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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4-28 09:53孫志保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百川養(yǎng)老院

      出租車駛到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大門口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魯百川欠了欠屁股,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魯仁,幫我安置好,你就回去吧!以后呢,有時間就來,沒時間就算了。”

      坐在后座上的魯仁苦笑笑,說:“爸,咱不是說好了嗎?再忙,我也會經(jīng)常來看您的?!?/p>

      魯百川冷笑了一聲,說:“這里有的是伴兒,我不會寂寞的?!?/p>

      十天前,午休后正在家里練毛筆字的魯百川突然暈倒。林子英撥打過“120”,便給魯仁打電話,說你爸暈倒了,你晚上十二點以前必須趕回來。當(dāng)時魯仁正陪著公司總經(jīng)理劉師在南京出差。魯百川五年前便查出有腔隙性腦梗,老年病,偶爾會有頭暈的感覺,一般情況下不用吃藥,不用輸液。魯仁認為老爺子仍是老毛病,只不過這次犯得厲害些罷了。但是,趕回去是必須的。和林子英結(jié)婚三十年了,他深知林子英的脾性。她之所以讓他晚上十二點以前趕到,意思很明顯:她不可能陪護老爺子在醫(yī)院過夜。魯仁為難了好大一會兒,還是找到劉師,說要請假。劉師看了他一會兒,笑笑,說:“行,你回去吧!百善孝為先,我要是攔著你盡孝,我是什么了?”魯仁知道劉師說的不是真心話,但是,這個時候,只有當(dāng)真心話聽了。魯仁趕到黃花市人民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半了。林子英正在魯百川病床前和一名護工為了守夜費用討價還價,看到魯仁,扭頭便走了。魯仁打發(fā)了護工,又跑到醫(yī)生辦公室詢問父親的病情。在回來的路上,他給林子英打過幾個電話了解父親的病情,林子英說不清,只說在輸液。醫(yī)生告訴魯仁,老爺子這次暈倒,根子自然是腔隙性腦梗,但與營養(yǎng)不良和睡眠質(zhì)量差都有密切關(guān)系。“八十八歲的人,就像熟透的瓜,一聲咳嗽就可能震落了,你們?yōu)槭裁床恍⌒囊恍┠??”醫(yī)生這么說的時候,目光里有些嘲諷的意思。營養(yǎng)不良!這樣的結(jié)論有些刺耳,也讓人難堪。

      怎么就營養(yǎng)不良了呢?

      治療了一周,魯百川基本恢復(fù)了,便把魯仁叫到床前,說:“三天以后我出院,這兩天你辛苦一下,找一個適合我的養(yǎng)老院。”

      魯仁吃了一驚,問:“爸,咱有家有室的,您怎么想到養(yǎng)老院了?”

      魯百川說:“我早想到了,只是今天才說罷了?!?/p>

      魯仁說:“我不會把您送到養(yǎng)老院的!”

      魯百川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說:“我不是和你商量,我是通知你!”

      魯仁有些蒙了。老爺子的脾氣倔,他們兄妹三人都知道,每一句話都是往樹上砸釘,根本改不了。老爺子1949年以前就參加了工作,二十多年前離開工作崗位時,連個正科級都沒混到,更不用說享受離休待遇了。追根溯源,主要是脾氣壞,不變通,不靈活,把人都得罪了,把事情都弄毀了。歷史都改變不了的脾氣,兒子能改得了?

      魯仁問原因,魯百川不說,問得煩了,才說:“你都五十多歲了,才做到私企的辦公室主任,我不能再沾巴你了?!?/p>

      似乎這不是理由,似乎是一個掩飾其他理由的理由。魯仁說:“我和魯倩、魯義七年前就商量好的,他們每人每月出300塊錢贍養(yǎng)費,我和林子英給您養(yǎng)老送終,怎么能說沾巴我呢?再說了,沒有他們這600塊錢,我該怎么做還會怎么做,這與我進步快慢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七年多以前,魯仁的母親邢蘭查出了胰腺癌,不到三個月就去世了。魯百川獨自一人在西城的老宅里堅持了一個多月,眼見得精神越來越萎靡,像缺水的馬蹄蓮一樣。魯仁就把妹妹魯倩和小弟魯義召集到一家小飯館,一起商量辦法。魯倩在鄰城的一家民營水洗芝麻廠做會計,每年大年初二來黃花城一次,與大家聚一下。魯義做廢舊輪胎收購生意,天南海北地跑,碰巧了一個月能見一次面,碰不巧,五個月見不到一次。三個人瑣瑣碎碎地商量了半個小時,最終的意見是讓魯仁把老爺子接家里去,全天候養(yǎng)著。魯仁是老大,老爺子最信任,而且工作相對穩(wěn)定,性格也細膩一些,這事由他擔(dān)起來最合適。魯仁也想擔(dān),老爺子一輩子過得很艱難,風(fēng)燭殘年了,如果連根拐杖都沒有,多寒心??!魯仁就回家和林子英商量,說咱兒子上大學(xué)去了,家里就咱兩個人,把老爺子接到家里住,咱也熱鬧熱鬧。林子英堅決不同意。為什么呢?不為什么,就是不同意。魯仁揣摩了半天,不得其解,萬般無奈,又找弟弟妹妹商量,讓他們象征性地表示一下。什么叫象征性呢?300塊錢算不算?算!好,那就300,每人每月300元。魯仁向林子英匯報了,林子英還是不同意,話說得很難聽,說我如果現(xiàn)在同意了,就說明我是沖著他倆那600塊錢去的。我雖然只是一個超市營業(yè)員,口袋里也不缺他們那600塊錢。魯仁硬氣了一回,說我是一定要把老爺子帶回家來的,你有什么話趁早說。林子英見弦繃起來了,才說:“那你讓他們兩個放棄老宅的繼承權(quán)!”魯仁吃了一驚。在一張床上睡了三十年,里里外外都摸透了,還真不知道這女人懷了這心思。既然懷了,還真不好弄掉。魯仁知道,魯義和魯倩肯定不會同意的。老爺子1949年參加工作,到1990年退休,日子過得潦倒不堪,就這一處老宅子還算值點錢,讓魯義和魯倩放棄繼承權(quán),那是打破頭都做不到的事。魯仁最后使了個障眼法,找人做了個假遺囑,說老爺子已經(jīng)把老宅子許給他了,有字據(jù)為證。林子英也見好就收,并不要求去公證處公證。公證了又怎樣?早晚得有一場官司等著!手里攥著一紙文書,就有了先發(fā)的優(yōu)勢,先發(fā)就可以制人!

      魯仁擔(dān)心老爺子是知道了假遺囑的事才突然提出去養(yǎng)老院,試探了一番,看老爺子確實不知情,心才放進了肚子里,然后便懷著沉重的心思去尋養(yǎng)老院。黃花城的養(yǎng)老機構(gòu),成立得早,但發(fā)展很慢,到目前為止,只有三家資質(zhì)過關(guān)的,總?cè)菁{量不到五百人。魯仁把環(huán)境、交通、供電、房間設(shè)施、日常服務(wù)、收費、伙食等因素綜合起來,比來比去,選定了一家叫“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的養(yǎng)老機構(gòu)。他把內(nèi)景、外景拍了照,把穿著橘紅色工作服的護工也拍了照,然后回到醫(yī)院一一展示給老爺子看。魯百川看了十幾分鐘,然后閉上眼睛想了半天,說:“那就這家吧!我倒要看看這里有沒有陽光,沒有陽光我拔腿就走!”

      魯百川是從醫(yī)院直接轉(zhuǎn)到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的。魯仁回家給他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又按他的囑咐把一只棕黃色的牛皮手提箱帶到醫(yī)院,然后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讓他開車來醫(yī)院接老爺子。魯百川問:“那是你的車?”魯仁說:“好朋友的,回頭我請他吃飯?!濒敯俅ㄓ謫枺骸笆裁窜嚕俊濒斎收f:“沃爾沃。”魯百川說:“我就知道,如果是奇瑞,你可能就租車了?!濒斎视行┛扌Σ坏?,說:“我不過是求個方便,哪里有顯擺的意思?那我回家把電瓶三輪車騎來行不行?”魯百川便閉上眼睛不說話。魯仁沒辦法,只好找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是個嘴快的中年人,看到魯百川和魯仁父子帶著大包小包要到養(yǎng)老院去,臉上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說:“老爺子,你這個年齡,至少得有三個以上兒女吧?怎么混到養(yǎng)老院去了?”魯仁沒好氣地說:“我看你這人面相倒不錯,肥頭大耳的,應(yīng)該在市政府上班吧?怎么混成出租車司機了?”偷偷往魯百川臉上看時,不只看到了不自在,甚至看到了一些悲慘的神情。

      魯仁把嘴湊到魯百川耳邊,說:“爸,我再一次鄭重地要求您,咱回家吧!我寧可那個破辦公室主任不做,也不想讓您住到養(yǎng)老院去,我媽在九泉之下會罵我的!”

      魯仁心里明白,陪劉師出差半途折返,而且請假十天,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他在劉師心目中的形象,說不定明后天他的辦公室主任就轉(zhuǎn)手了。

      魯百川一揮手,像是推開了一團烏云,說:“老子一輩子沒改過主意?!?/p>

      從大門口到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的灰色主樓,有一條一百多米長的寬闊整潔的水泥路,路兩邊是綠化區(qū),栽種著很多花木,郁郁蔥蔥的樣子。這家養(yǎng)老院是市民政局的產(chǎn)業(yè),前年外包給一個姓廉的酒商,合同期五年。民政局的初衷,是借助社會力量,在養(yǎng)老產(chǎn)業(yè)中樹起一個標桿,起一個示范作用,因而,在政策上大開綠燈,在扶持上不遺余力。這也是魯仁看中它的原因之一。但是,在這片郁郁蔥蔥之后,到底是怎么樣的生活?是溫馨美麗的夕陽,還是烏云蔽日?還是半陰半晴的清冷?誰也不知道!

      出租車在主樓前停下了。魯百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我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p>

      魯仁心里酸酸的,他想,這是一個奔向新生活的人說的話嗎?

      主樓前有一片寬闊的方磚廣場,灰色的方磚,紅色的方磚,共同組成一個陽光燦爛的圖案。廣場周邊種植著數(shù)十株高大的金合歡樹,正盛開著粉紅色的合歡花。幾個中年女護工在一個留短發(fā)的漂亮少婦的指揮下,正在主樓前擺放栽種著五顏六色花卉的花盆??吹紧斎蕪某鲎廛嚿舷聛?,少婦趕忙迎過去,和魯仁握了握手,向幾個護工招招手,讓她們幫忙搬行李。魯仁和少婦說了幾句話,便打開副駕駛一側(cè)的車門,向魯百川介紹說:“這是余英主任,是這個養(yǎng)老中心的總管?!濒敯俅c點頭,拄著一根湘妃竹拐杖慢慢地下了車。拐杖是昨天下午買的,有一個女孩子到醫(yī)院做推銷,魯百川看女孩子可憐,就花了100塊錢買了一根。方磚廣場靠近主樓的一側(cè),有三層臺階,最上層的臺階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平臺,鋪著灰色斜紋大理石,擺放著兩排不銹鋼連椅,坐著十幾位老爺子老太太。他們用審慎而略帶熱切的眼光看著魯百川,偶爾相互交流一下。魯百川表情有些僵硬,手腳也有些不自然,仿佛周邊都是穿褲子的,唯獨自己赤身。

      “來了?”不時有人招呼魯百川和魯仁。

      魯百川點點頭,慢慢地走,并不回答。魯仁用有些夸張的燦爛的笑回應(yīng)著。

      在主樓大廳玻璃門兩側(cè)的外墻上,掛著一副用隸書寫的對聯(lián):替天下兒女盡孝,為黨和政府分憂。魯百川站住,仔細地看了片刻,又扭頭看了看魯仁,點了點頭。

      魯仁裝作沒看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又把它裝回衣袋里。

      “老魯,你也來了?”魯百川走進大廳,在魯仁的攙扶下慢慢挪到電梯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似乎在招呼他。

      魯百川停下腳步,慢慢地轉(zhuǎn)動身子,四下張望。還沒看到人,便聽見魯仁用有些驚喜的語氣說:“袁叔,您也在這里?您住在這里多久了?”

      魯百川愣住了,他疑惑地看了看魯仁,又順著魯仁的目光看,終于,在總臺附近的一張三人沙發(fā)旁,看到了須發(fā)皆白,蜷縮在一張黑色輪椅里的袁化仁。

      “你招呼他?他是你的哪門子鳥叔?”魯百川惱怒地向魯仁喊。

      魯仁有些驚訝地看著父親,忽然有些明白,臉紅了一下,抱歉地向袁化仁笑了笑。

      袁化仁有些尷尬,眼神暗淡,聲音明顯低了下去,說:“我住在這里一年多了?!?/p>

      余英走過來,笑嘻嘻地說:“袁老爺子也住406,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室友了?!?/p>

      魯百川臉上松弛的肌肉抖了幾下,突然把手中的拐杖扔到地上,扭頭就向廳門走,剛邁開一步,身體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幸虧魯仁手快,一把把他抱在懷里。

      “爸,您這是做什么?”魯仁低聲說。

      “走!我不住這個什么陽光,我要換一家!”魯百川暴怒地說。

      魯仁長嘆了一口氣,說:“爸,您也知道這里是最適合您的,換一家,肯定不如這里的條件。再說,我已經(jīng)預(yù)交了一個季度的費用。”

      魯百川指著總臺,說:“那你去要回來呀!”

      魯仁為難地說:“爸,您以為這里是咱家呀?說什么就是什么?”

      魯百川瞅著魯仁,說:“在咱家里,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嗎?我讓你女人給我做一條魚吃,說了一個星期,我連魚鱗都沒看到一片。這是他娘的說什么就是什么嗎?”

      魯仁的臉一下變得通紅。他猜測的老爺子堅決要住養(yǎng)老院的幾個原因中,就有林子英對待老爺子的態(tài)度這一項。五年前,林子英的父母相繼離世,她的性格改變了不少,對待老爺子的態(tài)度也更加刻薄起來。沒有公開對抗,但女人的小手腕使了不少。魯仁很頭疼,私下和她談過數(shù)次,每一次都不歡而散。林子英總是用一句話給他們的談話結(jié)尾:有本事你養(yǎng)我呀!你有能力養(yǎng)我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在家專職伺候你們老的少的!不想做模范媳婦的,是王八蛋!

      魯仁向余英攤攤手,再看看周邊圍過來的老年人,一時無計可施。

      “我一個月花2750塊,就為了在這里不舒服嗎?”魯百川說,“就為了天天看到某個令人惡心的人嗎?走,現(xiàn)在就走!”

      余英笑著拉住魯百川的胳膊,說:“老爺子,您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說說嗎?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您就要走,人家會說我的工作做得很差啊!您都是奔九十歲的老人家了,這么急急火火的,不傷身體???”

      魯百川向袁化仁瞥了一眼,說:“要我留下,可以,但要給我換房間,我不和那個人住一起?!?/p>

      袁化仁慢慢地轉(zhuǎn)動輪椅,到大廳門外去了。余英看著袁化仁的背影,似乎明白了。她示意護工搬過來一把椅子,讓魯百川坐下,說:“老爺子,如果有多余的床位,我一定給您換房間。但是,真沒有了,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帶您逐個去看。老年人都不愿意折騰,我也不好意思讓別人和您換床位,我沒有這個權(quán)利呀!我答應(yīng)您好不好?一旦出現(xiàn)空床,我第一時間就給您調(diào)換?!?/p>

      魯百川漸漸平復(fù)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一分鐘也不想和他住一起?!?/p>

      旁邊一個老爺子說:“這位大哥,那個老袁可是有背景的人。人家四個兒子兩個閨女,可都是有本事的人,人家女婿也是有本事的人。你和他住一個屋,能沾些貴氣呀!”

      魯百川跺了一下腳,說:“你不是想跪嗎?那咱倆換換!”

      眾人都笑了。魯仁擔(dān)心這么發(fā)展下去會不可收拾,搞不好會變成傳說,連忙俯在魯百川耳邊低聲說:“爸,咱先上樓住下,有什么事,再慢慢和余主任協(xié)調(diào),你看這樣行嗎?”

      突然,一個面容白皙、頭發(fā)花白、體態(tài)略瘦的坐在一張黑地兒藍花布藝輪椅上的老太太從人叢外擠進來,說:“幾十年不見你了,還是這狗脾氣!兒子,放開他,讓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里去!”

      魯百川驚喜地看著老太太,嘴巴張著,有些不知所措。

      “不認識我了?你這魯和尚,花和尚,魯大河,一百條河!”老太太笑了。

      魯百川也笑了,說:“丁小美,你怎么在這里?你什么時候住進來的?我要是知道,早過來看你了?!?/p>

      老太太提起拐杖,在魯百川身上輕輕地戳了一下,說:“還小美,老美都算不上了?!?/p>

      余英長舒了一口氣,說:“丁冰姨,您和這位魯叔很熟呀!”

      丁冰點點頭,笑吟吟地說:“以后這魯和尚有什么不服管的事,你盡管找我好了?!庇洲D(zhuǎn)眼看看魯仁,說:“還愣著?趕緊把他扶到房間去?!?/p>

      魯仁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陪了父親五十多年,記事的時間怎么說也有四十八九年吧?怎么就不知道這天底下還有一個能降住父親的丁小美?那個袁化仁他倒是很熟悉,是父親的老同事、老朋友。小時候,他喊過無數(shù)次袁叔。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和袁化仁弄掰了,兩家不來往了,但是,記憶并沒有因此而抹掉。

      魯仁探詢地看看魯百川。魯百川說:“你看我做什么?上樓啊!快吃中午飯了,你想餓我?。俊?/p>

      養(yǎng)老院的主樓共五層,呈“回”字形,如果上面用玻璃封起來,就是一座象牙塔。406室的房門向北開,門前是一條被玻璃墻封鎖的長廊,鋪著一條廉價的紅色軟膠地墊。房間的南墻上,有兩扇寬大的玻璃窗,出于安全考慮,只能打開一道十厘米的縫隙,可以流通空氣。窗外是一片在微風(fēng)中嘩嘩作響的高大的白楊樹,陽光灑在白楊樹上,也穿窗而入,鋪滿406室,室內(nèi)溫暖而明媚。房間是按照快捷酒店的標準間布置的,簡單而清潔:壁掛的小彩電,小功率的壁掛空調(diào),還有一個小小的加了安全扶手的衛(wèi)生間,里面有一臺電熱水器。兩張寬度1.1米的杉木原色單人床,床頭抵著東墻,中間隔著兩只同樣顏色的床頭柜??拷皯舻拇彩窃实摹t敯俅ㄖ笓]魯仁把自己的被褥鋪在北面的床上,把衣物擺進衣柜。一切就緒后,魯百川慢慢地躺到床上,突如其來的百感交集如熱水一樣浸遍他的全身。

      “你應(yīng)該知道,魯仁,這樣的選擇,在我的人生中太多了!”魯百川的聲音有些感傷,“在退休之前,每一次選擇,雖然矛盾交織,卻令我充滿了好奇,也充滿了希望。但是,退休以后的選擇,包括你媽死后,我搬到你家去住,包括到這里來,我都有一種日落西山的感覺。我可能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也可能看不到后天上午的烏云。我不怕這些,但是,我想經(jīng)常見到你們,你,還有魯義和魯倩。”

      魯仁心里涌起一陣熱流,鼻子有些發(fā)酸。老爺子是穿著鐵衣服的,很少這么動情地說話。魯仁坐到他身邊,說:“爸,我已經(jīng)和魯義、魯倩說了,他們很快就來看您。我一有空閑就來看您?!?/p>

      魯百川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袁化仁用手轉(zhuǎn)動著輪椅,慢慢地進了房間。

      魯仁向袁化仁點點頭,無聲地笑了笑。魯百川睜開眼睛,看著袁化仁,目光里有濃濃的敵意。

      袁化仁把輪椅轉(zhuǎn)到窗戶前,在陽光里坐了片刻,說:“老魯,我知道你對我有想法。如果當(dāng)年我們換個位置,我可能也會像你一樣。但是,好多事情的真相,也許,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樣。以后日子長著呢,咱們慢慢聊?!?/p>

      魯百川冷笑了一聲,說:“日子長著呢?你告訴我有多長?”

      袁化仁搖搖頭,嘆口氣,說:“十一點半開飯,一般情況下,大家十一點就到食堂了。走吧!”

      魯百川沒有理他。魯仁說:“袁叔,您先去吧!我們再收拾一下?!?/p>

      袁化仁走后,魯百川說:“你不要喊他叔。你爺你奶就生了我和你姑兩個,你沒有叔。這個人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你應(yīng)該知道一點。七十歲以前,我原諒了很多人,但是這個人我到死也無法原諒?!?/p>

      魯仁點點頭,說:“咱吃飯去吧。折騰了半天,您該餓了?!?/p>

      食堂在一樓,魯仁扶著魯百川走進去時,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ò椎念^顱,顏色灰暗的服裝,各式各樣的輪椅、代步椅,拐杖,原色的杉木長條餐桌,暗黃的楊木椅子。日光燈亮著,室內(nèi)的光線依然無精打采。饅頭、米飯和炒熟的蔬菜的氣息,與特有的老年氣息混合在一起,溫?zé)岫詭峥?。食堂的工作人員正在往餐桌上擺放盛了飯菜的不銹鋼碗,每位老人兩只碗,一只盛著飯,另一只,盛著兩三樣熟菜。有的老人面前擺放著一個老干媽辣醬瓶,或者一個小小的酒瓶,那是他們的自選動作。

      袁化仁的旁邊還有一個空座,魯百川看了看,厭惡地搖著頭,把視線轉(zhuǎn)到別處。袁化仁也搖了搖頭,拎起了筷子。

      “這里!”丁冰在靠近南墻的一張長條桌旁邊向魯百川招了招手,她的身邊正好有兩個空位。

      魯百川的臉上有了笑意,擺脫了魯仁的攙扶,拖著拐杖向丁冰走去。

      “丁小美,難道你是自己住在這里?老牛呢?”魯百川挑了一點米飯,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著。這是他在養(yǎng)老院吃的第一口飯,似乎里面有無盡的人生況味。

      丁冰苦笑笑,說:“如果他還在,我何苦住到這里?前年就沒了,心臟病。當(dāng)時發(fā)了訃告的?!?/p>

      魯百川臉色黯淡下去,他伸出手,想拍拍丁冰的手臂,想了想,又縮了回來,說:“我真不知道。我退休之前天天躲在材料堆里,退休之后,只與花草為伍,很少跟老同事接觸。”

      丁冰說:“你的情況我倒是知道一些?!?/p>

      魯百川驚訝地看了丁冰一眼。

      丁冰笑道:“像你這樣的大河,哪里聽不到你嘩嘩的水聲!”

      魯百川也嘿嘿地笑了。

      魯百川和丁冰相識于六十四年前,那時他二十四歲,是臨渦縣長河區(qū)的共青團干事。丁冰才二十歲,高中畢業(yè)后剛剛參加工作,在長河區(qū)婦聯(lián)做調(diào)解員。區(qū)委區(qū)政府大院里有四大美,丁冰名列第一,外號叫丁小美,也有喊她冰美人的。第二個外號沒有流行起來,因為丁冰一點都不冰,她熱情活潑,多才多藝,寫一手好行楷,做一手錦繡文章。這樣的素質(zhì),在那時是金疙瘩。魯百川的父親是小手工業(yè)者,慘淡經(jīng)營著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家里窮,勉強把魯百川供到高小畢業(yè)。魯百川經(jīng)常往婦聯(lián)跑,請丁冰教他文化。在文化水平迅速提高的同時,魯百川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丁冰了,愛得百爪撓心。丁冰的父親是臨渦縣副縣長,是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入黨的老革命,抗戰(zhàn)時在臨渦縣一帶打游擊,留下很多傳奇。魯百川的思想斗爭很激烈,像火一樣,把他燒得面黃肌瘦。在豆腐坊里聞著豆腥味長大的男人,可以高攀副縣長的千金嗎?革命同志是平等的,但是,任何平等都是相對的。魯百川知道自己是優(yōu)秀的,他的工作能力為他贏得了很多口碑,很多重任已經(jīng)放到了他的肩膀上,而且,還有更多重任在前面等著他。如果不是這樣,愛情的火焰燃得再烈,他也不敢向丁冰表白。魯百川記得很清楚,他的表白,是在五月的一個早晨。他和丁冰帶著一個姓白的年輕干部,到一個叫張洼的村子檢查麥收工作,當(dāng)晚住在一個叫老黃的農(nóng)民家里。老黃有兩間房,五口人。老黃把其中一間房讓給了他們?nèi)?,又從鄰居家借來兩張繩床。魯百川和白干部睡一張繩床,丁冰自己睡一張繩床。大家都很累,三句話沒說完便倒頭睡了。第二天早上,白干部起床到田里散步去了。魯百川和丁冰洗漱完,就來到村后的小河邊吹風(fēng)。在屋里悶了一夜,嗓子干燥得像放了三天的雜面饃。魯百川喝了兩口小河里的水,一陣晨風(fēng)吹過后,他終于鼓足勇氣,從衣袋里掏出一支嶄新的新農(nóng)村牌黑桿鋼筆,遞到丁冰手里,然后向丁冰做了三分鐘的表白。他本以為半分鐘足夠了,但是,確實持續(xù)了三分鐘。如果他沒有在丁冰臉上看到由晴轉(zhuǎn)陰的變化,這番表白也許會持續(xù)十分鐘以上。熱烈而富有詩意,像一團裊裊而升的火!這是后來丁冰給他的表白下的結(jié)論。裊裊而升的火?他無法把這火形象化。他本以為丁冰無論是答應(yīng)還是拒絕,都會滿面笑容,保持她慣有的神態(tài)。但是,丁冰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似乎迷茫而又無奈。丁冰拒絕了他,意料之中,卻令他無比沮喪。但是,丁冰把鋼筆收下了,說自己正缺一支這樣的鋼筆。丁冰拒絕他的理由很充分:她父親八年前就已經(jīng)給她定了親,是他一個老戰(zhàn)友的兒子,叫牛長更。老戰(zhàn)友在臨渦縣城解放時犧牲了,這門親事就沒有了反悔的可能。魯百川說你怎么能接受呢?這是包辦!丁冰搖搖頭,說兩塊沉默的石頭也能碰出火花。

      愛情的火焰不在乎一盆冷水,魯百川感到自己是一塊永不冷卻的鐵。十個月以后,丁冰和牛長更結(jié)了婚,那時牛長更已經(jīng)在縣衛(wèi)生局做了股長。魯百川無法冷卻,又擔(dān)心自己失去理性,便向組織提出申請,調(diào)到縣糧食局工作。不久,丁冰也調(diào)到了縣婦聯(lián),兩人偶爾能見一次面,簡單地說幾句話,并沒有太多的交流。1968年夏天,魯百川調(diào)到了行署糧食局。那時丁冰已經(jīng)擔(dān)任縣婦聯(lián)的副主任,一年要到行署開數(shù)次會議。魯百川知道了,便跑去看她,一起吃頓飯,聊聊天。20世紀七十年代初,丁冰和牛長更都調(diào)到了行署,丁冰仍然在婦聯(lián),牛長更改行去了行署辦公室。見面容易了,魯百川卻躲開了,說不清原因,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下輩子相見攢機緣。四十多年了,他再也沒有見過丁冰。但是,他知道丁冰是從黃花市婦聯(lián)副主任的崗位上退休的,她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已經(jīng)退休,小女兒牛立行在黃花市中國銀行做副行長。

      坐在丁冰身邊吃飯,魯百川感覺溫暖、安心。火焰熄滅了嗎?鐵冷卻了嗎?沒有答案,也沒有嘆息。

      丁冰把一塊豬肉夾到魯百川碗里,說:“我很多年都不吃肉了,你來了真好,不會浪費了?!?/p>

      魯百川問:“和不是親人的人住一間屋,習(xí)慣嗎?”

      丁冰笑著說:“我們這一代人,什么都能習(xí)慣。當(dāng)年,我倆和老白,不是三個人住一間屋?還住了一個星期。”又抬眼看看魯百川,說:“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沒有娶楊綿柳?你知道她喜歡你,喜歡得厲害?!?/p>

      楊綿柳是長河區(qū)委辦公室的干部,比魯百川小一歲,長得很漂亮,是四大美之一。楊綿柳喜歡魯百川,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丁冰剛結(jié)婚,區(qū)委辦公室主任就受楊綿柳委托去找魯百川,為他們說合。但是,魯百川拒絕了。正在流血的心,還能往里面裝東西嗎?五年之后,魯百川娶了邢蘭,臨渦縣財政局的會計。

      魯百川笑笑,說:“前半輩子的事情,你倒還記得?!?/p>

      丁冰嘆了一口氣,說:“如果你上個月住進來,還能見到楊綿柳。”

      魯百川不解地看看她,問:“她也在這兒住過?又回家了?她好像是在臨渦縣土地局退的休,我有五十多年沒見到她了?!?/p>

      養(yǎng)老院的老人,出出進進是常事,不滿意就回家,想家了就回家,和護工吵架了,也可能轉(zhuǎn)到別的養(yǎng)老院去住。

      “去世了?!倍”f,“突發(fā)腦溢血。她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就一個兒子,在東北工作。兒子趕回來時,她都走了一天了?!?/p>

      魯百川默然無語。當(dāng)年那個小臉圓圓身材修長悄聲細語的女孩突然從記憶深處漂上來,很多往事,一起被帶出來。本來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事,怎么就像昨天剛剛發(fā)生的?魯百川想起魯仁的兒子魯連連說過的話:記憶,會在路的盡頭等你!

      雖然看慣了生老病死,也難免心有戚戚。

      食堂的菜不好吃,有點咸,而且,太熟,都熟成糊了。魯百川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對魯仁說:“你下次來,給我?guī)c蘿卜干,五香粉腌的那種?!?/p>

      “我知道,這位是發(fā)改委的袁主任?!濒斎蕽M臉堆笑,“他到我們單位視察過。”

      “什么袁主任,他是二毛,二毛你不記得啦?”袁化仁笑著,用手指戳了袁清平一下。

      二毛?魯仁當(dāng)然記得。小時候,兩家住得很近,他和袁化仁的二兒子二毛年齡差不多,經(jīng)常一起玩耍,是最好的兒時伙伴。進門看到袁清平,他就意識到這人就是二毛。但是,此二毛非彼二毛。彼二毛和他一樣,都是光屁股;此二毛現(xiàn)在很風(fēng)光,而他,仍然是光屁股。

      “真的嗎?”魯仁裝出又驚又喜的樣子。

      袁清平疑惑地看著魯仁。袁化仁指了指魯百川,說:“那是你魯百川叔叔?!庇种钢隔斎?,說這是你魯叔的兒子,你還想不起來嗎?

      袁清平恍然地拍了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你是小仁子?”

      魯仁臉紅了,說:“袁主任,難得你還能記得五十年前的事?!?/p>

      魯仁向另外三位拱了拱手,說:“這三位一定是弟弟妹妹們了。”

      魯仁和袁清平一起玩的時候,這三位中的兩位還沒出生。

      三人向魯仁笑著點了點頭。

      袁清平笑著說:“怪不得我看你面熟?!?/p>

      魯仁有些尷尬地笑了。

      “你不是在那個四方公司工作嗎?如果有什么解決不掉的問題,讓二毛幫你?!痹式舆^女兒遞過來的一方濕巾,擦了擦沾滿果汁的嘴。

      “四方公司?劉師那個公司?”袁清平問。

      魯仁點了點頭。

      “那沒問題,有什么事情,我和劉師說一聲。”袁清平說。

      一直保持側(cè)睡姿勢的魯百川此時劇烈地咳嗽了一聲。魯仁連忙坐到老爺子身邊,抽了一張紙巾備用。魯百川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慢慢地坐起來,眼睛半閉著,向地上找尋著什么。魯仁把那只綠色塑料垃圾簍拿起來,放到父親面前。魯百川猛地咳了一聲,把一口痰吐進簍子里,然后擺了擺手,說:“走,走!”眾人錯愕之際,魯百川已經(jīng)穿上了布鞋,站起身來,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向門外走去。

      魯仁尷尬地追上去,攙住了老爺子的胳膊。魯百川沒回頭,用左手向身后指了指,說:“帶著?!?/p>

      魯仁有些不解地回頭看了看,迎面而來的,是袁氏四兄妹瞬息萬變的表情。

      “他讓你把水果帶走。”袁化仁低聲說。

      魯仁點了點頭,向眾人咧嘴笑了笑,回身取了水果,踉踉蹌蹌地追出門去。

      “到老丁屋里去?!濒敯俅ㄕf。

      “爸,畢竟,袁——他的子女也都是中年人了,都是體面人,您還是注意點吧!”魯仁壓低聲音說。

      “我注意什么?”魯百川站住,看著魯仁,說,“我為什么要注意?你知道不知道,那幾個懶兔子比他們的爹還差勁!我住進來這么長時間,他們就來這一次,還是伙在一起來的。你看不出來嗎?他們是自己聚會,順便來看看他們的爹。袁化仁有這樣的兒女,是他積行的。這樣的兒女,有一堆我也不稀罕,當(dāng)再大的官我也不稀罕!”

      魯仁想,你那兩個兒女,到現(xiàn)在還沒來過一次呢!

      丁冰正和李老太一起翻看一本舊相冊,看到魯家父子進來,笑著說:“我們正在看老照片呢!魯和尚你看看,這里還有我們幾個人的合影呢!”

      魯百川把頭湊過去,看到的,是一張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暗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五個人,從左至右,分別是楊綿柳、丁冰、黃士晶、魯百川、劉大帥。這是1955年初秋,魯百川調(diào)到縣糧食局之前與區(qū)里幾個同事的合影,背景是區(qū)政府大院里的一棵老榆樹。丁冰的上衣口袋里,掛著魯百川送她的那支新農(nóng)村鋼筆。黃士晶和劉大帥當(dāng)時都在黨辦工作,后來都當(dāng)過公社書記。黃士晶九十年代死于心臟病。劉大帥身體比較好,八十歲慢跑時被一粒小石子滑倒,摔斷了脊骨,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這張照片的來歷,魯百川記得很清楚。省人民畫報社的一個記者到區(qū)里采風(fēng),和幾個年輕人玩得熟,聽說魯百川要調(diào)走了,專門為他們拍了這張照片。照片只洗了兩張,一張給了楊綿柳,一張給了丁冰。魯百川盯著當(dāng)年的丁冰,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丁冰拍了他一巴掌,說:“和當(dāng)年一樣,笑起來還是那么憨。”

      魯百川從魯仁手里接過話梅和水蜜桃,放到床頭柜上,說:“這是魯仁特意給你買的。”

      丁冰笑著問:“魯仁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話梅?”

      魯仁愣了一下,看到父親一時無措的眼神,說:“我尋思著,女同志都喜歡這個。丁姨你是女人中的女人,自然更喜歡?!?/p>

      丁冰哈哈笑了,說:“你這孩子,比你爸反應(yīng)快?!比缓笞チ艘淮蟀言捗?,放到李老太手里,說:“大姐,我一個人吃不了,你幫我個忙。”

      李老太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吃你不少東西了,我連個謝的辦法都沒有?!?/p>

      魯百川多次在一樓大廳聽到議論,說養(yǎng)老院里誰的孩子來的次數(shù)最多,誰的孩子來的次數(shù)最少。李老太屬于后者。李老太住進來兩年了,她唯一的女兒平均三個月來看她一次。女兒在一家服裝公司做小工,日子過得很艱難,能提供給她的幫助很少。養(yǎng)老院里有一個私下流傳的說法,說李老太交納的是自理項目的費用,享受的卻是半護理的待遇。也就是說,交納2750元,享受的是3750元的服務(wù)。大家都認為這是養(yǎng)老院對李老太的憐憫。這個說法,給余英加分不少,也吸引了更多的人到這里來養(yǎng)老。魯百川知道,這絕對不是憐憫與否的問題。半護理與自理,收費差別大,待遇差別也很大,半護理與自理相比,多出十來項服務(wù),包括洗衣服、洗腳、洗頭、帶到院外遛彎兒、剪指甲,還包括生病時送飯到房間等。護工多護理一個人,多做一個項目,就要多拿一份錢,這份錢,養(yǎng)老院會替李老太出嗎?養(yǎng)老院是商業(yè)服務(wù)機構(gòu),絕不是做慈善的。

      李老太今年年初就坐上輪椅了,上下輪椅都需要護工幫助,她根本無法自理。

      魯百川在晚上睡覺前常常會想,如果沒有這份工資,自己在養(yǎng)老院怎么生活?副科級的退休工資,交納2750元以后,只剩下千把塊了。據(jù)說冬天還要另外交納暖氣費,每個月400元。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額外費用,生病治病的費用,為治療慢性病吃小藥的費用。那么,到了必須半護理的那一天,怎么辦呢?如果需要全護理呢?手頭還有一點存款,只有動用存款了。但是,花完了怎么辦呢?花完了,只有靠三個孩子了!

      自己給他們什么了?除了生命和成長過程中的必需,什么都沒給他們。

      魯義和魯倩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看過他,這是一個“忙”字可以解釋的嗎?再忙,打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魯百川不怪他們。養(yǎng)兒防老,只是一種說法。但是,當(dāng)他們不管不顧的時候,為什么心里這么難受呢?

      如果自己是離休呢?

      離休,他完全可以在老干部病房里度過余生,不需要自己花一分錢。即使他住在養(yǎng)老院,離休工資也夠他過寬裕的生活。離休和退休,怎么就成了兩重天呢?

      丁冰享受的是離休待遇。一個星期前,丁冰問他有沒有領(lǐng)到市里發(fā)的特殊津貼,1000塊多一點,是專為離休老干部準備的。

      當(dāng)時,魯百川嘆了一口氣,說丁小美,你撓我的癢???我是退休??!

      丁冰有些吃驚,說你是1949年以前參加的工作,怎么可能是退休呢?

      一言難盡!魯百川擺擺手,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臨近退休時,他曾經(jīng)和單位的人事干部一起,到市委組織部查過自己的檔案。檔案顯示,他是1950年1月參加工作的。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待在辦公室里的時間很少,也不知道那張證明他1950年1月參加工作的表格是誰幫他填的。明明是1949年5月參加的,為什么要填1950年1月呢?唯一的原因,是好記!新中國成立第二年的第一個月,多好記!誰會知道離退休是以1949年10月1日為分界呢?換句話說,誰又知道將來還有離休和退休的區(qū)別呢?誰參加工作是為了將來弄個離休呢?誰又知道離休是怎么回事呢?據(jù)組織部檔案室的同志說,有很多老干部的工作時間都是1950年1月,大概就是為了好記。“那我是1949年前入黨的行不行呢?”他問。人家說行?。∧愕淖C據(jù)呢?他沒有證據(jù)。他記得很清楚,他入黨的時候,暑氣還沒散盡。一天早上,他剛要到村里去,被組織委員李天明喊住了。李天明把他帶到那間簡陋的組織室,和另外三個人一起舉行了入黨宣誓儀式。然后,李天明和他們進行了一次集體談話。記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記憶有時是樹的根,有時是天上的云,無論是什么,都解決不了他的離休問題。從組織部回來的第三天,魯百川得知,有好幾個他熟識的老干部都拿到了離休手續(xù),他們還沒他參加工作早,都是1949年以后參加的。于是魯百川又去了組織部,說誰誰都成了離休了,他可是1949年后參加的,比我晚了不少呢!人家把檔案調(diào)出來,把證據(jù)指給他看,說你看,這個1949年以前形成的干部簡明登記表上,記錄得很清楚,是1949年以前參加的吧?魯百川看到了,是1949年前參加的,日期一點也不含糊,可那人的名字是寫在登記表的末頁的,是最后一個。但是,哪個表格沒有末尾呢?末尾的就是假的嗎?魯百川回到家,有些郁悶,就把事情和魯仁說了。魯仁說要幫他運作一下,說自己有兩個同學(xué)在有關(guān)部門工作,能使上勁。魯百川突然急了,把魯仁狠狠地熊了一頓,從此再不提這事。

      李老太的眼淚慢慢浸滿了眼眶,拉著丁冰的手說:“大妹妹,跟你住在一個屋,是我上輩子積的福??!”

      丁冰說:“大姐,住在一個屋里就是緣分,可別再見外了。我們都到這個年紀了,說什么謝啊?”

      正說著,一個氣質(zhì)很好身材適中的中年女士滿面笑容地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拎了一大包東西。

      丁冰向魯仁介紹:“這是牛立行,小女兒?!庇制杆懔艘幌?,說:“你得喊妹了,立行小你三歲?!?/p>

      牛立行每個周日的上午十點準時來看母親,帶來一大包吃的用的,然后幫母親收拾房間,幫她洗澡,剪指甲。

      魯百川已經(jīng)見過牛立行數(shù)次,說:“二子,人家說閨女是小棉襖,你哪是棉襖啊,你就是丁小美的大被子。”

      丁冰笑道:“你不是也有女兒嗎?倒羨慕起我了?!?/p>

      魯百川陰了臉,說:“我是有個女兒,可她不是棉襖,她是找我討棉襖的。倒是我兒子像個小棉襖,我要是沒生這個兒子,現(xiàn)在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呢!”

      魯仁心里很溫暖,眼眶酸乎乎的。

      丁冰捏了一枚話梅塞到魯百川嘴里,說:“你比比,是你酸還是這話梅酸?”

      牛立行說:“我剛才經(jīng)過一樓大廳,看到有不少老人聚在一起,正商議成立老人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的事。媽,你怎么不和魯伯伯下去聽聽?”

      成立老人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的事,已經(jīng)運作十幾天了,主要是幾個退休前做過處級干部的老年人在運作,其中還有一個副廳級,姓黃。黃副廳是在黃花城退的休,之后便定居省城,五年前住進了省城的一家養(yǎng)老院,據(jù)說條件非常好,是白金版的。半年前,黃副廳突然搬進了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說在省城住膩了,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和黃副廳住隔壁的一位老人言之鑿鑿地告訴大家:黃副廳在省城住的養(yǎng)老院,一個月需要一萬多塊錢費用,全是他在某大型國企做高管的兒子出的,兒子半年前出事了,黃副廳迫于無奈才搬到這里的。這個老人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就是黃副廳他們籌備的。黃副廳認為,這個養(yǎng)老院的檔次上不去,關(guān)鍵是服務(wù)跟不上。為什么服務(wù)跟不上?因為缺少監(jiān)督機制。據(jù)說,協(xié)會的章程已經(jīng)成形了,內(nèi)容很多,涉及方方面面。大家給養(yǎng)老院算過一筆賬,用大家交納的費用總額,減去各方各面的開銷,再加上市民政部門每年按照有關(guān)政策撥付的幫扶款項,余英他們每年可以營利近100萬元。營利這么多,就要有與之匹配的服務(wù),而眼下的服務(wù),確實無法讓大多數(shù)人滿意。

      但是,這個會長由誰來做?這是近期熱議的焦點。按照大家的意思,既然是黃副廳等人籌備的,自然要從他們中間選一個人來當(dāng)會長,最好是讓黃副廳做會長。但是,黃副廳不同意,說要找一個身體好的愿意為大家服務(wù)的聲音洪亮的老人做會長。

      丁冰撇了撇嘴,說:“我喜歡清靜,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和一個姓梅的女人交往了半輩子,去世前還時不時跟那女人見一次面,我都沒說過什么。我什么都明白,但是,我不爭。老牛你想走,我不留,你不想走,我鍋里就有你一口飯,這就行了?,F(xiàn)在到了養(yǎng)老院了,我更不爭了。我一天三頓吃得飽飽的,女兒時不時來看一次,我還有個老朋友送我話梅,立行你說我為什么還要操那么多心?”

      牛立行笑著說:“那個梅阿姨也老了,前天到銀行更改儲戶信息,是她兒子推著輪椅送去的,簽名時,手抖得不得了?!?/p>

      魯百川也笑著說:“老牛還有這風(fēng)流事,我倒是高看了丁小美的魅力了。”

      丁冰也笑了,又遞了一把話梅給李老太,說:“花和尚,如果他們推你做這個會長,你是什么態(tài)度?”

      魯百川搖搖頭,說:“他們不可能推我的。我這一輩子,在區(qū)里和縣里混了十九年,在市里混了二十二年,最終落了個副科級,落了個退休。為什么?人緣、脾氣、能力、運氣,都不行。這里處級老干部一抓一大把,包括那個袁化仁,不也是副處級嗎?年輕時他們爭著進步,老了也不會落于人后的?!?/p>

      正聊著,突然房門被敲響了。魯仁把門打開,一胖一瘦兩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出現(xiàn)在眼前,胖老人拄著一根黃柏龍首拐杖,瘦老人則坐在輪椅上。

      丁冰看了魯百川一眼,說:“來了,你要交杏花運了?!?/p>

      魯百川會心地一笑。杏花運,是當(dāng)年兩個人在一起工作時發(fā)明出來的專用詞。杏花呈粉色,結(jié)出的杏兒成熟時卻是黃色,這個過程便是從粉到黃的過程。意思很明顯,剛開始好看,到最后總是要完蛋的。

      瘦老人正是黃副廳,胖老人叫馬之,退休前做過兩任副縣長。馬之做副縣長時,經(jīng)常跑到行署糧食局協(xié)調(diào)一些事情,偶爾還請局里的人吃飯,魯百川和他很熟。但是,兩人沒有私交,見面也就是點點頭。

      黃副廳先和丁冰打了個招呼,然后看了一眼李老太的床,又看看馬之,最后把目光盯在魯百川臉上,說:“老魯,為了找你,我把一天的運動量都用完了?!?/p>

      魯百川冷漠地看著黃副廳,說:“你屈尊找我,真令人受寵若驚。這要是放在以前,我脊梁溝子里的汗得出一大瓢。”

      黃副廳曾經(jīng)在行署糧食局做過兩任局長。他做第二任局長時,魯百川已經(jīng)成長為臨渦縣糧食儲備股的股長。黃副廳每隔半個月要到縣里去一次,聽匯報,看糧庫。每一次,魯百川都要代表儲備股匯報工作。剛開始,他有些誠惶誠恐,后來就懈怠了。有一次,魯百川在匯報時故意把上一次的匯報材料一字不改地念了出來,沒想到,依然得到了黃副廳的表揚。

      在魯百川的印象里,這個人還是有些水平的,但是,官僚作風(fēng)有些嚴重。

      “成立老人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的事,你們肯定都聽說了。”黃副廳說,“老魯,關(guān)于人事問題,好多人都提到你,我也看好你。我想讓你做秘書長!”

      魯百川愣了,忍不住就看了丁冰一眼。丁冰吐出一枚話梅核,吸溜了一下嘴,似乎是被酸著了。

      “會長是誰?”丁冰問。

      “自然是黃老了?!瘪R之說。

      魯百川突然有些激動。雖然是一個近乎無意義的位置,卻令他瞬間想了很多。他一生中面臨過多少次升遷機會?十次!第一次,難忘的第一次,是在1957年。臨渦縣糧食局直轄的糧食一庫的主任提拔到局里做了副局長,一庫主任的位子空了出來。當(dāng)時的縣糧食局只有十二個人,五個辦事員里,魯百川和袁化仁資歷最老,能力最強。如果局里派一個股長去一庫做主任,就會空出一個股長的位子。如果局里直接派一個辦事員去做一庫的主任,也能說得過去。也就是說,他和袁化仁肯定能得到一個提拔機會。魯百川和袁化仁是好朋友,覺得兩人誰被提拔都無所謂,都是喜事。他在心里比較了一下,自己的條件比袁化仁還好一些,比如,他曾經(jīng)在基層工作過,數(shù)年努力練出了一手好字,寫材料像燒稀飯一樣容易,等等。半個月以后,局里的任命下來了,果然,局里的一個股長到一庫做了主任,而他留下的空缺,由袁化仁接任。局長專門找魯百川談了一次話,說考慮到魯百川比袁化仁年輕兩歲,兩人的能力都差不多,就把這個崗位給了袁化仁,并鼓勵他繼續(xù)努力,說很快就會解決他的問題。魯百川覺得可笑,年輕兩歲什么時候成了劣勢了?怎么不說袁化仁比我老兩歲呢?即便如此,魯百川仍然欣然接受。過了三天,有個同事告訴他,在袁化仁的任命通知下來前,有人給局長寫了匿名信,狀告魯百川生活不檢點,在區(qū)里工作時同時和幾個女人談戀愛,待不下去了才托關(guān)系調(diào)到縣城的。魯百川哭笑不得,仔細想想,雖然這些事都是放屁,但很有可能影響到局長的選擇。是誰寫的匿名信呢?沒有利害關(guān)系的,誰寫它干嗎呢?想到這里,心里抖了幾抖,但很快就過去了,覺得袁化仁不可能是這么下作的人。而后來呢?事實證明,袁化仁就是那樣的人!

      十次機會,他僅僅抓住了兩次。第一次,終于在縣糧食局升了股長,比袁化仁做股長晚了三年;第二次是在行署糧食局升了副主任科員,那時他已經(jīng)五十歲了,到了知天命之年。第二次抓住的,是機會嗎?三十歲的年輕人都做到主任科員了,他的這個副主任科員還用抓機會嗎?

      他最想抓住的,是1967年夏天的那次機會。那時他已經(jīng)在縣糧食局做了七年股長,面對突然出缺的副局長位置,他真的心動了。那次競爭失敗,對他的后半生產(chǎn)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而且,影響到了下一代。他快抓住了,袁化仁從身后沖過來,一腳把他踹開了。

      “我不做秘書長。”魯百川說。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屋里所有人都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給我會長我才做?!濒敯俅ǔ爸S地撇了撇嘴。

      丁冰笑出聲來。

      黃副廳臉色非常難看,抬起拐杖指了指魯百川,說:“你這個同志,都這么大了,還爭這些,覺悟太差。你退休前是哪個單位的?你給你單位抹了黑,你知道嗎?”

      魯百川絕望地搖了搖頭。他向黃副廳匯報了二十多次工作,得到了近二十次表揚,到現(xiàn)在,那個表揚他的人還不知道他是哪個單位的!

      “給我會長我也不做了!老子什么都不想做!”魯百川從丁冰身邊站起來,從黃副廳和馬之中間擠出去,回了406房間。

      退休有退休的好處,魯百川想,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晚飯是面湯、饅頭,外加一點炒黃豆芽、榨菜。魯百川吃了幾口就沒有了胃口,起身要回房間,剛走了兩步,馬之在他身后喊:“魯百川,我們都希望你做秘書長。我們認為你有這個能力,有這個身體,你還有一副熱心腸。你再考慮一下,你不愿意為大家服務(wù)嗎?”

      魯百川站住了,扭頭看著正在剝饅頭皮的馬之,說:“那你去服務(wù)吧!我到退休還是個破副科,你做了十多年副處,經(jīng)驗比我豐富多了,能力也比我強多了?!?/p>

      回到房間,魯百川解了個小便,把褲子和手都弄濕了,心里更生氣,便從枕頭下摸出手機,給魯義和魯倩各打了一個電話,說一個叫魯百川的老頭快死了,聽說他還有一個閨女一個兒,快點來收尸吧!然后,便躺到床上心灰意冷地睡了。

      恍惚間,回到了在縣糧食局當(dāng)股長的時候。儲備股是全局業(yè)務(wù)量最大的股室。前任科長姓李,退休前一個月和魯百川談了一次話,說自己已經(jīng)向局里推薦魯百川接他的崗。李股長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推薦你嗎,反正我退休了,你也傷不到我了。如果你不傷人,就是個百分之百的優(yōu)秀工作者了。李股長說的傷人,是指魯百川的性格過于耿直,罵人只揭短,打人專打臉。比如說,有一次局里要派人到省會學(xué)習(xí)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論專業(yè),按職責(zé),都該是一個姓楊的三十歲左右的女同事去,結(jié)果局里卻直接指派了李股長。那時縣里去省里學(xué)習(xí)的機會很少,得到機會的,高興得就像過年一樣。過年只有那幾天,這樣的學(xué)習(xí)卻是半個月,相當(dāng)于過了幾個年。誰都知道,李股長學(xué)習(xí)回來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工作還得姓楊的女同事做。在單位的工作例會上,魯百川借發(fā)言的機會把問題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把局長和李股長搞得很難堪。楊同事也嚇了一跳,連連向魯百川搖手,說自己家里離不開,主動提出不去的。魯百川說你有什么離不開的,你丈夫在省運輸公司工作,借這個機會去團圓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嗎?這件事情弄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最終還是李股長去了。之后,楊同事見了魯百川,不但眼神里沒有感激,還給他一種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覺。

      魯百川在夢中嘆了一口氣。耳朵里突然傳來《歡樂頌》里的音樂,叮叮當(dāng)當(dāng)挺好聽。袁化仁愛看《歡樂頌》,特別喜歡那個叫劉濤的女演員。魯百川翻了一個身,又睡了。飄得不遠的夢,又迷迷糊糊地轉(zhuǎn)了回來。

      做儲備股的股長,是他在仕途上邁出的第一步,就像院子里的石榴樹開出的第一朵花。沒有第一朵花,就不可能繁花似錦。能不能做上儲備股的股長,他心里沒數(shù)。他知道自己在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他無疑是重要的,是不可或缺的,卻每每在關(guān)鍵時刻成為眾矢之的,成為被擊打的帆布沙袋。單位里只有他這一只沙袋,里面的沙子,是他自己一點一點填進去的。李股長退休倒計時的時候,縣里籌備人代會,從一些單位抽了一批人寫會議材料。魯百川也被抽去了,而且,由于踏實和能干,很快成了材料組的骨干。幾乎所有被抽去的人都想應(yīng)付完以后抓緊回去,畢竟工作又苦又累,自家領(lǐng)導(dǎo)還看不見。唯有魯百川不這樣想。魯百川很興奮,他把這項工作視為挑戰(zhàn),視為解題,他從中得到很多快樂。人代會取得了成功,縣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當(dāng)著糧食局局長的面表揚了他,并流露出要把他調(diào)到縣委做文秘科長的想法。局長有些誠惶誠恐,說他是我們單位的骨干,我們離不開呀!局長回到單位,迅速召開了黨組會,三天后,魯百川被任命為儲備股股長。魯百川當(dāng)時不知道這些幕后的事,他感激這次提拔,卻認為這次提拔是順理成章:一棵棗樹長大了,開了很多的棗花,無論如何也要結(jié)一串大棗吧?

      如果沒有這個儲備股股長墊底,他就不會產(chǎn)生太多想法。一棵小樹的周邊都是高大的樹,它看不到藍天,感受不到陽光,會把活下去當(dāng)作唯一的目標。樹在樹底下,人在屋檐下。但是,當(dāng)這棵樹與別的樹一樣高,享受藍天和陽光都成為可能的時候,它的目標就調(diào)高了。魯百川做了七年儲備股股長,從一棵小樹長成了較大的樹,機會便悄然而至了。一個姓吳的副局長在工作崗位上心臟病突發(fā),搶救無效。眾人在悲泣之余,把目光盯住了那個空出來的位子。魯百川自然也盯著。他的目標不高,做到副科就行了,這是他剛參加工作時就為自己設(shè)定的。當(dāng)目標有可能實現(xiàn)時,他有些激動。局里有四個股長,魯百川的資歷最老,能力最強。這時袁化仁已經(jīng)脫離局機關(guān)兩年了,他到一庫做主任去了。魯百川沒有把袁化仁作為競爭對手,有一個主要原因:袁化仁去年犯了一個錯誤,他把親戚家的500斤二級小麥摻進了糧庫的一級小麥里,然后兌了500斤一級小麥給了親戚。魯百川在一次例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如果把事情捅出去,最輕的處分也是撤職,甚至有可能雙開。以魯百川的性格,迅速上報是最正常的反應(yīng)。第一次升遷機會的丟失,魯百川懷疑是袁化仁在背后做了手腳,但是,懷疑終歸是懷疑,并沒有影響到兩人的關(guān)系。魯百川最終選擇了隱瞞,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隱瞞的原因,不是因為兩人的關(guān)系。袁化仁此時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他們要吃飯,要穿衣,還要上學(xué),要過正常的生活,一旦袁化仁被開除公職,他的家庭就會陷入很慘的境地。袁化仁悔恨的淚水并沒有淹沒魯百川的心,但是,三個孩子陽光一樣的笑臉令他的心軟得像一塊蛋糕。他告訴袁化仁,三天之內(nèi)把那500斤一等小麥重新放入國庫,此事就算結(jié)束。這是袁化仁做夢都想不到的結(jié)果,也讓他感激涕零,發(fā)下了誓愿:以后要以魯百川馬首是瞻。既然以魯百川馬首是瞻了,他怎么可能從一庫跑過來和魯百川競爭呢?魯百川信心滿滿,就像一只五月中旬飛往麥地的鴿子,金黃的麥粒就在前面等著。但是,當(dāng)任命文件下來的時候,他徹底涼了,鴿子死在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中。袁化仁,任命文件上的這三個字,像麥芒一樣刺傷了他的眼睛。

      魯百川寫了一份請調(diào)報告,要求調(diào)到行署糧食局。行署糧食局曾經(jīng)數(shù)次要調(diào)他去,都被局長攔下了。局長很理解魯百川此時的心情,把他喊到辦公室,一再向他說明,升職的事全是上面的意思,副科級干部的任命,局里沒有任何權(quán)利。魯百川信,又不信,表情把這層意思表達了出來。局長嘆了一口氣,從抽屜里摸出厚厚的一沓信,說:“自打老吳去世,我一天能收到兩到三封關(guān)于你的檢舉信。這些信,自然是一稿多投的,我有,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有。我不能給你看,但是,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一下。你有沒有和一個姓丁的女人保持不正當(dāng)兩性關(guān)系?有沒有因為這個女人,在一次醉酒后打了自己的老婆?有一個同事的兒子長得很像你,你曾經(jīng)讓那兒子認你做干爹,惹得人家兩口子鬧了一個月,有沒有這事?你有沒有在收購公糧的現(xiàn)場,把一個農(nóng)民的已經(jīng)被認定為二級的小麥當(dāng)場改為一級?那個農(nóng)民是你的表弟吧?”魯百川聽不下去了,他起身走開了。明白了,是袁化仁做的,這些信都是袁化仁寫的,只有袁化仁了解這些事,只有袁化仁能把這些事當(dāng)作武器。關(guān)于那些生活作風(fēng)和工作作風(fēng)問題,自然是捏造的。他和袁化仁喝酒時,曾經(jīng)開過一些玩笑,比如說,他說某某的孩子長得像自己,明兒個去問問能不能認個干兒子。那個抬升等級的問題,明明是糧站欺負農(nóng)民,壓人家的等級。至于和姓丁的女人保持不正當(dāng)兩性關(guān)系的問題,唉,他倒是想,人家丁冰理他嗎?袁化仁,×你媽的袁化仁!

      魯百川在半年以后調(diào)到了行署糧食局,那時黃副廳已經(jīng)轉(zhuǎn)崗數(shù)年。他本以為新單位新崗位會讓他如魚得水,但是,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一塌糊涂,他陷入了與在臨渦縣糧食局工作時一樣的境地,因為他仍然在往那只沙袋里填沙子,讓自己成為眾人擊打的對象。比如,在單位進行民主測評時,他在測評表上給一位副局長打了不合格,原因是單位統(tǒng)一更換辦公設(shè)備時,副局長把一張辦公桌拉到了家里。當(dāng)大家紛紛猜測這一票不合格來自誰人之手時,他面無表情地站了出來,承認是自己所為。在行署糧食局,他成了一條沉沒的船,沉舟側(cè)畔千帆過,一代新人超舊人。當(dāng)這條沉船五十歲時,一頂副主任科員的帽子終于戴到了他的頭上。他對自己笑了。副科,是他剛參加工作時定的目標,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雖然慘了點,也是完成吧?那時,袁化仁已經(jīng)在臨渦縣糧食局做了三年局長。又過了一年,袁化仁調(diào)到了行署糧食局,擔(dān)任第一副局長。魯百川實在不想看到他那張?zhí)搨蔚哪?,更不想被他呼來喝去。費了一番功夫,魯百川調(diào)到行署糧食局下轄的一家糧店,做了副科級副店長。他在這個位置上待了不到一年,就被人檢舉在春節(jié)慰問員工時中飽私囊,雖然查無實據(jù),依然丟了官,成了一名普通工人,直到退休。好在,副科級沒有取消,副科級的工人,這在糧食系統(tǒng)成了一個傳說。這次檢舉與袁化仁有關(guān)嗎?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但是,他覺得有。

      窗外已經(jīng)有了些曙色,遠處傳來悠長的公雞打鳴聲。近旁,是袁化仁老鼠懷春一樣的打呼聲。似乎起了風(fēng),樓南邊的楊樹林的葉子發(fā)出嘩嘩的聲音。魯百川漸漸地清醒了,他非常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他慢慢地起了床,想到大院里逛一下。來到養(yǎng)老院以后,很多習(xí)慣都改了,早晨也很少散步了。

      一樓大廳里,有十來位老年人或坐或站,似乎在議論什么。魯百川和他們打了招呼,剛要打開廳門,一位姓廉的老太太扯了扯他的衣袖,說:“老魯,大家想請你做保障協(xié)會的秘書長,你怎么不答應(yīng)呢?”

      魯百川笑笑,說:“你是說大家想請我?不是黃副廳和那個馬之自己的意思?”

      廉老太說:“真不是他們自己的意思。你敢說話,敢交涉,思路清,而且有口才,你不做這個秘書長,還有誰能做呢?你知道嗎?今天下半夜,311的趙老爺子病了,腦梗。和他住一個屋的老爺子睡著了,發(fā)現(xiàn)他生病時,已經(jīng)過去一個小時了?,F(xiàn)在已經(jīng)拉到醫(yī)院去了,能不能救過來,還不知道呢!如果養(yǎng)老院有值班的,有巡夜的,就會早發(fā)現(xiàn),早搶救。這個值班巡夜的問題,我們都反映多少次了,就是沒人搭理。如果成立保障協(xié)會,就可以有組織地反映一些問題了。如果你能做秘書長,就再好不過了?!?/p>

      魯百川無心散步了,他在大廳里轉(zhuǎn)了一會兒,便坐電梯來到四樓,敲響了丁冰的房門。

      丁冰正在喝降壓藥,看到他,有些驚訝。

      “我決定做那個秘書長了?!濒敯俅ㄕf。

      “年輕時候吃的虧還不夠!”丁冰瞥了他一眼。

      “吃虧比吃藥強?!濒敯俅ㄕf完,扭頭便去找黃副廳。

      “你不是坐過我的輪椅了嗎?”丁冰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追著他走了很遠。

      三天以后,老人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正式成立,一名會長,一名秘書長,還有十五名理事。在第一次理事會上,魯百川認為有兩件事是當(dāng)務(wù)之急,一是養(yǎng)老院夜間的值班巡夜問題,二是電費價格過高的問題。而黃副廳和馬之則認為提高飯菜質(zhì)量才是燃眉之急。爭吵了十幾分鐘,最終決定三個問題一起解決,由魯百川帶領(lǐng)五個理事去找余英。

      余英不在,說是去省城參加活動去了。大家猜測是得到了風(fēng)聲,躲起來了。這倒無所謂,躲了初一,還有十五等著。當(dāng)天晚上九點多,魯百川和袁化仁正準備休息,一個姓劉的護工推開406的門,告訴袁化仁有人在二樓等他,有事要說。袁化仁一頭霧水,坐到輪椅上,被劉護工推了出去。魯百川打了個哈欠,剛剛脫下外套,便見余英從外面走了進來,手里拎了兩瓶五糧液。

      魯百川明白了,笑著說:“余主任,這不到三分鐘,你就用了兩計??!”

      余英一臉愁容,坐到袁化仁床沿上,說:“魯叔,我哪會什么計呀!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才這樣做的。說真的,我真沒想到您會加入他們那個保障協(xié)會?!?/p>

      魯百川說:“我加入與否,這個協(xié)會都一樣成立,一樣發(fā)揮作用?!?/p>

      余英說:“那不一樣。我聽人講過您的歷史,說實在的,我就怕您這樣的老爺子?!?/p>

      魯百川看看那兩瓶酒,說:“既然你知道,就不該帶這個過來。養(yǎng)老院和老人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水和魚的關(guān)系,我們提出那幾條要求,也是為了魚水和諧?!?/p>

      余英把養(yǎng)老院的難處講了一通。比如,增加一個人巡夜,就要增加一份工資;電費雖然比居民用電高一點,但是,有利于節(jié)約用電,也有利于老年人休息;伙食其實并不差,只不過眾口難調(diào)而已。余英把養(yǎng)老院的開支一筆一筆算給魯百川聽,算到最后,差點哭起來。

      魯百川長嘆一口氣,說:“我聽明白了,如果你滿足我們提出的三條,你們就要虧本了。既然是這么小的賺頭,你們何必還要承包呢?”

      余英抹了抹眼睛,說:“老爺子,現(xiàn)在做什么好呢?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啊!”

      “那你要我做什么?”魯百川問。

      “老爺子,您在那個協(xié)會里舉足輕重,只要您保持沉默,您就是我余英的親叔。”

      魯百川搖搖頭,說:“這事沒有余地。你既然了解我的歷史,今天就不該來。你走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袁化仁該回來了,被他撞見,我不敢擔(dān)保他不說出去?!?/p>

      余英站起身來,聲音硬硬地說:“魯叔,如果我不答應(yīng)你們呢?”

      魯百川說:“你做的是生意,名聲壞了,這生意還怎么做?”

      余英愣了片刻,用力搖了幾下頭,拎著兩瓶酒出去了。

      余英走后,魯百川感到有些頭暈,躺了一會兒,仍然暈。連著幾天沒休息好,血壓肯定又上去了,血糖也不樂觀。小腹有些鼓脹,他想解個小便,然后好好地睡一覺。他慢慢地抬起上身,想把兩腿挪到床邊,然后慢慢下床。但是,像被一只巨大的糧包壓著,兩條腿一動也不能動。他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他用兩手去搬左腿,搬動了一點,左腿卻沒有任何知覺。又搬右腿,也沒有任何知覺。他長嘆了一口氣,絕望地搖了搖頭。停了數(shù)分鐘,他再次嘗試指揮雙腿,就像以前指揮它們一樣,但是,依然沒有成功。魯百川用雙手抱住兩條腿,大吼了一聲,用力把它們挪向床邊,他要讓它們著地,讓它們走路。兩條腿終于挪到了床邊,但是,他的整個身子也像一截枯朽的樹干一樣,重重地滾向了地面。

      魯百川疼得大叫了一聲。

      袁化仁推門進來了,臉上有些怒氣??吹教稍诘厣系聂敯俅?,他吃驚地喊了起來:“老魯,你怎么了?”

      魯百川擺了擺手,說:“給我兒子打電話?!?/p>

      魯仁的電話號碼,用鉛筆寫在魯百川床頭柜上方的白墻上,它的旁邊,還有魯義和魯倩的電話號碼。

      魯仁心急火燎地趕到406室時,看到父親在地面上躺著,正痛苦地哼哼著。他的身下有一床被子,旁邊坐著袁化仁。袁化仁戴著老花眼鏡,正在看一本《老年保健大全》,似乎在為魯百川尋找答案。

      “可能與腎功能嚴重衰退有關(guān)?!痹士戳艘谎埕斎省?/p>

      魯百川不耐煩地拍了一下地面。

      魯仁在趕來的路上已經(jīng)撥打了“120”。

      第二天上午,已經(jīng)做了全身骨骼檢查的魯百川躺在市人民醫(yī)院骨傷科白色的病床上,一聲不吭地看著天花板。床前,立著一把破舊的輪椅,那是魯仁交了100塊錢押金,從護士中心租來的。魯仁在醫(yī)辦室和醫(yī)生談了半個小時,逐漸陷入恐慌之中。醫(yī)生指著CT片子,讓他看老爺子的骨骼,說你看這個地方,已經(jīng)鈣化成什么樣子了,你再看這個地方,到處都有骨質(zhì)增生。還有股骨,你看看,已經(jīng)衰朽成什么樣子了,它們已經(jīng)無法承載你父親的重量了,永遠都無法承載了。魯仁雖然聽不明白,但是,他認為,父親的下半身突然無力,絕不是這些漸變的令人絕望的骨骼導(dǎo)致的。

      “我一定要讓您重新站起來!”魯仁坐在父親床邊,用強裝出來的笑容安慰父親。

      其實魯仁心里很明白,老爺子,這一次,站不起來了!

      市人民醫(yī)院的治療蒼白無力,蠟療、針灸、按摩、艾炙,以及中藥熏蒸,就像窗外的風(fēng)一樣,你能聽到它的聲音,卻無法讓它為你改變什么。早晚的體溫測試、大小便檢驗、血液檢測,以及無休止的沒有溫度的問詢,令魯百川厭煩至極。一個病房五張床位全住滿了病人,探望的人進進出出,白天一刻也得不到安靜,晚上也無法安眠。陪床的魯仁眼見得瘦了下去。五天之后,魯百川告訴魯仁,你給我買一把輪椅吧,我要出院。魯仁去找主治醫(yī)生,在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結(jié)論以后,決定聽從父親的意愿。他去買了一把輪椅,實心車胎,坐墊中間有活動掀板,可以在下面掛便盆。想象著父親在輪椅上大小便的情景,魯仁的淚水忍不住就流了出來。

      魯仁在父親剛住進醫(yī)院時給魯義和魯倩各打了一個電話,兩人很關(guān)心的樣子,卻沒有回來。魯倩給父親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有些忙,等有了時間就去看他。魯百川說你不用回來了,我有一個兒子就足夠了。

      魯百川情緒低落,甚至可以說是無比沮喪?;氐金B(yǎng)老院的第一天,他躺在床上不愿意起來,不吃不喝。魯仁守到午后,單位有事,喊他去。無奈之下,他打電話把林子英叫來,讓她守半天。魯百川看到林子英進來,厭煩地閉了眼,突然意識到什么,又把眼睜開了。林子英手里,拎著一只塑料透明飯盒,盒子里,竟然是他最愛吃的熏牛肉,還有一小袋油汪汪的蒜泥。住在林子英家里的數(shù)年,他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有時想到外面去,找家牛肉館,自己飽一下口福。都走到牛肉館門前了,又退了回來。飽了口福又怎樣?心里照樣不舒服!魯百川看著林子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對待。林子英打開塑料盒蓋,用手捏了一塊熏牛肉,蘸了蒜泥,往魯百川嘴里送。魯百川抗拒了一下,還是把嘴張開了。好牛肉,很香,還有淡淡的陳皮和香果味。當(dāng)年,他多么喜歡丁冰身上的香果味啊!那是她的體香,走到哪里香到哪里。那年住在農(nóng)戶家里時,丁冰和他一樣用冷水洗臉,從來不搽東西,身上仍然有那種不可抵擋的淡淡的香果味。也許,他愛上熏牛肉,就是因為它的香果味。

      “這東西很貴吧?還是少吃為好,別鬧了經(jīng)濟危機?!濒敯俅ㄓ行┏爸S地說。他不習(xí)慣林子英的親昵,也許,他已經(jīng)不習(xí)慣所有的親昵了。

      “當(dāng)然貴了,最近又漲價了呢!”林子英說,“不過,貴就貴唄!只要你想吃,我就買?!?/p>

      魯百川有些警惕地看著林子英。昨天上午,他在心里算了一筆賬:幾張小額存單加起來,他一輩子的積蓄,只有三萬塊錢。那座老宅,如果現(xiàn)在賣掉,能賣六十萬左右。如果那三萬塊錢能應(yīng)付他死后的開銷,這六十萬就可以全部省下來。魯仁有一個兒子,魯義有一兒一女,魯倩也有一兒一女。五個孫子輩的,一人十萬,總共五十萬。還有十萬,他要給魯仁。魯仁是仁義孩子,理應(yīng)多得到一些。魯百川突然想,林子英是不是也幫他算過這筆賬呢?她突然這樣對他,是不是認為他已經(jīng)癱在了床上,很快就會走掉呢?

      嘴里的香果味,突然難以忍受了。他擺了擺手,說:“不吃了,你帶回家自己吃吧!”

      林子英愣了一下,臉色變了,拎起飯盒就走了。

      魯百川長嘆了一口氣,慢慢地吃力地坐起來。他要去和丁冰說說話,把滿心的話說出來。丁冰肯定不知道他已經(jīng)回來了,不然,早該過來了。他把輪椅拽到床前,剛把手剎鎖死,手機響了,是丁冰打來的。丁冰告訴他,一直想到醫(yī)院看他,這幾天身體不大好,沒有辦法去,知道他回來了,心里就安泰了,讓他安心養(yǎng)病。丁冰的聲音很微弱,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魯百川便問丁冰怎么了。丁冰說沒什么,老毛病犯了。然后,丁冰又說起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的事,讓魯百川少操些心,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魯百川含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幾天來,他的心里時不時想起那三件事,還和馬之聯(lián)系過一次。馬之說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找到了余英,還沒有交涉出結(jié)果來。掛了電話,魯百川心里安定了一些。肚子不舒服,要小便了。他一手按著床頭柜,一手按著輪椅的一側(cè),用兩條手臂的力量支撐著全身,屁股一點一點向輪椅靠近,終于,在折騰出一身大汗之后,半邊屁股靠到了椅座上。就在這時,房門響了一下。魯百川已經(jīng)酸疼的手臂猛地一松,整個人一下倒在了地上。輪椅被他撞得發(fā)出一陣呻吟,他絕望地搖了搖頭。

      從門外進來的,是劉護工。

      劉護工把魯百川抱到輪椅上,說:“老魯叔,以后,我就是你的責(zé)任人了。你記住我的手機號碼,有事情就打我電話,我分分秒秒就趕過來了?!?/p>

      魯百川冷冷地看著他,說:“我是自理的,不需要你?!?/p>

      丁冰的診斷結(jié)果一個小時以后出來了:腦溢血。

      魯仁知道對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種病意味著什么,所以他一直陪著牛立行,為她分擔(dān),甚至挑起了大梁。丁冰被送進了ICU,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些人來看丁冰,他們就像一陣風(fēng),來了走了,留下的,是笑臉和問候。魯仁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恐慌感,他想,自己只有一個兒子,如果將來自己落到這一步,兒子怎么應(yīng)付呢?又想,父親雖然有三個孩子,到老了,能起作用的,不就自己一個嗎?這份辛苦,只有自己知道,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丁冰住進醫(yī)院三天了,仍然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醫(yī)生說腦血管出血暫時止住了,能不能醒過來,就看這幾天了。第四天上午,魯仁準備去單位安排一下工作,去養(yǎng)老院看一下父親,然后就回醫(yī)院,陪著老人度過這關(guān)鍵的幾天。剛走出醫(yī)院大門,便看到父親在馬路對面等綠燈。父親坐在輪椅上,花白的頭發(fā)有些長,非常憔悴。父親的臉色也有些發(fā)紅,他眼神黯淡地盯著紅燈,神情委頓而悲涼,而且,顯得異常孤單,就像冷風(fēng)中在樹枝上搖曳的黃葉。魯仁心里一陣難過,眼淚差點流下來。綠燈亮了,父親用雙手推動輪椅的輔輪,一點一點艱難地向他挪來。

      從養(yǎng)老院到急救中心,整整兩千米距離,父親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挪來的。

      魯仁在馬路中間接到了父親,然后推著他走進醫(yī)院,上了三樓。

      “我知道她這幾天一直昏迷,所以我沒來。我也知道她今天會醒的,所以我來了。我要當(dāng)面告訴她,她一定能闖過這一關(guān)。我知道她聽我的話,她一定能闖過去?!痹谧呃壤雉敯俅ㄆv地對魯仁說。

      透過ICU室的玻璃門,能看到丁冰閉眼躺在病床上,身上連接了很多各種各樣的管子。魯百川淚流滿面,他回頭看看魯仁,說:“你和醫(yī)生說說,我想進去看一下,和她說幾句話?!?/p>

      魯仁有些為難。他無權(quán)提出這樣的要求,而且,醫(yī)生數(shù)次說過,與治療無關(guān)的人走進無菌病房,會給病人帶來意想不到的危險。正在這時,牛立行走了過來,問候了魯百川一聲,然后對魯仁說:“我理解魯叔的心情,我去找醫(yī)生說。說不定,老太太能感覺到魯叔來了,能給她帶來一些精神鼓勵?!?/p>

      牛立行去了半晌才回來,身后跟著一個護士。護士看了一眼魯百川,給他穿上一身防菌服,把他推進病房。

      魯百川突然有一種涼冰冰的非?;炭值母杏X,就像從深秋一下子走進了隆冬。病房里非常安靜,儀器有節(jié)奏的運轉(zhuǎn)聲,似乎在提醒他,這里是一個與塵世隔絕的空間,生命在這里就是一個被極力詮釋的概念,沒有溫度。丁冰的臉色和額頭異常蒼白,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魯百川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丁小美,魯和尚來看你了。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丁冰沒有任何反應(yīng)。魯百川回頭看看,魯仁和牛立行都站在門外,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他和丁冰。

      魯百川長吁了一口氣,說:“我沒有想到會在養(yǎng)老院遇到你。以前,有很多見面的機會,我都有意回避了。見一面,又怎么樣呢?但是,在養(yǎng)老院遇到你,我有一種非常幸運的感覺。我知道,這是上天給我的最后一個禮物。我從來沒有感謝過誰,但是,這一次,我感謝了。我忽然覺得,到了這個養(yǎng)老院,我的人生才開了一個頭,就像柳樹剛發(fā)了一個芽,以后的時間還長得很。前些天,我站不起來了,很悲觀,但是,一想到我們每天都能見面,心里就好受多了。丁小美,你一定要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J過這一關(guān),還有不少好日子呢!”

      丁冰突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胳膊也動了一下。魯百川欣喜地看著她,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丁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疲憊而柔弱地看著魯百川,眼角也流出了淚水。

      魯百川把輪椅往前靠了靠,伸出手去,握住了丁冰的手。“我知道你會醒的!”他激動得嘴唇哆嗦著,說,“你肯定會好起來的。我還讓魯仁給你買話梅,我陪著你吃,我不怕酸!”

      丁冰的眼睛里有了一點笑意,魯百川甚至看到她點了點頭,雖然那是一個幾乎無法辨識的動作。

      丁冰張了張嘴,似乎在說什么,但是,她發(fā)出的聲音很小,魯百川聽不到。他把上身用力往前湊,總算聽到了丁冰的細若游絲的聲音:“李,桂,枝……”

      丁冰又閉上了眼睛,她的力氣幾乎用完了。護士走過來,沒有征求魯百川的意見,就推著輪椅往外走。魯百川無奈地回頭看著丁冰,向她招了招手,說:“丁小美,我在養(yǎng)老院等你回去?!?/p>

      一個星期后,丁冰去世了。

      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沉浸在悲痛的氣氛中,本來就安靜的大院,顯得冷清、悲涼。

      這件事情對于魯百川的打擊,遠遠超出了魯仁的預(yù)判。魯百川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連坐起來的意愿都沒有,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任由劉護工幫他擦洗身體,任由魯仁喂他吃飯,喂多少就吃多少,就像一臺任人擺布的機器。丁冰的葬禮,他沒有去參加,雖然牛立行專門來請他。那一天,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默默地流了一天的淚水。

      又過了幾天,牛立行來到養(yǎng)老院,收拾了母親的遺物。臨走前,她來到406室,把一支新農(nóng)村鋼筆交到了魯百川手里。

      “我媽早就安排的,說如果她走在您前面,就把這個交給您?!迸A⑿械难劬镉泻芏嘁苫?。

      魯百川的眼睛紅了。新農(nóng)村牌的黑桿鋼筆!六十四年前,那個叫張洼的小村子,村后的小河邊,他人生第一次向心愛的女孩子表白了愛情,并且送了她這桿鋼筆。現(xiàn)在,鋼筆已經(jīng)非常舊了,卻沒有一點破損。她一直珍藏著,珍藏著他的表白,珍藏著他的愛情,珍藏著一個從未向人說起的故事。

      魯百川慢慢擰開鋼筆。筆袋里沒有墨水了,筆尖也禿得無法再書寫,說明丁冰用了它多年,一直到它無法繼續(xù)工作。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說了‘李桂枝三個字,是什么意思?”魯百川問牛立行。

      牛立行搖搖頭,說:“不知道,這應(yīng)該是個人名,但是,我不認識。您看望她以后,她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再沒有說過一個字?!?/p>

      魯百川想,李桂枝,肯定不是一個陌生的人。丁冰在彌留之際和他說起這個人,自然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第二天下午,魯百川正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看電視,大院里突然傳來了救護車的嘶鳴聲。魯百川用手捂住了臉,痛苦地搖了搖頭。這樣的聲音,頻繁地響在耳邊,就像噩夢一樣。但是,這樣的年紀,誰又能擋得住噩夢呢?

      袁化仁坐著輪椅從門外進來,說:“是那個李老太出事了,和丁冰住一個屋的。她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滑倒了。真怕她骨折?。∷翘上铝?,可就慘了,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p>

      魯百川近來對袁化仁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自己發(fā)病時,人家著急忙慌地打電話喊來魯仁,還把被子扯下來鋪在他身下,還不停地問熱問冷。這些日子,魯仁不在的時候,人家沒介意他的冷淡,噓寒問暖,幫了不少忙。如果還擺出一副眼紅臉熱的架勢,就有些過分了。雖然心里還有百般的不舒服,面子上也要過得去。兩人開始交流了,偶爾探討幾句老人保健之類的話:老年人吃哪種鈣片最好?洗澡用的搓灰泥,對皮膚有損傷嗎?衛(wèi)生間里的專用椅子哪里有賣?修腳指甲的那種砂輪能用多久?等等。有時,他們還會聊幾句養(yǎng)老院里的事,像冬季一個月收400塊錢暖氣費是不是太多了,早晨讓老人們用咸菜就饃吃是不負責(zé)任的表現(xiàn),至少要炒一個豆芽,或者蘿卜條,等等。但是,關(guān)于過去的問題,他們都有意地回避了。他們已經(jīng)認識六十多年了,共同的朋友很多,共同做過的事很多,他們從沒有提及過。久遠的過去,其實是剛剛結(jié)上的痂,揭一點就會流血。兩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種得來不易的平衡。平衡到哪一天呢?沒想過!日子越過越少,沒有時間,也不愿意去想這些。

      “她為什么要自己洗衣服呢?她不是享受半護理的待遇嗎?這事,余英要負責(zé)任的。”魯百川不滿地說。

      “你還不知道?”袁化仁說,“她現(xiàn)在是自理了,上周就變回自理了?!?/p>

      “為什么要改呢?她身體允許了?”魯百川問。

      “不是身體允許了,是錢不允許了。”袁化仁嘆了一口氣,取過遙控器,換了頻道,開始看他追了半個月的《我的體育老師》。

      魯百川用手驅(qū)動輪椅,向門外挪去。

      袁化仁在他身后說:“老魯,你還是別出去了,外面陰天,不舒服?!?/p>

      魯百川沒有理會。下到一樓,他看到大廳里聚了很多老人,有的在打麻將,有的在閑聊,有的推著兩用小輪椅慢慢地散步,有的坐在玻璃門里側(cè),看著外面隨風(fēng)而動的樹梢,想著心事。

      余英在服務(wù)臺后面站著,看到魯百川,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自打送酒被拒以后,余英一直避免和魯百川正面接觸。魯百川給她打過幾個電話,問那三件事為什么還不解決,她一直以董事會還沒明確答復(fù)為理由搪塞。

      魯百川來到余英面前,說:“我今天不是來催問那三件事的,我只想知道,李老太怎么樣了?”

      余英長舒了一口氣,說:“應(yīng)該沒有大事。我們打了‘120,我又派了一個員工陪她去了。救護車上的醫(yī)生說,可能是肌肉挫傷,到醫(yī)院用儀器檢查一下,應(yīng)該沒大事?!?/p>

      魯百川問:“她不是半護理嗎?怎么會自己洗衣服?”

      余英看了看四周,搖了搖頭,說:“老爺子您不知道???您和丁姨那么熟,她沒告訴您?”

      魯百川疑惑地看著余英。

      余英說:“這個李老太,年輕時在街道工廠工作。八十年代中期工廠倒閉后,她便在街上做小買賣維持生活,一直堅持到七十多歲。年歲大了,干不動了,就靠一點積蓄過日子。兩年前,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只好住進了養(yǎng)老院。她只有一個閨女,過得也不好,能提供給她的養(yǎng)老錢也很有限。她剛住進來時還能自理,逐漸地就不行了,我們不提供半護理服務(wù)她就沒法生活,但是,她又拿不出那么多錢。我們和她女兒溝通了幾次,也沒有結(jié)果。您也知道,我們雖然是養(yǎng)老機構(gòu),畢竟是要營利的……正在為難的時候,和李老太住一個屋的丁姨找到我,讓我給李老太升級到半護理,她來補足差額,還不讓我和李老太說?,F(xiàn)在,丁姨走了,我們沒辦法,只好把護理級別又降下來了。”

      魯百川的心里動了一下,問:“李老太叫什么?”

      余英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去翻人員花名冊。

      魯百川嘆了一口氣,說:“你別翻了,我知道了,她叫李桂枝!”

      余英一拍手,說:“對對,就叫李桂枝,叫李桂枝!”

      魯百川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他來到大廳的玻璃門前,看著外面灰黃的天空,看著空中偶爾飛過的落單的鳥兒,心里感慨萬千。丁冰放不下的人,是李桂枝;丁冰最相信的人,是他魯百川。他想,丁小美,你該永生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余英面前,說:“你把李老太的半護理恢復(fù)吧,我來補那個差額?!?/p>

      余英愣了一下,問:“老爺子,您說什么?”

      魯百川知道她不相信。一個為了少繳一點電費而帶頭和她交涉的人,一個為了增加一根早餐油條而多次找她商量的人,他會慷慨地為一個喊不出姓名的不相干的老太太每月墊付1000塊錢?魯百川確認地點了點頭,說:“那個差額,我來付。當(dāng)然,和丁冰要求你的一樣,你不要和別人說,包括李老太本人?!?/p>

      十一

      袁化仁咳嗽了半夜,早上起床時,臉色蠟黃,眼里布滿了血絲。

      魯百川給劉護工打電話,讓他把兩人的早飯帶上來。

      早飯送上來了,米粥、雞蛋、素菜包子。袁化仁沒有一點胃口,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魯百川撥打魯仁的手機,想讓他通知袁化仁的家人,盡早把袁化仁送到醫(yī)院去。魯仁的手機關(guān)了。仔細算一下,魯仁已經(jīng)五天沒來了,連電話也沒打一個。魯百川吃了早飯,到一樓大廳里找到余英,讓她盡快通知袁化仁的家人。余英到406房間看了看袁化仁,然后給袁清平打了個電話。

      一個小時后,袁清平趕了過來,把袁化仁帶到了市人民醫(yī)院,午飯前才送回來,說是重感冒,吃幾天藥就好了,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袁化仁感激地看著魯百川,說:“老魯,謝謝你啊!”

      魯百川裝出微微吃驚的樣子,問:“你謝我什么?”

      袁化仁說:“我知道,是你把余英喊來的?!?/p>

      魯百川說:“你兒子女兒都是大官,忙的都是大事,我不敢驚動他們,只好去喊余英了。”

      袁化仁沉吟片刻,說:“老魯,我知道,你對我的意見,這輩子是化解不掉了。你能讓我說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嗎?你知道……”

      魯百川一擺手,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滄海都變作桑田了,我知道那些有個屁用!”

      袁化仁咳嗽了一陣,說:“行,我這一輩子,欠你的!”

      魯百川取出手機,又給魯仁打電話,仍然是關(guān)機。他在墻上找到魯仁辦公室的電話,撥過去,沒有人接。他心里便有些慌。魯仁近期比較忙,但越忙越不能關(guān)機??!病了?還是有別的事情?魯百川猶豫半天,還是撥通了林子英的電話,問她魯仁做什么去了。林子英說:“好像是陪劉總出差了。五天前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出差,至少十天半個月,讓我不要聯(lián)系他?!?/p>

      魯百川說:“出差用得著關(guān)機嗎?”

      林子英有些慌亂,說:“他關(guān)機了嗎?我還不知道呢!”

      魯百川氣憤地掛了電話,他想,這是個什么女人啊!

      袁化仁吃了藥,仍沒有止咳的意思。魯百川心煩意亂,便和袁化仁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問他為什么不住院,為什么不趁機見一下孩子們。袁化仁說孩子們都忙,不想麻煩,再堅持幾天看吧!魯百川冷笑了一聲,想,堅持,這樣的年紀,越堅持走得越快!

      袁化仁堅持了三天,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開始發(fā)燒,肚子開始無來由地疼,飯也吃不下,整個人瘦了一圈。他只好給袁清平打電話,說如果你有時間,咱就住院,如果沒時間,我再堅持兩天。袁清平來到養(yǎng)老院,看到形銷骨立的袁化仁,大吃了一驚,連忙把他送到了市人民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

      袁化仁剛離開,林子英就來了,說一直聯(lián)系不上魯仁,到他單位問,也說是出差了。

      魯百川憂心忡忡,問:“你有沒有在他公司里發(fā)現(xiàn)異常呢?”

      林子英搖搖頭,說:“沒發(fā)現(xiàn),只是感覺公司里的人少了一些,沒有原來熱鬧了?!?/p>

      魯百川說:“人少了,還不是異常?你聽我的,趕緊去找找在紀檢委或者在公檢法工作的朋友,打聽一下他的下落?!?/p>

      林子英為難地說:“我們都是平頭百姓,哪里有那些顯赫的朋友?即使拐彎抹角找到了關(guān)系,三傳兩傳,信息也不準了。爸,你工作恁些年,同事朋友一大堆,你打聽一下不行嗎?”

      魯百川郁悶地長嘆了一聲。林子英的話雖然令人窩心,卻也不無道理。他倒是認識幾個在那些部門工作的人,都是老同事的兒子或?qū)O子。只是,如果打人家的電話,人家理他嗎?這張老臉在風(fēng)里雨里磨了近九十年了,雖然不值錢,也不想去冒被人羞辱的風(fēng)險。

      林子英走后,魯百川給牛立行打了電話。哪怕這張老臉在牛立行面前摔成八瓣,她也不會笑話的。

      魯百川把魯仁已經(jīng)失聯(lián)多天的事說了,問牛立行有沒有什么消息,如果沒有,能不能幫忙打聽一下。

      牛立行猶豫了一下,才說:“魯叔,我明天去看您吧!”

      魯百川知道找對人了,自己的預(yù)感可能是對的,心臟便有些隱隱約約地疼,趕忙從衣袋里掏出硝酸甘油,往舌下放了一粒。

      第二天上午十點,牛立行走進了406室,先是給了魯百川一個笑臉,然后向袁化仁的空床位看了看,說:“魯叔,這位袁叔,可能回不到這里來了?!?/p>

      魯百川吃了一驚,連忙問為什么。

      牛立行昨天上午去市人民醫(yī)院看人,路過肝膽科醫(yī)生辦公室,看到袁清平正在里面和醫(yī)生探討袁化仁的病情。醫(yī)生建議轉(zhuǎn)院,說你父親這病,在我們這里可以確診了。你們?nèi)ノ錆h吧,那里有一家腫瘤醫(yī)院,全國著名,如果在那里治療,也許可以多留三個月。

      “是肺癌!”牛立行說。

      坐在輪椅上的魯百川身子向后靠了靠,仰天發(fā)出一聲嘆息。五六十年代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同事,百分之八十都陸續(xù)離開了。生活正一點一點消失,就像太陽正一點一點隱到地平線以下。雖然已經(jīng)見慣了生老病死,但是,每一次,仍然會有很大的觸動?,F(xiàn)在,臨到袁化仁了,心里似乎更難受一些。剛住進來時遇見袁化仁的情景還像昨天一樣清晰,魯百川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責(zé)。

      原來,當(dāng)人生的盡頭越來越近時,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

      牛立行在魯百川對面坐下,說:“魯叔,如果您不打電話給我,我不會主動告訴您。魯仁他,已經(jīng)被留置了。”

      魯百川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但心里仍然劇烈地疼了一下,全身突然變得無力,就連屁股下的輪椅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牛立行倒了一杯熱水,遞到魯百川手里。

      魯百川示意她說下去。

      牛立行開門見山地告訴魯百川,魯仁是替劉師背了鍋。

      魯仁剛擔(dān)任副總,就被劉師派到中行去辦理一筆2000萬的貸款,而作為抵押的財產(chǎn),是公司的廠房和二十余畝廠房用地。出于對劉師的厭惡和不信任,牛立行本來要把這筆貸款作廢的,看到魯仁可憐巴巴的眼神,就批了一半。十天以前,中行突然得到消息,說劉師已經(jīng)把公司所有流動資金轉(zhuǎn)移了,他本人也不知去向。中行報了案,這才發(fā)現(xiàn)劉師的四方公司已經(jīng)變成了空殼。經(jīng)營不善,負債累累,所有的風(fēng)光,原來都是表面,就像一個被發(fā)膠扶持的漂亮腦袋,其實頭發(fā)里到處是蟲子??梢缘謧臇|西,只有那片廠房了。那二十余畝廠房用地,本來就是工業(yè)園區(qū)的資產(chǎn),是無法用來抵債的。

      作為四方公司的副總,又是貸款的具辦人,魯仁自然處在了風(fēng)口上,自然要配合調(diào)查。魯仁是六天前被有關(guān)部門帶走的,目前真相還沒有完全查清。問題的關(guān)鍵是,魯仁有沒有因為這筆貸款從劉師那里獲取額外利益,劉師的騙貸行為,魯仁參與到什么程度,是合伙,還是僅僅被當(dāng)作利用工具。

      而作為貸款的審批人,牛立行肯定要承擔(dān)責(zé)任,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被停了職,后續(xù)的處理,將視調(diào)查結(jié)果而定。

      魯百川看著牛立行,感到羞愧難當(dāng)。他了解魯仁,相信魯仁是清白的。如果魯仁是老師,可能會成為名師;如果他是醫(yī)生,可能會成為名醫(yī);如果他是公務(wù)員呢?能混到中層,本本分分地工作到退休。但是,他沒有機會。魯仁在即將沖出中年人的行列時為自己努力了一把,也是無可厚非的,只是時運不濟,造化弄人。魯百川相信魯仁會得到一個公正合理的處理結(jié)果。關(guān)鍵是,魯仁把牛立行連累了,而根源,卻是因為他和丁冰的關(guān)系。

      “二子,我,能替魯仁向你道個歉嗎?”魯百川說。

      牛立行笑了,說:“魯叔,魯仁也是受害者。只怪我把關(guān)不嚴,原則不強,咎由自取。您知道,我的性格有些像我媽,優(yōu)柔寡斷的,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善良?!?/p>

      魯百川想,丁小美何止是優(yōu)柔寡斷,她什么時候都是屈從的。

      “我擔(dān)心的,倒是您的身體,沒有魯仁的照顧,您行嗎?”牛立行問。

      魯仁點了點頭,說:“沒有什么行不行的。這個養(yǎng)老院里,有很多老人的身體還不如我,其中有些人的子女在外地打工,幾個月都見不到面,人家不是一樣堅持嗎?而且,我相信,魯仁會回來的?!?/p>

      “您的老同事多,有不少老同事的子女都在比較重要的崗位上,您,想不想找一下?魯叔您比我明白,找一下,應(yīng)該比不找好一些。”牛立行說。

      魯百川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找。一輩子沒找過人,這張臉皮沒在地上蹭過,還是恁薄?!?/p>

      牛立行嘆息了一聲,剛要向魯百川告辭,卻見袁清平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袁化仁走了進來。袁化仁更瘦了,昔日松弛的臉部肌肉被顴骨吸附著,臉小了一圈。

      魯百川眼神亮了一下,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嗯”的一聲。

      牛立行幫著袁清平把袁化仁扶到床上,又疊了一床被子讓他靠住,問:“袁叔,是不是出院了?”

      袁化仁搖了搖頭,說:“沒有,是要轉(zhuǎn)院了。清平他們聯(lián)系了武漢的一家醫(yī)院,說是治療肺氣腫的專科醫(yī)院,要不了兩個月就治好了?!?/p>

      看來袁化仁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況。袁清平為了讓父親多活三個月,準備最后搏一下。

      魯百川和牛立行交換了一下眼神。

      “老魯,我這點行李,幾個孩子改天來幫我收拾。我今天回來,就是要和你見一個面?!痹收f,“有些事情,一直沒機會說清楚。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不好說??!咱們這個年紀,每一次告別,都可能是永別。甚至,連消息都得不到一個?!?/p>

      袁清平給牛立行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地走出去了。

      “還是不要說了?!濒敯俅ㄕf,“我們連樓下大廳里一張椅子的擺放位置都改變不了,還提以前做什么呢?是與不是,解釋與不解釋,對于我們隨時可能停跳的心臟,都沒有任何刺激了?!?/p>

      袁化仁說:“那是你的想法,我不是這樣想的。退休三十年了,雖然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但是,我會時不時想起當(dāng)初我們共事做朋友的那些日子。我想,如果我們能一直做朋友,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呢?”

      魯百川笑了,說:“我來告訴你是什么樣子吧!你家的六個孩子,有可能和我的三個孩子一樣,去收輪胎,去水洗芝麻廠當(dāng)會計,去民營公司上班。你的某個孩子,也可能被人利用,被留置,甚至可能遭受牢獄之災(zāi)。”

      袁化仁點了點頭,說:“所以,老魯,今天我要把那段時間發(fā)生的,與我倆都有關(guān)的事情告訴你,我不想讓它爛在我心里?!?/p>

      魯百川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那要多長時間才能說完?從我住進來以后,我就明白,你一直都在試圖告訴我,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所想象的,都是虛構(gòu)的,是沒有事實依據(jù)的。是不是這樣?”

      袁化仁垂下眼皮,足足沉吟了十秒鐘,然后,他慢慢地抬起頭,說:“我知道你想象的是什么,因為,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你不可能有別的想象。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想象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魯百川吃驚地看著袁化仁,像看著一匹突然長出翅膀的棗紅馬。

      袁化仁繼續(xù)說:“是真的,大部分都是真的?!?/p>

      棗紅馬的確長出了翅膀。但是,為什么要長出翅膀呢?長出了翅膀,就能輕松地飛翔嗎?魯百川輕輕地搖著頭,閉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到這里來,我沒有機會和你見面,我不會去找你。但是,見了面,想騙自己就不可能了。就像爬山,我們爬到了山頂,又從山頂下到另一面山坡的山腳,到盡頭了,沒有路了,即使有路,也不屬于我們了,也沒有力氣走了。這個時候,怎么想?想什么?回頭看看,心里能舒服嗎?欠的債,沒辦法還了,但是,說一聲,認這個賬,還是應(yīng)該的。我今天回來,就是和你說這一聲的。”

      魯百川一時無語。說什么呢?說我原諒?還是說我不原諒?有意義嗎?他很想告訴袁化仁,他最氣憤的,是袁化仁他們破壞了他心里視為神圣的規(guī)則。規(guī)則是什么?是公平,是公正,是共同的良心遵循,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是,破壞的,已經(jīng)無法修復(fù)了,好了傷疤,就把疼忘了吧!

      “我只想問你一句,”良久,魯百川才說,“老袁,如果從現(xiàn)在回到當(dāng)時,你會怎么辦?”

      袁化仁顯然沒有想到魯百川會這么問。他沉思半晌,才說:“我不知道?!?/p>

      魯百川笑了,說:“你不想騙我,也不想騙你自己。因為你看到了結(jié)果,你的結(jié)果,你孩子的結(jié)果,還有你們的家庭以后的走向。你還看到了我的家庭成員的結(jié)果,你能預(yù)判出我的兒子女兒的將來。所以,你沒有辦法回答了?!?/p>

      袁清平從門外走進來,說:“我們得走了?!?/p>

      袁化仁在袁清平的幫助下坐上了輪椅,在輪椅經(jīng)過魯百川身邊時,他為難地笑了一下,右手動了動。

      魯百川平靜地伸出右手,和袁化仁的右手握了一下,說:“早日康復(fù)?!?/p>

      十二

      一個月以后,魯仁的問題查清了,他的確沒有參與劉師的騙貸,也沒有從中獲取不正當(dāng)利益。

      魯仁來到陽光養(yǎng)老服務(wù)示范中心的時候,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當(dāng)他走進406室,看到父親躺在床上的虛弱的身體時,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

      魯百川看到魯仁,眼神像被點燃了一樣,迅速地亮了一下,然后歸于平靜。

      “如果你一個月以后回來,只能在墻上看到我了?!濒敯俅ㄕf。

      魯仁抽泣了一聲,說:“爸,回家吧!咱不在這里住了?!?/p>

      魯百川搖搖頭,說:“早就說過了,不要再提了。你的事情結(jié)了,很好,好人不會被冤枉的。只是,你把牛立行坑了?!?/p>

      魯仁說:“想不到劉師是那樣的人,我沒有辦法彌補立行了?!?/p>

      魯百川指指衣柜,讓魯仁把里面的那只棕黃色的牛皮手提箱取出來,然后示意他打開。

      魯仁好奇地打開手提箱,里面是38本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紙張各異的工作筆記。

      魯百川一本一本地撫摸,又打開其中幾本看了看,說:“到了收官的時候了。我1949年參加工作,1953年開始記工作筆記,到退休,整整記了38本。我有沒有認真工作,我有沒有兢兢業(yè)業(yè),它們可以作證。我死后,你把它們在我墳頭焚了,免得被人家當(dāng)廢紙賣了。”

      魯仁欲言又止。

      魯百川又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你幫我辦一下吧!”

      魯百川讓魯仁聯(lián)系魯義和魯倩,讓他們?nèi)煲院筅s到養(yǎng)老院,他有事要說。魯仁掏出手機剛要聯(lián)系,魯百川搖了搖手,說:“算了,指望不上,我還是和你一個人說吧!”

      “我的身體,我心里有數(shù)?,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辦法自己挪到輪椅上了,在床上,想坐起來,也不容易了。身體會一天比一天差,日子會一天比一天艱難。我想,在我完全癱倒在床上之前……”

      魯百川猶豫了一下,他看著魯仁,似乎在想要不要繼續(xù)說下去。

      魯仁說:“爸,您就說吧!而且,我也猜出來您想做什么了?!?/p>

      魯百川笑了,說:“是的,兒子!我想,讓你帶我去一次北京,我想到天安門廣場看一下,還想,去一次紀念堂?!?/p>

      魯仁點點頭,說:“我猜對了。也許您不記得了,您剛退休的時候,就說過這個愿望。”

      魯百川嘆了一口氣,說:“工作時,沒機會去。退休后,想和你媽一起去,她的身體不好,一推再推,沒去成。她去世了,我的心氣也沒了。再不去,我真的去不成了。我不想留這么一個大遺憾,所以,你帶我去吧!”

      魯仁說:“我今天就去買兩張軟臥。”

      魯百川又說:“你出事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沒有心思做別的,權(quán)益保障協(xié)會的事也沒有過問。你去和馬之說一聲,我從北京回來后,如果還活著,一定要把那三件事辦成?!?/p>

      魯仁苦笑笑,嗯嗯了兩聲。

      一個星期后,魯仁推著輪椅,帶著父親,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魯百川穿著一身灰色中山裝,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是,眼睛里閃爍著奕奕神采。在中山裝左上方的衣袋里,掛著當(dāng)年他送給丁冰的那支新農(nóng)村牌鋼筆。

      躺在軟臥車廂里,魯百川長舒了一口氣,說:“人一輩子,會錯失很多機會。千萬不要以為自己不會老,機會永遠像樹葉一樣密。失去了,就沒有了。”

      魯仁笑道:“您失去的很多機會,并不是因錯而失的?!?/p>

      魯百川說:“機會失去了,倒沒有什么,誰讓我固執(zhí)呢!只是,苦了你們?nèi)齻€。魯義和魯倩不來看我,我知道,不是忙得離不開,而是我給你們的太少,他倆看不慣我,對我有想法。”

      魯仁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老爺子心明眼亮,也沒有必要用言語掩飾了。

      魯百川看著折疊起來的輪椅,說:“丁小美說,坐在輪椅上,看藍天都不一樣了,看什么事情都不一樣了。我覺得,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都坐到輪椅上了,你還要改變自己嗎?”

      魯仁想,等到了天安門,要給老爺子拍兩張照片:一張,是坐在輪椅上的;另一張,是站著的,至少,是扶著輪椅站著的。

      責(zé)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孫志保,男,1966年4月出生,安徽亳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迄今發(fā)表中長篇小說三十余部,短篇小說多篇,多部中篇小說被國內(nèi)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收入多種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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