多此一舉！你不想想，昨天群里還七嘴八舌呢，今天明天后天就沒人說話了，要不了幾天人家就明白怎么回事兒了好吧？自作聰明！”

胡忠銘想回嘴，駁斥徐一帆這種想法太粗糙，沒有切身體會到人家的感受。但轉(zhuǎn)念又作罷了：當小學(xué)老師的，整天都在家校聯(lián)系群里被家長捧著，剛發(fā)個小通知，全班家長就齊刷刷地報告：“收到，謝謝徐老師！”“徐老師辛苦啦！”好像立正接受最高指示一般。浸淫日久，徐一帆徐老師怎能不粗糙？怎能不膨脹呢？胡忠銘不出聲兒地嘆口氣，咽下想對徐一帆說的話。

常常是這樣，他和她，相互咽下去的話越來越多了。但總有些話，必須得說出口，在徐一帆這里找不到共鳴，胡忠銘就掉頭去“小團體”里說。

這個“小團體”群，胡忠銘是最后一個進入的群成員。原來有五個人，群名字叫“五人幫”，自從加了胡忠銘進來，就被群主給改成了“六人幫”。胡忠銘總感覺這個群名稱不妥，但他并沒有提出來，因為加入沒多久，還是客居的感覺。于是他就自己給群加了個備注名，叫“小團體”。

群里那五個人都是二十幾歲不到三十歲的小年輕，三十五歲的胡忠銘算是高齡，想問題的深度和廣度，說事情的客觀和周嚴，都勝出他們一籌，因而在群里也就有了點兒意見領(lǐng)袖的意思。群里六個人，分屬交流中心的四個部門，工作上相互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度很低，完全是因為說得來才聚在一起，所以，這成了個可以放膽議論工作和單位的地方。

胡忠銘的預(yù)想里，這番對鄭美琪的嘲諷，在“小團體”里是絕對安全的。不光因為這個群里大家都不“尿”單位，還因為六人中，只有胡忠銘一人在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那幾個人雖然知道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主任是鄭美琪，但應(yīng)該都跟鄭美琪沒有直接的交集，不會在鄭美琪的微信好友當中，因而也就不可能看到鄭美琪的“朋友圈”。更何況名為尊重他人隱私，實則謹慎處事的胡忠銘，還把鄭美琪的微信名和頭像都給打了馬賽克。

卻沒想到，百密一疏，還是一大疏。陰差陽錯，鬼使神差，闖禍的食指，竟把嘲諷主任的話，發(fā)到工作群里，還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分鐘，甚至更長時間。雖然險險地撤回了，但一分多鐘的時間，足夠人點開圖片、細細品讀這86個字、8個標點，甚至還有時間揣摩出三五個別有意味的疑問。錯開視線眨巴眼的工夫，驀然發(fā)現(xiàn)這兩條膽大妄為、滿懷惡意的信息忽然變成了淺淡的被撤回的痕跡，忽然就笑了，恍然了：胡忠銘這傻×，發(fā)錯群了！后面要跟一串兒笑出兩滴淚的小表情。

這一番聯(lián)想跟揣測，表明胡忠銘的判斷力還是挺強的，他對周圍人的了解也可謂精準。要是能從上帝視角，也就是微信管理員的屏幕上看過來，這一天，看到胡忠銘撤回了的那兩條消息的人，一共有三個。過了兩天，又多了一個。

這個人數(shù)，胡忠銘不知道，對于這個數(shù)字的猜測，一直折磨著他。而當天沒有看到具體內(nèi)容的人，對著那兩行“胡忠銘撤回一條消息”的小字，聯(lián)想與揣摩的時間遠遠大于看到內(nèi)容的人。雖然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和社交媒體每天生產(chǎn)的信息超過數(shù)十億條，但每個人真正琢磨的，還是自己圈子里的那幾十條。

盛怒中摔門而出的徐一帆難以理解胡忠銘的膽戰(zhàn)心驚，她約了同事兼朋友小夏老師逛街吃飯。

小夏老師的老公在市政府當秘書，兩人都是心思縝密、上進圖強的人。就連兩口子說的枕邊話，大部分內(nèi)容，也是分析老公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言行背后可能藏著的深意。小夏老師從徐一帆滔滔不絕的吐槽中，得知胡忠銘把嘲諷領(lǐng)導(dǎo)的話誤發(fā)到工作群里，還滯留了一分多鐘后，發(fā)自內(nèi)心地驚呼：“這還得了！”

為了說明嚴重性，小夏老師特地舉了個例子，是小夏老公單位發(fā)生的事。

單位新分來的一個研究生，為部門例會做會議記錄。做完整理成文檔，圖方便用微信發(fā)給領(lǐng)導(dǎo)，結(jié)果手滑發(fā)給了自己一個在媒體上班的同學(xué)。同學(xué)回了個問號，研究生才知道發(fā)錯了，但他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發(fā)錯了而已，反正這份記錄中也沒什么機密內(nèi)容。他就跟同學(xué)說發(fā)錯了，自己又給領(lǐng)導(dǎo)重新發(fā)了一下，然后該干嗎干嗎去了。研究生的同學(xué)也是剛到媒體上班，正發(fā)愁報什么選題呢，看到同學(xué)錯發(fā)的會議記錄里有一個對坊間傳聞的討論，馬上就報了這個選題。主編很重視，讓一個老記者帶著她著手了解。采訪電話打到辦公室，弄得小夏老公他們很被動，一路追查問責，最后查到那個研究生，直接給開除了。

徐一帆對小夏老師繪聲繪色的講述，雖然報以“啊？是嗎”“真的呀”的語氣，但還是覺得這事兒跟胡忠銘那事兒不是一回事兒，直到小夏老師舉出第二個例子：她的表弟。

小夏老師說她表弟在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做銷售，收入高，人又長得精神，就有些揚揚得意的。本來呢，在公司和部門里人緣兒挺好，可是不知從哪天起，忽然發(fā)現(xiàn)同事們不怎么搭理他，頂頭上司也開始刁難他。到年底本來該算提成分紅拿雙薪領(lǐng)獎金的，卻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工作失誤，被公司開除了。表弟反復(fù)回想，那個工作失誤根本是上司給挖的坑，但有冤無處訴，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上司。過了好一陣子，他請之前關(guān)系好的一個男同事喝酒，人家才說出來，表弟發(fā)信息到“朋友圈”，揶揄過某“剩女”。“三八”婦女節(jié)的時候，在工作群里轉(zhuǎn)的鏈接里，他也“剩女”長“剩女”短的。而這個國際五百強企業(yè)里，女職員占多數(shù)，中高層的領(lǐng)導(dǎo)里，也是女強人遍地，且未婚和離異者過半。他自己還覺得自己體貼幽默呢，人家可火大了！開除，這也就是在中國分公司，要是在美國總部的話，直接告他歧視和性騷擾，吃不了兜著走。就算沒處罰，有了這個履歷，以后都別再想找體面的工作。

這第二個例子，生生地把徐一帆給嚇到了。小夏老師力勸徐一帆認真對待這件非同小可的事。至于怎么認真對待，她沒說，徐一帆也沒想起問，她被小夏老師的震動給震動了。

粗糙的利己主義者

徐一帆回家的時候，胡忠銘正在手機上操作一件事：給每個微信群加標注背景。

設(shè)定完的效果，在“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群（17人）”的對話框中看來，藍色鋪底，右側(cè)豎排一行反白大字：“這是工作群！”最頂上還有個醒目的橙色發(fā)亮的小燈泡圖案?！凹胰骸崩?，則是綠色鋪底，右側(cè)豎排的文字是“我自己的家群”。

顯然，有了這樣的背景設(shè)定，以后再把消息發(fā)錯群的概率會大大降低。這個方法不是胡忠銘原創(chuàng)，而是他在“百度”和“知乎”中搜索“微信發(fā)錯群該怎么辦”之后查到的亡羊補牢防微杜漸的辦法，然而于已經(jīng)發(fā)生的失誤卻沒有任何解決方案。

搜索結(jié)果有成千上萬條，都是有過同樣失誤的人在慌亂地求助。那些因錯發(fā)而產(chǎn)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讓胡忠銘一通爆笑。即使笑著，他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憂慮，仍然是鄭美琪究竟看沒看到自己錯發(fā)的消息。

鄭美琪并不在當時目睹那則信息的三人之列。雖然這對于胡忠銘而言，是最大的懸念、最大的折磨，但他還是不知道為好。雖說鄭美琪當時是沒看見，第三天，也就是之后的星期一一早，就看見了——還是原模原樣地看見。因為那三個人當中，有一個人，習(xí)慣性地對自己認為敏感或有用的信息，做了截屏。她在看到那則信息的第一時間，近乎下意識地翻轉(zhuǎn)手背，用彎曲的食指關(guān)節(jié)在屏幕上飛快而輕巧地叩擊兩下，當前屏幕上的所有內(nèi)容，都成了潛在的證據(jù)，被原樣保存下來。

這個人，叫柳夏，是部門里管行政的婦女同志。

柳夏，作為整個交流中心獨一無二的混血人種，她的白膚藍眼褐發(fā)，本就是人群里最獨特和醒目的那一個。

在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辦公室里，柳夏是既邊緣化又核心化的奇特的存在。說邊緣化，是因為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工作，柳夏同志所承擔的，沒有十七分之一，也沒有七十分之一，而是一百七十分之一，而且是在全辦公室忙大型展會或活動的時候，才略微有這個工作量。

柳夏的核心化，倒不完全是因為她的長相，也是由柳夏對自我價值、自我身份、自我職位的強烈塑造意愿共同造就的，是柳夏自己努力爭取來的。

實際上，柳夏初來乍到時，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主任還不是鄭美琪，而是再有兩年該退休的老李主任。

老李主任對柳夏異域風(fēng)情的長相很是欣賞，想要著意栽培她，沒想到柳夏對領(lǐng)導(dǎo)栽培自己這件事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李主任原想著帶柳夏一起，做自己主抓的重點項目，既能拋頭露臉又有居間的好處，沒想到“給新來的同志壓擔子，我還能帶著你，盡快上手工作”云云的冠冕堂皇的一番話還沒說完呢，柳夏就頂著一頭細軟黃褐色的天然鬈發(fā)，直眉瞪眼把老李主任給撅了回去。那話，是橫著出來的：

“我不同意。我是新來的。就該先學(xué)習(xí)。把重擔子壓給我，出了問題誰負責。我干不了?！泵恳痪涠际遣蝗葜靡伞⒉粠榫w的肯定句。

工齡三十多年的老李主任，于坎坷仕途中遭逢的成百上千同事，讓老李以為這事業(yè)單位的人事于他而言，就是太陽底下無新事。沒想到，臨近退休了，吃了這么大一個噎。及至退休后的好幾年，老李都還在暗自慶幸：那番示好的話幸好不是在辦公例會上說的，否則暴露了有意討好的小心思，可就真是晚節(jié)不保了。

老李曾暗自調(diào)查，把這么個人物安插進來，是不是有人有意來設(shè)計他。很快地，老李不這么想了，因為這位不同尋常的柳夏同志，勇于且善于說不，對撕破臉毫無感覺。要說口舌狠硬，她對老李還算客氣，部門里十幾個人，在不長的時間里，都一一被她懟過。尤其是抱著慣性思維、企圖讓新同志多干點兒工作的人，被懟得人仰馬翻。

要說柳夏純靠嘴頭的厲害就打遍全部門無敵手，顯然不公平。

柳夏的學(xué)歷并不低，是正經(jīng)大學(xué)法律系本科畢業(yè)生，還有在法院工作過幾年的經(jīng)歷。這樣的學(xué)科背景，給了她極為嚴謹?shù)?、界限分明的處事方式，和對“責任”超級敏感的錙銖必較。為了規(guī)避任何可能承擔的責任，以及連帶產(chǎn)生的可能的不良后果，她盡可能少做事，少接活兒，以及少簽字。

事業(yè)單位里同事之間的關(guān)系，暗地里再怎么劍拔弩張，明面兒上大家都是客客氣氣地扮演著斯文人。即使在17個成員分屬的七八個小派系微信群里，也都以隱喻暗指來交流不滿，言談謹慎而留有余地，免得他日被倒戈相向的人當作把柄。柳夏無所顧忌的作風(fēng)，招致的不是大家的反擊，而是你行你厲害我躲著你的疏遠。誰都不愿跟柳夏正面起沖突，不想在辦公室里公開地吵起來。為點兒公事兒弄得臉紅脖子粗，在每個人看來都是不值當?shù)?。所以，大家都選擇在爭端將起時閉嘴走開。

沒有人愿意在工作上與柳夏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這讓老李主任很為難。作為辦公室里的一把手，他必須得給每一個下屬安排工作、校正過程、驗收成果。

老李先是讓柳夏跟項目，頭一兩個項目負責人在她那里碰足了釘子后，向老李大倒苦水，如此一來，老李只能在辦公例會上宣布，柳夏同志初來乍到，就先做辦公室行政管理工作吧。這部分工作以前沒有專人崗位，因為沒什么可做的，也就是由打雜的范姐買買辦公用品、跟保潔員結(jié)結(jié)賬、收收快遞什么的。

柳夏對這個形同打雜的工作，依然沒有放松警惕，她給放辦公用品的柜子加了把鎖，然后制表打印，并群發(fā)郵件昭告全部門：領(lǐng)辦公用品，請到她那里領(lǐng)表讓項目負責人簽字，然后部門主任簽字，再自己簽字才可以領(lǐng)走。而當辦公室需要對外采購辦公用品時，柳夏也堅決不做那個經(jīng)辦人，她讓范姐去辦這些事，報銷手續(xù)也都讓范姐簽名。她自己，只消牢牢掌握住鎖著打印紙、簽字筆、記事本、文件夾、即時貼這些東西的柜門鑰匙，以及盯牢了掛在自己辦公擋板上的那一沓表格。

遇見這樣鮮有的同事，大家很自覺地不去麻煩她，不愿意為了領(lǐng)幾毛錢的筆去費工夫簽一圈兒字。為了表示文明人的態(tài)度，小余在網(wǎng)上買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筆、本、夾，擠眉弄眼地送給辦公室除柳夏之外的每個人。然而，這樣的表達對于柳夏來說過于曲折。旁觀的胡忠銘揶揄小余：該看懂的沒看懂哦！

往外推事兒，柳夏是一把好手，在私利上寸土必爭，柳夏更加擅長。除了能直接地說出訴求為自己爭取利益，柳夏的高明之處還在于她對勞動法的熟知，以及專業(yè)地解讀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規(guī)定。這些特點和能力的綜合，使得柳夏在整個交流中心，能休最多的假，能享受最完整的福利。

在胡忠銘的感覺里，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因為多了個管辦公用品的柳夏，猶如平地里起了座高山，把人與人之間差異的海拔給拉高了。以前部門里同事之間的矛盾，跟這座高山一比，立馬變得不值一提。所以，倘若辯證地看問題，柳夏雖然是一個“空降”過來的人，卻在一時之間起到了促使部門內(nèi)其他同事之間關(guān)系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的作用。過去有矛盾的人，雖不至于將前嫌冰釋，至少也做了擱置。

在各自的微信小群里，大家齊聲吐槽這個厲害的女人：“夠潑”“會算計”“欠缺禮儀教化”。胡忠銘對柳夏的評價，則被認為是最精準、最有文化的：

“有學(xué)者批評現(xiàn)在的社會，生產(chǎn)了很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不知道我們這里有更極端的情況：不光來了一個利己主義者，還是粗糙的?！边@句話，原本是發(fā)給小余的私信，回應(yīng)小余私信給他的話：“柳女士絕對是‘厚黑學(xué)的博士后水平?！睕]過幾天，這句話被部門里除柳夏之外的所有人得知，并得到一致贊賞?！按植诘睦褐髁x者”，成了柳夏的代稱。

“粗糙的利己主義者”本人，完全不知道那些“群”的存在，更不知道在那些“群”里，自己隔三岔五地被議論著、鄙視著、厭惡著。她不改行藏，依然故我。每天上班，安閑自在地刷最熱門的網(wǎng)劇、比較著最合算的網(wǎng)購，到點兒了關(guān)機走人，安享通過斗爭得來的靜好歲月。連老馮都在感嘆：“與世無爭的前提，是斗爭??！”

及至老李主任退休，柳夏作為現(xiàn)象級的人物，在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成了合理的存在。因為相互之間沒有具體工作上的關(guān)聯(lián)，她也就成了同事中的一員，在平日里，可以閑聊幾句的。只有到年底總結(jié)和年初計劃的時候，人人心里有一本不平的賬，看向柳夏的目光又恢復(fù)了討厭和嫉恨。

到了鄭美琪“空降”過來當主任，部門里的人都覺著這下好了，有熱鬧看了。暗暗盼著不了解情況的鄭美琪新官上任拿柳夏開刀。這兩人，一個是身份厲害、一個是人厲害，兩下里干起來，旁觀群眾雖然沒什么實惠可得，但隔岸觀火本身就是件快事，大可期待！

始料未及的是，鄭美琪遠遠不是群眾以為的“沒頭腦”，柳夏也不是一味硬懟的“不高興”。這兩個看上去容易擦槍走火的女人，卻相安無事。

事實證明，鄭美琪在上任前做了充分的調(diào)研功課。柳夏的工作和福利，均沿襲了老李主任在時的安排，而其他人的工作，乃至整個辦公流程，卻都做了很大調(diào)整，仿佛重新洗牌一般。大部分人的大部分駕輕就熟的項目調(diào)換成了從沒經(jīng)手過的事情，管理文件也換了全新的一套規(guī)范。部門諸人從干工作的老手，變回了兩眼一抹黑的新人，只能頻繁地去請示領(lǐng)導(dǎo)，以免頻繁地出錯。就這么著，空降的部門主任鄭美琪帶著一套新規(guī)范，把一辦公室的老人變成了她手底下的新人。只有柳夏巋然不動。

胡忠銘在部門里的資歷，不長不短，正在中間。經(jīng)歷換頂頭上司這是第二次。上一次還是在胡忠銘到交流中心工作的第三年，記憶中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完全是平穩(wěn)過渡。不像鄭美琪的上任，如同地震，震塌了一個舊世界，建立了一個新朝代。

鄭美琪的大變革雖然很招大家厭煩，但時間不長，她帶來的好處也凸顯出來。

經(jīng)鄭美琪爭取，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主管的項目，管理費比例由過去的10%調(diào)高到15%。這是自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成立以來最大的調(diào)整，也是整個交流中心第一個調(diào)高管理費用比例的部門。以前大家外出辦事，中午都盡量趕回食堂吃飯，因為沒有提前審批的因公餐費是不予報銷的?，F(xiàn)在則不同，凡是在工作日的、事由清楚的餐費、出租車費，只要項目負責人簽了字，到鄭美琪那兒都批同意。每個工作人員還都給配了臺筆記本電腦和一部手機，理由是為便于進行“互聯(lián)網(wǎng)+”的工作。

這些被鄭美琪輕描淡寫地在每周的辦公例會上分批次宣布實施的利好消息，使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氣氛，在應(yīng)對新工作的煩亂與得實惠的興奮中擺蕩。最終，落在了興奮和喜悅的那一頭，隨之而來的，還有對鄭主任能力強、魄力大的認同。

每每鄭美琪宣布完好消息，還要額外叮囑一句：“別跟中心其他人說這些事兒，叫人眼紅了鬧起來，以后咱們也就沒了?！边@關(guān)起門來說的話，把單純的高興翻倍成了自家獨有的快樂，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成員的集體歸屬感之高，前所未有。

領(lǐng)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的時候，一屋子同事都在擺弄這兩樣?xùn)|西，每個人都喜笑顏開。胡忠銘一開始也高興得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環(huán)視四周，心頭忽然冒出一句話：人是多么容易被收買呀！這么想著，就有些意興闌珊了。他把電腦放回包裝盒里，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可別高興得太早了，發(fā)了這兩樣?xùn)|西，只怕休息日都得給布置工作了?！?/p>

“說得是哦！到時都沒理由裝不知道了?！迸赃叺男∮喔胶?，并沒停下手中的擺弄。

“你可真能煞風(fēng)景！”范姐嘀咕一句。難得這樣的福利，她也有跟別人同樣的一份，正兀自摩挲著喜歡著高興著呢，被胡忠銘潑了瓢冷水。

坐在角落里的老馮操著京戲腔來了句念白：“看破不說破，說破沒看破，看破說破那是破罐破摔呀……”

在老馮念白的婉轉(zhuǎn)余音里，幾聲“就是”碎碎響起，胡忠銘才知道，這一下暴露了自己的揣著糊涂裝明白，還有別人的揣著明白裝糊涂。他不由得脊背上有些發(fā)涼，臉上有些發(fā)熱。

“車到山前必有路，高興一時是一時……哎，胡！”聽到斜對過的王胖子叫自己，胡忠銘以為對方要跟他擠眉弄眼，剛一探起身來，就聽“咔嚓”一聲快門響，王胖子用新手機沖他照了張相，端詳著屏幕說：“這像素！真清楚哎！”胡忠銘有點兒生氣，卻也不好發(fā)作，沖王胖子那邊翻了個白眼，剛一坐下，就聽在座各位紛紛附和“是夠清晰的”“這表情，哈哈……”胡忠銘方知王胖子把剛才拍的照片發(fā)到了群里。照片上的胡忠銘，從擋板上方探出腦袋的動作，好似被驚擾的土撥鼠正從洞中鉆出張望，形容猥瑣可笑。胡忠銘怒了：“王胖子！刪了刪了刪了！”再一低頭，工作群里，照片已被“撤回”了。王胖子舉著手機向胡忠銘揮舞了幾下，還在不依不饒地耍貧嘴：“群里的撤回啦！手機里的留著，手頭緊的時候找你換錢哪！”

四下里零星的幾聲笑，讓胡忠銘也只能擠出干笑和敷衍，“我祝你財源滾滾，永不手緊”，以彌補剛才暴露出的不機智、不沉穩(wěn)、不老練、不社會。

這一場景，被抱著膀子倚在自己辦公室門框旁的鄭美琪盡收眼底。

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的柳夏，在自己座位上，從立著的小化妝鏡里，把鄭美琪冷冷的表情看了個一清二楚。

胡忠銘錯發(fā)的信息，被柳夏看到，是小概率事件。因為柳夏對手機的依戀程度，在全辦公室是最低的，就像對所有的新生事物都抱有先天的警惕一樣，柳夏對“朋友圈”里秀私生活、曬幸福、發(fā)觀點等，都持漠然置之的旁觀者姿態(tài)。她看手機的頻度低，但每次看都會事無巨細地刷到底，是“朋友圈”里隱身潛水的觀察者。這一次，胡忠銘被柳夏恰巧“看見”了。

碰巧看到，順手截圖，跟著就發(fā)現(xiàn)信息被撤回，柳夏頓時覺得手機里的那張截屏圖片，好像剛死的畫家的遺作，立刻身價暴漲、奇貨可居;又像犯罪現(xiàn)場留下的唯一鐵證，可以左右嫌疑人的命運。對此需要妥當處理才能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

另外兩個看到那則信息的人，一個是老馮，一個是小余。其他人則錯過了那個一分多鐘的時間段，以至在當天，都花了很多時間用來琢磨：胡忠銘究竟撤回了什么？

小余馬馬虎虎地掃了眼，轉(zhuǎn)眼去翻看別的新信息。重要的是，那會兒他還沒刷“朋友圈”，沒見著鄭美琪的“朋友圈”秀，所以對胡忠銘的貶損完全無感。層出不窮的新信息很快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

老馮是老江湖，且機不離手，永遠在線?？吹胶毅懓l(fā)的消息的第一眼，他就斷定是胡忠銘發(fā)錯地方了。因為正常人是不會這么當眾嘲諷頂頭上司的，哪怕他們有過節(jié)，也不至于在同事群里撕破臉。在老馮看來，胡忠銘是謹小慎微的正常人，是無功無過的同事，跟鄭美琪有過節(jié)算是有點兒奇怪，但相信這過節(jié)也大不到哪里去。老馮還連帶想起了胡忠銘前幾天發(fā)的那條流浪狗的消息，準確地判定：這鄭、胡二人，有過節(jié)。這么想著的時候，老馮手機屏上，胡忠銘發(fā)的一張圖和一段文字悄悄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胡忠銘撤回消息的記錄。老馮笑了，他感佩自己的判斷力，并由衷地好奇起來：主任大人是不是也看到了呢？在老馮的意愿中，最好是看到了，這樣，后面可就有好戲看了！看熱鬧、做推理、揣測周圍人背后的關(guān)系，老馮既拿手又愛好。

有一樣老馮沒推斷出來，那就是柳夏將胡忠銘錯發(fā)消息的截屏圖片原樣發(fā)給了鄭美琪。如此耿直的舉動，在老馮的彎彎繞里，是超出想象的近乎不存在的事。當事情攤開來以后，老馮恍然大悟：單線思維的耿直，才是辦公室政治中的奇襲撒手锏。

柳夏在星期一一早八點半，把胡忠銘鄙薄領(lǐng)導(dǎo)的言論截圖，發(fā)給了鄭美琪。

對柳夏而言，胡忠銘只是個同在一個辦公空間里的陌生人。點下“發(fā)送”時，柳夏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她甚至沒有想這個行為會給胡忠銘造成什么后果，她的目的很單純：向鄭美琪示好，以解決自己的問題。

一個星期前，柳夏向鄭美琪提出，小學(xué)生放寒假期間，自己申請在家辦公。鄭美琪當時就回絕了，給的理由是這事兒沒有先例，對其他同事也不公平。

柳夏有個剛上一年級的女兒，從九月開學(xué)，柳夏就以市政府倡導(dǎo)錯峰上下班以解決堵車問題為強大的理由，為自己爭取到了下午四點下班的權(quán)益。眼看一個學(xué)期將盡，快放寒假了，她開始琢磨解決陪護女兒過寒假的問題。對一個極度捍衛(wèi)自己權(quán)益的人來說，被回絕是實現(xiàn)最終目的的必經(jīng)過程，何況，從被回絕的理由中，柳夏更加明確了爭取的方向：要么找個先例，要么找個讓別人覺得公平的辦法。

很快，有執(zhí)行力的柳夏把兩個條件都找齊了，一年多前交流中心對外援助項目管理部有個人腿骨折，但他負責的項目又沒有人接手，所以在家三個多月，既養(yǎng)傷也沒放下工作。項目完成，后來又申請多休養(yǎng)兩個月，發(fā)80%的工資。

手握這個“先例”，柳夏開始著手安排自己和女兒的寒假生活，稱得上豐富多彩的那種。胡忠銘錯發(fā)的信息，簡直為柳夏提供了恰逢其時的神助力，可以讓自己向鄭美琪示好，表明立場。柳夏不確定鄭美琪是不是看到了這條消息，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件事中所站的立場。之所以捂了兩天，抻到周一早上發(fā)送，是柳夏的貼心之舉：她不想占用鄭美琪的非工作時間。當然，也包括她自己的。

升級版

鄭美琪給柳夏的爆料，回了兩個字：“呵呵”。

要按捺住極端的惱怒，要展現(xiàn)寵辱不驚的體面，要保持住不被人猜透的深沉，還有什么比“呵呵”更精準的模糊答復(fù)呢？

這一天，很湊巧的，鄭美琪穿的是那雙因為踹狗而飛出去的鞋。洗衣店收了不菲的價錢清洗，卻沒完全消除泥水留下的淺淡的痕跡，鞋面上的光澤和顏色也被清洗劑弄得微微褪色，兩只鞋并到一起的時候，就能看出差異來。更巧的是，鄭美琪把咖啡杯重重地蹾在桌上時，濺出來的熱咖啡自由下落，端端正正落在了那只受過一次創(chuàng)傷的鞋面上。

鄭美琪盯著咖啡漬在寶藍色緞面上擴散開來，心中的惱怒也在擴張、升級。但能怎么辦呢？鄭美琪沒有想好。她決定先按下不表露。

對鄭美琪回復(fù)的“呵呵”二字，柳夏沒有深究，她正在對比香港迪士尼和上海迪士尼的性價比。按部就班的計劃，是明天（也就是星期二）等中心的高層們開過會后，再去找鄭美琪談。為此，柳夏由衷地希望本部門成員的工作全都完滿優(yōu)秀，鄭美琪得到中心高主任的表揚，跟著，也就能心情暢快地接受她的申請了。

星期一這天，留神觀察鄭美琪神色的胡忠銘沒有發(fā)現(xiàn)老馮對他的觀察，他緊張的眼神和凄惶的鼻孔在老馮眼里，是一出好戲的前奏?？上У氖窃撗輰κ謶虻泥嵜犁鲄s不露聲色，板著她終年妝容精致、沒有一絲皺紋的臉。

在自己的小隔斷里，胡忠銘坐立不安。整個上午，“一周工作報告”的標題下面，一個字也沒有敲上去。他頻繁地拿過手機，用食指指紋掃開密碼，刷“朋友圈”，點鄭美琪的“狀態(tài)”。關(guān)心的信息一點兒沒有，看見的，還是黃瑞敏用一張大圖展示的她周末的“英倫下午茶”，任靜用九宮格曬她和新包包姿態(tài)各異的合照，王欣在五張健身照上面感慨“三天不擼鐵，上帝知道，自己也知道”。心情煩亂的胡忠銘，一概怒罵：“去你媽的！”沒用文字，也沒用聲音，只用了微微翕動的嘴唇。但，上帝知道，胡忠銘自己也知道。

渾渾噩噩到了中午，胡忠銘驀然醒悟：該交報告了。報告不過關(guān)，死得更難看。他沒吃午飯，拿出要在沙漠里種出花的勁頭，做成一份優(yōu)質(zhì)報告，險險地在下班前10分鐘給鄭美琪發(fā)了郵件。

鄭美琪從胡忠銘的報告里，看出了胡忠銘的煎熬。她決定繼續(xù)按兵不動，把主動權(quán)握在自己手里，讓小職員胡忠銘繼續(xù)煎熬下去。

對付人，核爆炸沒用，核威懾才有效。

這一天，是鄭美琪的加班日，要把部門里諸人的報告匯總、提煉，找出“亮點”，明確“抓手”，形成一個言簡意賅的、全部由事實構(gòu)成而又高于事實的《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工作周報》。只有鄭美琪自己知道，她能年紀輕輕坐到部門主任的位子，不斷強化的進取心、努力塑造的內(nèi)外修養(yǎng)，還有過硬的總結(jié)提煉表達的能力，三者缺一不可，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

鄭美琪很清楚大家怎么議論她的升遷，通常時候，她不屑于理會?，F(xiàn)在什么時代？情緒時代！不喜歡你，你再有理有力有節(jié)，也要被鄙夷靠色相上位。喜歡你，那色相也成了硬實力，要被解讀為比你美比你聰明的人比你還努力。

鄭美琪在心里做文章，觀點激揚，卻無人激賞，因為她才不會像胡忠銘那么幼稚，把心里話當智慧觀點抖出來，不是殺傷一個就是得罪一群。

心里的抗辯過足了癮，再翻出柳夏的截圖和胡忠銘以往的“朋友圈”言論來看，置身事外的話，鄭美琪對其中大多數(shù)觀點還是贊同的。只有念叨流浪狗的那一條，顯著別有用心的矯情。鄭美琪多么聰明的一個人，怎么會不知道胡忠銘的影射呢？但流浪狗還真不是鄭美琪讓攆走的，幫著撿了鞋的胡忠銘后面幾天的小嘴臉，鄭美琪也不是無知無覺，她只是惱怒，不愿自己情緒失控的樣子被別人看了去。

鄭美琪為什么要發(fā)那條“朋友圈”？是真的關(guān)心遠在千里之外的可憐動物嗎？是有一點點，但也就一時的一點點而已。之所以那么用力地發(fā)表觀點表達憤怒，是為了塑造自己的公眾形象——大氣與善良并存、聰明和情趣兼得，既勇敢單純又智慧通達。這是個立體的、有難度的塑造過程，得假以時日潤物細無聲地在社交媒體上默默耕耘。有人不是說過嘛，裝怎么了？裝多了就成真的了。

何況鄭美琪發(fā)“朋友圈”，早已脫離了在大眾面前曬幸福秀優(yōu)越感的低級趣味，而是為了職業(yè)生涯、進身之階所做的外圍工作。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功夫在詩外”！簡而言之，就是做給自己的上級、交流中心高主任乃至部里領(lǐng)導(dǎo)、外圍合作者看的。關(guān)你胡忠銘一個碎催屁事！看到了，識趣一點兒，裝沒看到、沒發(fā)生過不好嗎？難道就不能像老馮之流，按照鄭美琪的游戲規(guī)則來，按照“朋友圈”里的個人形象來配合演出嗎？

胡忠銘卻要一針扎破鄭美琪精心塑造的形象，怎么能不讓鄭美琪氣憤糟心意難平呢？

所以，情商這回事兒還是有的，胡忠銘就是情商低，還想混“朋友圈”！

交了每周工作報告的胡忠銘，要是能聽見鄭美琪腦海中翻滾的詞句和念頭，怕是會嚇得屁滾尿流了。

鄭美琪在腦子里寫文章的時候，胡忠銘心里也沒閑著，窗外墨沉沉的夜色里，遛彎兒的人如同鬼影。胡忠銘的思緒像受挫的哲人，忽然就勘破了許多：

走在路上摔了一跤的人，通常會迅疾起身，假裝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快速走開。待離開事發(fā)現(xiàn)場，以為沒有了觀眾，才顧得上撣撣衣褲上沾的土灰，撩開袖子褲腿確認下摔痛的部位是不是破了皮。

胡忠銘和鄭美琪都是剛摔了一跤的人，只不過一個是賤招兒沒出好害自己摔倒，一個是被人伸腿絆倒。不管主動跟被動，兩人都不希望被人目擊這次倒地。

路上摔一跤，前后左右?guī)讉€人看見了，不厚道的人哈哈一笑，厚道的人低頭抿嘴一笑，也就過去了。

社交平臺上的絆倒，比現(xiàn)實世界復(fù)雜太多。摔倒的窘態(tài)可以被復(fù)制、轉(zhuǎn)發(fā)、回放，呈指數(shù)級擴散。觀眾隱在屏幕后面，厚道的人笑笑就算了，不厚道的人截屏轉(zhuǎn)發(fā)，甚至做個惡搞動畫出來，散播成滿世界的笑料表情包。

現(xiàn)實世界里做普通人的人，到社交平臺上做人，做的是理想中的人，是升級版的自己，有1.0版和2.0版，甚至1.0版和3.0版的差別。

這么看來，胡忠銘2.0版的摔倒，暴露了胡忠銘1.0版的尖酸刻薄和背后議論人的不厚道。被攻擊的鄭美琪2.0版，是鄭美琪1.0版試圖掩蓋的忸怩作態(tài)假模假式。不得不說，這真是一次兩敗俱傷的失誤??！

胡忠銘悔得腸子都青了。

“表情”

星期一一天，徐一帆繼續(xù)從小夏老師那里受教育跟驚嚇?；丶衣飞?，徐一帆提著一顆心，左顛右倒地思量：那個鄭主任，究竟看沒看到呢？看到了會不會給胡忠銘小鞋兒穿呢？胡忠銘白天在辦公室穿了小鞋兒，回家必定就沒好臉色。要是這個主任心眼兒小，不光穿小鞋兒，還給減薪扣獎金什么的，那可真真兒地嚴重了。得幫胡忠銘把這事兒圓過去……一路想著，進了家門，看到的是胡忠銘“一副失魂落魄的死樣子”，心里一沉，忙不迭地問：

“她看見啦？報復(fù)你啦？”

“誰看見什么了？說什么呢？”胡忠銘反問。始終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自詡的胡忠銘，知道在事發(fā)時已經(jīng)失態(tài)了。為挽回顏面，他假裝不明白老婆所指。

“別裝了！趕緊說，是不是鄭美琪報復(fù)你了？”從謊稱沒帶作業(yè)本的小學(xué)生那里練就了火眼金睛的徐一帆，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胡忠銘的小心思。這倒不是因為徐一帆心腸硬，而是在徐一帆看來，幫助丈夫保持誠實的品德，就像當老師的要矯正學(xué)生的品行一樣，是天經(jīng)地義不容推辭的責任。這一套理論，胡忠銘從來就沒同意過，更不要說領(lǐng)情了，他常常覺得自己的顏面被徐一帆那套無法反駁的強硬的正義邏輯給割裂得支離破碎。

“她？報復(fù)我？幼稚！都過去了的事兒好吧，不要再提了。”胡忠銘希望此事在徐一帆那里翻篇兒。

“我幼稚？我？幼稚？”徐一帆氣不打一處來，擰著的眉毛快要把整張臉吊起來。胡忠銘見不得這表情，用裝聾作啞換來偃旗息鼓。

和之前所有的爭吵一樣，這次夫妻吵架，也是起點明確，終點模糊，兩下里都以為自己是那個大度隱忍息事寧人的人。

星期二下午，如柳夏所愿，鄭美琪向中心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很順利，得好評，被表揚。

從頂層中心主任的辦公室施施然地下來，走進自己單獨辦公間的一路，鄭美琪照例享受著部門成員目光的探尋。在一眾察言觀色的眼神里，鄭美琪感受到了胡忠銘的忐忑和躲閃，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聲，冒出個威脅詞：“等著！”她還沒來得及細想“等著”后面具體的懲治辦法，迎面碰上柳夏熱切的臉。

領(lǐng)導(dǎo)滿意，皆大歡喜。剛剛開始享受一周中最靜好時光的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成員，沒想到從鄭美琪的辦公室里發(fā)出不和諧的聲音，細一聽，柳夏和鄭美琪兩個女人吵起來了。

柳夏說：“你說這事情沒先例。我找來了。你又說不行是什么意思？”

鄭美琪說：“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叫我怎么同意？你這要求，我要是同意了，我還怎么管別人？大家要都像你這樣，那就都別上班了！”

柳夏說：“你說不行沒用！我找高主任說去?！?/p>

鄭美琪說：“去說，現(xiàn)在就去說！告訴高主任，全中心這么多有孩子的同事，就你們家孩子金貴！”

柳夏聲音提高了八度，說：“你說對了！就我女兒金貴。像你這種沒孩子的女人根本不會懂！”

鄭美琪聲音提高了十六度：“我是不懂！但我最不懂的是你這種自私自利胡攪蠻纏什么活兒都不干什么責任都不擔的人怎么還能這么理直氣壯地來要東要西！往外推事兒你第一，爭福利要待遇你第一，干工作你往后躲，截圖私信打小報告挑撥是非你在行！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

盛怒中的鄭美琪戰(zhàn)斗力超強，柳夏審時度勢，甩下一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摔門出來，疾步如風(fēng)徑直奔電梯而去。

這一場爭吵，可謂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年度排行第一的大戲，還是大快人心的那種。幾個回合，蘊含豐富的信息，尤其對老馮來說，可咂摸的曲折很多。老馮望向胡忠銘，胡忠銘臉上驚懼、糊涂混雜的表情來不及收攏，被老馮笑瞇瞇地都看了去。

“胡忠銘，你來一下?！背两趧∏椴孪氲暮毅?，驚覺鄭主任已開啟下一幕。抬眼一望，鄭美琪冷森森地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臉像冰鎮(zhèn)過一樣掛著霜。

“該來的終歸躲不過”，胡忠銘腦子里回蕩著這句仿佛由天邊傳來的話音，勾頭聳肩腳跟不著地地走進了鄭美琪辦公室。門，隨即關(guān)上了。再沒半點兒聲音傳出來。

“觀眾”面面相覷，不理解這突兀的轉(zhuǎn)折。大家齊刷刷地望向老馮，老馮對聚焦向他的問詢眼神，回以“一切了然回頭再說”的瞇瞇一笑。這是老馮的開心時刻，雖然他對門里的胡忠銘抱有同情和擔心，還有極度的好奇，但并不妨礙他希望事態(tài)可以再嚴重一點兒的想法。

胡忠銘在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做出明智的決定：認保平安。是此刻性價比最高的處事方式，尤其對強勢的女上司而言。

“對不起鄭主任，我不該背后議論您。其實也不是議論您，原本是要發(fā)給我老婆的，我們吵了架，沒話找話，誰知手滑點錯了，我馬上就撤回了，我老婆也沒看到?！?/p>

事后想起這一刻，胡忠銘發(fā)覺自己有寫小說的天賦。在沒有打一點兒腹稿的情況下，用幾句話編織出令人信服的情節(jié)，有前因后果還邏輯順暢，把心理陰暗處心積慮嘲諷領(lǐng)導(dǎo)的主觀罪責，說成了家長里短暖男哄妻無意犯錯的過失傷人。

鄭美琪剛坐回椅子，正要拿起手機調(diào)出柳夏發(fā)給她的截圖，計劃罵到胡忠銘眼前三寸的地方，連質(zhì)問帶挖苦帶訓(xùn)斥，一消滿肚子的怒火。胡忠銘的主動坦白讓她措手不及。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的時候，鄭美琪以自己的處事經(jīng)驗做出決定：那就靜靜看著對方，根據(jù)事態(tài)，加入或暖或冷的神氣。胡忠銘果然很吃這一套，籠罩在鄭美琪冷硬的目光下，特別是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胡忠銘再沒有什么道德立場，也沒有自辯清白的執(zhí)念，一禿嚕到底。

“我錯了，太自以為是了。純粹就是為了在老婆面前抖機靈。對不起鄭主任，真是對不起……”

鄭美琪繼續(xù)面無表情。

胡忠銘清晰地感覺到身上每一滴冷汗從每一個毛孔慢慢滲出來慢慢濡濕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的過程。墻上溫度計顯示24攝氏度，胡忠銘不知道主任大人的心里，事關(guān)好惡的刻度尺停留在哪個位置。會不會已經(jīng)接近量變到質(zhì)變的臨界點？

鄭美琪忽然笑了一下，跟著這個笑，她的怒氣沒來由地忽然就消了。

面對鄭美琪突如其來的那一個笑，胡忠銘慌了一下神，他沒有多余的腦力來處理這個笑，只是僵立在原地。預(yù)想中的疾風(fēng)暴雨沒有發(fā)生，他不敢相信這事兒能輕易過關(guān)。

“行了，去吧?！毕藲鈨旱泥嵜犁鳎X得疲憊和荒誕。放過胡忠銘的，不是鄭美琪的寬容，而是作為部門主任，她不能在一個辦公室同時樹兩個敵人的政治覺悟。她要讓胡忠銘對自己既抱歉又感激，所以適時放他一馬，展示一下自己的恩與威也就夠了。

鄭美琪把放在桌上的手機掉了個個兒，沖胡忠銘推過來：“看看這個再走?！?/p>

手機上是鄭美琪和柳夏的微信對話框。隔著辦公桌，鄭美琪伸長手臂飛快地敲了一下屏幕，對話框里的縮略圖放大，正是胡忠銘發(fā)出又撤回的那兩條信息。說起來，這算是絕版了，胡忠銘自己看著那段文字都覺得有點兒陌生。他囁嚅著道歉的話，鄭美琪已不耐煩聽，沖他揮揮手。

胡忠銘拉開主任辦公室的門，腳底虛浮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心里來回翻滾著一句話：再不發(fā)微信不發(fā)“朋友圈”不發(fā)評論了。同時，他也了解了這個局面，是因為柳夏先當城門點著了火，他才僥幸成了池魚，不至于被鄭美琪的怒火當場燒成灰燼。

經(jīng)此一事，胡忠銘深刻了解了自己：意見領(lǐng)袖絕不是懦弱、畏縮的自己能擔當?shù)?。想要永遠站在強梁一側(cè)求安全，最保險的話題和意見，是輸出所謂“正能量”。按徐一帆的話講，胡忠銘“長得就負能量”，如何能拿出“正能量”的意見呢？

教訓(xùn)深刻，改錯也就徹底。除了工作群、家群里一是一二是二的必要交流，胡忠銘果然不再發(fā)聲了。即使在“小團體”群里，胡忠銘也保持了靜默。群里伙伴起先還問他意見，見胡忠銘均是回以似是而非的“表情”，也就不再@他了。

為了少發(fā)容易惹禍、可能被曲解的文字，胡忠銘下載和積攢了一堆有內(nèi)容又似乎沒有內(nèi)容的“表情”，用來代替文字。

表情發(fā)多了，人容易失語，腦子里用來想事兒的媒介也從漢語變成了“表情”。

虛無

從鄭美琪辦公室摔門而出的柳夏，消失了三天。第四天，她昂著下巴頦兒回來，收拾了辦公桌上的東西揚長而去。

柳夏出門前甩給范姐一句話：“我調(diào)紀檢監(jiān)察室了，有手續(xù)上的事你過來找我。”跟著甩下來的一摞紙，是她進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后印制的“辦公用品領(lǐng)取表”。

紀檢監(jiān)察室是交流中心離領(lǐng)導(dǎo)最近且旱澇保收的一個部門。所有豎著的耳朵都被這個消息震動，老馮感嘆：“女中豪杰啊！”胡忠銘則不無悲憤：“果然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鄭美琪關(guān)在自己辦公室沒出來，實際上，從跟柳夏吵翻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中心高主任打來的電話，并且非常講政治地、情緒穩(wěn)定地贊成了調(diào)離柳夏的決定。像以往所有覺得不公平的時刻一樣，鄭美琪告誡自己：不能接受裁判拉偏架就不要在此地混，即便在這件事情上自己占理，那也是虛無的，這一次的勝利，屬于無理的柳夏。什么硬實力軟實力，都是虛無的。

好像在權(quán)力旋渦中的人比常人更容易有虛無感，鄭美琪也是一樣。

有意思的是，柳夏在調(diào)離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的第一天，發(fā)了她的“朋友圈”處女秀：一個心靈雞湯體的文章鏈接，題目叫《看完了，你就什么都想通了》。

健康產(chǎn)業(yè)促進部全體同事，包括鄭美琪和胡忠銘在內(nèi)，都懷著嗤之以鼻的心情，點開了這個鏈接：

起頭一張仙風(fēng)道骨的工筆畫，跟著是一個小故事，再跟著是一段仿似詩句的文字：

有兩個人吵了一天，一人說3×8=24，另一個人說3×8=21，相爭不下告到縣衙?？h官聽罷說：“把說三八二十四的那個人拖出去打二十板！”

說三八二十四的那個人就不滿：“明明是他蠢，為何打我？”

縣官答：“跟三八二十一的人能吵上一天，還說你不蠢？不打你打誰？”

感悟：

不要和不講理的人較勁兒，

因為最后受傷的可能是你，

因為你的十張嘴，

也說不過一張胡說的嘴！

人活著想要快樂，

一定要記?。?/p>

遇到爛人不計較，

碰到破事別糾纏！

…………

以此類推下去，六個故事六個人生感悟，緊緊圍繞著一個主題：別跟爛人計較。

顯然，在柳夏的認知里，這是對愛憎分明智慧的表達。

每個觀眾，都有心里想罵的爛人。在這些代入感很強的小故事里，許多看到這個鏈接文章的人，都生發(fā)出一股寬解自己、鄙視敵人的正能量，要通過點贊來表明“再同意沒有”，要通過轉(zhuǎn)發(fā)來刺激有所指的“那個爛人”。

古人所說的指桑罵槐，是今天很多人發(fā)“朋友圈”的原始動力，譬如柳夏。

面對這一則幾乎戳到面門的辱罵，鄭美琪沒有回應(yīng)。她知道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都等著看笑話?；貞?yīng)意味著在意，誰在意誰就輸了。晾著她才是君子對小人的王道。饒是如此懂得，鄭美琪還是沒忍住，她關(guān)起門來，對著自己手機爆粗口：“去你媽的！你才是那個傻×爛人！”

胡忠銘雖然近乎失語，但判斷力還在。他在肚皮里一通狂笑，然后在肚子里問《看完了，你就什么都想通了》的作者：“按你的邏輯，誰說真話誰挨打嘍？最后，胡說的蠢人江湖行走無阻礙，堅持真理的人自覺把嘴縫起來？”

胡忠銘也就在肚子里說說，完全沒有了公開表達的欲望。他覺得，不去點贊，不去轉(zhuǎn)發(fā)，也就算保持了殘存的一點兒理智和節(jié)操吧。

柳夏自從發(fā)了這條“朋友圈”，嘗到意見被矚目和稱贊的甜頭后，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天準時準點發(fā)“朋友圈”。除了正能量雞湯，還曬她女兒的幸福生活。警惕性極高的她，發(fā)女兒照片時，從不讓女兒露臉，只發(fā)背影或是后腦勺兒。

“朋友圈”里，王欣繼續(xù)曬他穿緊身衣凸乳頭的健身照。

黃瑞敏繼續(xù)秀情調(diào)，不過已經(jīng)從日式小清新，過渡到了北歐極簡風(fēng)。

任靜雷打不動地在九宮格自拍照里搔首弄姿。

鄭美琪隔三岔五發(fā)個新聞鏈接，事關(guān)國計民生、地球宇宙、自然環(huán)保、人類文明，等等。上面一定原創(chuàng)一句低調(diào)且精練的話，以關(guān)聯(lián)內(nèi)容，闡發(fā)感悟。涓涓細流地塑造自己的“人設(shè)”。

胡忠銘不再發(fā)“朋友圈”了。

2020年，一場疫情席卷而來。全民隔離的幾個月中，微信、微信群、“朋友圈”熱鬧到要炸裂。胡忠銘深深地潛在這些熱鬧里。在外人看來，胡忠銘從“朋友圈”里消失了。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劉夢琳，女，生于青海西寧，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從事記者、編輯、編劇、撰稿等工作。從少年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詩歌、童話，陸續(xù)出版《我是一滴雨點》《閃爍閃爍小星星》《兒童的童話》等作品集，曾獲中國首屆少年科學(xué)金質(zhì)獎。近年以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