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的長文章寫得好,去年在《人民文學》讀到他的《虎嘯——野生東北虎追蹤與探秘》,讓人頓生虎嘯之感。古人說虎嘯如得時奮起,四方風從,如風虎相感。
近年讀了任林舉不少文章,從《玉米大地》到他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品《糧道》,
他筆下有粗獷、宏闊的陽剛氣,也不乏細膩、精巧的陰柔美,常常寫出了自己的思辨,而最讓我喜歡的是他舒展、自然的直覺描摹。
任林舉的短文章寫得也好,《追憶四章》也有他一以貫之的風味——人與自然的生物書寫,字里行間常見寬廣、包容、仁愛、悲憫的情愫,對相遇相伴的各種生命予以理解和珍惜,對置身其中的自然予以尊重和敬畏。
——胡竹峰題記
無以憑吊
從前的向海,有一片銀白色的沙岸。
我說的向海,其實并不是海,而是科爾沁草原上的一片濕地湖泊。構成沙岸的也不是沙,雖然它們看起來如海沙一樣干凈、潔白,但那只是一種濕地上特有的堿性沙土。
從這片沙土岸向遠處看,則是另一番氣象——在蒼茫的湖水和錦繡的草原之間,交錯、間雜地遍生著蒼蒲、蘆葦和蒙古黃榆,其幽深,其曠遠,其生動,往往激發(fā)出人們描述的欲望,但其微妙的韻致卻又遠遠超出我們平庸的描述能力。
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地方的美麗,便花了不多的錢從當?shù)卣掷镔彽媚嵌魏兜氖褂脵?,在離岸不遠的地方建起一片漂亮的樓宇和園林。很快,一個名義上的培訓機構落成,實際上,它卻是一個度假消閑之所。經(jīng)營者盡心盡力的結果,自然是環(huán)境整潔、優(yōu)雅,房屋漂亮、舒適,更有錯落有致的綠植、四時競放的花朵、從早到晚時斷時續(xù)的鳥鳴,以及從湖面或草地上徐徐拂過的熏風……所以,四面八方的光顧者蜂擁而至。
一時,院子內車水馬龍,歡聲笑語,紅男綠女,鶯歌燕舞。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去處竟突然多出這么個人間仙境,竟如昏睡中豁然飄來的一襲美夢;竟如戈壁上乍然顯現(xiàn)的海市蜃樓。
有人來這里躲避城市的喧囂,求得片刻安寧;有人來這里親近自然,重溫昔日夢想;有人來這里尋找浪漫,與心愛的人兒共度溫存時光;有人來這里享受孤獨,在天水之間感受人生的欣喜與哀愁;有人,在夜晚感知黑暗中的神秘和溫馨;有人在白晝下見證陽光里的快樂與激情……
而我來向海,卻為著不同于他人的牽掛。向海有我喜歡的花,喜歡的樹,喜歡的鳥兒,也有我心中的夢想。
記得那年五月,初去向海,在那個湖邊的院落里,我一抬頭,就邂逅了一叢丁香花的微笑。之后,便把魂丟在了向海。以后不管是看向海,還是想向海,一切都是好的、不同尋常的或美妙的。
我不知道在向海的植物譜系里有沒有自然生長的丁香,但那棵站在院落一角盡情揮灑著芬芳和微笑的丁香,卻在那片貧瘠的沙土地上生長出葳蕤茁壯的野性,讓人一見就深深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和花季的美好。那日日夜夜、無休無止的芬芳啊,如向海湖的濤聲一樣,一浪接一浪地將人纏繞。
在城市里,街邊、公園到處可見的丁香有什么可稀罕的呢?它們肩并肩一棵挨一棵地擠在一起,形態(tài)和姿勢都是那么拘束著、緊縮著,防范著別人,同時被別人防范;因為很多的枝丫被剪切,生命及活力遂變得單薄,于是,就格外愛惜自己有限的芳香,但越是愛惜自己的芳香,僅有的一點芬芳就越散發(fā)不出來;至于色澤,更因為長久蒙塵而顯得黯淡無光。如今有了向海的那束丁香,仿佛世間一切丁香都不再是丁香,那透徹的嬌艷和凌厲的芳香,已經(jīng)將人的靈魂浸染成了淡淡的哀愁般的紫色。
五月里,蒙古黃榆還沒有發(fā)出芽苞。估計,至少要等來一場春雨和幾夜春風。至于最后是否發(fā)芽,還要看黃榆們的心情。如果年景不好,大旱或蟲災肆虐,黃榆索性就一直保持著枯黃的狀態(tài),拒絕復活和生長,直到第二個雨水充足的春天,它們才肯重啟年輪的旋轉。對天災、對人禍,對難以預測的命運,這是它們唯一有效的防御和抗爭方式,也是它們不肯就范的天性。
還有那些一身翎羽如雪卻頂著朱紅的丹頂鶴,一看到它們,我就聯(lián)想到了天使。因為它們和天使一樣稀少、一樣美麗,它們也和天使一樣,可以在時光的深層與表層之間,在人與自然之間自由自在地往來穿梭,并傳達著某些神秘的旨意。所以當某一只丹頂鶴啄食了你手心上的玉米時,你不要認為是你對它的施舍,實際上那是鶴對你的施舍,因為你還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古老,到底有多么尊貴,到底有多么深奧。
不管是在朝霧蒙蒙的清晨,還是晚霞凄艷的黃昏,丹頂鶴凌空一叫,我們就被那來自歲月深處的呼喚緊緊地牽引,思緒便悠然地飛越了我們渺小的身軀和低矮的房屋,隨著凝重的音波在曠野回蕩,并漸漸地融入大地和天空,融入久遠的蒼茫。
自從冰河時期起,每年春天,丹頂鶴都會帶著它們奧義幽深的鳴叫,如期回到這片濕地上來,為濕地留下它們的喜悅和憂傷以及同伴的尸骨,并在每一個冬天來臨之前,帶著它們新生的兒女,從時間的淤泥里抽出細長的腳,把濕地的信息傳往遠方。
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畫面?。?/p>
那該是拂曉還是黃昏?因為太陽的光芒剛好從地平線射向對面的天空,夢一樣的黑暗里就有了些許的亮色。突然,就傳出了丹頂鶴那富有滄桑感的鳴叫,然后是閃閃發(fā)光的純銀質感的翅膀比翼從黑暗里旋出,相同的間距、相同的節(jié)奏、相同的亮度,優(yōu)雅而又從容地揮舞,然后再一點點消隱于黑暗……
還有,我久住向海寫《糧道》時,經(jīng)歷過的那些難忘的時光,那些難忘的人和往事,那些每天一幀幀印到眼中和心上的風景,都讓我從心里生出無限的熱愛和眷戀。
曾看過一部電影,里面說,天堂并不只有一個,每個人的天堂地址各不相同。比如說,有人的天堂在山上,有人的天堂在大海,有人的天堂在一片鮮花叢中……電影里那個不幸福的家庭,卻在苦難接連發(fā)生之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離自己的天堂很近。他們的天堂就在室內的一張油畫里。雖然那個房子最后是空了,但一家人都在那張油畫里快樂地開始了另一個維度的生活
那時,我天天在想,等我百年之后,如果也能找到自己的天堂,那個地方一定就是向海,再具體一點,也一定是坐落在湖邊的那個院落。因為所有的情感和記憶都在那里,所有的人物和故事也在那里,什么都可以原封不動,只要鍍上一層神圣的光澤。
一晃,十幾年的時光過去,回首曾經(jīng)在向海度過的那些時光,總免不了心生無限的感慨和眷戀。似乎那里的每一扇門、每一條路、每一個日子都與難忘的往事有關,它們就像那些開在草原的花朵一樣,忽隱忽現(xiàn)地在情感和記憶中閃爍,也曾因為歲月的流逝而黯然凋謝,也曾因為無法在歲月里泯滅而一次次綻放。
前年,突然聽人說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那座房子已經(jīng)被徹底拆除了。消息傳來,好多日子里,我心里有無限的失落和感傷。惋惜之余,難免一遍遍想象那個培訓機構被拆除之后的情景。也許,一切拆除之后,地上留下一片瓦礫和廢墟,就像我們破碎的情感和記憶;也許夷為平地之后,與湖岸連成一片,如大地上一道生硬的傷疤,需要湖里的波浪日夜撫慰,三年或五載,總需借助忘卻之功才能一點點平復凸起的痛感和印痕……
同時,我也在想,假如有一天我舊地重游,站在那片廢墟之上,一定會感慨萬千,久久懷念起那些費了很多人力和物力才建起來的房屋和園林;還有那些花去很多緣分才遇見的人,以及耗去很多時間和精力才銘記下的往事。那白茫茫如一場大雪般的沙岸,定如一部無字的殘卷,為我注釋著人去樓空后的虛無和無聲也無淚的哭泣。
就在這個夏天,當我終于有機會重返向海,沿著往昔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將舊日的風景一一重溫,我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切依然如故,向海的天、向海的湖、湖邊的蘆葦、岸上的白沙、沙地上的蒙古黃榆、蘆葦中的鳥兒、還有那白羽丹頂?shù)您Q……唯獨不見了湖邊上的那個院落。
很想如事先預想的那樣,站在那片廢墟上憑吊一番,也不枉曾經(jīng)的眷戀。但比想象更加可怕和殘酷的是,我竟然找遍了那片湖岸也沒有找到那些建筑的確切地點,如果不是有一棵結滿了果子的蘋果樹在暗示前緣,甚至連我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連成一片的荒草和樹木,一同背叛了我的記憶,它們似乎在異口同聲地告訴我:“有生以來,我們眼里的向海就是這個樣子?!贝丝蹋倚?,已不僅僅是空。因為空并不是一無所有,比空更一無所有的是遺忘,比遺忘更一無所有的是遺忘之上又覆蓋了另一種記憶。
小時候看《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常常會手撫案卷,為那一夜繁華之后的幻滅而心生悲戚。如今,望著這新草和舊草并肩瘋長的岸,竟然沒有了手捧一部殘卷的憂傷,有的是殘卷上已經(jīng)印滿嶄新文字的茫然無措。
原來,真正的失去,竟然如此——縱望穿秋水,尋尋覓覓,已然無可憑吊。
高原之醉
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
從零海拔的海濱,到低海拔的平原,到海拔五百米的成都,再到三千米以上的馬爾康,路越來越難走,空氣也越來越稀薄,卻越來越透明??諝馔该鞫雀叩揭欢ǔ潭葧r,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緩沖和遮擋,陽光,風,可以穿透和跨越一切空間和人們的視野,甚至那些抽象的冷與暖,甚至深藏于我們內心的情感、情緒和某些想法,
時節(jié)已經(jīng)進入深秋,隨著海拔變化步步向上、升高的人們,體感已明顯變得越來越?jīng)?,越來越冷了。我們只能紛紛往身上加衣服,有的加上了秋衣,有的加上了絨衣,有的甚至加上了厚厚的棉衣或羽絨衣。
我們怕冷。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類一樣,我們都很懼怕來自身體之外的傷害,哪怕來自無意傷害誰的空氣和空氣所具有的溫度。原因并不是別的,正是因為我們真的很脆弱,所以我們必須對外加以防護和防范。于是,防護和防范就成了我們的人生經(jīng)驗和不太容易改變的觀念或信念。盡管全副武裝的我們看起來很笨拙、很沉重也很滑稽,但我們誰也不嘲笑誰,我們彼此理解,彼此體諒,惺惺相惜。
高原的神奇也就在于它自身的透明以及它會使一切都變得透明或通透。比如天空,比如流云,比如這里人們的眼神,比如汽油、水和酒……很多我們日常所見的事物似乎都因為置于高原而改變了狀態(tài)、形態(tài)和功能。當我看到了那些擺在貨架上、裝在瓶子里或倒在杯子里的酒時,突然就有了一飲而盡的沖動。此時,我只感覺它們是一種特殊的水,一種擁有魔法的水。如果把它們加到汽車或飛機里,就可以代替汽油,讓一堆沉重的鋼鐵奔跑或飛翔起來;如果把它們加到人體里,就會以水的甘甜和火的灼熱,在我們體內燃燒起來,將我們的血液燒得更紅、更熱。那樣,我們就不會再感到饑渴和寒冷,最后,就會像一只注滿了沸水的壺一樣,嘶鳴著,冒出快樂的蒸氣。
其實,身在平原時,我并不怎么喜歡酒,有時甚至對這種生活中無法回避的飲品有一些懼怕和反感。一直以來,酒給我?guī)淼母杏X或記憶似乎并不都很愉快。年少時,就有鄉(xiāng)間的賢人或者說閑人告誡過我,酒色傷身,“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酒是不能喝更不能貪的。偶爾一喝,照鏡自覽,竟然滿臉緋紅,不知道是酒的灼燒還是內心羞愧所致,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犯了“戒”。成年后,應酬漸多,臉皮漸厚,心理生理都對酒多了承受能力,即便喝了很多酒臉也不見得紅,但自己的心,卻經(jīng)常因為喝了一點酒而劇烈地顫抖起來。為什么呢?因為心被壓上了更多更沉重的東西,就像一個體格很弱的人,背起了沉重的包袱,沒走幾步就開始雙腿發(fā)軟、渾身顫抖。我則會在酒入愁腸時不由自主地想起省里又有新規(guī)定——三個公職人員聚到一起喝酒不管是誰出錢、在什么場合,都是違紀;更會神經(jīng)質地擔憂起交警的截查——酒駕就是違法。種種的忌憚,種種的畏懼,已經(jīng)讓我感到酒給人帶來的巨大困擾和潛隱的構陷,干脆就自覺地放棄了喜歡。
人在高原,則恍然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此時,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遠離了各種煙塵、霧靄、喧囂、嘈雜的籠罩和攪擾,遠離了各種道路、院落、圍欄、墻壁、劃線、標識的框范和困囿。我是一個暫時擺脫了身份和歸屬的自由生命,而那顆曾被霧靄籠罩的心,更是在一種低氣壓的環(huán)境中,飄然地飛升起來,像一只擺脫了地球引力的鷹,飛向了云端,高高地,在紅塵之上,在山巒之上,在自己的肉身之上。我想,我應該擁有并行使一種尋找生命體驗的權利。于是,昔日曾不止一次給我?guī)淼溁嫉木?,又如那個解除了詛咒的“青蛙王子”,還原了它的本來面貌,并重新喚起我對某種沉醉和溫暖的渴望。
那就讓我們共同舉起杯吧!
酒當然是高原上特有的青稞土酒。酒在杯中,僅僅憑它安靜、透明的樣子,并看不出它天雷地火的身世。想當初,有一些從雪山上滲下來的水,點點滴滴,長途跋涉去尋找另一種透明的溫暖,最后與天上熾烈的陽光在一顆小小的種子里完成了相逢與幽會,于是在米粒大的婚床上,共同孕育出一棵青翠的植物。植物又結出了新的種子,種子自然傳承了父母親的遺傳基因,把一種透明的、凝固的火藏在了生命深處。種子多起來之后,就不再叫種子而是被人們叫做糧食。有人突發(fā)奇想用糧食釀成了酒,物質的形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但青稞的性情和靈魂卻沒有變,還是透明的,里面還是沉默中蘊涵著靜止的火。
不信?你可以勇敢地喝上一杯,只要經(jīng)受一點點的辛辣和芳醇,接下來就能體會到一場轟轟烈烈的燃燒。從這一刻起,你的生命就會發(fā)生一系列奇妙的變化。當一個人胸膛里藏一爐紅彤彤的火,灼熱的氣息便難以掩飾地從其煥發(fā)的容光、由衷的微笑以及溫暖的目光中透露出來。這時,你才會驟然發(fā)現(xiàn),一路上竟然往自己的身上添加了那么多鎧甲一樣厚重而無用的累贅。那就趕緊脫掉或卸去吧,先脫掉最厚的羽絨,再脫掉不透氣的“戶外”,再脫去臃腫的秋衣……直到靈魂也露出輕盈、自由的底色。我們開始說出自己內心真摯的感謝,感謝機緣,感謝生命,感謝讓生命存在和感受到愉悅的一切……最后別忘了,還要感謝今夜使我們輕盈和快樂起來的酒。
暈,肯定是要暈的,但只有天旋地轉才是這個宇宙和世界的本來面目。我們更多的時候是生活在假象之中。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們信奉的科學、科學上的一切公式和定理都有一個適用范圍,都有一個先決條件。這個先決條件就是假設。假設大地如磐,深沉靜默,我們就是靜止的??墒俏覀冃闹械拇蟮刂皇沁@個星球的一小部分,只要站在星球之外的宇宙高處一望,就能看到我們這個星球正在時刻不停地旋轉,我們的身體也隨著星球在時刻不停地旋轉,我們卻渾然不覺。所以說,我們的日常感覺往往并不是真相。
天旋地轉就天旋地轉吧!真希望在旋轉中將那些曾懸在我們頭頂?shù)男切?、月亮和浮云都轉到腳下。只可惜高原太高,已經(jīng)把人托舉到了天上,怎么轉都轉不出來位差。星星、月亮本來就在眼前,怎么旋轉也都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它們抓在手里,可它們都是一些比人類機靈千倍萬倍的精靈,一跳,就跳到了遙不可及的遠處。等到明日太陽升起,所有的星星又都會像受到驚嚇的鳥群,徹底消失在蒼穹之中。
也只有梭摩河的流水對我們是不離不棄的。此刻,它正如一匹忠誠的寶馬良駒,一遍遍從我們身邊跑過,一邊跑一邊發(fā)出嗚咽或嘶鳴,水花飛揚如馬奔跑時揚起的鬃毛。如果扯住浪花飛身上馬,我們就能借助它的腳力馳往具有無限可能的未來。可是,站在梭摩河的岸邊稍一遲疑,便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粗心。原來,我們眼前奔涌的根本就不是一匹可以騎乘的馬,而是許許多多的馬,是馬群,每一朵浪花之下都是一匹沿河道奔騰而去的馬。這是烈馬的洪流。
面對這樣的存在,人只能站在岸邊望河興嘆,嘆宇宙間、廣大的時空之中那么多不可思議的偉大存在,每一樣都超越了我們的想象和能力。相比之下,一個人,一個站在大河之岸眩暈又踟躕的人類,是多么的渺小、遲緩、僵硬、麻木和無力。當我嘆到第三聲的時候,河水在對岸燈光的照耀下,變得更加恍惚迷離。望一望它沒有來處的上游,再望一望它不知所終的去處,心里突然有所醒悟——一個喝醉了酒的人,雖然意識有時會失于模糊,不辨方位,但眼睛卻會是明亮的,往往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事物或別人看不清的事物本質——面對眼前這一脈激流,說什么奔馬和馬群???那不就是液化了的時光嘛!恍兮惚兮的暗影、撲朔迷離的光斑,已經(jīng)在滔滔不絕地展開了關于前世今生的敘事。
從這條河流往上游去,河水會變得無比清澈,很難查考它到底是從大雪山發(fā)端還是來自比雪山還高的云端。數(shù)十公里之外,有一個叫馬塘的小村,曾經(jīng)有一個青年人,沿這條河流步行很多天,一路與河水交談,河水的波光粼粼很多都轉換成了他心中的奇思妙想。這次長途跋涉之后,他就靜靜地坐下來,依據(jù)他從河水所承載的信息中提取一部分精細加工,寫成了一部非常了不起的書《塵埃落定》。正是他,告訴我這河流的每一朵浪花下面都藏著沉實的歷史和奇異的故事。相比之下,河流下游的情況,卻是更加錯綜復雜了。梭摩河出馬爾康,過松崗,大約在一個叫熱足的村寨附近與腳木足河相匯,之后再與從梭核磨鄉(xiāng)北部大青坪匆匆趕來的茶堡河會師龍頭灘。三水合一,如三股結實的繩子,擰成一條粗壯的纜索——大渡河,這條橫跨川藏、古今的大河,便將高原和內陸、歷史和現(xiàn)實牢牢地拴系在一起。
也許是因為有時間那端的緊密牽連,梭摩河的濤聲里早早就有了大渡河的神韻。從河水里隨便舀一瓢轟鳴,細細地分解,都將會得到一組寬闊的聲音譜系:虎豹的低吼、鷹的尖嘯、鐵器與鐵器的撞擊之聲、人喊馬嘶、氣流從法號或法螺中通過、牛羊轟隆隆地奔跑或埋頭咀嚼、風車或轉經(jīng)筒呼呼的旋轉、火在獵獵燃燒、千百雙腳一同跳一曲郭莊、喇嘛誦經(jīng)的聲音、兒童們在齊聲讀書、木制的或橡膠的輪子在大地上滾動、風扯起白云的旗子在不停地舞、高亢的女聲突然從大地上躍起,直達云霄……
輾轉恍惚之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零零星星的水滴已經(jīng)把頭發(fā)和衣服打濕。抬頭,山腰之上已經(jīng)是白雪皚皚。初冬的第一場雪,在對面的山頭上陳兵百萬,安下了營寨。盡管不出三天五日,這些雪便可以將河流兩岸以及村寨、碉樓全部占領,但我并不怕,也感覺不到寒氣的肅殺,那些變成了雨滴的雪花,已經(jīng)被我灼熱的身體所融化。此時,我很想喊來那些消失得無影無蹤、躲在暗處或地下的格桑花,叫她們也不要害怕,和我一起坐下來,放心地喝一杯青稞酒,這個冬天很快就會過去。
這樣的夜晚,我們不再需要以夢為馬,酒是萬能的咒語,數(shù)杯入口,早就有了如意魔法,想以什么為馬就以什么為馬,什么都能載我們飛奔起來。據(jù)說,離此地不遠就有一座這個區(qū)域最為雄偉、堅固的卓克基官寨,只要你知道它昔日的輝煌和榮光,知道住在其間的人們都享受著怎樣的生活,你就可以成為其中的任何一人。打馬飛馳一個時辰之后,你記得要在官寨前停下來。那時,你就是外出歸來的傻子少爺。只是你不要很淺薄地嫌自己是個傻子。傻子有什么不好?傻子生來不背負任何包袱,不受任何塵世的綁縛,想追喜歡的畫眉鳥就去追逐;想喝喜歡的牦牛奶,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咕嘟咕嘟喝飽;想喜歡心愛的姑娘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喜歡。權利、爭斗和心機有什么用呢?等繁華散盡、塵埃落定之時,誰都不過是一把灰燼。
今夜,想睡就安心地睡吧!不要想明朝酒醒何處,也不要擔憂明天要穿多厚的衣服,要趕多遠的路。如果因為缺氧睡不著,你可以將一生中所有得意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一遍。當然,如果你覺得自己一生平淡無奇很不過癮,別忘了,在酒醒之前,你還可以當一回那個傻子少爺。他曾經(jīng)有過的那些或浪漫或荒唐或離奇的生活你都可以重過一遍,反正也沒有人鉆到你的意識里去排查、監(jiān)控你。躲在酒精制造的迷霧里,連你自己的理性和自律之心都找不到也猜不到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可恐懼的呢?在清醒與清醒之間,你有一段可利用也可不利用的自由空間。如果你一切都嘗試過了還睡不著,就打開放在床頭的氧氣桶,多吸一會兒氧氣。一旦睡著了,你會看見滿山遍野的綠絨蒿和成壟成片的罌粟花,紅的如火如血,黃的如新煉出來的金子或凝固的陽光。
時值午夜,我才從迷迷糊糊的酒醉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抱著一本書和自己悄悄說了一個晚上的話。于是,便強迫自己沉靜下來,抓緊睡下,并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我看見一個美麗的姑娘趕著羊群從鮮花叢中微笑著向我走來??瓷先ニ圃嘧R,可就是回憶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見過。是某一個故事里,還是某本書里,還是自己那已經(jīng)逝去的少年時代?在夢里,我告訴我自己,千萬別著急醒來,千萬別!可就在我竭盡全力想留住眼前的畫面和美好感覺時,倏然之間,夢、酒俱醒。
霜花朵朵
今冬酷寒,室外的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度,但城市供暖房屋的塑鋼窗卻仍然明凈如洗,沒有一絲有關寒冷的印證。難道這個時代的窗子和這個時代的人們一樣,都不再愿意映現(xiàn)或留存那些遙遠的記憶了嗎?
記得三十年前,鄉(xiāng)下的每一方玻璃窗上似乎都掛滿了霜花。
那時,似乎每一個冬天都是嚴酷的。十月一過,那個冷面冷眼的冬,就邁著方步走來了,儼然鐵面無情的催債人。他的腳步一向沉緩而堅定,從北到南一直踱過去,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肅殺,凡帶著一些生機和色彩的事物他都要盡皆沒收,全部帶走。幸好,在他寬大的袍子后面還躲著一個調皮的小女孩,在那些最寂寞最黑暗最難以忍受的時刻為我們表演了一場場小小的魔術。
于是,我們還是在嚴酷背后發(fā)現(xiàn)了些許的趣味,不得不在瑟縮中繼續(xù)期盼著寒冷。我們知道,只有寒意在冬天沉重的腳步聲里愈加濃重起來,那只看不見的手才肯在一道道玻璃窗后面有條不紊地施展她的手藝——
事情總是從一抹霧氣開始,很突然地,就那么撒下來,并嚴嚴實實地遮掩住原本透明的窗玻璃。窗外的落日余暉也好,晚照里匆匆歸巢的喜鵲也好,一切歸于平靜之后那一幕初臨的黑暗也好,便統(tǒng)統(tǒng)在人們的視野之中隱去。我們只能把陽光明媚時發(fā)生的一切都拋在腦后,而把目光凝注于正在發(fā)生著某種變幻的窗間。
待霧氣凝結成薄薄的清霜,一些精細而流暢的線條開始顯現(xiàn),絲絲縷縷的裂隙或匠心獨運的凝結俱如心手相應的勾勒。一轉眼,窗欞間的空虛處便一片豐盈,呈現(xiàn)出夢幻般的繁榮與葳蕤。
各種各樣的植物競相伸展開晶瑩剔透的枝葉,有的如素菊狂放,葉片與花朵層次分明;有的如牡丹含苞,花朵從花萼里將出未出;有的如雨林在望,闊葉的芭蕉、條葉的棕櫚、細密精致的散尾葵遙相呼應;有的則如芳草與樹木混雜而生,這邊的蘆葦已經(jīng)抽穗揚花,那邊的合歡樹卻正枝繁葉茂……
那時,我正在癡迷于《聊齋志異》,滿腦子都是那些有關花鬼狐妖的故事和想象,常常遙望灰蒙蒙的天空生出滿懷悵惘,并深深感慨于現(xiàn)實生活的冰冷、殘酷。父輩們因為曠日持久的階級斗爭在相互攻擊、相互仇恨;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使每一個人的臉都掛上了可疑的表情,除了憂愁和憤怒是可靠的,連平靜與微笑都不知道具有何種含義;孩子們一邊在擔憂著“全世界三分之二尚未解放的勞苦大眾”,一邊跟隨大人們維持著清晰的派性,反復演練著拉攏或擠兌、團結或分裂的把戲。那時,我只愿意讓目光和思緒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只要一不經(jīng)意,收攏起冥想的翅膀,失落的心就會如陰云密布的冬日天空,除了陰郁與絕望,不敢再有任何關于溫暖和明媚的向往。
難道說,在現(xiàn)實之外,在陽光之外,在遠離人群的荒郊野外,真的存在著一個撲朔迷離的異類世界嗎?如果真如書上寫的那樣,在那個在與不在都無法考證的時空里,動不動就會有窮困潦倒者得到了意外的尊重與愛,就會有孤獨寂寞者得到了溫暖與撫慰,就會有貪得無厭者得到了警醒或懲戒,就會有不幸者因為善良誠懇而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是人是鬼是狐是妖又有什么關系呢?有公義、情義在,就勝似冷酷、混亂的人際!是不是斷壁殘垣、草舍破廟又有什么關系?只要有溫暖、溫情和真正的家園感,也總強于那些充滿了恐懼或荒謬之氣的廣廈與殿堂。
正心意浮動之際,冬夜里的風驟然從窗外刮起,仿佛有雜亂的腳步從窗前掠過,又有手指輕輕叩動窗欞,窗間的霜林雪野竟然也隨之顫動或搖晃起來。想來,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景,總該要發(fā)生點什么事情吧?就不會有精怪和靈物從其中潛行而至或伏在暗處對燈火下的人們窺視、竊語或暗動心思嗎?
此夜,會有哪一位溫婉嬌妍的女子如黃英、葛巾、白秋練等掀開夢的門扉,前來這冷得徹骨的土屋一敘衷腸呢?或有哪一個心懷友善的朋友如酒量無匹的陶生和能夠預知未來之事的胡四相公穿墻而過,或隔著一層薄薄的幔帳,相約明日去遠方的原野做永日之游?
夜里,果然就有長發(fā)白衣的女子厭身入夢。當她張開巨大如天鵝羽翼般的臂膀,一個如夢似醒的春天來臨,熏風浩蕩,鳥語花香,清清亮亮的小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如跟隨著筆鋒行走的墨跡一樣,染上了濃濃的綠色……美夢醒來,又是一個曙色微明的清晨。白色的光從窗口及墻壁上同時傾瀉下來,依稀可感的暖意已蕩然無存,寒冷的土屋依舊寒冷。
起身掀簾而視,窗間已一片荒蕪,厚重的霜雪完全覆蓋了昨夜的花草樹木。我伏在窗前,慢慢將窗子上的凝霜用口中呵出的熱氣一點點融化,遂有一個洞口從其間露了出來。一個光明的洞。目光一越過洞口,便跌入了夢境之外。白白亮亮的光,照耀著不容置疑的現(xiàn)實——夜間,已有一場大雪悄然落地,一片迷迷茫茫的白,遮掩了物體的輪廓,彌合了小村橫橫豎豎的道路,大面積的空曠地看上去差不多已經(jīng)連成一整塊。清凌凌的晨風,依然如夜晚時一樣,不慌不忙地翻墻過戶,走過人們的庭院和街路,但如謊言一樣不留任何痕跡。只有一行黃鼬或艾虎的蹤跡,輕輕細細地印在窗前,佐證著昨夜從此處經(jīng)過時的慌亂或猶疑,但很快也消失在房屋的轉角處。
陽光持續(xù)地照在窗上,宛若母親站在床前對孩子久久地凝視。于是,窗間的霜花雪樹以及隱于其間的種種心思和故事,俱如難以訴說的秘密,在一片光明中融化、消逝。
直到我懵懂地走在上學的路上,整個身心仍然沉浸在昨夜如真如幻的夢境之中,情緒和感覺的慣性讓我無法仔細品度周邊的景物和人,眼前的一切都匆匆而過,反如一抹虛浮夢幻的掠影。然而,回首思量,夢中的一切又確已無蹤無影、灰飛煙滅,難免心中又是一番惆悵。不知道下一個夜晚來臨時,自己會不會再一次陷入寒冷的包圍,也不知會不會仍有一些溫暖的事物突然降臨,把我從絕望的寒冷中解救出來。一整天,我都處于一種失神落魄的狀態(tài),不斷把思緒從課本上移開,一直飛到未來的某一個時點,守候在夜的門口,等待著夜幕降臨、霜花綻放。
那真是一個神奇的冬天。多年后回想往事,我不知道應該贊嘆神明相助還是贊嘆我自己的臆想天賦。
那一年冬天,每當我凝望或冥想著一窗霜花沉入夢鄉(xiāng),總會有同樣或相似的情節(jié)在夢里再現(xiàn)。總是那白天鵝一樣白衣長發(fā)的女子,總是溫存里的眩暈和意識漸失,也總是一切盡隨霜雪的消逝而蹤跡全無。
有時我會因此而感到內心里一陣陣洋溢著隱秘的狂喜。在那些奇妙的夢里,我不但能夠受護于那又強大又溫暖的翅膀,也能夠獨立地在天空中飛翔。反反復復地試飛,讓我確信自己已經(jīng)被賦予了一種超然的能力。原來,傳說中的田螺姑娘并不是遙不可及,只是她并沒有藏在水缸里,也沒有隱蔽在墻壁上的畫兒里,她就居住在一幀幀晶瑩的窗花里。
有時,我也會感到內心里涌動著一陣陣絕望和憂傷,因為我知道,一只田螺殼可以藏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一軸畫可以收起鎖進柜子,也可以緊緊卷起,讓人無法打開,但一幀窗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收起或隱藏,并且它總是在冬天的夜晚出現(xiàn),卻又在陽光升起時開始融化并最終消失。所以,我心中的田螺姑娘終究是一場春夢,一個必將散去的幻象。
為什么窗子上會結滿美麗的霜花呢?這美好且沒有來由的事物,終究是我心中一個無法化解的塊壘,我不得不在爺爺高興的時候悄悄去問他。爺爺說,那是因為窗子一年四季都在看著外面的風景,有很多花草樹木的影子映到窗上,窗子就很喜歡并牢牢地記住了它們的模樣。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不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時光怎么打發(fā)呀?于是那些看似無心卻很有心力的窗子,便邊想心事邊結了霜,結果就結出了那些連人都想不到的圖畫。
可是,事情總是不能盡遂人意,正在我一片癡情地迷戀那結著霜花的冬天時,一轉眼春天就來了。春天來的時候,窗玻璃從早到晚,再從夜里到黎明,一直那么如同無物地空著,不再有霜花凝結其間。更讓人絕望的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母親又特意擦了一次玻璃,于是那窗子便明亮得仿佛空氣落在上面都會打滑,連一?;覊m也難以駐留。而我依然舊習難改,于每一個傍晚時分心懷幽怨地凝視那扇不再提供任何內容的窗。對于我目光里的怨恨之意,窗子們卻是一臉的無辜,它們像在老師的教育下改邪歸正的學生,不但不再繼續(xù)犯錯,而且表現(xiàn)得好像從來就沒有犯過任何錯誤。它們看起來似乎從來也沒有結過霜花。
就在那個春天,我家的鄰院建起了“知青點兒”,一群我叫做姑姑和叔叔的年輕人先是從窗外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地走過,后來便徑自走到了我們家里。其中有兩個“姑姑”眉目清秀、態(tài)度溫婉,很有一些夢中人的意味。對于她們經(jīng)常的光顧、友愛的言行、流盼的目光和時不時對我的夸贊,我曾一度想入非非,認為她們一定與霜花或夢境有著某些關聯(lián)。于是便在一個大人并不注意的時刻問其中的一位:“姑姑,你知道冬天里的那些霜花嗎?”姑姑大笑,用不屑的口氣說:“傻孩子,霜花算什么呀?你看窗外?!蔽翼樦挠裰缚慈?,果然,窗外那幾棵沉默了一冬的杏樹,已經(jīng)綻開了滿樹花朵。
暗香浮動之中,我不敢再提及冬天里那些來去無蹤的霜花以及與霜花有關的夢,因為我拿不出任何證據(jù)證明它們曾經(jīng)的存在,更無力說服別人支持我的懷念,我只能隨著姑姑們沉浸于對眼前鳥語花香的欣賞和玩味。
多年后,父親送我去縣城讀書,在街道上遇到一個戴著套袖和大口罩的掃街婦女,突然放下手中的掃帚,過來和我們搭話,原來那就是曾與我們隔墻而居的知青點里的一個姑姑。當她除去那個尺碼很大的口罩時,我刻意在她臉上搜尋著當年的俏麗,但除了目光里的渾濁和一臉黑紅,什么都不復存在。那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滿街的落紅正如傷口上脫落下來的血痂,在地上隨風翻滾。我知道它們是花的遺骸,是曾經(jīng)的美麗留下的痕跡或結果,但我的心仍然充滿了悲傷。
俱往矣,那些少年時代的迷亂與感傷。在親歷了人生中無數(shù)的花開花落和枯榮興衰之后,我已經(jīng)不會輕易為哪一個美女老去的容顏以及哪一段往事的一去不返而徒生悲嘆了。
然而,那些悄然發(fā)生又悄然消逝的霜花,卻仍然能夠于不經(jīng)意間在我靜如止水的心上蕩起波瀾。我知道,那些沒有色彩、沒有芳香的虛幻之花雖已闊別經(jīng)年,但它們并沒有真正消逝,它們同我那沒有結果的青澀年華一同,在我的生命里以一種不易察覺的形式隱匿下來,在血液里或心臟的某個角落,偶爾的躁動,就會讓我無端地生出曲曲折折的感念。
長春的雪
長春的雪,從來都不像某種物質或介質,而更像一種精神,所以,它降臨的方式就不是庸常的飄落,而是彌漫——無邊無際的彌漫。
潔白的雪花飛滿蒼穹,天地之間就沒有了界限。蒼茫里,是誰在飛針走線?一針緊似一針,反復牽引著人的目光,直把人穿梭得神魂顛倒,一時竟分不清天和地哪個在上邊,哪個在下邊,也不知雪花兒從天上落下,還是從地上飛起。街道、河流、田野、房屋等等,地上一應事物之間的邊界和輪廓盡皆消失,統(tǒng)歸于同一的起伏和波動。
在這一片純白的混沌之中,仿佛時間也因為迷失了方向而停止流動,就像我這顆經(jīng)常會在歲月里迷失方向的心。對長春的每一場落雪,我都會把它認定為四十年前的那一場。
四十年前的一九七八年十月,我還未滿十六歲,拿著一張遲到的錄取通知書,第一次走在長春的大街上。那時,年少懵懂,剛從一個偏遠的小村莊出來,不知道要怎樣應對這樣一個高樓林立的城市和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給我預備了可以把頭深深埋入的書桌及書,還有,可以倒上去做夢或沉睡的床鋪。
仿佛一夜之間,一睜眼,我就遇到了那場雪。那是一場全新的雪,寒風退避,雪落無聲,有幾分暖意,有幾分溫柔,溫柔得讓人心軟。過去,我是經(jīng)常站在鄉(xiāng)村的雪中向往城市的;如今,我開始站在城市的雪中幻想未來。
天已經(jīng)斷續(xù)下了兩日的雪,仍無意停止。我和相識不久的同學們,手拉手走在雪中。積雪在我們的腳下吱吱呀呀,傳達出時緩時急快樂的聲音。
我們從長春電力學校的東門出發(fā),穿過平陽街,穿過解放大路,一直向春城電影院進發(fā)。那天晚上要上演的電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名字叫《吉鴻昌》,因為是長期階級斗爭背景下第一部英雄主義敘事的藝術電影,各大中專院校和企事業(yè)單位競相包場,一票難求,長春市僅有的幾家電影院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播映。因為我所在的學校在院校里排位并不靠前,所以場次就排到了凌晨一點。
時值午夜,市內的公交車已經(jīng)全部“下班”停運,而那個年代,出租車、“滴滴”等交通方式還沒有出現(xiàn),幾公里的路程,只能靠雙腳一步步丈量。從開放的兒童公園東門進入,西門穿出,進入最負盛名的斯大林大街,右行八百米就到了最負盛名的人民廣場。廣場上的紀念碑看起來巍峨、高大,塔端上那架石頭質地的蘇式戰(zhàn)斗機,雄風依舊,但卻再也不用發(fā)出刺耳的轟鳴,更不需要對準對面的銀行大門付諸驚心動魄的一撞。夜晚寧靜異常,只有我們一行人腳下發(fā)出的沙沙踏雪聲,和廣場的長椅上偶爾傳來的竊竊私語。
那個年代,由于沒有更多的消遣渠道和更好的容身之所,對于青年人過剩的青春活力和荷爾蒙,最浪漫的消耗方式便只有兩種,一是看午夜電影,一是去公園或廣場談戀愛??上玻覀儎傔M長春城,就占據(jù)了其中之一。現(xiàn)在的人們回頭看那時候的我們,一定會覺得很“奇葩”,其實我們和任何一個年代里誕生的“青春”一樣,就是一些應時、應運而生的“奇葩”。那天,回來的路上,大家毫無睡意,每個人都很興奮,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另一部電影的主題曲:“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
轉眼三十年過去,中間相隔多少坎坷與周折,又相隔多少場風霜雨雪,已經(jīng)無法準確統(tǒng)計。當我再一次走在一場紛飛的雪中,長春這個讓我一度成為過客的城市,慷慨地許給我一個可以躲避風雨的蝸居,我已在其間定居多年。我不再青春年少,也早沒有了往日吐艷流芳的夢幻,但卻如一棵把根扎得很深的樹,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之下一米、十米、一百米的溫度。
也是午夜,當初的斯大林大街已經(jīng)更名為人民大街,大街兩側高樓林立,各種各樣的機構和娛樂休閑場所把夜晚的街區(qū)裝扮得五光十色,大街上的車流拖著一條光的尾巴往來穿梭,將整條街道描述成一條色彩的河流。然而,隨意拐入一條小街或小巷,人們都可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獨立、私密空間,生活變得開闊而又隱秘,華麗而又安寧。如今,公園和廣場上的長椅,早已經(jīng)卸掉了身上的責任和使命,只是偶爾會有一位過路歇腳的行人暫時坐坐,或有兩只戀愛中的貓用以消磨一段繾綣的時光。人們借助現(xiàn)代的科技和建筑理念把零至一百米的高空加以分層、分區(qū)利用,一下子把城市設計成立體、繁復的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迷宮。
那個晚上,我和曲有源老師在他的家中秉燭長談。也許是因為我的新書《玉米大地》終于出版;也許因為有源老師的新詩集即將付梓;也許是因為多年來的彼此相互關注、關心;也許因為那份與文學并無關聯(lián)的情同父子的情誼;也許,只是因為前生今世的一段緣分。我靜靜地聆聽著他對我的叮囑,從生活到修身,從工作到文學,從文學到未來,從理想到信念……他讓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優(yōu)長,懂得了放棄與堅守,學會了敬畏和勇敢。
我深深地知道,此夜不同尋常,但卻不知道窗外正無聲地下著一場大雪。當我深夜離去時,有源老師一反常態(tài),執(zhí)意要出門送我,并執(zhí)意要站在大雪中陪我候車。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他已經(jīng)不再濃密的頭發(fā)上,落在他已經(jīng)微駝的背上和他表情凝重的臉上。那情景,讓我感覺我可能正面對一次隆重的遠行,或者,我們只是初次相識。但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多年之后,當我回想起那天那晚雪中的情景,我的心會涌起怎樣的波瀾。
轉眼又是十年,城市仍然像一張沒有畫完的圖畫,在長大,在擴展,在豐富,在變化,雖然還沒有最后完成,但卻比以往更加豐滿、充盈、絢麗。而我卻單單因為它的雪,因為它單一的、純凈的白色而心懷依戀和感恩。從最初的雪,到后來許多場雪,種種的情景、種種的經(jīng)歷、種種的故事,已經(jīng)讓我深深認定,長春的雪就是一種無法回避的美好機緣。
我雪中沉靜下來,緊緊握住漸漸增長的年輪,細數(shù)如風的歲月里凋零而去的葉子,以及來了又去的快樂、憂傷、繁榮、凋敝、感念和期盼。
冬天再來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棵樹如果在一個地方把根系扎得太深時,就已經(jīng)不再是一棵樹,而是城市的一處風景,是城市固有的一個部分。它在歲月中汲取的一切,如今都要反哺給歲月;它在城市中所得的一切饋贈,如今也將回饋給城市。
那天,突然接到老友的電話,不為別事,就是一種關切和擔憂。因為相隔很久沒有見面,不知道冬天刮來的寒風有沒有傷害到我,面對那些有形和無形的重壓,我有沒有因為承受過多,而致枝殘椏斷,或被壓抑得直不起腰來。我說我已經(jīng)老到皮糙骨硬,不害怕也不在意那些無事生非的風來風往啦!他就在電話那端開懷大笑,雖然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但我能夠想象得出,他的笑容燦若春天的陽光。
我一時內心軟弱,有淚水如春潮,從心底涌起。抬眼,又是一場紛飛的大雪,從天空飄向大地,又從窗外飄到窗里,在我的身前、身后、頭頂和發(fā)際以及生命深處——彌漫。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