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有人貪戀新芽春花,有人傾慕蟬鳴于夏,然而我偏喜離枝的殘葉,飄飄忽忽飛落下,如歌一曲,枉自嗟呀,嘩嘩啦啦滿地爬,好似八個月大的娃。
殘葉離枝,是風的追求,還是樹的不挽留?任怎么思索,也得不出結果,看來是無解了。枝上飄搖一季,最終長眠大地。
撿一片落葉,仔細打量,脈絡清晰,像縱橫的阡陌,容藏起千里沃野。小小一枚葉,依偎大地懷,細辨之,竟也濃縮了星河山川。
葉有信,依風而綠,順風而落,它風里長,也在風中枯。風起時,鮮翠欲滴,風歇后,萎成詩行,一字字,一句句,書寫在空氣中,風雨里,大地上。
最喜金秋,風溫不燥,一葉落,一地黃,一秋嫻靜,閑來漫步樹蔭下,拾葉尋幽,一天一地的秋思包裹我心,不期然,我亦如佛入定。執(zhí)一片脆葉,任陽光如水浸漫,凝視通透的脈絡,是不是跟人體密而不擠,擠而不亂的血管一樣縝密?將一枚喜歡得不行的落葉,夾入書頁,翻書時,落目處,便有一季豐盈的蘊藏。
殘葉不僅飛秋冬,四季都有。
在江南,以香樟為代表的四季常青樹,落葉紛紛往往在春夏。女兒上小學時,春夏時節(jié),最怕輪到打掃班級的衛(wèi)生包干區(qū)。一夜風雨后,滿地黃黃綠綠的落葉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尸橫遍野。小孩小,殘葉多,面對一片狼藉,不犯愁也難。
與女兒犯難不同的是,兒時的故鄉(xiāng),撿落葉是每個孩子必修的生存課。杉樹如針一般銳利,哪怕扎了滿手的血印子,也滿心歡喜,仿佛拾的不是入柴火灶的枯葉,而是白花花的銀子。砍柴是大人的活兒,用竹筢扒滿筐落葉,對那個時代的孩子來說,是伴隨成長的優(yōu)樂事。時光如水逝去,多少年了,我記憶猶新。也許,愛殘葉之心,在那時萌生了,此喜隨年歲漸長漸滿。
葉落城鄉(xiāng)命不同。在鄉(xiāng)下,撿拾殘葉,是廢物利用,化為柴灰,入田地做肥,重又回歸大地。城里人,用冷漠無情處之,清掃落葉,倒入垃圾車,費勁巴拉地處理掉。城市街巷綠化樹成行,道上難覓落葉芳蹤,想來莫不是一種遺憾。
沒有落葉的秋天是不純粹的,少了枯葉飛的城市,缺乏一種氣度,少了一些溫度,差那么一點風度。好在各大城市“不掃落葉”運動風起云涌,為宜居,為“城愁”,增添一抹自然原色。
13歲那年,一個不逢圩的日子,我獨自走在故鄉(xiāng)馬圩集市上,冷冷清清,空曠無人,涼風習習,躺在地上的闊大的懸鈴木殘葉,隨風行走,嘩嘩作響,靜靜凝聽,像是有人趿拉一雙人字拖,一晃而過。歲月讓我忘卻了很多人事,此景不關風與月,卻一直深深印在腦海中,鮮亮如初。
落葉紛紛墜,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拉我回到1988年的秋風里。
三年后,我像一枚離枝的落葉,背井離鄉(xiāng),負笈求學到縣城,從此,故鄉(xiāng)成了回不去的遠方。落葉總有歸根的時候,而我卻永遠回不到從前。
想起作家阿來說的一句話:“有時,離開是一種更本質意義上的切近與歸來。”心里莫名地惆悵。葉落有切近,也有歸來,而我呢?唯余一顆癡戀殘葉的心。人到中年心惴惴,且將殘葉賦心事。?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