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鳳秋
一
桌子上擺滿了書,她低著頭,在扉頁上一筆一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莊重秀麗的字體布滿了頁面,透著毫不含糊的誠意。
只是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她又把臉埋進書里。
語氣明明是和善的,卻像是特意要以淡淡的冷漠掩飾心底的溫柔。
是的,掩飾。
在生活里,這是一個藏著多少懂得和熱愛的女子,然而呈現(xiàn)出來的常常是高傲與挑剔。
就是在她不經(jīng)意說出一些帶刺的話語時,就是在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好惡時,就是在她隨著心情起伏拒絕或接受時,你看著美麗的她僵硬起來的表情和動作,莫名地有點心疼。
在她的文字里,她也糾結(jié)著,但她毫無顧忌地將這一切糾結(jié)表達出來。她坦誠說出痛,說出愛,說出虛榮,說出不安,說出倔強,找出糾結(jié)的根源,并坦然地審視,審視自己,審視生活,審視時代。
這是不容易的,對于很多作家來說,窮其一生,寫了數(shù)百萬的文字,卻還是不愿袒露那個最真的自我。而對于作家邵麗,卻似輕舟已過萬重山,輕易地就抵達了寫作的本質(zhì),并由此獲得令人欣喜的超越。
在人民出版社最新推出的邵麗長篇小說《金枝》中,我們看到了更為坦誠的審視和深刻的寓意。
二
那個讓不少人一生不得安寧的結(jié),到底是什么呢?
用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理論解釋是,人的很多行為受潛意識的控制,在很大程度上,潛意識決定人的行為和發(fā)展,人的行為主要是受幼年和童年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
相關研究也表明,童年是人性格、態(tài)度形成發(fā)展的關鍵時期,也是建立自我同一性的關鍵時期。在這個階段所形成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會儲存在人的潛意識里。那些孩童時無法理解或承受的痛苦經(jīng)驗,沉入記憶的深海,伏脈千里,甚至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就我們自身的感受而言,常常,一些莫名的情緒和應急行為反復出現(xiàn),似無形的枷鎖,將人束縛在某種難以言說的困境。掙脫或釋放的方式有很多種,最有效的莫過于直面它,正視它,弄清楚來龍去脈,以適合自己的方式去疏解。
對于作家來說,每一次真誠的提筆都是一次療愈的機會,都是一次讓生命清晰的可能,都是一個讓靈魂透亮的愿景,最終呈現(xiàn)結(jié)果如何,關乎寫作技藝,關乎歲月磨礪,關乎文化底蘊,更關乎主體意愿是否強烈、真誠。
她的癥結(jié)在于父親。
她一次又一次地書寫父輩,以自己的角度去體認、觀察、理解,將他們放在親情友情愛情的天秤上反復稱量,然而終究不免隔膜,不免帶著某種偏見。
漫長歲月里,那種已然形成的相處方式、表達方式,都難以改變。仿佛我們都是如此,對外人可以調(diào)整、控制自己的態(tài)度和行為,獨獨對于家人,是靠慣性,靠積習,既熟悉又疏離,既依賴又漠視,陷在某種經(jīng)驗的旋渦,不能自拔。
只有死亡能讓人驚醒,能校正這一切,讓她貼近父親,抱著他的頭盡情哭泣。
邵麗長篇小說《金枝》的故事自此開始。由死而生,女主角“我”周語同開始正視那不愿正視的生命里的種種糾結(jié),沿著歷史的軌跡一程一程回溯往事:那個從來不被父親承認,卻固守著周家一輩子的瘋狂又倔強的媳婦穗子,她和她的后代像陰影一樣籠罩著父母親的家。即便有母親的耐性和智慧,仍然波瀾起伏,憂懼不斷;那些忙著革命或被革命的歲月,以父親的名字為恥的境遇,那個曾經(jīng)在父親溺愛的呵呵笑聲里得意忘形的小女孩,只因為用蘸水筆在父親辦公室的報紙上涂鴉,涉及當時的高度政治敏感,而遭父親暴揍,從此被冷落,厭棄,父女二人再不曾親近;當她長大,終于證明了自己,成為藝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她想要把自己的人生,女兒的人生,周家后代的人生牢牢抓在手里,她竟在不知不覺間代替了父親的角色,盡力掌控,卻發(fā)現(xiàn)有太多的命運反轉(zhuǎn),讓人無能為力;你看,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穗子和女兒拴妮子養(yǎng)育的后代蓬勃茁壯成長,“貧賤者”一個比一個有出息,而城里哥哥們的所謂“金枝玉葉”則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很快沒了心氣兒。
當她寫下這些,那些怨憎漸漸褪去,她開始體味到父親在生活、情感、政治夾縫里的苦衷、妥協(xié)和悲哀。
或者,她開始真正把父輩作為一個個平等的個體來審視。他們的追求和榮耀,他們的局限和無奈,他們的夢想和幻滅。時間的河流逐漸沖刷掉“我”的疼痛,缺失與渴求,一切都看得更清楚了,于是糾結(jié)被自己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解開。
她也恍悟母親的隱忍、寬容和慈悲,其不爭和穗子的拼命抗爭,歸根到底,就像白天與黑夜的輪回,不過是一體兩面的同一個人。
她更加認識到,自己和一直瞧不上的拴妮子竟是一樣的,一個虛張聲勢的強大,一個無所畏懼的堅韌;一個無可奈何地退讓,一個不屈不撓地跋涉?!耙粋€父親衍生出的兩個家庭,高低貴賤,誰勝誰負,最終的成敗又有多少意義呢?”
《中庸》說: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真誠與明理密不可分。在哲學家王陽明的學說中,知行合一的核心就是“誠”,要誠意正心。有了坦誠的初衷,才能看見很多被遮蔽的真相。
以此來看小說《金枝》,會發(fā)現(xiàn)這是多么坦誠、深刻的審視和自審。不同于簡單的家族史敘述,作品是對于成長的反省,境遇的洞察,人的命運的審視,直抵靈魂深處,通向大道和真理。
也因此,在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個體的傷痛榮辱隱去,作家躍然進入一個明澈、闊大的境界。
三
還有更深的寓意和更大的超越,有時是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的。
就像邵麗小說《金枝》的書名,那或許是編輯家程永新先生的靈光乍現(xiàn),來自他敏銳的藝術感知,卻開啟了一扇微妙的文化之窗。
在這扇窗里,古羅馬神話中有著金色樹葉的樹枝伸了進來。據(jù)說持有金枝,羅馬“種族的締造者”埃涅阿斯便可以出入地下世界。在這扇窗里,英國人類學家J.G弗雷澤《金枝》中那閃爍著智慧光芒的觀點,那關于自然,巫術與禁忌的早期隱喻,帶著新鮮的氣息撲面而來;在這扇窗里,你看到西晉時崔豹在百科類書籍《古今注·輿服》中的句子:“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氣金枝玉葉止于帝上?!毙稳莼局θ~美好的詞逐漸成了出身高貴或嬌嫩柔弱的人的代稱;在這扇窗里,中國當代作家邵麗編織了一個普通女子的生命希冀,一種對家族兒女的生存祈禱,寄托著她的擔憂——“金枝玉葉”一旦遭遇摧殘,比普通的一枝一葉更加令人不堪。
透過這扇窗,我們還將看到19世紀英國畫家馬洛德·威廉·透納的畫作《金枝》。透納和約翰·康斯太勃爾被并稱為“真正使英國風景畫擺脫荷蘭、法國或意大利繪畫影響而走上自己獨立道路的兩個人”。透納畫出了微妙的光影、水霧、空氣、云霞、風雨,甚至畫出了詩,畫出了空無,不斷地帶給人們驚訝和振奮。他晚年某些晦澀的作品甚至被評論界視為“夢境、挑戰(zhàn)、理論、實驗以及謬論”。
弗雷澤的《金枝》一書就是從透納這幅名為《金枝》的畫說起的。當然,弗雷澤只是借透納的畫作了引子,或者說起興。畫作《金枝》取材于維吉爾的詩歌《埃涅伊德》: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到庫邁找女先知希貝爾,希貝爾告訴他要取得圣樹上的金枝獻給冥后普羅塞爾皮娜才能進入地獄,與他父親的魂魄相見。
畫面上是夢幻般的場景。連綿的群山包圍著一面氤氳的湖水,它泛著神奇迷人的光澤。希內(nèi)爾手持鐮刀和剛被砍下的金枝,站在阿韋爾諾湖前。這湖是通往地獄的必經(jīng)之地。周圍的風景既豐饒又荒涼,奇異且靜謐。希貝爾身旁不遠處,命運女神在跳舞。
仔細品味,不免暗暗稱奇:作家邵麗的小說《金枝》所講述的故事情節(jié)在某種程度上不正與此畫作所描摹展現(xiàn)的寓意遙相呼應嗎?
小說《金枝》中的女人們,那個自己守活寡又看著孫媳婦守活寡的祖母,如白衣仙子般不問世事、心靜如水的奶奶,寬容忍耐一生的母親,固守著一份空無的穗子,顧全又要強的“我”周語同,脆弱茫然的周小語等,都像是被命運之手砍下的金枝,帶著突如其來又延續(xù)一生的疼痛,慢慢地舔舐傷口,自我愈合。
某種意義上,她們是傳統(tǒng)文化中、父權體制下的獻祭品。她們甚至從未想過反抗,有的或是被動地接受,或是主動地承擔。
作為新時代的女性,畫家周語同無疑擁有著國際化的視野,然而內(nèi)心深處的父愛缺失卻讓她執(zhí)拗地挑起“周家”的擔子,希望以自己的心血,換來周家的榮光,給父輩一個交代;同時渴望周家的女孩子完成自己不曾完成的,擁有自己不曾擁有的一切,真的活成金枝玉葉。
她的愛如此闊大又如此狹隘。
女主角“我”周語同的畫家身份設置,意味深長。她的侄女周小語自幼跟她學畫,并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小語是家族中備受寵愛的女孩子,也因此被“我”寄予厚望。“我”曾為她畫了一幅肖像畫,明眸皓齒,天地一線,畫名就叫《金枝玉葉》。然后,就是這個才貌俱全的“金枝”,卻心性脆弱軟弱,深陷在婚姻的失敗中,無法自拔,難再振作。
而拴妮的大女兒周河開,卻如鄉(xiāng)間野草,一路蓬勃、開放、獨立、果決、勤奮,讀到博士,留校任教,最后嫁到英國。那正是畫家透納的英國,在彼時彼地,來自東方的她那新鮮的靈魂如何與英國傳統(tǒng)的文化碰撞?這一切,是巧合,或是天意?
小說中,“我”還給即將出世的外孫女畫了一幅畫:無邊無際的草地上有一個奔跑的小女孩兒,她小小的身體散發(fā)著一種柔和又圣潔的光芒。她飽滿圓潤,張開的藕節(jié)一樣的雙臂像是一對小翅膀。她奔向的前方有一片燦爛的云霞。
又是一份美好的愿景。
當“金枝”被砍下,被高高舉起,命運女神在跳舞,舞姿優(yōu)雅,沒有誰知道未來怎樣,沒有誰能牢牢地握住命運之手。
那神秘靜謐的湖面,像是綿長漫漶的記憶,要借一代代女子的容顏作為渡船,才能抵達父輩的靈魂。
不管作者有沒有意識到,“金枝”的象征意味都如此濃郁,小說因而有了更加豐富、開放的內(nèi)涵,它超出純粹的中國式敘述,超越單純的家族故事的框架,值得放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作進一步探究。
四
作家王安憶曾說:我寫小說最根本的變化是由自我傾訴到創(chuàng)造存在物的變化。承認創(chuàng)造之后,便感覺到個人經(jīng)驗和認識的限制,于是便要從形式上找到推動和發(fā)展的力量。
尋找合適的形式,最大限度地去創(chuàng)造,完成如格式塔心里學派的魯?shù)婪颉ぐ⒍骱D氛J為的藝術形象“永遠不是對感性材料的機械復制,而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敏銳的、美的把握”,這仍是擺在當代作家面前的課題。
作家邵麗多年來筆耕不輟,用文字雕刻生活,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美學風格。未來,在小說形式感的探索上,相信她會更進一步。
如果說,所謂命運,就是那些不得不走的路,那么命運女神的每一次舞蹈,或許就在卓越的創(chuàng)造者的筆下,翩躚多姿,帶來意料之外的精彩。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