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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臉

      2021-04-29 10:07:08游利華
      文學港 2021年5期
      關鍵詞:晴川漢明老伴

      游利華

      手指被切出條口子,蔣漢明沒發(fā)覺,直到血流到菜板上,把菜染紅了,痛感涌彌上來,像心臟被劃了一刀。

      今天女兒蔣晴川竟然沒遲到。他跟她約十一點,“別來晚了,張阿姨和她兒子要過來吃飯,客人來了你還沒到,像什么話?!迸畠簺]找借口,只微微皺了皺眉。

      吃飯時,蔣漢明發(fā)現(xiàn)女兒化了個大濃妝,濃得模樣都變了,身上套了條深粉色領口開得有點低的連衣裙,好幾次,她低下頭吃東西,他都忍不住想幫她拉拉領口。女兒右手邊,坐著張中,他不時跟女兒說兩句,引得她發(fā)笑。蔣漢明看看對面的張英來,給身邊的老伴使眼色,老伴趕緊拍下筷子學他端起酒杯。

      “歡迎二位稀客,今天酒不好菜不好,下次再來啊?!彼酥票?,跟張英來和張中都碰了碰。

      蔣晴川也跟張氏母子“喳、喳”地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酒,她還說了句笑話,引得張氏母子都笑了。不等蔣漢明暗示,她已經(jīng)主動給張中張英來滿上了酒,又接著說了個謎語,打一出名的白酒品牌,幾個本來坐好低頭吃菜的人立即被她調動起來,眼睛閃閃地猜謎。

      蔣漢明高興地呷了口茶,身子后推深深坐進靠椅,女兒終于開竅了,以前有客人在,飯桌上的女兒悶頭扒拉幾口飯菜就溜下桌,要是席間有年輕男孩,她眼珠都不亂轉,像在示范眼珠不要亂轉看人,筷子木戳戳地來回劃直線,長度不出十厘米。要是早像今天這樣,也不會相親那么多次都失敗了。當然,也不會發(fā)生那件塌天的事了。

      下午送走張氏母子,父女倆去了銀行。

      辦業(yè)務時,蔣漢明讓蔣晴川過來,他對柜臺后的女服務員解釋:“我年紀大了容易出錯,女兒會幫我操作?!迸諉T看看他又看看蔣晴川,禮貌地微笑,流利地報出一個數(shù)字。

      “您確定是轉賬一百萬嗎?”

      “什么?”蔣漢明睜大眼睛瞪住她。

      “您剛才說要轉賬一百萬。”服務員機械地重復,話語里聽不出一絲感情。

      蔣漢明沒立即回答,仍瞪住柜臺后那些蒼白的電腦柜臺和日光燈。

      “是的,轉一百萬?!笔Y晴川見他發(fā)怔,趕緊接上話。

      輸入六位數(shù)字密碼,蔣漢明用了一分多鐘,屏幕顯示錯誤,他又用了一分鐘,還是錯誤,每天僅限三次,只好由蔣晴川幫他輸入,蔣晴川看見,蔣漢明按下確認鍵的指頭在空中停了兩秒,然后,像是疲憊至極,“轟”地自高空墜落于屏面。

      前兩天,蔣漢明就跟她說,去銀行轉賬要她陪著去,這么大筆錢,他怕自己不會操作,她就笑,說無論轉多少錢,一千萬還是一塊錢,操作都是一樣的,但蔣漢明還是堅持說不一樣怕出問題。

      出得銀行大門,蔣晴川就要趕著回公司,咕嚕著晚上上夜班,她邊掏手機邊穿馬路,一輛紅色小車斜刺過來也沒看見,幸好蔣漢明兩步跨前,橫到她面前果斷劃出手臂。小車“嘎”地打著急嗝剎在兩米外,前臉兩只車燈被這急嗝駭?shù)门璐?,車輪騰起縷縷細煙。

      八月的一天,蔣漢明坐在客廳看電視,三角柜上的座機突然哇哇地尖叫。

      對方是把陌生的女聲,有點粗魯。“蔣晴川家人嗎?我們是借貸公司,請你轉告她快點還錢,再不還我們就要采取法律手段了。”

      “打錯了。”蔣漢明想都沒想,詐騙公司太瘋狂了。

      “沒有錯,你是蔣晴川的爸爸吧,你讓她手機開機,我們電話打了一周都找不到她人?!?/p>

      “那你們找她啊,打錯了。”他要掛電話,女人哇啦哇啦又叫開了:“別以為她不開手機我們就沒辦法了,她要不盡快還錢會后悔的。”

      不等女人繼續(xù)亂叫,蔣漢明掛了電話,“現(xiàn)在的詐騙電話,發(fā)瘋了。”他自言自語,坐下來接著看電視。

      電視是檔談話節(jié)目,實際就是耍嘴皮子,圍繞某個話題,貌似尖銳針鋒相對你一句我一句胡扯,目的是逗觀眾發(fā)笑。閑下來的這幾年,蔣漢明每天的活動行程簡單有序,早上去公園走兩圈,回來吃早餐,然后看報看電視,吃午飯;中午睡一個小時,去樓下打牌,或是去公園聽人家唱歌,跟人聊聊天,一天,也就差不多過去了。他腿腳還算好,一天能走接近二萬步。

      談話節(jié)目剛結束,大門響起“吭吭”的轉鑰匙聲,蔣漢明扭過頭,老伴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進屋。

      她把兩袋小菜放在門邊柜上,坐在小木凳上換鞋,蔣漢明起身去廁所,等他從廁所出來,老伴已經(jīng)在廚房忙開了。

      中午吃云吞,香菜豬肉餡的,湯里放多了胡椒,吃得倆人都火燥燥地。老伴突然說:“上午有個女人給我打電話,說是蔣晴川欠了他們三千塊錢,已經(jīng)到期半個多月了,得趕緊還?!?/p>

      “騙子,他們也給我打了,到處騙?!笔Y漢明擦把額頭的汗。

      “我也覺得像騙子,晴川怎么可能欠他們的錢?!?/p>

      “想錢想瘋了,什么理由都編得出,這個世道,唉?!?/p>

      他嘆了口氣,捧碗喝湯,湯汁雖辣,卻有味,他一連喝了三大口。等他把頭從大碗里抬起來,天不知怎么竟陰了,鬼天氣,說雨就雨。老伴也發(fā)現(xiàn)了,嘟囔罵一句。雨來了,下午不能去公園聽人唱歌了,去樓下架空層打牌吧。

      直到九月底的那天下午,蔣漢明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勁。

      那天下午,他不在家,照例去離家兩里多路的公園聽歌吹風了,天麻黑剛進屋,老伴就扯住他神色緊張地說:“下午來了兩個警察,是真的警察,不是保安,找女兒的。”“找誰?蔣晴川?”蔣漢明聽清了,只是想再次確認。

      “對,他們問蔣晴川在不在。”老伴眉頭皺成兩把鎖。

      女兒蔣晴川幾年前就搬到公司宿舍去住了。她非要搬,寧愿頓頓吃地溝油快餐也要搬,說每天從家到公司,路上要花兩個多小時,困得天天想死。

      “找她干什么?”

      “警察沒說,我問了幾次,他們說是經(jīng)濟方面的糾紛,有人報了案,沒找到女兒,他們很快又走了。”

      “經(jīng)濟糾紛?你怎么不問清楚,你看你辦事!”蔣漢明生氣地瞪住老伴,好像事情都是因為她才壞的。

      “你問女兒,你問她嘛?!崩习閼崙嵉?。

      當然要問,蔣漢明馬上撥通了蔣晴川的手機,卻接通了電腦,該死的電腦告訴他: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蔣漢明氣得又撥了幾次,座機按鍵被他按得都變了形,電腦雷打不動: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其實,他已經(jīng)有預感了,這一個多月,隔天家里就能接到陌生的電話,里面的男人女人語氣生冷地給他發(fā)各種警告,讓他轉告蔣晴川,立即開機,還錢,一會兒是三千,一會兒是五千,公司也不同。他也問過蔣晴川,蔣晴川說不用聽他們的,都是些騙子,專門喜歡騙老年人的,還建議把座機線撥了,省得騙子們煩人。

      事情,看來不妙。蔣漢明晚飯也沒吃,直奔女兒宿舍。

      女兒沒在!同住的女孩正在做面膜,臉上白一塊黑一塊貼得像鬼怪,她看看窗外黑透的天,告訴坐在門口苦等的蔣漢明,下午確實來了兩個警察,沒說什么理由就直接帶走了蔣晴川。

      悶悶熬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事情才搞明白了。

      一大早,天還沒醒透,蔣漢明起床去找水杯,看到灰麻的客廳沙發(fā)角窩了個人,當然不是老伴,他太熟悉老伴了,憑氣味也能認出她,是——蔣晴川!他吃驚地“哦”一聲,整晚上沒睡好的混沌都被這聲“哦”趕跑了。他像座山一樣移到蔣晴川跟前,擋住她:“昨天怎么回事,警察找你做啥?”

      話剛出口,他聽到了嚶嚶的哭聲??蘖艘粫海Y晴川抬起頭,臉上的淚水在灰麻中晶亮:“爸爸,你要救我。”

      先是十一號公交,坐十個站,轉地鐵三號線,坐二十個站,然后,站內換五號線,下車,走八百米,抬頭就到了蔣晴川上班的公司。

      以前,蔣漢明每回來都要不??磩e人寫給他的指路紙條,生怕走錯記錯,現(xiàn)在,他完全不用看,腿腳自己都能順著路走。

      五點五十分,還得等十分鐘,蔣晴川才會從那兩扇高大的玻璃門后出來,蔣漢明貓進對面的小士多店,裝作買東西,眼睛卻盯著玻璃門。

      十分鐘后,蔣晴川果然從那道門飄出來——她今天穿了條薄紗長裙,漂亮得像個公主,依然化著讓人認不真切的大濃妝。她停在門口打望了兩眼,拿出手機打電話,兩分鐘后,有個男的穿過小馬路跑到她跟前,蔣漢明擦擦眼:張中。

      很好,看來他們開始約會了。前兩天他還問蔣晴川她和張中進展如何,她說沒什么進展。本來打算問問張英來的。這個鬼丫頭,就是什么都悶在心里,從不跟他說心里話。張中一到,倆人就招了輛路邊的的士坐上走了,蔣漢明這回沒再跟上去,他們必定是去吃飯或者看電影,自己可以回家了。他不禁抿嘴笑笑,從貨架上隨手拿了兩件東西,價錢都沒看,遞給老板讓買單。

      路燈屋燈都亮了,天昏昏黑。

      天昏昏黑,蔣晴川的哭聲把臥室內的老伴引了出來。她還沒睡醒,有些懵怔地看看父女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蔣晴川擦擦臉上的淚,眼睛眨巴幾下,嗓子里像塞了塊臟抹布,“我欠了人家的錢,總共一百萬,你們不救我,我就只好去坐牢了。”

      一句話,差點將蔣漢明和老伴劈做四瓣。

      半個小時后,蔣漢明和老伴才確定了一件事:之前打進來的所謂詐騙電話都是真的。其余,他們倆什么也沒確定沒弄清,他們又左右齊攻審問了蔣晴川一個多小時,肚子都餓得咕咕山響,蔣晴川也沒說她為什么欠了借貸公司那么多錢,只說買東西了,東西太零碎記不清了;另外,一百萬并不是她借的本金,大部分都是利息,她最多只花了五十萬,那些借貸公司,都是吃人的老虎。

      蔣漢明再不懂,也知道那些高利貸公司是吃人的老虎,這不用蔣晴川聲明;但是,她為什么要借高利貸?她又不是男人要養(yǎng)家供房,他和老伴也從不花她半分錢,再說,她每月的工資也有八九千,深圳再怎么高消費,也夠她吃飯逛街零花請朋友的。

      整整一天,蔣漢明都沒吃飯,他躺在平常躺的木長椅上,手臂捂住眼睛,不聲不響,融進昏暗中。老伴煮了白面條盛了碗擱在長椅邊的茶幾上,把自己關進屋,晚上她來收碗,整張臉紅腫得發(fā)亮,眼睛更是紅腫。

      天黑了很久很久,老伴開了燈,節(jié)能燈散出慘白的枯光,把墻壁烤得剩一層紙薄的皮,透明枯竭,手指一摸能掉下一大片。

      后來好幾天,他們都在審問蔣晴川,蔣晴川不是重復那句記不清的話就是裝啞巴,蔣漢明火了:“你不說清楚錢花哪兒了,就別想我給你還錢!”那頭默了幾秒,竟答那我就準備坐牢吧。

      氣得蔣漢明渾身直抖,他是真不想替她還這筆錢,一百萬,當然是個寵大的數(shù)字,是他目前存折上全部存款。四十年前,他和老伴從老家凈身來深圳闖蕩,賣了幾十年菜,終于在關外買了套二居室的二手房,還存了一百萬現(xiàn)金。蔣晴川說要一百萬就馬上給她一百萬?

      但是無論如何,他得搞清楚女兒為什么要貸這些錢,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他覺得,他必須得做些什么,現(xiàn)在,馬上。他是她父親。

      把張中跟女兒約會的事給老伴報告了。老伴正在切蘿卜絲,手拈帶菜刀和蘿卜絲和諧起舞:“老蔣,你是對的,早該給她找個男朋友了,有了男朋友,結了婚再有了孩子,她就懂事了,就有人管著她了,不想好好過日子都不行。”

      “你沒事跟張英來聊聊天,問她滿不滿意,要是滿意,明年就結婚,蔣晴川都三十了,張中也三十大幾了?!睂h明說。

      “有什么不滿意?她家兒子又不是什么貴公子。”老伴冷哼道,一根蘿卜被她切作一菜板雪白勻稱的細絲。

      吃飯時,他倆的討論達到了高潮。

      過去這將近一個月,每天飯桌都是他們的會議桌。他們點敲筷子做筆,列舉數(shù)落蔣晴川的事。她為什么要貸款?她近來有什么變化?蔣晴川是打死不透露的堅強戰(zhàn)士。倆人急得根本沒心思吃飯,末了,蔣漢明想出個妙方:“我去跟蹤她,我就不信管不到她?!?/p>

      他是去過蔣晴川公司的,幾年前,那時蔣晴川還在家里住,有回她忘帶資料,要急用,讓蔣漢明打車立即送到公司。蔣漢明就進了那幢漂亮高大金光閃閃的銀行大樓。二十一樓是客服部,蔣漢明給前臺說明來意,鉆進花柳紛披的辦公區(qū)。他繞著過道,眼睛掃過一個又一個化了淡妝穿職業(yè)裝的女孩,她們像畫上的人兒,粉團團地,讓他有些不敢直視。又繞了一圈,才在最盡頭的角落處找到蔣晴川,她的辦公位好像比別人的小一點,旁邊是個大大的黑色垃圾桶,蔣晴川本來就黑,盡頭處燈光又暗,蔣漢明看她,只看到一團幽幽的黑影。

      “張英來肯定滿意的,我們家蔣晴川老實本分,人也不懶,她家張中三十大幾還沒女朋友,還指不定有什么問題呢?!崩习檫瓢勺欤驍嗔怂幕貞?。

      蔣漢明點點頭。張英來算是他的牌友吧,張中他也見過兩次,覺得這孩子挺老實,人也懂禮節(jié)??礂l件倆人還是挺合適的。蔣晴川打小就老實本分,家里有不少學校發(fā)給她的獎狀,銀行來學校招畢業(yè)生,女兒面試筆試成績都排在前面,卻分在了接咨詢電話的客服部??头恳餐?,蔣漢明覺得有口飯吃就行,蔣晴川卻拉著臉,躺在墊子上做腹部收束運動:女兒長得有點男相,骨架又粗圓,稍微吃多點東西,那些東西都變作了氣,能把整個身子吹鼓。

      手機“滴滴”響了兩聲,蔣漢明騰出收拾碗筷的手,點開發(fā)現(xiàn)是兩條廣告,另外有兩個未接來電,半個多小時前的,怪模怪樣的號碼一看就知道是騷擾電話。這部手機,三年前蔣晴川就給他買了,他一直沒用,沒什么人找他,他也不找人,每次一開機,就一堆廣告騷擾電話信息撲上來。這段時間,他又開始用上手機了,還讓蔣晴川幫忙下載了微信,好友只有蔣晴川。他也是聽人說,微信朋友圈可以看到好友都干了些什么關心什么,蔣晴川的朋友圈好像沒什么特別的,自拍、美食、游逛,再配點花草。

      頭有些暈。他趕緊找藥,吃完藥還是暈,蔣漢明摸著頭坐在床邊,定了定神,將手從頭順著耳朵滑到脖子,再順著繞脖頸的皮繩滑到繩底墜子,是塊玉墜,手指摩娑,能分明感覺到上面凸凹的紋路,一張動物的臉,具體說不上來,像虎又像豹。怪臉玉已經(jīng)在他脖子上掛了四十年,當年南下深圳,他老漢拿出這塊神玉,說是祖上留下來護身的,也不知怎么來的,撿的?請人雕刻的?買的?說不清了。唯一說得清的,是這塊玉似乎真有神力,關鍵時刻總有奇相發(fā)生。

      摸著玉,頭漸漸不暈了。蔣漢明站起來,揉敲腰身,都是賣菜落下的毛病。不過,想來也值,他打望一眼窗外,又打望一圈室內,在家具家電們之間踱步打轉。他總能找到賣菜的地方,總能想方設法把販來的菜賣出去,哪怕賣出一斤,他也心里踏實。四十年間,他換了多少賣菜的地方啊,加上老伴和蔣晴川的手指腳趾頭都不夠用。先是在路邊擺攤,城管趕人,他隔幾天換個地方,遠遠望見城管人影將攤菜的塑料布一裹就撒腿開溜。攢夠上了租攤位的錢,進了菜市場,生意好多了,也不用天天被人趕著跑了。以為菜市場能讓他進天堂,沒兩年,城市整改,小區(qū)菜市場全部取消,搖身變成超市或綜合市場,干凈了漂亮了,可租金也漲了幾倍,只好咬著牙賣菜。但是超市也不讓賣了,他們收回去自己統(tǒng)一經(jīng)營。那幾年,是蔣漢明最難熬的日子,好幾次他都想回家種田算了,換了一個又一個超市,賣十斤菜賺來的錢,被超市搶走六七斤。但他偏不服,不信就這樣走到絕路,最后,跟幾個人合租了個小門面,賣副食的賣副食賣腸粉的賣腸粉賣肉的賣肉,他仍是賣菜,市面慢慢流行小門店農家菜,人們說大超市的菜沒菜味農藥多,蔣漢明也打起了農家菜招牌,為了讓買菜的人放心,他特意購了輛破舊的小面包,聯(lián)系個農場,天天三點半起床摸黑去一百公里外的廣州郊區(qū)收菜。無論怎么樣,他拍拍胸脯,到底活了下來,還拖著一家三口活了下來。

      跟蹤比想象中還難。

      頭回,蔣漢明找不到地方,只好找了個的士,讓司機帶路。

      “到了?!彼緳C豎起空車牌,蔣漢明付了錢打開車門,呆住了。

      這地方完全變樣了,幾年不來,房子完全變了,路也變了。他知道深圳無論哪個地方,幾年不見都能讓人迷路,盡管他從前賣菜,幾乎轉遍了深圳的每個街區(qū)。

      司機說到樓附近了,這邊是單行道,他不好轉拐,往前走幾十米就是銀行大樓。蔣漢明走得額頭出汗,仍沒見著那幢高大漂亮的銀行大樓。他擦擦額頭的汗,想揪個路人問問。這塊是市區(qū)中心,繁華熱鬧,人自然多,都是些年輕人,游魚般匆匆在他面前穿梭。蔣漢明盯了一會兒,找到幾個目標,他們看上去沒那么忙,腳步?jīng)]那么快也沒不停跟人講電話發(fā)信息抱一懷東西,最后,他確定了個團臉扎馬尾的女孩,正要抬腳上前,女孩甩甩頭一箭射到對面:綠燈亮了。

      他決定找個保安或巡邏的輔警問問,他們應該更熟路。他在心里給自己解釋。可這會兒他們像故意躲著他。他抬頭搜羅,四面全是高樓和廣告牌,那些大大小小的廣告牌不斷變幻畫面,輔以各種聲效,車聲、人聲、廣告聲,再混上濃濁的灰塵,裹卷著蔣漢明,他像狂風中的樹葉,在十字路口打轉。

      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那塊最大的廣告牌。哦,對了,蔣晴川說過,她坐的位置每天抬頭就能看見一幅巨大的電子屏廣告牌,像演電視劇,每天滾動播放各種廣告,有的拍得很有趣。嗯,上次送東西來,他就是在那塊廣告牌邊邊下的車。蔣漢明盯著廣告牌,終于,被指引到了銀行大樓前。

      大樓玻璃樓門不時吐出有說有笑的人。蔣漢明看看手機,差十分六點,他東張張西望望找了個地方藏起身子。

      怕蔣晴川出意外,他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今天有沒空回家吃飯,她媽包了她愛吃的白菜豬肉餃子。蔣晴川的高跟鞋敲得“叩叩”響:“不回,下班還有事?!笔Y漢明就自言自語:“那你去忙,下班了吧?!?/p>

      掛了電話蔣晴川就從玻璃門后出來了。

      她目光堅定地朝前走,去地鐵站。蔣漢明趕緊跟上。過閘機時,不小心踩了別人一腳,那人立即朝他狠狠翻個白眼。只坐了兩個站,蔣晴川敲著高跟鞋,進了幢被霓虹包圍的大樓,是個購物廣場。蔣漢明不敢跟她坐同一部電梯,仰頭看她上了二樓,沒進一間女裝專賣店。

      老伴這天真的包了白菜豬肉餃子,這是她最拿手的食物。速凍后,蔣漢明袋了幾十只,讓老伴送到張英來家。

      回來,老伴笑嘻嘻地:張英來夸晴川呢,說她懂事又漂亮,張中也夸她。

      那就好。蔣漢明點頭。下樓時,頭又發(fā)暈,幸好抓住扶欄才沒摔倒。他本能地摸脖子下的怪臉玉。要不是一身病,他會繼續(xù)賣菜,但醫(yī)生說不能再賣了,他的冠心病很危險。

      公園里歌聲悠揚,依然花架下的涼椅,蔣漢明閉上眼,陽光溫柔地撫摸著他,風也溫柔地撫摸著他。

      他開始計劃蔣晴川的婚禮,要請多少人,辦多少桌,張英來那邊親戚朋友應該也不多,他們一家也是三十年前來深圳的。

      歌聲太大,手機響了半天,蔣漢明才聽到,“誰?”他問。

      “蔣晴川的家人嗎?我這邊是易貸,蔣晴川在我們這兒貸了三千塊已經(jīng)到期,請通知她盡快還款?!?/p>

      蔣漢明一字不發(fā)地等他說完,立即給蔣晴川打電話,占線,再打,占線,二十二分鐘三十秒后他聽到了蔣晴川的聲音。

      “你怎么還有貸款,不是都還清了嗎?”他大聲質問,能把手機震聾。

      “是易貸嗎?三千塊?不用管他們,他們的系統(tǒng)出問題了,我剛才在打電話跟他們投訴,你不信現(xiàn)在去問?!笔Y晴川鎮(zhèn)定地說。

      不知道蔣晴川說的是不是真的,他現(xiàn)在只能相信她。上大學后,蔣晴川就不愛跟他和老伴說話了。她在本城上的大學,相隔一個小時車程,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才回來一次?;貋砑依锵襁^節(jié),老伴煮得滿桌好吃的,蔣晴川埋頭專心吃,他跟她說話,問她學校的事問她近來又有什么新東西,蔣晴川嗯嗯啊啊。工作后一年,她就搬到外面住了。

      這些年,關于蔣晴川,記憶最深的,是大三暑假她去展覽館打短工,為了買幾條她喜歡很久的花裙子,蔣漢明說女兒初次走上社會非要去現(xiàn)場看看。他們在展覽館內找了幾圈蔣晴川,把館內所有能見著臉的導游咨詢服務人員都認了遍,沒找著人,只好拉住同樣打假期工的女孩問,女孩將他們引到門口,指了指迎客的兩只不停扭跳的人扮卡通虎。

      “爸爸?!比∠驴ㄍɑ㈩^套那刻,蔣漢明鼻子突然一陣酸脹。蔣晴川被頭套厚厚的毛虎皮捂得頭發(fā)汗淋淋地貼了滿臉。她飛快地瞟了瞟他們,復又低眉順眼垂下頭,睫毛怯怯不安地眨顫。

      “爸爸?!笔Y漢明后來很多次,都想起她那時的模樣,聲音低低的,低到塵埃里,像是犯了很大的錯誤。

      他閉上眼,努力把眼眶里的東西憋回體內。

      再度睜開,他看見快餐館里人又多了幾個,五十平米的空間已經(jīng)坐滿了人,他站起來,走到餐臺點餐。

      剛才,他跟蔣晴川跟丟了。路上人太多了,她走路又快,幾穿幾蕩就不見了。昨天他沒跟丟,直到送蔣晴川進了一家塑形塑顏美容館;前天他也沒跟丟,等蔣晴川跟個男的坐下吃飯才放心回家。蔣晴川跟那個男的說說笑笑,還幫他夾菜,應該不是男朋友吧,上周她還說沒有男朋友。

      戴彩條帽的女服務員問他要吃點什么。蔣漢明盯著她頂上的餐牌,有款黑椒酥炸雞柳飯,標注是鎮(zhèn)店爆款。他指指它,女服務員笑瞇瞇地:“阿伯,那款賣完了,您要不要試試我們家的鹵肉飯,搭配中藥燉湯,您肯定會更喜歡?!?/p>

      蔣漢明猶豫不決,后面的男孩就搶上來,亮出他在手機下的訂單。蔣漢明趕緊朝服務員點了點頭。

      吃著鹵菜飯,他懷疑黑椒炸雞飯肯定沒賣完,拼桌的女孩就吃著呢。那服務員為什么要說賣完了,她為什么騙他,她留著炸雞飯要賣給誰,他越想越氣,恨不得站起來,端起快餐當面質問再將飯菜扔她臉上。

      火氣嗆得他咳嗽,一咳還止不住,那聲咳憋在嗓子眼總出不來,漲得他臉發(fā)紅,拼桌的女孩瞟瞟他,挪挪屁股坐到旁邊的位置上。

      猛灌兩大口水,嗓子又一癢,喝下的水沖上去再一激涌,變作了眼淚。眼淚汪溢,讓他想起那天早上,蔣晴川坐在灰暗中,抬頭望向他:“爸爸,你要救我?!?/p>

      不知什么時候起,她習慣直接跟他說話,省掉稱呼,他好像也慢慢習慣接受了。所以,蔣晴川叫他“爸爸”,他都會有點不習慣地認真看著她。他發(fā)覺,她每次叫“爸爸”,聲音都是低低的,帶著哭腔,包括展覽館那次。

      他終于止住了咳,并且吃干凈了鹵肉飯。最末一口飯吞下肚,他做了個決定:替蔣晴川還掉那一百萬欠款。

      花藤的陰影在地上游挪,如幻如夢。讓蔣漢明想不到的,是他十天后再來這個公園,是為了將脖子上的玉解下來交給另一個人。

      還是老伴跟他講明情況的。蔣晴川回來吃飯,她現(xiàn)在每周末都會回來吃頓飯,偶爾平時也回來呆一會兒,蔣漢明問她近來還有沒有事,她抿抿嘴,回答沒什么大事。又問她和張中現(xiàn)在怎么樣,蔣晴川嗯道:“還好。”老伴就接嘴,要是覺得好就正式定下來,你們都不小了,該結婚正經(jīng)過日子了。

      母女倆看電視的時候,蔣漢明去洗澡,等他出來,蔣晴川已經(jīng)走了,留下袋蔣漢明愛吃的芝麻糖。

      “晴川剛才跟我說了,欠款都清了,她昨天去借貸公司查賬,基本沒問題了,就還差五萬沒補上。”老伴看看他。

      “還欠五萬!不是還完了嗎?”

      見蔣漢明要發(fā)火,老伴趕緊拉他坐下:“晴川說借貸公司的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有筆賬之前對錯了,還了這五萬,就真的再沒有了?!?/p>

      “她到底說沒說實話?!”蔣漢明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茶杯不住顫抖。

      “是實話了,剛才晴川跟我指天指地發(fā)過誓了,還了這五萬再沒有了,以后她要好好存錢,將來結婚用?!?/p>

      也不曉得剛才蔣晴川都給老伴灌了什么迷魂湯,她一味地幫她說話,只見她愁眉苦臉滿臉同情無奈,蔣漢明知道,那個寵溺女兒毫無原則的女人又回來了。

      他伸出手,摸著自己的頭,鼻孔惟有出氣,眼前忽地發(fā)黑。

      連續(xù)幾個晚上,蔣漢明都沒怎么睡著,只朦朧瞇了瞇眼。

      好幾回,他都想如果當初不是老伴堅持要孩子,就不會有蔣晴川,現(xiàn)在也不會有這件事。他一直不想要孩子,覺得有太多不確定,他望望窗外,到底是什么不確定他說不清楚??尚r侯的蔣晴川是可愛的。他四十出頭才做爸爸,面相老,人家開玩笑,慫恿蔣晴川喊他爺爺,蔣晴川小嘴噘得快頂著天,捏起小拳頭就要打人:不許欺負我爸爸。

      他躺在床上,陷入恍惚中。

      四十年前剛來深圳,這個城市只有巴掌大,他打望荒涼又堆滿各種材料器械的大片大片黃土空地,選擇了賣菜。實際上,來深圳前,他在碼頭做事,大家都不理解他為什么堅持來深圳。就這樣,他看著這個城市像面皮般,被越扯越寬大。他仍在賣菜,一直在賣,有種一條道走到黑的勁。

      恍惚,睡著了。醒過來,他聽見客廳有人在說話,是老伴,她在打電話向人借錢。

      “五萬,家里急用,過幾個月就還,唉?!?/p>

      “生???是吧,老蔣身體不好好多年了,我也一身病,到處都要用錢?!?/p>

      “就差五萬,我們想買套房子,蔣晴川朋友給的內部名額,將來她結婚要住,錯過可惜啊?!?/p>

      蔣漢明聽她扯東扯西,知道她是借不來一分錢的,深圳人從不借錢給人,再好的朋友也不借,更何況他們在深圳根本沒有“好”朋友。向老家人借?他們只會看你笑話。讓蔣晴川自己借?那她當初何必借高利貸。

      打完一圈電話,老伴進屋,邊嘭嘭嘭地翻柜屜邊自言自語:就差這五萬了,這芽苞不砍,利滾利,早晚長成大樹,就是賣腎也要過這道坎。

      蔣漢明沒吱聲,也沒睜眼。

      接下來一周,張英來到家坐了坐,送了一大包自制的點心;蔣晴川回來吃了兩次飯。蔣漢明完成跟蹤任務一次,蔣晴川又去了那家美容館。

      三天后,他去了公園,見一個男人。

      男人是蔣漢明以前賣菜時的老主顧,他愛吃農家老鵝,常托蔣漢明帶鵝。男人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總打扮得精精神神,頭發(fā)還打了摩絲梳出造型,身上有股香味。蔣漢明問過他,他支吾道做點小生意,神秘地似笑非笑,小眼睛閃閃。來買菜的,多是些中老年婦女,男人不多,這樣的男人更不多,每次看他提著大鵝走出店門,蔣漢明都忍不住要多望一眼那背影。

      男人說過喜歡蔣漢明脖子上的怪臉玉,這種成色和圖案的玉很少見,提出要高價收購,蔣漢明邊往秤盤上放菜邊笑著搖頭。

      他們在公園花架下的長椅上聊了會天,就道了別。七八年不見,男人還是那么精神,頭打摩絲,似笑非笑,眼睛閃閃。接過玉,他當著蔣漢明的面掏出手機,往他賬上轉了五萬。

      離開公園回家這段路,蔣漢明不知道他是走回來的還是飄回來的,記不起了,整個人輕得只剩一張殼,行人擦過刮起的風,也把他扇得瑟瑟發(fā)抖。

      之后好幾天,蔣漢明都恍恍惚惚地,看東西不真切,想東西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吃完飯他并不起身,仍坐在桌邊,目光直直地默坐著。老伴拿著抹布擦桌子,在他眼前揮揮手掌,他眨眨眼,不說話,老伴就說:“下周張英來請我喝早茶呢,是不是要商量什么事?”見蔣漢明沒反應,她轉身對著墻龕內的觀音像連連勾身作揖:“花錢消災,菩薩保佑,我們每月還有一點養(yǎng)老金,餓不死就行。”

      蔣漢明沒再繼續(xù)跟蹤蔣晴川,一到人多的地方頭就暈得厲害,他盡量還保持著以前的生活習慣,去超市,去公園,幸好,他的腿腳會自己認路,將他帶到目的地,待他眼睛猛睜身子一抖,它們方才丟開他松懈開去。坐在花架下,坐整個下午,他看見那些男的女的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出他們唱了什么。聽完歌,他走到湖邊犄角處。湖里面有倒影,天空、樓房,一陣漣漪后,湖水回復平靜,倒影也重新聚攏——天空被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金的藍的樓擠得無處容身,畏畏縮縮從樓隙間鉆出腦袋,努力向湖內打望。他往前挪兩步,湖面也映出了他的樣子,一張兩頰上有幾塊指甲大小老人斑的皺巴巴的臉,風起,湖水波動,拉扯著這張臉,像揉泥團般,揉成一張怪臉。

      湖水繼續(xù)揉扯他的臉,他暗暗將力氣往雙腳轉移,腳掌平攤,腳趾緊摳,以便站得更穩(wěn)。一陣怪叫推了他一把,差點讓他失衡。

      “在哪兒,快回來,蔣晴川把張中的臉抓破了?!崩习樵谑謾C那頭哇哇亂叫。

      事情發(fā)生在昨天晚上,臉被抓爛后,張中躲進房間悶了大半天才被張英來發(fā)現(xiàn),她立即拍了照片發(fā)給老伴,故作大度地說,幸虧沒把張中眼睛抓瞎。

      趕到家,家里沒人,老伴一定去張英來家了。蔣漢明旋即拉上門,轉身去找蔣晴川。

      還是同屋的女孩給他開的門,她正跟著手機中的視頻健身,人趴在地下,四肢撐地一條腿一下一下往后抬,老師不停地喊:注意后踢高度,臀部緊繃,注意線條。房間開著,蔣晴川不在。蔣漢明按下一串數(shù)字,仍是冷冰冰的女聲:你撥的用戶已關機。

      直到九點多,樓道里才響起蔣晴川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

      蔣漢明將屋里那張木桌上的東西推到一邊,兩把椅子的雜物倒到床上,將椅子放在桌前。一進屋,他就發(fā)現(xiàn)蔣晴川的房間亂極了,堆滿了東西,有的東西他連包裝上的文字都看不懂,桌子上堆的則大部分是吃的,裝在盒子里,看字他覺得應該是吃的,紅的黃的白的塊塊和粉面,說不清是什么也嘗不出味道。

      “爸爸。”蔣晴川站在房門前,聲音低低的,影子搭在他身上。

      他本來要罵她,被這聲低喚扯了扯,掂起的嗓門矮了:“舍得回來?”

      “你為什么抓張中?”沒必要說廢話。

      蔣晴川也知道他是為這事來的吧,她稍稍驚訝地抬頭,目光掠過他。

      “把人家臉都抓爛了?!笔Y漢明加重聲調,眼睛鼓鼓地瞪住她。

      “為什么不去問他?!”

      “我現(xiàn)在問你!”

      “他是個變態(tài)。”蔣晴川終于忍不住,將肩上挎包扔到床頭。

      “變態(tài)?怎么變態(tài)了?”蔣漢明不滿地反問。

      “我沒說他壞話!”蔣晴川接住他有點憤怒的懷疑目光,正面轉向他:“昨天晚上,他,他故意把我灌醉了,拖到酒店房間,然后……”

      “然后怎么?”

      “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上穿得奇形怪狀,他站在床前,光著身子圍著我拍照?!?/p>

      “你們下半年就結婚了,你怕什么。”

      “我搶過他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他專門有個相冊,里面都是他以前各個女朋友的照片,都穿得奇形怪狀,還都……”蔣晴川猛地停住,像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目光直直地。

      “那你就把人臉抓爛?你是不是在意他以前談過女朋友?!?/p>

      “不是的,不是的,他就是個變態(tài)?!笔Y晴川喃喃地重復,陷入某種癔癥般。

      “走,現(xiàn)在就跟我去張中家,去看看人家,順便把這事情解釋清楚。”蔣漢明要來抓她的手臂。蔣晴川把手藏在身后連連后退。

      “要去你去,我不去?!彼龥_蔣漢明吼。

      “走走。”蔣漢明抓住她的手臂,被她使勁掙脫。

      他還要抓,手機響了。是串奇怪的數(shù)字,本不想接,不知怎么還是接了。

      “蔣晴川家屬嗎?我這兒是某某貸,她借我們的錢到期了……”

      不等對方說完,一股怒氣暴龍般貫穿蔣漢明全身,他拿起手機,咬牙切齒將它狠狠砸向面前的蔣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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