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孝道文化是中國文化的血緣基礎,對孝道的書寫是文學的永恒主題。然而在書寫父母之愛的時候是論心還是論跡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因為論心與論跡體現(xiàn)出了作為書寫者的兒女是被動地享受父母之愛還是主動地去愛父母?!侗秤啊芬晃耐ㄟ^寫“父親”的背影和“我”的眼淚,情感始終處于一種感受到的愛和走不進的心的境況。如何穿越文學經(jīng)典作品中“感恩——愧疚——不相見”的孝道書寫模式,建立一種平等、和諧、無愧的關系,成為我們當代應該思考的問題,這才是一種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和鑒賞。
關鍵詞:穿越 孝道 《背影》 思考
我國文化的核心是血緣關系維系下的倫理文化?!墩撜Z》中孔子多次談到孝,是論心與論跡并重的。其后漢文帝立《孝經(jīng)》博士,自此我國開始進入以孝治國的模式中。此后孝成為深入我們民族基因中的重要源代碼。然從文學史的角度而言,后世歌頌母愛的作品居多,歌詠父愛的作品為少。近代以來刻畫父子之情的作品,從傳播廣度而言,當以朱自清先生的《背影》為代表。自1925年朱自清發(fā)表《背影》90多年以來,教育界和學術界對其分析與爭論一直存在,這不得不引起我們做如下思考。
一、“他”的背影與“我”的眼淚
《背影》的開篇為:“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蔽恼碌哪┪彩牵骸拔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論者多從文章首尾以背影始以背影終的呼應結(jié)構來贊賞其文章設計的精巧。然而我們必須看到這里還有一個更加嚴肅的問題,那就是“背影”和“不相見”。背影是中國男人或者父親的形象,是男主外的形象抓拍,更是作為家庭成員的子女對父親的一種非直視狀態(tài)的模糊印象。而《背影》中的“背影”更多是含有“不相見”的內(nèi)容。作品中的“我”與父親已經(jīng)兩年不見了,而動筆寫作該文的時候表達的卻是“唉,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樣的表達讓我們心酸的同時也非常痛心。心酸是因為讀者把《背影》當成是作者朱自清本人真實情感的自我流露,是基于對朱自清與其父親朱鴻鈞之間因為父子矛盾而產(chǎn)生的諸多隔閡所致的社會歷史性解讀。痛心是因為本已多年不見,依舊不知何時相見的父子關系,父親的意象到底該如何從背影轉(zhuǎn)變?yōu)槟橗嫞?/p>
背影意象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可是把父親用一個“他”字來代替是那么的刺眼。這不是中國式的話語表達,中國人沒有稱自己父親為“他”的。用一個“他”字來替換父親,第三人稱的指代取代了“我的父親”的第一人稱表述,這種話語轉(zhuǎn)換中,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自我情感的復雜和不能確定的統(tǒng)一。父與子的關系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五倫關系之一,彼此之間存在著父慈子孝的文化約定。他與“我”的關系在中國文化中則更多的是可以感受到的陌生與無關聯(lián),他可以是世間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與“我”相區(qū)別而可以對立存在的熟悉或者陌生的個體。父子關系中缺乏的就是父與子的對立與平等,而更多的是親情和責任。朱自清在父子與“我”、他的話語交換使用中是不能統(tǒng)一的,一會兒用父親,一會用他,這種較為混亂的用詞背后更深層的原因是兩者之間關系的處理和情感的起伏波動。
文章以“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結(jié)尾,這其中包含的意思可以有多種推測。通讀全文,作者似乎已經(jīng)對父親的愛有了感動和同情,結(jié)尾處似乎也應該沿著此思路總結(jié)父愛的偉大。開頭的不相見,結(jié)尾如果是渴望相見,似乎更能使得感恩之情得以圓滿。然而作者竟然以“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做結(jié)。一個“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陌生,一個“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則暗示了相見的無期和無助。潘璋榮在《如何理解〈背影〉中的“不相見”》一文中提出“這里的‘不就是‘沒有或者‘沒的意思”。這種歸于口語的使用上的說法只能說是一家之言,我并不同意此說。這里的“不相見”中或許還包含了更多的作者對父親“氣死祖母、截走工資、辱罵妻子”的不能原諒。有學者認為朱自清此文表達的是一種懺悔的父愛,筆者則感覺這里表達的是不能釋懷的糾結(jié)。一句“不知何時”更可以看出,作者根本就沒有把父親接到自己身邊的意思,同時也沒有回到父親身邊的意思。父親,對作者而言或許就是一個遙遠的背影而已,一個不知道何時相見的人,再見恐怕只有等到父親死之后的“奔喪”了。
二、看得見的“愛”與走不進的“心”
《背影》自發(fā)表以來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國人,以至于成為中學語文教材中的經(jīng)典篇目。究其原因,是《背影》切中了傳統(tǒng)文化中父親的形象,也迎合了不善于表達的國民性格。在傳統(tǒng)的“父主外,母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中,父親因為需要養(yǎng)家,所以在主外中留給家人的多是“背影”形象,這一特征的抓取提煉顯示了朱自清深厚的文學觀察力。正因如此,父親與子女之間才缺少了溝通,他們喜歡用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愛,而不是母親式的嘮叨。
晚清王永彬《圍爐夜話》提出“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的問題。關于孝,一直以來存在著論心與論跡之說,而《背影》毫無疑問是論心的代表之作。《背影》中隨處可見的是作者對父愛的點滴追憶。最為作者所著力刻畫的是父親翻越月臺去買橘子。關于此段,近來有論者提出違反交通法則的問題,真是可笑之極,翻越月臺去買東西在火車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1925年的南京站暫且不論,即便是改革開放后初期,翻越鋼軌依舊習以為常。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不值一駁。此外文中“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他囑我路上小心”,“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這樁樁件件都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的表現(xiàn),沒有豪言壯語,但都是生活的真實體現(xiàn),是我們每位讀者在成長中都有過的經(jīng)歷。愛是作者看得見的,可是我們卻感到作者根本就沒有走進父親的心。作者對父親的理解是一種人生際遇的感悟和推測,二人之間是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交流和溝通的。父子之間缺乏溝通交流,對父愛的書寫全靠自己的體悟。父之于子是世間最親密的關系之一,而作者的家庭中,父子之間的隔閡是“家庭瑣碎便往往觸他之怒”。走不進的心,體現(xiàn)的是兒子缺乏主動與父親溝通的欲望和體諒父親的心,是無法消除的父子代溝和隔膜。本文的最大優(yōu)點是作者在論心的層次上對孝道的表達,最大的遺憾是缺乏在論跡中行動的有所改變。尤其是文中首尾呼應的“不相見”,更加表明了作者只能是停留在論心的層面來表達對愛的感受,而“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則更多的是在論跡的層面里我們所無法預見的任何行動。愛是一種情感,更應該是一種行動的體現(xiàn)。就當時流傳已廣的《二十四孝》的故事來看,子之于父母的孝是需要行動來體現(xiàn)的。所謂“論心不論跡”的說法是一種對孝的寬泛解讀,是對子女在心與跡方面的一種舒緩的鼓舞與體諒。傳統(tǒng)文化講究以行動來體現(xiàn)孝心,以溝通和體諒來緩解矛盾。遺憾的是《背影》的關鍵詞卻是“不相見”“背影”“眼淚”。我們可以簡單勾勒一下整篇文章的脈絡:“我”與他(父親)“不相見——愧疚——落淚——仍不相見”。
三、如何構建平等對話的孝道
文學作品要思想深刻,有時代的穿透性,必須有哲學的思考。朱自清的《背影》符合孝道文化,能夠喚起讀者對父愛的思念,卻缺乏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考?!侗秤啊分凶髡咚磉_的是子女對父親的不理解和愧疚之情,今日學《背影》,除了獲得感恩、愧疚,還有什么?我們還是缺少了生命、個體、尊嚴、共處等相關問題的思考。從文化的角度而言,是強大的孝道文化下,自我心理無論怎樣徘徊,最終我們還是回到對父母恩情的感恩和愧疚上。在文中我們看不到作者對孝道文化的一絲思考。普通作者與讀者如果僅止于此也罷了,作為文化人、大學者如果還極度推崇,則是認識的淺薄與缺乏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如果僅僅止于感恩父母的話,“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麻雀護子”的故事更形象。然其價值何在呢?據(jù)載朱自清后來以“背影”命名其散文集,寄給父親,帶有和解的性質(zhì)。這應該是作者中年后背負孝道文化的體現(xiàn)?!氨秤啊币琅f是雞湯,而魯迅1926年的《五猖會》則是一把刺向傳統(tǒng)文化的利劍。朱自清深受家庭之糾纏,依舊壓抑自我,寫出《背影》,是孝子;對父親,雖然魯迅深受其利,但仍是批判,是文化上的逆子和反思者?!段宀返慕Y(jié)尾是:“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逼湓尞愔幸琅f包含了對父親的不可理解和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否定與批判。其實魯迅的《藤野先生》更像是一篇對父親的回憶。魯迅臨終前,在回憶中撰寫《太炎先生的二三事》,章太炎是他的偶像,是其靈魂的皈依者。他們都是斗士一類的人。魯迅對壽鏡吾、藤野嚴九郎、章太炎三位先生的著力刻畫,其實就是在彌補父愛的缺失。而《長媽媽與山海經(jīng)》中,長媽媽則是母愛的替補。朱自清的《背影》讓自己落淚,讓讀者感動的是一種扭曲的付出和一種無力的回報。所以說,魯迅是思想家,朱自清是文學家。
《背影》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作者的愧疚,卻看不到一絲回報欲望。他們父子仿佛是兩個世界中的人,彼此都活著,卻如死一般地回憶。朱自清對其父不認同,是矛盾的,是內(nèi)耗的,是不和諧的。如果連父子、母子的問題都處理不了,解決不了,思考不明白,說明還沒有觸碰到中國文化的核心。孫紹振先生在《〈背影〉的美學問題》中提出,在眾多的解讀中,“最佳者照搬葉圣陶先生上個世紀前期所做的論述:作者筆下的父親把大學生的‘我當作‘一個還得保護的孩子”。這里隱約提到了我們文化中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即武志紅先生在《巨嬰國》中提出的巨嬰問題。武志紅認為,成年人90%的愛與痛都是因為人雖成年,而心理水平卻停留在嬰兒的狀態(tài)?!侗秤啊分形覀円老】吹揭粋€青年巨嬰的形象。從南京到北京的直達火車對于年已二十歲的作者而言已經(jīng)往來了兩三次,而父親還是躊躇著送還是不送,這里我們看到的是父親對這次分別的重視。尤其是翻越月臺去買東西使得這種分別平添了更多的不舍。父親這種行為的背后是什么?是把“我”當成了一個還得保護的孩子,是把已經(jīng)成人的“我”當成巨嬰的體現(xiàn)。類似的情景在龍應臺的《目送》中得以重現(xiàn),“博士學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去讀書,一個博士畢業(yè)的女子要工作,都是需要父親的送來完成的事件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不說以前的人獨立和闖蕩社會的年齡要早,即便是改革開放后的我們,上高中,讀大學,工作輾轉(zhuǎn),何嘗讓父母送過。《背影》中的“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煩,是想掙脫。這里的兒子對父親何嘗有過一絲的關愛,橘子應該是兒子買給父親,兒子關心的應該是父親怎么回家的問題,是父親回家的路上渴了怎么辦,可是這里沒有。葉圣陶說這里的父親是把兒子當成孩子的,可是如果兒子也把自己當成孩子,不能實現(xiàn)角色的轉(zhuǎn)換來關照父親,則是永遠長不大的巨嬰了。
朱自清的巨嬰心態(tài)沒有覺醒,卻為強大的孝道文化所依附。他本可以在巨嬰的問題上有所覺醒,卻沒能活出“獨立、擔當、去愛、共處”,而是回到“自慚、愧疚、反省”的老路上。在論心不論跡的孝道模式下的復寫雖然喚起了更多的同類巨嬰們的同情,卻毫無孝行動的表現(xiàn)以突破論心的模式。朱自清、龍應臺二人的作品,能夠換取讀者的眼淚和同感,但是卻沒有給出一條有價值的盡孝的路子來。沒有給出路,沒有給新范,仍舊是沒有跳出舊文化的固有藩籬,只是用白話、用口語表達了一種舊文化范式,沒有提出新的問題,從而缺乏時代感。在這種父子兩代人之間有一種捆綁與控制,以及一種失落。父母是失落,子女是愧疚,這是多么可怕的一種文化下的矛盾。在關于孝道情感的書寫上,我們是需要思考如下問題的:面對父愛,或者父母之愛,我們除了一再地表達愧疚與懺悔,能否有其他的訴說?面對父母的愛,我們怎樣才能做到不愧疚、不懺悔?在孝道文化視域下,我們?nèi)绾闻c父母相處才是雙方都能心安理得存在的方式?在父子、母子之間,如何建構一種平等對話的關系?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上,如何建構一種健康的共處方式?遺憾的是,以上問題在《背影》和《目送》等作品中是沒有表達和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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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潘璋榮.如何理解《背影》中的“不相見”[N].語言文字報,2017-07-10.
作 者: 張麗鋒,博士,長治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