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一
我一直覺得像我這樣聰明的后生在鎮(zhèn)上開拖拉機只是暫時的??窗?,天將降大任于我的。我從小就智力發(fā)達,但四肢遲鈍。我還沒輟學的時候,全校的老師們幾乎找不到可以難倒我的數(shù)學題,而我自己提出來的那些刁鉆古怪的難題呢,包括校長都沒辦法解答??审w育方面,我不行。我拍不來皮球,跳不來橡皮筋,扔標槍就像扔一根繩子,一游泳就往下沉。就連我現(xiàn)在用來謀生的拖拉機,也差不多學了兩年才敢開著上路,這一切都表明我應該是干腦力活的??晌议_了三年拖拉機,連一條狗都沒撞傷過,一直穩(wěn)穩(wěn)當當,而且我感覺自己的技術越來越嫻熟了,一坐上那彈簧硌屁股的駕駛座就信心十足,這似乎又在表明我天生就是開拖拉機的料。怎么說呢,我肯定希望平安駕駛,但我也肯定不希望自己一輩子就開個破拖拉機。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年月大家腰包都稍微鼓一點了,都鉚足了勁地蓋新房子,在我們這里開拖拉機倒是穩(wěn)賺的營生,我開著父親買給我的拖拉機,今天給這個運水泥,明天給那個運磚頭,逢趕集的日子還可以來回拉上十幾趟客,確實掙了不少錢。
二
我現(xiàn)在馬上要講到另一個人,請原諒我這么唐突地讓他上場,因為我實在沒什么心情去搞什么鋪墊。反正遲早要講到他的,而且他才是重點呢。
那是一張永遠笑著的臉,好像世界在他眼中再美好不過了。他總是穿著一件黃色的長袖襯衫,袖子卷起來,也難為他把那一排扣子全都拴對了扣眼,有人說那件襯衫在一年以前還是雪白雪白的;他整天背著個黑色塑料袋在校園里晃悠,埋著頭,用呆滯的目光搜尋著被我們隨手丟棄的垃圾;在這個過程中,不管是撿到了什么,還是一直毫無所獲,他都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語,自說自笑。他跟我們年紀相仿,卻沒有我們那種躁動不安、莫名的苦惱和憂愁。他也不需要自尊和虛榮,更不必為此踐踏別人。他把自己的鼻涕吃進嘴里,這樣做對他來說反而是合乎情理的,比起用紙巾擦掉更自然。別人嘲弄他時,他看不出他們臉上的笑跟自己臉上的笑有什么不同。他不用也無法開動腦筋繞一個很大的彎去琢磨別人話中的含義?;钪畲蟮臉啡ぴ谒磥砟^于他背上的黑色塑料袋一點點鼓起來。每天天一黑,他就背著收獲的滿袋寶藏走回家去,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偵察一番,然后才踮起腳尖躲躲閃閃地想騙過他媽媽的眼睛,從側(cè)門溜進屋里去。他媽媽早已等在門背,看見他進來,隨手拿到什么就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拔易屇銚?!撿!撿!撿……”
他極其凄厲地叫起來。那叫聲從他家那間簡陋的平房里傳出,像一陣電鉆聲響徹整個校園,久久地損害著我們的耳朵。長期以來,這慘叫聲折磨過無數(shù)善良的心靈,有幾個女同學還為此灑過眼淚??墒牵蛔岬漠斒氯藚s從來不哭,或許這也是他生理上的一大缺陷吧。他只管傾盡其所能地慘叫,卻從來沒有哪怕是敷衍地哭過一聲。伴隨著慘叫,我們也能聽到哭聲,但那都是他媽媽在哭,開始是打嗝一樣地干號,最后是暢快地、像高歌一樣地號啕大哭。但不管他媽媽怎么哭,只要揍他的手一停下,他便不叫了。他立刻就把發(fā)生的事忘了。他忍著痛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子的某個黯淡的角落,乒乒乓乓一股腦把袋子里的東西全都倒在地上,一邊滿口含糊地自言自語,一邊摸摸這件,捏捏那件,像是在和自己商計著什么,而一個重大決定將在這滿地的垃圾中產(chǎn)生。臉上還掛著淚的女人徹底心軟了,她走過去,默默地把兒子的頭攬在她懷里。
“媽媽?!眱鹤愚D(zhuǎn)過頭來看她。她低下頭望著那張傻笑著的臉,眼淚又像陣雨一樣灑了下來,打在那張無知的難看的笑臉上。兒子又扭過頭去,專心地挑揀起那堆廢物來。
“你看!你看!媽……”她聽到兒子興奮地說,手舉著一對腐爛的壹號電池,那是他剛從一支生銹的手電筒里拆下來的。
“他一下就把什么都忘了,但他沒忘記我是他媽。他一點也不會記仇?!毕氲竭@里,她內(nèi)疚得難受,喉嚨里涌起一股很難咽下去的苦味。“他知道我要打他,”她看著兒子動作遲緩的手上那一條條血痕想,“他躲躲閃閃,他怕疼,但他還是要回來。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我為什么打他。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啊!”她又一次抱住了兒子的頭,在頭頂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媽媽,給你!”他從那支手電筒上拆下一個銀光閃閃的反光杯,笑著送給她。
她看到自己的臉映在那弧面上變形得厲害。她又嗚嗚地哭起來。
三
他是一個傻子,一個被命運開了玩笑的白癡。
其實他是有名字的,只是沒有人叫過而已,他的母親應該叫過,但我們都沒去留意。大家干脆都叫他“傻子”,反正校園里只有這一個傻子,作為指稱,叫他傻子就夠了,混淆不了。但我不一樣,我那時叫他“哥哥”,這完全是同學們不無惡意的玩笑所致。因為我這人看上去也有點兒呆滯,我那些經(jīng)常在課堂上把老師難倒的怪問題(伴隨著笨拙的、不協(xié)調(diào)的手勢),難免讓人覺得我腦子不大正常,但我卻覺得這正是我頭腦發(fā)達四肢簡單的明證。于是有一天,某個自恃智力可以碾壓我的、鬼點子特別多的同學突然得意洋洋地當眾宣布了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咦!你跟傻子怎么那么像一對親兄弟?”或許從表面看來,他這番話是有一定道理的,要不然也不會立馬引起同學們的哄堂大笑,甚至拍案叫絕。從那以后,每當傻子背著黑色塑料袋,帶著他那標志性的傻笑出現(xiàn)在校園里時,他們都故意在我面前擠眉弄眼,掩口竊笑。好吧,我不屑于爭辯,我不想讓自己的智力與他們的智力來一場貼身肉搏,那極有可能會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傳染給我的腦子。最省事的做法就是迎合他們,不管他們說什么都點頭稱是。后來,由于某種扮演小丑的心理作怪,不等他們發(fā)現(xiàn)傻子,我就會主動提醒他們:“哎呀,我哥來了!哥!哥——”我滿足了他們的無聊,他們的怪笑也像一聲聲贊美滿足了我悄然扭曲的虛榮心。
我的年齡應該是比他小的,但經(jīng)過幾年猛地發(fā)育,我后來倒是顯得比他年長。而他則一直停留在了十三四歲的模樣,似乎智力的停滯阻礙了年齡的增長。
說到這里,我心里掩埋的愧疚又開始冒頭,不管我以前喚他“哥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畢竟是被我真實呼喚過的兄弟。這可能又是我心智發(fā)達的緣故吧(還是我此時的心情所致),這種感受你們可能從來沒有體會過——此刻我真實覺得,一個人如果長期對著一塊石頭喊“父親”,那么久而久之,這塊石頭便會成為他心目中的父親。而他被我叫了那么久的“哥哥”,難道不應該是我兄弟嗎?只不過后來,由于那不幸的天生的萎縮使他看上去更像是我的弟弟,我應該主動擔起哥哥的角色才對呀!那么作為一名優(yōu)越的兄長,我難道不應該時刻保護著我那弱小的弟弟嗎?可是,我又對他做了什么?
四
好像有人開始關心起他來了。那是我剛學開拖拉機的那一年,我十三歲。拖拉機的扶手老是從我瘦弱的手中震得跳脫出去。那時,由于已經(jīng)正式面對一種謀生手段,我第一次感覺到:我還多么幼小。我在學校后面的大操場上學開拖拉機,長期以來,這操場在不上體育課的時候就成了附近村民的公用場所。以前,水泥地還沒有完全老化的時候,村民們還會在操場上曬稻谷和其他農(nóng)作物;后來隨著大塊大塊的水泥裂開、鼓脹、松動,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操場就被同學們活生生地摳出了一幅世界地圖,而代表著海洋連成一片的裸露的黃土上面很快長滿了紅蓼和車前草,等到我將剛買來的拖拉機開進這里時,已經(jīng)連一塊水泥殘片都找不著了。有一天,我坐在拖拉機的駕駛座上,透過漫天的黃土看到傻子和他母親走在一起。這是少有的情景,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身邊一米以內(nèi)的地方有過其他人。他身軀的孑然形象使他成為孤獨的絕妙象征,雖然他很可能連孤獨都沒有成熟的器官去感受。其實這樣的象征是毫無詩意的,就像田埂上留下的畜牲的糞便,丑陋而干燥,被強烈的陽光曬得脫離了實際。而母親的手緊握著他那只好像也被染上了弱智的手(那與其說是一只手,還不如說是一只“傻子”),這一形象出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又立即變成了另一種生機勃勃的象征。它象征著令人溫暖的奇跡,這象征開始有點像是田埂邊那些在牛糞的滋養(yǎng)下生生不息的野菊花了。
我從不懷疑她是愛他的。但在我的臆斷中,似乎這愛由于察覺到了自身的特殊性,出于人人都可以理解的原因,自覺地隱藏起來,而不愿招搖過市。好像從沒有人想過有這種必要:她拉著她那傻兒子的手到操場上來曬曬太陽,宛如一對健康得不得了的母子那樣。我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這兩人:兒子沒什么好說的,他比平時更傻;但母親的臉上卻掛著異常復雜的表情。我默默地領悟著,終于看出,那張臉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它在暴露出一些希望。還有什么希望呢?我繼續(xù)去駕馭那難纏的拖拉機。
她站在那里對他講一些話,但柴油機的轟鳴聲淹沒了她的話音。我放慢速度,看看那邊將會發(fā)生什么??吹搅耍核麑λf的話置若罔聞。于是她又耐心地低下頭去,似乎想把聲音塞進他的耳朵里??墒撬麑ξ业耐侠瓩C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他死死地盯著這邊,帶著他一貫的“世界再美好不過”的表情。她慌了,好像她感到自己的聲音變成了一堆麻繩,而她找不到頭緒。她開始借助手勢,那晃動的手讓他產(chǎn)生了一些思想,使他覺得有必要做出回應。于是他打了她一個耳光。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在表達他此刻的真實。他完蛋了。他的無辜也幫不了他。無辜不能長期成為他無理取鬧的借口,不能不分場合,不分長幼。而主要的原因還是:他那一巴掌打得很重。他不是不知輕重,從他那一巴掌的力量來看,他倒是很好地理解了輕和重的區(qū)別。他本來就想狠狠地扇她一耳光。
后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默默地走在了他前面。
五
很多無關的因素我本不想贅述,但為了消除誤解,我還是說明一下:她其實不是學校里的老師,我甚至不知道她和她兒子來自哪里。她只是每天到學生食堂里撿些剩飯,用來喂豬;每個周末,洗一洗寄宿生們輪流送過來的被單。
她的丈夫肯定早就死了,或者至少在她心里已經(jīng)死了,這一點從她臉上被孤苦長期凌霸過才會有的冷漠和她與別人打招呼時那黯然的眼神便可以看出來,還有從她干活時的那副狠勁也能猜到。但是,雖然她如此買命地干活,她的豬卻喂來喂去老是喂不壯。我們懷疑她的豬也是傻子。
我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自然而然地厭惡她,寧可把吃不完的飯倒進陰溝里,也不愿讓她撿去。而她又不會變著法子討好這些虛榮心正在瘋狂膨脹的學生。哪怕講句討好的話給這些孩子聽,她的處境也會有所改觀啊。但是,她完全沒有這樣狡猾的心機,她只是憂愁地想:這些娃兒的飯量越來越大了,怎么得了!
她萬萬想不到,在孩子們的心里,同情可以隨機轉(zhuǎn)變成為仇恨,他們有這種權利,甚至可以說有這種需求。并不需要她在行動上得罪他們,她的一個愁眉苦臉就已經(jīng)把他們?nèi)腔鹆恕6抑灰淮?,就是永遠了,因為孩子們是固執(zhí)的。
六
操場上的牽手散步也好,母親臉上復雜的希望也好,對兒子耐心的授話也好,都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醫(yī)治好兒子的病啦。
我剛才說過:好像有人關心起他來了。是這樣的,那時,可能是鎮(zhèn)上響應縣里面搞什么活動的號召,而這樣的活動往往都是從學校開始的。特別是那些老師們,他們平時無所事事,而在那無形的號召下,似乎個個都看到,原來還可以去管管閑事。他們到處熱心地幫助人,這些學過一點文化的知識分子,先是在吃過晚飯后(他們的晚飯吃得很早,那時村民們都還在地里干活)到附近的田地里指導鄉(xiāng)親們怎樣種植甘蔗。感受到這些莊稼漢不怎么領情之后,他們把熱情轉(zhuǎn)向老人們,利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問心無愧地當起了老人們的健康顧問。這倒是挺受歡迎的,那些平時對自己的兒孫都小氣得要命的老糊涂蟲,一看到老師來了,立馬翻箱倒柜,恨不得把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他們。
有兩位一直沒有解決“鐵飯碗”的中年教師說是要用理論知識輔導我開拖拉機,折騰了半天,我才看出,他們只是想跟我免費學開拖拉機,可能是盤算著萬一哪天飯碗不保,還可以有一技傍身。
凡事一旦不新鮮了,就會令人厭倦。當時那些老師們的情形就是這樣,而那活動卻沒完沒了,不肯結束。也許做善事也是需要靈感的,有一天背著黑色塑料袋在校園里溜達的傻子就給了一位老師這樣的靈感。他們早就對村民和老人們失去耐心了,試想:跟一個傻子和他的寡婦母親打打交道也不錯啊。于是,吃完晚飯后,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聚集在傻子家里開起了會。這些會議的意義在于:教給她希望,同時教給她辦法。
各種案例從這些老師的嘴里說出來。他們所說的那些傻子比眼前這個還要傻十倍,可是自從去了某家醫(yī)院,拜訪了某位名醫(yī),采取了某種療法之后,已經(jīng)變成了正常人,或者比正常人還要機靈。
做母親的開始心動了,她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令人贊嘆的兒子的形象。那個形象連在她夢里都沒出現(xiàn)過,因為她很久不做夢了。她幻想著那位兒子,并在幻想中對他進行不斷的修改。那傻笑肯定是沒有了的,那取而代之的會是怎樣的表情呢?應該是眼前這些高尚的老師們這般完美、自然的表情。不,應該比他們更顯得成熟、深沉、穩(wěn)重,因為他畢竟在活地獄里待了十幾年啊,他的苦難將使得他與眾不同,獨具魅力。他說起話來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水平,他會有著怎樣的談吐呢?他將選擇怎樣的措詞?他一開口肯定是妙語連珠,引經(jīng)據(jù)典(她根本不去想他還沒受過教育),要是正兒八經(jīng)地辯論起來,這些老師肯定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他跟自己的媽媽說話,聲音應該是溫柔的,眼中飽含著深情。他走路的樣子將會很有力,像一名軍人。他娶的媳婦不必說,自然是這鎮(zhèn)上最漂亮、最賢惠、最孝順老人的閨女。他將從事的事業(yè),應該是崇高的,在鎮(zhèn)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有那樣的資格去勝任……
希望自然萌生了,而且那么生動。接下來該考慮考慮實際:錢怎么辦?
老師們感到有點為難,他們也覺得錢的問題不好辦。但事到如今,他們也只好幫著她把希望撐下去。如果剛給一個人一絲希望,馬上又搬出困難來把希望嚇跑,那簡直就是作惡。
“錢嘛,想想辦法總會有的。先借,能借的地方都去借。什么朋友啊,遠親啊,近鄰啊……我們也可以借給你……”那位老師說到這里,不由得望了望別的老師,看到他們沒有很明顯的騷動,便接著說下去:“然后是發(fā)動學生們捐。學生們是很喜歡捐錢的,他們覺得好玩,而且又多了一個向父母要錢的理由。還可以呼吁社會,擴大影響,讓全縣、全省乃至全國的好心人都來資助一點。湊個醫(yī)藥費嘛,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p>
她臉上露出沉思和笑。
七
她真的行動起來。首先是要樹立起兒子的信心,于是出現(xiàn)了她跟兒子一起散步的畫面。樹立一個傻子的信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能容忍他那遲鈍的接受能力。她現(xiàn)在只想在兒子的身上找到一絲絲正常人的影子。比如,兒子打她一巴掌,她立馬想在兒子眼里看到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和懊悔。她其實是想懇求兒子幫她一起來鞏固她的信心。
另一方面,她開始想盡辦法找錢。她多養(yǎng)了兩頭豬,多種了三畝菜。另外,她走出了借款的第一步。老師們?yōu)槿藥煴?,自然說話算數(shù),在得到她畫了押的借條后,都慷慨地借了錢給她。他們還發(fā)動班上的學生們捐款,因為那可以得到表揚,還可以避免一些懲罰,所以在動員大會之后,孩子們都或多或少地獻出了自己的零花錢。親戚們大多拉不下面子,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向他們借錢,再加上情況特殊,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一位語文老師寫了一則啟事,刊登在省城的報紙上,幾個素昧平生的社會人士也寄來了匯款單。為此,這位語文老師每天都到她家里去坐一坐,叫她不要覺得自己虧欠他什么,人與人之間相互幫忙也是人之常情。
第一筆費用算是湊齊了(至于齊的標準也只是老師們估摸出來的)。由于那時我已經(jīng)輟學,沒有捐款的資格,那筆費用里面自然就沒有我的份。她揣著這筆錢,領著兒子去了一趟省人民醫(yī)院,找到了那位有經(jīng)驗的名醫(yī)。名醫(yī)看了她兒子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她熱淚盈眶:“這小子不傻!”她的信心立即增長了百倍,她以為第二天她便會領回一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兒子。但是她沒想到,人家治病是按療程計算的,而不是按天數(shù)——哪有第二天就能治好的?她以為自己擁有一筆巨款,哪知這筆錢還不夠半個療程的費用。
“那得治多少個療程???”她揪著心問道。
醫(yī)生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治到他完全康復為止?!?/p>
雖然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但至少醫(yī)生回答問題的態(tài)度是極度認真的,不像對待上一個病人那么不耐煩。
錢很快花完了,醫(yī)院催她趕快叫家里人送錢過來。
“我家里沒人了?!痹谶@大城市里,她覺得自己也快傻了。
“那總有錢吧?”
“錢,都在這里了?!彼龂肃橹桓苯刑觳粦奈鼧印?/p>
“沒錢治什么??!這病又不會死人?!?/p>
于是她和兒子又回來了。唯一的收獲便是那傻子從城里學來了幾句極不文雅的流行語,不過在鄉(xiāng)下倒是挺新鮮的玩意兒。
八
人們以為她放棄了,她除了每天逼著傻子吃幾片從醫(yī)院帶來的藥丸,便照舊對他放任自由。她還是喂她的豬,沒事的時候?qū)χ鴰最^豬說上半天話,而那些話當然是令豬們琢磨不透,大傷腦筋的。
可這只是表面看到的,實際上她經(jīng)常偷偷跑出去借錢。到處都借。有一次竟然還借到我家去了。那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他在晚飯的餐桌上講述:“今天竟然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跑到家里來,當時只有我在家。我正準備去趕集,手上拿著兩百塊錢,那是用來買種子的錢。她一進門就叫我大哥。我說干嗎呢?她就慌慌張張地把自己的身份證、學校開給她的聘書和一些病歷本拿出來,說了一大堆叫我相信她、同情她的話。然后求我借點錢給她。真是沒有見過這種人……”
我問父親:“那你怎么說的?”
父親沒好氣地說:“我說——我剛買了拖拉機,自己都缺錢用呢!”
我知道他是在趁機挖苦我。
看到我不作聲了,父親才接著講:“于是,那女人又厚顏無恥地說:‘你手上不是有兩百塊錢嗎?真是好笑。我告訴她,如果我連兩百塊錢都沒有,那這日子真就沒法過了,我就要去當叫花子了?!?/p>
我父親說話老是這樣,暗藏殺機,我真是受不了??傆幸惶欤乙堰@倒霉的拖拉機還給他。
九
事情一直沒有多大進展,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直到我學會了開拖拉機,把掙來的錢一筆一筆地還給我父親時,她還在堅持著拯救兒子的夢想。
學校的老師們又在開會了,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線生機,于是借打掃辦公室之由偷聽了他們的會議精神??墒撬麄冮_會的目的是動員班主任催收學生的學費。有的學生讀了大半個學期,竟然沒交過一分錢學費,太不要臉。她的心涼了一截,人家連學費都交不上了,哪來的錢來捐給她啊?
她又一次買掉了幾頭瘦骨嶙峋的豬,加上她死乞白賴向幾位老人借來的錢,總算又可以上一趟省城了,讓兒子繼續(xù)那個被中斷的療程。
結果跟前幾次一樣,醫(yī)院向她許諾了下一個療程。
于是,她跑來跟我借錢。她對我說:“你開拖拉機,肯定掙了不少。我們這么可憐,你就當做善事吧。等我兒子懂事了,我叫他賺大把的錢,連本帶利還給你?!?/p>
這是她第二次跟我說話。第一次還是我在學校念書時。我雖然是走讀生,但因為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沒空給我做飯,所以我也會帶午飯到學校來吃。她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碗:“不要把自己撐壞了。”意思是叫我把剩下的飯送給她的豬吃。
這個女人只跟我說過兩次話,卻兩次都是乞求我的施舍。但我一次都沒有讓她如愿。第一次,出于厭惡,我硬是把飯吃完了。而借錢這一次,她的語氣讓我極不舒服,好像我的錢來得很容易一樣。不過,那時我倒是學會了掩飾,懂得了做人的基本禮節(jié)。我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厭惡,而是巧妙地對她講起了我的苦衷:
“大姐,我的錢也不容易掙啊?,F(xiàn)在活兒少,開拖拉機的人又越來越多了。我還指望著靠這臺拖拉機來娶上媳婦呢?!?/p>
她便不再強求,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兒子什么時候才能娶上媳婦……”
十
唉,都是自作自受,如果當初我借個幾百塊錢給她,是不是現(xiàn)在就不用背負如此沉重的罪孽了呢?我真是痛恨那時的自己。不過,要說痛恨,我最痛恨的還是那幫多管閑事的老師。他們向她指出一條希望之路,然后又任由她在這條路上苦惱、掙扎、飽受折磨,自己卻抽身事外袖手旁觀。到后來,他們已經(jīng)懶得理她,有的甚至還想催她還錢。
罷了,不說這些老師了,我暫時應該展現(xiàn)世界美好光明的一面。
這個世上總是有好人。那名老中醫(yī)就是這樣一位好人,雖然我從沒見過他。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一個好人,必須要有高超的本領和菩薩心腸,這兩方面相結合,那才是真正的好人呢!光有善心,而力不足,那往往不能在關鍵時候幫助別人。我永遠歌頌這位心地善良、醫(yī)術高明的老者。
就在一年前,傻子的母親開始對那一個接一個的療程失去了信心,她甚至覺得兒子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于是她開始打聽別的門道。報紙、電視、廣播、路人的嘴巴,她不放過一切消息來源。她聽到了一條消息,眼睛為之一亮。她向來相信老人,相信他們的經(jīng)驗,和他們身上所具備的安全感。她激動了一夜,第二天就帶著兒子去了很遠的地方,投奔那名傳說中的老中醫(yī)。她見到了他和他的徒弟們,他除了樣子丑陋,似乎一切都叫人放心。老中醫(yī)話很少,只聽她一個人講,從不插嘴,盡管因為口音太重,她講的他大多沒聽懂。等她講完,他又溫和地拉起了她兒子的一只手,在她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便已經(jīng)完成了對她兒子的診斷。兒子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少有的文靜。老中醫(yī)最后只說:“把他留在這里,你先回去。留個電話號碼,好了之后再通知你?!彼行┆q豫,不過這大可不必。一個傻子,白白送給別人,人家都不一定肯要,叫他留在這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走了,心里很輕快,因為老中醫(yī)叫她別擔心錢的問題。她想:一看就是個好人!
十一
我們很久沒見到傻子了。
別人問她傻子去哪里了,她故意裝出不高興的樣子:“我兒子不是傻子,他馬上就要治好了?!?/p>
她又多養(yǎng)了兩頭豬,這一次長得很快。
她有時會顯得很緊張,那是因為希望一下子變得那么大。
一天中午,學校辦公室唯一的一部電話響了,一位老師接了電話。他半天不作聲,別人問他找誰的,他愣頭愣腦地說:“不知道,講普通話的!”另一位年輕教師馬上認為表現(xiàn)的機會來了,他連忙奪過電話,用他那蹩腳的普通話彬彬有禮地問道:“喂,同志!你找哪個?”
那邊報出一個女人的名字,可這是誰的名字呢?年輕教師不假思索地得出結論:“不好意思,你打錯了。我們這里冇得這個人,沒,沒有……”
后來那邊傳來一句“傻子”,于是他馬上明白了:“哦,是的,是的!你麻煩等一下?!彼言捦参赵谑掷?,以一副勝利者洋洋自得的姿態(tài)向其他教師下達了如下命令:“叫傻子的母親來接。”命令被傳達到門口的那位中年女教師那里,她不敢怠慢,趕忙起身伏在欄桿上向一樓的學生們轉(zhuǎn)達了這道命令:“叫傻子他媽接電話!”得此殊榮的孩子丟下伙伴們跑了起來,他要單槍匹馬地去完成這項光榮的任務。
她冒冒失失地跑上樓來了,一進門就用眼光搜尋著那部黑色的話機。找到了,可是話筒握在另一個人手里,人家并不馬上給她,而是進行了千叮萬囑:“快點講。一個講普通話的,你聽不聽得懂,講不講得清???講得清……那就長話短說,很多電話等著打進來的?!彼黠@是在嚇唬她,這部電話幾個月才響一次。她終于拿到了話筒?!拔梗堪?,你好!”她居然還會幾句普通話!“哎,是??!我在喂豬……”年輕教師搖了搖頭,因為這幾個字雖然勉強能讓人聽懂,可是發(fā)音實在差太遠了,對方聽了會笑話她的。他正想糾正她,可她卻一個勁地哭了起來?!皢鑶瑁鑶琛瓎琛肋馈谩谩x謝啦!我給你磕頭……嗚嗚,菩薩啊,我說你是一個好人……呃呃——”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那位老師還是很不舒服地注意到了:后面兩句完全是當?shù)氐耐猎?,怪不得人家會聽不懂?/p>
十二
傻子被治好了,成了一個正常人。聽說老中醫(yī)還教他識了好些字呢。老中醫(yī)在電話里夸她兒子學字學得很快。他將派一名徒弟將她兒子送回來。這個世界是多么美好??!如此令人滿意的安排將會令世人何等地感激和留戀這人世間哪!都是老天有眼,觀世音菩薩體恤苦難之人,那女人激動得淚眼婆娑。她幾乎立即就想見到兒子,她日思夜想的那個令她心動的兒子。老中醫(yī)告訴她,他們今晚就動身,明天下午就能與她相見了。她又想此刻就聽到兒子甜蜜的聲音,可還沒等她用她那吐字不清、半土半洋的話語表達完這一心愿,那年輕教師已經(jīng)在一旁催她掛電話了?!敖逃珠L有一個很重要的電話要打進來的?!彼?,反正明天就能見到兒子,聽到兒子說話了,于是便不再要求兒子與她通電話。她把電話一掛,立即給這些可敬的老師們鞠了一躬:“謝謝!謝謝!”然后又哭又笑地跑了出去。弄得他們摸不著頭腦,以至于那位年輕教師不由得深思起來:她是不是在玩某種諷刺啊?諒她也沒有這水平……
從那一刻開始,時間對她來說是可憎的,不懷好意的。一秒鐘都太漫長,而一天當中不應該安排那么多小時,那么多分鐘。這是不合理的,一天嘛,只要兩分鐘就夠了,最多五分鐘。她怎么去打發(fā)這些時間呀!她跟每一個遇見的人都糾纏不休,逼迫他們聽她抒發(fā)喜悅。他們聽了都半信半疑,又不好掃她的興,只好客客氣氣地順著她,說幾句不癢不痛的祝福語,真好哇,老天開眼,你以后就等著享福吧。當她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開始躲著她時,她就去喂豬,不停地對著豬說話。說到口水說干之后,她又去地里把菜砍回來,剁細,煮成豬食。煮熟之后,再去喂豬,跟豬說話。這一天,那些豬被好心的主人喂了五頓,而且凌晨兩點的時候,還意外迎來了一餐平時沒有的夜宵。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喂豬了,可以說她根本就沒睡。這一天,豬們已經(jīng)不愿吃她提供的食物了。它們一不吃就睡覺,所以她跟它們講話也是白講。她便努力使自己安靜下來,坐在學校門口,守候著兒子歸來。她忘了自己從昨天到現(xiàn)在,只吃過一餐飯。她一直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也忘了太陽此刻正強烈地照射著她的臉。她望著天上的太陽,覺得那也只不過是一張臉,比起她正等待著的那張臉來,這張臉顯得那么難看,那么缺乏表情。后來,這張被她所輕視的太陽的臉也默默地躲了起來,躲到山后面去了,她感到眼前一片黑,什么臉都看不到了,兒子的臉也看不到,還有——連路也看不到了,兒子怎么從村口那狹窄的池塘岸上走回來?他該不會一腳踩空掉進池塘里吧?糟了,他不會游泳!
十三
我就直接講吧,不弄什么花哨的伏筆,不細致地描述那些作為陪襯的細節(jié)和經(jīng)過。直接把事件的核心擺出來。因為我一直覺得那件事是必然的。必然得就像一條數(shù)學課本上的公理,只需要提到它就行了,甚至不需要簡單的論證。必然事件只是用來幫助人們?nèi)チ私鈩e的東西(比如命運),而不是讓人們?nèi)ド钊肓私馑旧?。只有偶然事件才會吸引人們的目光,才教人大書特書,把事件本身渲染得神神秘秘,連細節(jié)中的細節(jié)、原因的原因都交代得那么清楚,仿佛時時在提醒人們:注意!注意!我就要發(fā)生了,多么偶然,多么巧合??!
可我的事件不是這樣的。它是生硬的。那天傍晚,老中醫(yī)的徒弟必將帶著被醫(yī)治好的傻子從山腳下那條馬路的拐彎處經(jīng)過(或是傻子帶著醫(yī)生從那里經(jīng)過),而我必將為了五十塊錢報酬拉著那車沙子朝他們迎面駛?cè)ァN叶嗄甑淖孕疟貙⑹刮衣楸源笠?,我必將在手忙腳亂中聽任我父親買給我的那臺拖拉機徑直朝傻子的身體撞過去,他必將躲閃不及與我駕駛的拖拉機重重地擁抱在一起,而這一擁吻必將是奪命的一吻。
后面的事也是順理成章的,我除了把拖拉機停下別無選擇。我聽到那男人在用普通話喊著倒在一旁的那個人:“小朋,你還好嗎……”我不知道小朋是誰,那么只有上前看看。結果是傻子,我說:“傻子,你沒事吧?”那男人好像聽懂了我的話,他說:“他不傻,他治好了,他死了?!蔽亿s緊掏出一包煙:“大哥,你別嚇我,他真的死了?”
他沒接我的煙:“我是當醫(yī)生的。”然后他又說:“他死了。”
這是必然的,必然的!我就知道他會這么說。我就知道,傻子會變成小朋,小朋會被我殺死,而傻子他媽在等小朋回家……
我就知道:我罪孽深重,必將給別人帶去天塌地陷的痛苦,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悔恨。當我還在學校,叫那個傻子“哥哥”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的一切,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了:那人正是我的兄弟,我們有朝一日定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抽完了那支煙,緩緩地跪下來,把小朋溫熱的身體抱在我懷里,嘴里輕聲地呼喚著:“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弟?!?/p>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