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騎士的朋友圈已經(jīng)三天沒有更新了。許嘉給騎士發(fā)了個讓他快點出來的表情包之后,就開始點外賣。她在點雞排還是煲仔飯的選擇上糾結(jié)著,后來索性閉上眼,在心里玩“點點豆豆”:點呀,點呀,點豆豆,點呀點,點豆豆,點到誰,就吃誰……她點到的是煲仔飯。
煲仔飯做起來有點慢,外賣的時間限制是點餐到送達在半小時之內(nèi)。30分鐘剛到,許嘉就接到外賣小哥的電話,說是就快到了,問許嘉能不能先點收貨?許嘉說好,就點了。許嘉這半年,全靠外賣小哥給養(yǎng)活著,不對,是她養(yǎng)活了外賣小哥!她每天點三頓外賣,一天不落地點了半年。這半年,除了隔三岔五到樓下豐巢柜里取快遞,許嘉幾乎沒出過門。
又半小時過去了,許嘉還沒有聽到敲門聲。她想,不對哦,煲仔飯再慢,也不至于延時這么久。她將外賣小哥的電話回撥過去,電話等待音漫長到幾乎要掛斷時,才接通。一片嘈雜聲里,她聽到外賣小哥帶著哭腔說:“對不起,我被車刮了,外賣都弄毀了,請等一等……”
許嘉聽罷,說了句沒事,便掛了線。這樣的情況她也遇到過。外賣小哥不容易,趕著時間,就容易忽略安全問題,不小心摔著碰著是常有的事,這下正好,她倒多了個理由,去點剛才落選的雞排。
雞排很快被送來了。許嘉喝著可樂吃著雞排刷著抖音,倒也愜意。
沒多久,敲門聲響起,許嘉應(yīng)了一聲,放下雞排和手機,起身去開門。從餐桌到進戶門的過道里堆滿了來不及拆的快遞箱,許嘉小心地繞過或跨過它們,像小時候在外公家的小院里騎小三輪車,外公特意放了很多小板凳、玩具當障礙物,讓許嘉繞過它們練車技。許嘉憑著外公當年對她的訓(xùn)練,十歲就能很熟練地騎自行車了,以至于現(xiàn)在,這些室內(nèi)障礙也難不倒身懷技藝的她。打開門,外賣小哥連連道歉,說摔了一跤,飯盒都磕癟了。許嘉大度地說,沒事沒事,然后看了一眼外賣小哥那摔破了的頭盔,關(guān)心地問了句:“你沒什么事吧?”
外賣小哥道了謝,嘴里說著沒事,卻一瘸一拐地走了。
許嘉把飯順手擱在門口的一個大快遞箱子上,又越過障礙物回到餐桌邊繼續(xù)吃她的雞排,刷她的抖音。她吃著,笑著,一晚上不覺又過了大半。眼看快十點鐘了,她忙到衛(wèi)生間,洗臉、梳頭、涂口紅。然后到臥室脫了睡衣,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挑了件黑裙子換上。剛系好腰帶,許嘉就聽到手機響,她快步走到餐桌旁,拿起手機,劃到微信界面,真準時,十點整,葉玲的視頻電話如期而至,她按了接聽鍵。
“額娘吉祥,給額娘請安!”許嘉對著視頻里還沒有卸妝的葉玲夸張地大叫著。
葉玲在屏幕里對著許嘉“叭叭叭”地親了幾口,便把手機放在什么地方——估計是衛(wèi)生間洗手池上方的擋板上,因為許嘉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葉玲開始卸妝了。她卸妝后會開啟一個漫長的護膚保養(yǎng)程序,一般,她會利用這個時間和許嘉視頻聊天,主要是她說。
“寶呀,今天工作順利嗎?”葉玲洗好臉,開始貼面膜的時候,把臉湊到手機前,像是故意要嚇唬許嘉似的。許嘉真的被她那張黑色鬼臉面膜給嚇了一跳,所以故意夸張地尖叫道:“媽耶,有鬼!”
葉玲怕弄皺了剛貼妥的面膜,努著嘴,斜過臉飛了個白眼給許嘉。葉玲那個很妖很媚的飛眼令許嘉心頭一緊:原來,她還不老。然而她已經(jīng)過起了老年生活,每天晚上風(fēng)雨無阻地到春申廣場,與一群大爺大媽一起排練壽州鑼鼓。偌大的廣場被他們敲得鑼鼓喧天,許嘉說那是擾民,葉玲卻說,他們是在弘揚傳統(tǒng)文化,繼承非遺呢!好吧,玩吧。許嘉也不想和她爭辯什么,既然她不能陪她,她自己找著了樂子,還不支持么?你忙你的,我玩我的——這是葉玲掛嘴邊上的話。每次聽她這么說,許嘉的心都會微微地一皺,弄起幾圈憂傷的漣漪,許嘉心疼葉玲的孤獨。不過,細想想,誰又不孤獨呢?她許嘉自己不也是無奈并孤獨地活著嗎?
許嘉把手機靠在餐桌對面的酒柜上,端起一只杯底落滿了灰的咖啡杯,站在手機鏡頭可攝的范圍里?!邦~娘最近敲鑼鼓的技藝長進了吧?”她緊盯著手機的屏幕,葉玲不時伸出她的黑鬼臉到鏡頭里晃一下,許嘉知道,她是在監(jiān)督自己有沒有認真地和她聊天。葉玲 “唔”了一聲。
許嘉又問:“有沒有帥大叔打你主意?”
“死丫頭!”葉玲伸出一只手指,嗔道。
“有也正常,誰讓額娘徐娘不老呢?”許嘉說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其實一點也不好笑,可是不笑,下面又能說什么呢?許嘉每次想不到詞時,就傻笑。
葉玲沒接話,但許嘉聽見了她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然后是水流聲,想來葉玲這是揭掉“鬼臉”,洗掉面膜殘留,即將開始湯湯水水地伺候她那張臉了。果然,葉玲的素顏暴露在了許嘉的視線里。
“這么晚了還喝咖啡?晚上吃的什么呀?”葉玲盯著許嘉問。
許嘉說:“沒辦法,等下還要加班做個PPT,所以喝杯咖啡提提神,晚飯吃的雪菜肉絲面,沒額娘做得好吃?!?/p>
“我心喲,那我過兩天來給你做點好吃的!”葉玲估計是把她自己的手機視頻當鏡子呢,她一邊對著手機“啪啪啪”地往臉上拍著化妝品,一邊對許嘉說。
許嘉趕忙說:“多謝額娘!不勞額娘大駕,我過兩天就要出差學(xué)習(xí),您就安心在家練好您的鑼鼓吧!額娘,您抹好香香早點睡吧,我要干活兒了,掛啦,么么噠!”許嘉夸張地沖到手機旁作了個親吻的表情,旋即掛斷了連線。然后,她點開和騎士的對話框,她之前發(fā)的表情包下還是沒有下文。再點開騎士的朋友圈,依然是三天前的一張圖。許嘉在下面評論:“喲,畫家嘛!畫得好,畫得妙!”這條被許嘉打了一排鼓掌、彩花、禮物與大拇指表情的評論,一直孤零零的沒有人接茬兒,許嘉一時有點惱得想刪了他。三天都不吱一聲,你誰呀你!但許嘉想了想,還是忍著了,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倆人加好友三四個月了吧,雖然交情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每天說個幾句話,但突然刪掉,又好像有點割舍不下。這感覺就像堆滿了逼仄出租屋里的那些衣服,明明不穿,卻總也舍不得丟,下定決心要清理時,也會拿起又放下,總覺得指不定哪天會有用的。唉,空間就這么被填滿的。所以,看似滿當當?shù)目臻g,其實往往是一派虛空。
想到這兒,許嘉就有點傷心。傷心的時候,她就想吃東西。如果心里空,就把胃填滿。不知她從哪里得到的這個理論,居然還寫到了微信朋友圈的簽名里。
她甩掉了黑裙子,套上寬大得可以塞進兩個她的大T恤,越過障礙去拿放在門口的煲仔飯。打開摔破了的塑料飯盒,舀一勺已經(jīng)冷掉的煲仔飯送到嘴里。許嘉感覺飯里有什么很硌牙,忙吐出來,燈在那一刻突然滅了。她鎮(zhèn)定地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靠那束光引著去門口查看電閘。果然是又跳了閘。許嘉將空氣開關(guān)往上輕輕一扳,光明便重新降臨了??稍谶@片光明里,許嘉卻不想繼續(xù)吃那冷飯了。索性,再點杯奶茶,配個披薩?可以!許嘉自言自語地跟自己商量好,便飛快地在手機上下了單。然后繼續(xù)在網(wǎng)上逛。微信、抖音、快手、小紅書、知乎的小組討論、天貓國際的購物車,手機里上百個App,無論點開哪一個,都夠消磨大把時間的。所以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許嘉一愣,一個小視頻還沒看完,外賣居然到了,太迅速了吧!她起身去開門,接過外賣,向外賣小哥道個謝,關(guān)上門。
外賣在餐桌上打開時,許嘉傻眼了,居然是一大份酸菜魚!她忙往門口奔,想去喊外賣小哥問一下,情急之下,被一個伸出一個尖角的快遞盒給絆了一下,她在身子前傾將要倒地時,出于本能伸開手準備撐地,結(jié)果,碰著了一堆快遞,快遞和她一起倒了下去,她摔了個花樣繁復(fù)的跤,頓時快遞盒在她四周炸得如同天女散花一般,那盆酸菜魚也被和在了“花”里。等她艱難地爬起來,扭扭脖子轉(zhuǎn)轉(zhuǎn)手腕和腳踝后,將那摔得爆裂的快遞盒撈起來,黏著一塊紅辣椒的包裝袋上,赫然寫著1501室。原來是粗心的快遞小哥少跑了一層樓哇!也不怪快遞小哥,怪她,她一天三頓外賣,都成外賣小哥的大客戶了,估計小哥忙暈了,看到前面的地址就輕車熟路地摸到她的門上來了。難怪這么快!
許嘉正為摔潑了人家的酸菜魚而難過,突然“咔嚓”一聲,暴出了一個炸雷,她驚得“哇”了一聲。又一個雷仿佛就打在樓頂上,緊接著,雨也嘩嘩地跟著起了哄。許嘉嚇得抱頭鼠竄到臥室,“砰”地關(guān)上門,縮到了堆滿雜志、薯片盒、衣服、手機充電器、iPad等雜物的床上,拽了空調(diào)被就往頭上蒙。許嘉怕雷。小時候,只要打雷,她就會往媽媽懷里躲。后來離開家,媽媽不在身邊了,遇到打雷她就往床上躲。床真是個好地方哇,這段時間,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床。除了一日N餐,以及如廁之外,她幾乎一天二十個小時窩在床上。在床上打游戲,玩手機,吃零食,偶爾翻翻書,愜意極了。如果不是葉玲每天雷打不動地給她打視頻電話,她還可以多在床上待半小時——每次和葉玲視頻通話都需要半個小時,這半小時,她不能賴在床上,只能穿得周周正正地在客廳待著,有時候,還要打個背景,讓葉玲以為她在工作、在出差、在咖啡廳、在電影院……
即便把腦袋蒙被子里,許嘉也能聽到雷狂躁的炸響和雨砸在窗上很像敲門的聲音。電話響,喲,還真是有人敲門。差點忘了,剛才點的奶茶和披薩。
許嘉赤腳跑出去開門,見外賣小哥淋得落湯雞似的,抖抖索索地遞上她的外賣,惹得她都有點兒難過了。這么惡劣的天氣,他真是用生命在送外賣!可惜,他不是剛才那位快遞小哥,不然,剛才的“酸菜魚事件”就能解決。
許嘉抱著奶茶竄進臥室的當兒,窗外還猛地亮起了一道閃電,接著又是要把天地炸裂似的雷聲!被炸裂了口子的天將雨往下倒。許嘉抱緊了她的奶茶,想到外賣小哥此刻正在這漏掉的天底下騎行著,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如果沒失業(yè),她加班加到這個點也是常事,那她不也就要在這漏了底的天下趕路嗎?幸虧呀幸虧。
對于許嘉來說,失業(yè)其實并不是多難堪的事,如果不是怕葉玲擔心,許嘉倒是覺得,這半年來的宅居生活比上班要好很多。那個班,說白了,就是一個培訓(xùn)學(xué)校的代課老師。但許嘉一直沒把實情告訴葉玲,她好歹也是從小城的重點高中拼殺進985重點大學(xué)的——這一直是葉玲引以為傲的事。葉玲作為單親媽媽,拉扯大一個孩子,還把她送進了“985”,多牛的事!許嘉覺得挺對不住葉玲的,她只讓葉玲的驕傲維持了四年。畢業(yè)后,從“985”大門出來的許嘉也得面對新挑戰(zhàn):找工作。許嘉那時其實并不想工作,她一直想考研,但林夕的工作定了,在省城的一家國企。林夕是許嘉迷了快四年的家伙,臨近畢業(yè),他們才談起戀愛的。那時,他們正處于熱戀的膠著狀態(tài),林夕說讓她一起回省城,許嘉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在愛情面前,考研算個屁。可到了省城才知道,省城的壁有多硬,她因為找工作被碰得頭破血流。而葉玲又成天追問她,考研還是工作,到哪里工作……情急之下,她不記得在什么群里看見一條招培訓(xùn)學(xué)校老師的廣告后,就去應(yīng)聘了。她是一應(yīng)就被聘上了,好家伙,這培訓(xùn)學(xué)校真不吃虧,當天就給她安排了一個班,讓她給一群26字母都認不全的熊孩子補英語。這一補就是三年,如果不是疫情害得培訓(xùn)學(xué)校倒閉,許嘉想,讓她再補三年都是可能的,她其實是最不喜歡改變的,她特別愿意死待著,像個樹獺似的。林夕和她不同,如果說許嘉是樹獺,那么林夕就是奔跑的豹子,他喜歡不停地奔跑,并且越跑越快,不到三年時間,他已經(jīng)把許嘉遠遠地丟在了身后,和另一只美麗的金錢豹奔向了遠方,只給許嘉留下幾件他穿舊的衣裳和幾本沒翻過的書。
失戀兼失業(yè)的許嘉從此有了大把的時間在網(wǎng)上游蕩。林夕拖著行李箱離開那天,她坐在林夕常坐的電腦桌旁,對著空空如也的電腦桌——林夕的那臺蘋果一體機已被他裝箱帶走,想哭,卻沒有眼淚。許嘉從小就是個眼淚特別金貴的孩子,很少哭鬧,葉玲常用炫耀的口氣對人夸贊許嘉的乖巧:“三歲就一個人在家里看動畫片看半天,要不是她乖,我哪帶得了她喲。”三歲就失去父親的許嘉,似乎對情感上的傷痛有了免疫力,所以,當林夕說要分手的時候,她沒有一句質(zhì)問與挽留,從此一別兩寬。剛開始,彼此微信都沒有刪,許嘉甚至還像過去一樣給他的朋友圈點贊,直到有一天突然想到很久沒有見他發(fā)朋友圈,特意點開他的朋友圈,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已被他刪除了好友。許嘉這才也刪掉了他。
還是回到林夕剛離開的那天,許嘉對著空蕩蕩的電腦桌,有了一種空茫悲愴的感覺。她把自己的筆記本從飄窗上拿過來,打開美劇,總感覺端坐在那里不是看美劇的姿勢。索性,下了個游戲,潛進去扮仙演俠。許嘉是在游戲里遇到騎士的,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騎士救了她。他們在游戲里合力降魔,很是默契。只是,騎士很少出現(xiàn)。許嘉記得,三月中旬的一個深夜,游戲里,被戰(zhàn)敗的騎士說:“命運的輪子比磨坊的輪子還轉(zhuǎn)得快:昨天平步青云,今天就掉在泥里?!痹S嘉一聽就笑了,她隨手打出“堂吉訶德”四個字。這本她爛讀在心的書,正躺在床上,每天都被她翻幾頁。書是林夕的,當初在大學(xué)里,校戲劇社社長林夕同學(xué)曾經(jīng)排過話劇《堂吉訶德》,她就是因為看他演的堂吉訶德才迷上他,并喜歡上《堂吉訶德》這本書的。
騎士那天主動加了許嘉的微信。他打招呼的方式很是特別,沒有說“你好”,沒有發(fā)咖啡或鮮花的表情,而是發(fā)了一句話:“富翁有人諂媚趨奉,有品有德的窮漢也有人擁戴敬重。”許嘉自然知道,這也是《堂吉訶德》里的話。
許嘉不愛話劇腔,她直接問:“你也喜歡《堂吉訶德》?”
騎士說:“我喜歡堂吉訶德。他是位真正的騎士?!?/p>
許嘉她盯著他的頭像,一個五彩的風(fēng)車,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他的話。好在,騎士很快說了句:“有事,下了,空聊,88”。
許嘉迅速回了個再見的表情便結(jié)束了他們的第一次微信聊天。接著,許嘉點開他的朋友圈。很好,他坦白地將自己的朋友圈敞開著,沒有設(shè)置什么三天可見、一個月可見、半年可見。許嘉像條鯨,在騎士那海洋般浩瀚無邊的朋友圈里游弋。騎士的朋友圈精彩紛呈,里面轉(zhuǎn)發(fā)了許多關(guān)于漫畫、手繪、足球、音樂、電影、文學(xué)的鏈接,以及構(gòu)圖很專業(yè)、圖景很藝術(shù)的照片。許嘉閱完騎士五年來所有的朋友圈內(nèi)容,放下手機,繞頸伸臂地活動頸椎時,發(fā)現(xiàn)曦光已從窗口乍現(xiàn)。一夜不眠,許嘉覺得肚子餓得很,便又拿起手機點吃的。點完吃的,手機還是放不下,拿到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繼續(xù)刷屏。
許嘉先看新冠疫情的最新通報。到三月中旬,國內(nèi)新冠疫情已經(jīng)逐漸穩(wěn)定,但國外的疫情開始肆虐。通訊與交通的高度發(fā)達,讓地球成了一個小村子,全世界都被一根線捆得牢牢的,誰都掙不脫這個纏繞的線圈。
許嘉離開馬桶,正要洗漱的時候,葉玲發(fā)來了語音,說要給她寄馓子。馓子是許嘉老家的一種油炸面點,林夕很愛吃。葉玲還不知道許嘉已經(jīng)和林夕分手的事兒,當然,她更不知道許嘉失業(yè)的事,她一直以為寶貝女兒是省城重點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呢。不過分手這事兒,許嘉倒不是很擔心葉玲知道。因為葉玲從一開始就對林夕不太滿意。人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但葉玲不一樣,葉玲既當媽又當?shù)苏赡改镞€兼?zhèn)渲险扇说慕巧?,老丈人看女婿,那可就挑剔了。所以,葉玲火眼金睛地看出林夕不是個可靠的主兒,并偷偷給許嘉提過醒,讓她不要太實心眼兒,萬一哪天……
“萬一”的這天是在年前發(fā)生的。臘月二十三,傳統(tǒng)的小年,這一天,許嘉他們老家稱作“祭灶”。許嘉按葉玲的囑咐,下班后繞道去超市買祭灶王爺?shù)脑钐恰3虚T口,她看見了林夕坐在一輛紅色的迷你寶馬里,他的旁邊,是個陌生的女人。許嘉買了灶糖回到家時,林夕已經(jīng)在收拾東西了。他說:“對不起,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房租我交到了明年七月?!痹S嘉愣了愣神,在他關(guān)門離去后,才囁嚅道:“再見?!?/p>
就是那一天,許嘉開始玩網(wǎng)絡(luò)游戲的。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許嘉給一個熊孩子上完一對一的課后,才擠著班車回到小城。在葉玲給她鋪得暄軟的床上一覺醒來時,陽光透過碎花窗簾,將窗臺上的一盆蟹爪蘭的影子印到了墻上,那影子張牙舞爪的,像個要吃人的怪物。那么美的花,影子卻如此猙獰。許嘉拿手機拍下這影子,把那張圖片配了個“魔”字發(fā)了朋友圈。發(fā)完后,便點開了朋友圈。朋友圈里全是武漢封城的消息。網(wǎng)上沸沸揚揚的疫情消息,許嘉始終對其有種見怪不怪的麻木感,她完全沒想到疫情已經(jīng)嚴峻到這個地步了,居然“封城”!
“寶哎,快起來!”葉玲穿了件花花綠綠的棉袍推門而入,正好把那個鬼影子給擋住了,墻上印了葉玲盤著高高發(fā)髻的腦袋,像……“跟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在家備著,聽說武漢都封了!”
許嘉挽著“母后”的胳膊穿過巷子走到街上,快過年的小城比省城熱鬧多了,平日里已經(jīng)有些凋敝的老城區(qū),現(xiàn)在重新煥發(fā)了生機。葉玲的臉上堆滿了笑,見到熟人就說,趁丫頭放假從省城回來,去超市多買點東西。許嘉有點尷尬,明明點頭一笑就可以擦肩而過的,葉玲非要跟人家多說這句話,這讓許嘉想到她上學(xué)時,葉玲也總能找到機會告訴人家許嘉的成績和排名。所以,葉玲在街坊鄰居面前不受歡迎,連帶著,大家也都不太待見許嘉,許嘉從小就過得很孤獨。
葉玲簡直是以把超市給搬回家的姿態(tài)購物的。事實證明葉玲是英明的。才過完年沒幾天,小城也封了。小區(qū)大門和巷口都設(shè)了卡點,沒有物業(yè)和社區(qū)發(fā)放的通行證,寸步難行。即便有通行證,也不能隨意出門,兩天一戶出去一個人采買,限時兩小時。許嘉和葉玲整天待在家里,開始葉玲還挺興奮的,說是三年了,難得娘倆能這樣天天在一起。她就變著花樣兒做吃的,炸各種丸子,什么豬肉丸子、牛肉丸子、南瓜丸子、山芋丸子,閉關(guān)的第一周,許嘉每天嘴巴不停地吃著葉玲炸的各種丸子,有天照鏡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下巴都起來了,便抗議,不能再這樣吃下去了,再吃,她就該被下油鍋炸了。葉玲看著許嘉那已成滿月的臉,笑道:“還真快成四喜丸子了,哈哈哈!”
不折騰吃,就折騰家里的舊物。
許嘉家住的是帶院子的底樓,房子是外公去世后留給她們的。院子里當年自建了兩間平房,一間改造成了廚房,一間是儲藏室,堆放著家里的陳年舊物?,F(xiàn)在有的是大把無處消耗的時間,葉玲吩咐許嘉,把儲藏室給收拾收拾。
打開儲藏室,感覺就像進了博物館。許嘉甚至從墻角的拐櫥旁拎出一輛銹跡斑斑的童車——外公給她買的三輪車!許嘉望著這輛小小的三輪車,回憶起十幾二十年前的自己騎著它在巷子里玩,她在小院里練好了車技便向往外面的世界。其實也不是向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需要外人羨慕的目光。許嘉心想,虛榮是人的天性。這輛小童車讓許嘉想起了黑皮,她童年唯一的玩伴。能有這么個玩伴,還多虧這輛小車。當年許嘉在巷子里騎車玩,??匆娨粋€小男孩在不遠處盯著她。許嘉把車騎到他身邊,主動和他說話,讓他騎車。男孩的奶奶在巷口買烤山芋,男孩偶爾會揣個烤山芋給許嘉。許嘉還記得黑皮玻璃彈珠打得很準,車也騎得很好。他不罵人不打架,但許嘉家的大人們卻不許許嘉和他玩。大人說他爸爸是坐牢的?!鞍职肿嗡褪菈暮⒆訂??”許嘉想過這個問題。那么沒有小朋友和她玩,而且她也沒有爸爸,是不是她的爸爸也在坐牢呢?這樣的疑問她曾經(jīng)問過外公和媽媽,他們都告訴她,她爸爸在外地賺錢呢。
許嘉又從儲藏室里翻出一大摞筆記本、影集,還有一本用舊掛歷紙包了書皮的舊書,許嘉翻開它,原來它不是書,而是一本日記。日記的扉頁上寫著一個她熟悉的名字,那個名字像一個符號,只是一個名字,不像其他名字,看到了就能對應(yīng)起人的形象。那個寫著她父親名字的日記本,記錄的時間是1995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她好奇地一頁頁翻看著,考證一般,想找到關(guān)于自己的只言片語。終于找到了,在十一月四日那天,他寫道:“孩子就快出生了,我感到壓力很大,父母養(yǎng)我不易,我剛工作不久,工資低,買不起房子,孩子的出世等于是對我的捆綁。我還年輕,還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許嘉的心呯呯地跳得很厲害。這就是她的父親,對她的出生沒有期待,對她的存在沒有付出。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父親在哪里,父親長什么樣子,據(jù)說,他在她三歲那年就離家出走了。多少次,她想問葉玲關(guān)于父親的問題,但她都忍住了,外公臨終前交代她,要善待媽媽,不要惹她傷心。她知道,關(guān)于父親的話題肯定是會勾起葉玲傷心的,所以,她一直忍著。今天,她不想忍了。
捧著那本日記,許嘉走出儲藏室,來到葉玲身邊,葉玲正坐在沙發(fā)上嗑瓜子看電視。許嘉開門見山地問:“額娘,跟我說說他吧。”說著,她把那本日記放在了茶幾的瓜子碟旁。葉玲的表情僵了。她沉默了片刻,拿起那本日記,又笑了,說:“居然翻出罪證了!你看到也好。好吧,我們就來說說他,可能早就該說了,但你沒問,我以為說他就沒必要。你知道的,他是在你三歲那年離家出走的,他是攜款潛逃。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和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個女人,他們是同事,據(jù)說他們還生了個孩子。”
“沒了?額娘厲害,二十多年的歷史被你三言兩語就交待清楚了,筆墨當如司馬遷呀!”許嘉知道,葉玲肯定還是傷了心的,尤其是后面那句“他們還生了孩子”。
“寶,別怪媽,其實,他年前聯(lián)系我了,說是得了肝癌,晚期,想和你見上最后一面。我,我沒答應(yīng)?!比~玲把日記本拿在手里,重復(fù)著翻頁的動作,像扇扇子似的,掀起一陣散發(fā)霉味的微風(fēng),擴散在沉寂的空間里。葉玲突然闔上日記本,將它重重地撂在了茶幾上,起身,去拿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機,然后念出一串數(shù)字,讓許嘉記下。“你爸的號碼。要不,你還是去看看他吧。”說完這句話,葉玲像被耗掉了很大精力似的,放下了手機,塌著肩,勾著頭往廚房走去。
許嘉也離開客廳,進了自己房間,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也沒有勇氣撥打了葉玲給她的號碼。“父親”二字對許嘉而言,只是一個詞語,她從未獲得過父親給予的關(guān)護、疼愛與溫暖。手機上的這串號碼連通的正是她的父親,一個在基因與血緣上與她密不可分的男人,卻又是她感情上、生活中的陌生人??墒撬×?,肝癌,還是晚期。許嘉想到她看的那些電影,那些小說,那些網(wǎng)劇,感覺自己那一刻的經(jīng)歷比最水的肥皂劇還不真實。但她還是撥通了那串號碼,心狂跳著,想著電話接通時她要不要喊聲“爸爸”。很意外,電話居然關(guān)機。
雷不響了,雨也小了。許嘉從空調(diào)被里伸出腦袋,伸展了蜷了好半晌的四肢,再緩緩坐起來,抓過奶茶和披薩。奶茶的溫度剛剛好,披薩有點硬,第一口吃起來有點像老家的隔夜火燒饃。許嘉上六年級那年,外公去世,外公去世后,她就??懈粢沟幕馃x。那時從種子公司下崗的葉玲剛找到一份推銷奶粉的工作,每天一大早要趕早班車去鄉(xiāng)鎮(zhèn)的超市,常在頭天晚上買了火燒饃,讓許嘉第二天當早飯吃。許嘉這頓披薩吃得頗有點傷感。很長一段時間,她心煩到無法排遣時,就很想打游戲??墒牵T谟螒蚶锉Wo她的騎士已經(jīng)很久沒有現(xiàn)身了。沒有騎士,許嘉很快就死了。她退出游戲,覺得游戲和生活一樣,都挺他媽沒勁的。她突然很想弄清楚一些事,當然,她知道很多事越是想厘清就越厘不清。但不管了,她又找出那個號碼,撥出去,依然是關(guān)機。這個號,自從葉玲那天給她,她撥過一次關(guān)機后,就再也沒有撥打過。但今天,許嘉心里躁得很,打不通。她想了想,打開微信的添加好友功能,輸入手機號碼,搜索,出現(xiàn)的居然是那個三天未更新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