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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思在遠道

      2021-05-07 14:07:45錢紅莉
      湖南文學 2021年4期

      錢紅莉

      月光如水照緇衣

      不知怎么了,最近,對于汪曾祺的畫,著魔一樣。

      年歲漸長,睡眠漸短,凌晨三四點醒來,窗外蟲鳴喧喧,秋夜格外靜。黑中摸過手機,一張一張翻老先生舊畫。

      有一張,設色老舊。兩稈菊,墨梗,墨葉,瓣黃,其中一朵蕊芯上,著一點點紅。菊旁蹲一茶壺,酒杯一對。壺身是汝窯的淡青,上覆類似漆器菊瓣式樣壺蓋,色呈黑白,憨拙,復頑皮。酒杯外層月白,里面鋪一層松花黃。兩朵黃菊,繁而垂,似沉迷于烈酒的寒冽里……題款標明,作于一九九三年冬月。

      自古殘菊不過冬。老先生何以冬天畫菊?莫非無人陪飲?寂寞之余,描兩梗菊代之?

      他嗜酒如命。家人可能一直不知老爺子晨起飲酒之事。前幾日,他一個女兒信誓旦旦:老頭子一天只喝午后兩餐酒。前幾年,我讀蔣勛書,據他回憶,當年在愛荷華,老人早起,獨自在房間喝威士忌,滿臉彤紅的他,在走廊哼唱《盜御馬》……

      正值深秋,自古菊酒一家,自陶潛以降,每一秋夜,似都值得飲一壺酒,如若李白一般,一杯一杯復一杯,菊是瘦的,月色倍明,心里的花次第開了。

      自晉以來,秋月一直亮著……

      我不曾飲酒,但,每臨深秋,總想去往遠方,或者深山訪寺;或者沿著一條長河,徜徉數日。最近想去富陽,追尋黃公望足跡,走一遍富春江,想必定是寧靜而快樂的吧。

      還是陶潛那句詩——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

      陶潛的酒瓶是空的,他家的米缸也是空的,唯有搓手喟嘆。連空杯都覺得對不起寒菊,好光景白白流逝,是真寂寞。

      汪曾祺這幅《酒菊圖》,我似也讀出他的寂寞,無人陪飲的寂寞。菊開得正好,花大盈尺,酒已滿斟,誰人對飲?

      秋菊年年開,可人,永遠是寂寞的,唯有蟲鳴霜雪,亙古恒在。

      除了菊,老先生也畫桂,不以多取勝,只兩梗,姿態(tài)橫斜,獨獨無葉,氣質高華,似有梅的凜冽。實則,秋桂不易入畫,概因微小花朵隨時有被巨叢葉片遮蔽之險,看起來邋遢霧數。但,他大膽摒棄掉洶涌魯莽的葉子,一片也不畫,光禿禿的梗上,只點綴幾簇花朵,小而赤黃。偌大一幅宣紙,兩梗桂占四分之一空間,余下空曠,全給了行書隨筆……典型文人畫,得其神韻,又自由自在,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野馬脫韁,任意馳騁,整個秋天,似都被他拿來擁有著了。

      一幅水仙圖,極簡之風。葉兩三片,依然汝窯的淡青;花箭一支,三五朵花,如若白練,兩朵開著,三朵打著骨苞……大片留白,望之孤寒,世俗氣徹底消失,唯余靈魂的孤清。這一幅,特別孤峭——我醒后狀態(tài)迷糊,翻它來看,滋味殊異,正與心境相契,仿佛生來一人獨行于長路的孤單。

      老先生的畫,大多脫不了俗世的熱鬧快樂,也是一口熱氣托在人間。水八仙,慈姑、芡實、蓮子、菱角、茭白……一堆一堆,尚覺不夠,偏要添一只墨蟹,橙黃橘綠黑白灰,讓你真切感受著,活在深秋的人,何以豐滿幸福。

      生活的底子鋪得繁厚,人生惘惘里,我們總得抓住什么。你看,這一日三餐的煙火,氤氳著,葳蕤著,多能留住人。

      一幅窄軸上,一條鱖魚一撮蔥,也許夠了的,但,送佛送西天,何嘗不可以再搭一顆老蒜給你?烹魚怎能缺蒜?蒜,不僅去腥,還可增香。

      我的出版人曾寄贈一箱汪氏文集,包括市面上極少見的《前十年集》《后十年集》等。原來,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老先生也曾寫下大量小說,頗有一些文藝腔,直至年老成名。

      哪有憑空出世的奇才?他曾經默默閉關,為自己打下多少底子。一切亭臺樓榭文字宮殿,均是在廢墟瓦礫中重建起來的。積養(yǎng)深厚,才能開出花來。他晚年筆意從容,也正是得益于前半生深厚的腐殖土。

      他的畫,亦如是,皆是自豐富的內藏中來的。

      他有個外孫女,曾抨擊這個外公,畫的是些什么呀?小姑娘及至年長,考上大學,選的正是美術史專業(yè),方恍然有悟,忽然懂得自己外公那些畫的可貴。

      一日凌晨,窗外秋雨漠漠,在他一幅畫前躊躇不前,怎么也認不全題詩中兩個字,幾欲抓狂,簡直揪發(fā)。一枝木芙蓉,歇了一只遍身焦墨的鳥兒,忽然回首,將咫尺處兩朵大花久久看著,題詩:小園XX誰曾到?隔壁看花黃四娘。仔細辨認,一直認不出上聯(lián)中兩字。大致意思是懂的,他將這只黑鳥喻作黃四娘了。過后,經友朋指點,這副對聯(lián)原來是:小園盡日誰曾到?隔壁看花黃四娘。

      這一批畫,均作于八十年代。

      中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值得好好書寫的時代。長達十年的浩劫結束,百廢待興,他的右派帽子也摘了,或許一個秋夜,正讀著杜甫旅居成都時的詩作,忽有感念,順便畫一枝木芙蓉。原本一幅極平凡花鳥小品,偏偏這句題詩,讓畫又躍上一個臺階,詩畫交融,彼此提攜,氣韻自成。

      他好畫羅漢圖。有時,整個畫面孤獨一個羅漢,披著黑袈裟,打坐。題字:佛不整人。唯有一幅,畫了生氣的羅漢,題“狗矢”兩字,末了,不解恨,徒添一個濃重的“!”。何事令花甲之年的他惱怒尤甚,悲憤莫名,唯有潑墨發(fā)泄?西南聯(lián)大老同學朱德熙去世當日,家人忽聞長號聲,沖去書房,他滿面淚水,一邊哭,一邊畫著什么。北京作家鄧友梅新婚,他主動畫一幅梅送人家,末了,又要人猜,用的什么顏料畫的。這,誰能猜得出?還得自己揭曉,畫白梅時,手邊一時找不著顏料,順便擠了一點兒牙膏。

      早先,家人對他的畫一直持嘲笑態(tài)度,誰也不寶貝,有時鋪滿一地,還被女兒嫌棄:快卷起來,都沒下腳的地兒了。這樣,誰還慣著他,繼而為他買顏料呢?有人上門索畫,畫至順手時,沒了綠色顏料,擠點菠菜汁……三十年往矣,薄宣上那些菠菜汁早已泛黃??此畠赫f起前塵往事,縱是淡淡淺淺,實則悵惘不已。

      看一位女士回憶文章,實在感慨。一日,她受人所托,代邀他去湖州參加筆會。老先生剛從宜賓回來,可能飲多五糧液之故,身體疲乏不堪,遂拒絕了湖州之行。翌日,這位女士在電話里無意說起,主辦方特意給他定制一盒湖筆云云……他聽到這里,旋即改變主意,讓她來拿自己身份證去訂票……可惜夜里忽然吐血,一病未起,幾日后便去世了。

      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文學青年前往拜訪,一點架子不搭,主動問人家:你要不要我的畫?說著,磨起墨來。那些年,不知被人拿走多少。也有精明的人,主動索畫,他自書柜頂上取下一卷,任人挑選。

      老先生過世之后,因無可細述之緣由,子女欲與江蘇某地一女作家打官司。據傳,她有老先生許多上好畫作。大約被王蒙出面規(guī)勸,遂不了了之。

      每臨秋冬,情緒一貫低落,非喪即頹,什么也做不了。庚子年上半年整個疫情期,抑郁中度過,毫無建樹。秋涼又至,一如既往低落下去,潛意識里曉得,再也不能如此下去,整一年皆廢掉。也曾下意識自控負面情緒,但,苦于不得要領。近期,每有郁悶,總想起看看老先生的畫。這一大批畫作中,一直縈繞著灶臺的香氣、菜市的活氣,更有案頭清供的孤清氣……我一邊看,一邊斟酌,漸漸意會,末了,靈魂似得到一次升華。

      看畫,讀書,聞樂,觀影……無一不提了一口熱氣在,不停追尋靈魂的出路,于自縛的囚籠邊緣鑿一小孔,外面世界浩瀚廣大縱深,“嘩啦”一下,如銀河乍現,逐一浮現目前,整個人受到暈染,也一起開闊起來了,受困的心逐漸松綁,得失榮辱,何以計較?

      買回一只涼山大石榴,擱置許久,皮也萎縮掉,一直未有心情吃它。剝石榴,需要一顆閑心。心不靜,何有逸致去吃一口繁瑣的石榴?

      剛剛,見老先生幾幅石榴畫,瞬間將人點燃。這眼前生活,何嘗不值當去愛?

      他筆下石榴外皮,一律焦墨,稍微開了口,露出籽實,色如艷紅,仿佛焰火跳動著,我的味蕾似感受到汁液淋漓的甜度。石榴旁悄悄擱一朵蘑菇,想必云南見手青,尚未完全散開菌蓋的,此時,趁鮮嫩,吃它正當時。有了石榴,有了見手青,尚不嫌熱鬧,還得添一根秋黃瓜,那份脆嫩,師出無門,因為頂花未謝。黃瓜要天氣熱,才長得快。眼下已然深秋,夜涼露重,等它成熟,不知何時,索性摘下吃個嫩口。這幅小品,只有我這個深諳植物脾性與時序節(jié)氣之人,方能懂得其間堂奧。揣測他應是秋分前后畫下的。未題識,只嵌一枚小章,孤零零的,一股不為人所賞的幽深之氣。

      現當代作家中,有兩位老人倘若活著,我一定會給他們寫長長的信,像舊時代那樣,自郵局寄給他們。這兩位老人,一位是孫犁,一位是汪曾祺。

      萬古虛空,一朝風月

      白露已過,窗前一棵合歡樹仍在開花,七八九十朵的樣子——大約夏天連遭兩月淫雨,耽擱了花期。這棵樹猶如一個人,執(zhí)念頗深,非要將一年中未盡的事做完了。

      每日,坐在窗前,一歪頭,便看見這些羽狀小紅花朵,如若不死精魂。

      庚子年,適逢許多星宿們百年誕辰——汪曾祺、張愛玲、阿加莎·克里斯蒂……

      主持一期“百年愛玲”特輯。前后寫過十余篇關于她之點滴,如今,忽然沒話說……年初,疫情期間,重讀《小團圓》,未及十分之三,不得不放下。她對自己太狠了,不忍繼續(xù)看下去……

      去年,將《紅樓夢魘》逐字看完,她對各樣版本的熟悉程度,令人驚愕而高山仰止。想著她書桌也不屑置辦,于疊加起來的幾只紙箱上埋首疾書的樣子,暗自喟嘆。一個人何以將日子過成簡潔不蕪之境?就這樣了,與友人信里,她還自嘲放棄得不夠徹底。

      二十稍稍出頭,迫于戰(zhàn)爭,香港大學未能畢業(yè)的她,回到上海,于圣約翰大學勉強上了幾月課,便退學了,從此依靠一支筆將自己負擔起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重返香港,也曾短暫去過日本,后輾轉美國,用一支筆支撐起自己。六七十年代,在臺灣的版稅相當可觀了,一樣節(jié)儉,生后留下不菲遺產,一齊給了宋淇夫婦。

      與賴雅的一段生活,精神上應是快樂的吧。有一年生日,賴雅買一頭稚鹿送她……此人志趣可嘉,洋溢田園之風,應深深懂得她的……一次,特意為她置辦一張大書桌。她在信中激動得什么似的,說,比起在香港時的那段逼仄窘迫日子,簡直天堂了。讓人讀了,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余后,迫于生計,她重返香港寫劇本,雙眼熬出血來;偶爾逛街,看見櫥窗里一雙漂亮鞋子,忍著,靜等特價再買……這些細枝末節(jié),令我們局外人格外心疼她。如此才高之人,卻在生活里處處受困,她值得我們體恤,甚至寧愿替她受“過”。

      “過”是什么?是命運。

      在美國寫下兩部長篇《雷峰塔》《易經》,經紀人屢屢推銷,一直受挫……一次,與夏志清信中,她到底表達一絲“不屑”,概因臺灣某女作家一部平庸小說的超常暢銷。字字句句,滿是無奈。那一段,她特別喜歡以塔羅牌占卜……時運不濟,仿佛所有好運氣都在年輕時用光了。

      林式同不負重托,將她所有物件一齊打包寄往香港宋淇夫婦處。近些年,宋淇之子,學數理統(tǒng)計的宋以朗先生一點點整理出她的文稿、書信、筆記。去年,她的一頁筆記被公開,密密麻麻寫滿英文,其中一個空隙處,陡然一行中文:盡我最大力量,別的管他娘。那一行字,辛辣,復辛酸,讓我難過不已,所以不能忘。

      近年,重讀《對照記》《異鄉(xiāng)記》《邊城》等,以一當百的精湛。她究竟是拿什么鋪的底子?回頭再看她二十余歲年紀出產的小說、散文,實在璀璨繁華。讀她小說,如讀人生,似無光明收梢。連《傾城之戀》里,縱然有情人終成眷屬,可她忽然蕩一筆,提示你,婚后范柳原那些俏皮話再也不曾說起,他要攢起來,留著以后說給別的女人聽。二十余歲的她何等通透,將人生里一切體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戳破給你看。

      不說了。她是不死的——永遠在。

      還想說說汪曾祺,他與張愛玲同年,均逝于九十年代。

      最近,浙江美術館正舉辦汪曾祺百年誕辰書畫展。展出的許多字畫,都是先前未曾見過的。尤對一幅畫印象深:一塊焦墨般巨石旁,長一株水仙,專門來給石頭做伴似的;石上立一鳥,圓乎乎,正欣賞著這水仙花……

      他曾畫過一個小鬼生氣的樣子,靈動可愛,童趣盎然。傅心畬也曾畫過一幅《鐘馗騎車圖》,一樣滿紙童趣,令人喜悅。

      自書畫中,可看出一個人的底氣,蘊藏著許多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再看他的行書隨筆,古拙憨厚,墨色濃淡相宜,大小不一,歪歪斜斜,像一個人秋夜醉酒,一肩高一肩低趕路,遍身被月朗照,潤而涼,一派濕漉漉,蹚著夜露東倒西歪地回了家。好便好在,隨意,野趣,閑逸,絕無市儈氣、名利氣,除了幽靜之氣,他最可貴之處,當在挑噠之氣、頑皮之氣。他畫一個羅漢,披一件黑袈裟,坐在樹下生悶氣,嘴撇著,鼻子都氣歪了。

      我今天也非常生氣——生自己的氣,記性太壞——我覺得自己就是這個羅漢。一坐至電腦前,便忘了一切,將一鍋好菜燒成焦煳而渾然不覺。濃烈煳味肆意飄至書房,才將我嗆醒。將鍋刷洗十余遍,重新燒出的菜,仍是焦煳味,又把它倒掉,只好去外面買點鹵菜。真是又氣又餓。

      算了。多看看汪曾祺的楊花蘿卜、苦瓜、荸薺、慈姑,人就快活起來了。今天又見他另一幅小品《苦瓜冬莧菜》:一根苦瓜旁,蹲著一棵冬莧菜??喙显O色淺灰,茸茸可愛;冬莧菜粗樸樸的葉子,像極鄉(xiāng)下婦女遍布老繭之手,滿紙村氣。這樣可貴的村氣,是自年深日久的煙火氣中逐漸培養(yǎng)而得來的,也是失而復得的文明,更是這個根植于灶臺間的老頭一日日悟得的靈氣,猶如一棵樹,根扎得深,無論執(zhí)筆成文,抑或潑墨寫意,無不枝繁葉茂。

      他有一幅字:萬古虛空,一朝風月。乍看,呼呼生風;再觀,如入萬頃森林,靜氣皆出。讓人怔住,久不能動蕩。有一年冬天,我在啟功先生一幅小字前,同樣怔住,那幅字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司空圖的。一切皆眼緣,勾魂攝魄一般,久久不能忘。

      今人的字,漸丟了虛靜氣質,唯有往故紙堆中去尋。龔賢的字,寥落幾顆,題于不起眼處,滿目枯意,反襯出他的枯山水更加的虛無寥落。宋徽宗瘦金體,我年輕時絲毫不曾共鳴,到得當下,才讀出一點瘦濯之氣,仿佛一個書生趕了一輩子路,終于失卻力挽狂瀾的氣魄,唯余一口弱氣胸口起伏。宋徽宗的字里行間,漫漶一整個王朝的哀嘆之氣,襯得他那些木芙蓉呀、白鵝呀、紅蓼呀,格外哀艷起來。蘇軾的字,偏于扁圓,好友黃庭堅嘲笑為“石壓蛤蟆”??础逗程?,滿紙余哀,仿佛天降大雪,萬物瑟瑟,心灰得十根手指也伸不直,縱是飲下十杯酒,也暖不過來了。

      古人的字,帶著魂魄,縱然埋沒千萬年,一徑被洞穿,忽然活過來了,與你同聲共氣,欲罷不能,并非相見恨晚,而是你恰好也在。比如著名的《奉橘帖》,當你于大雪紛飛之際展開,除了冷冽之氣,仿佛聞得著甘洌的橘氣,舊舊的,灰灰的,隔了千年歲月,整個人安謐下來,坐化般,獻身于虛無。

      這些天,讀廢名札記。原來,他一樣推崇庾信、杜甫……

      一個一個,都是我喜歡的人。

      好的札記,可以喚醒人。白日一有空,我就讀一點庾信?!缎@賦》里,那種對仗之美,在時間的夾縫里,重新又為我活過一遍。我一邊擇菜,一邊放試聽版本,聽著聽著,眼前這平凡蔬菜,終于有了金光閃閃的質地。因為庾信,連平凡日子都被鍍了一層金身——這些跟我一起聽過《小園賦》的蔬菜,想必也會變得可口起來。

      庾信給故友撰寫墓志銘,漫天起云,鋪排布陣,忽然來一句:霜隨柳白,月逐墳圓。寥寥八粒漢字,讓人驚呆,以致一夜未睡好。早早醒來,躺在無邊的黑里,聽聞秋蟲唧唧,慢慢地,天也亮了。

      我還喜歡屈原,獨有的音韻之美、節(jié)奏之美,特別適合秋夜。

      魯迅也屬于秋夜——他的日記、書信,無一不屬于秋夜。

      一年年地,熱愛秋天。希望秋天長一點,再長一點,讓我在湖邊,在荒坡上,在菜地旁,靜靜讀讀庾信,讀讀杜甫,讀讀屈原,讀讀魯迅……

      何處悲聲破寂寥

      每天早晨,將孩子送去學校,總是攔不住自己,執(zhí)意往菜場走一遭。

      家門口遍地私人超市,菜品價格合宜,但無論如何,就是吃不慣那些被激素催成的速生菜。

      抓一只布兜,在菜市東游西逛……多年下來,早已甄別,哪幾家攤位的菜正宗可口。其中售賣豆制品的一家,永遠飄著豆香氣。大鍋燒出的漿水,制出的千張、白干、豆腐,一直保留童年味道。

      每年入冬前夕,他家的炒貨必應時上市。今早去,老遠望見,心旌搖曳。都是些平凡零食,山芋角子、炒米糖、花生糖……熱情得很,不吝敞開袋子,任人品嘗一二。

      捻一根山芋角子,入嘴嘣脆,恰到好處的甜,絲絲裊裊的甜,淺淡克制的甜……味蕾剎那識別,確乎手工做出的。過后,買了一點炒米糖。兩頭尖那種,炒好的秈米混入山芋糖稀,直接拿手捏出,金黃燦爛。那份甜,往里收著的,非常內斂,并非大路貨那么傻甜。我的味蕾可瞬間分辨山芋糖稀與白米糖稀的微妙之別。前者的甜里,蘊藏一份源遠流長的幽香之氣。

      天空澄澈光明,秋風輕拂。要了杯豆?jié){,閑坐在他家門口小木凳上,孜孜不倦嚼一塊炒米糖,一口一口,咵嚓有聲,順便喝一口豆?jié){潤喉。每個人在童年的食物面前,都會散發(fā)天真的光芒,無從掩飾什么。

      顧客穿梭來去,偶有同齡人,微笑了俯身好奇一聲:好吃吧。

      我點頭:小時候的味道。

      兩個原本陌路之人,倏忽被一種莫名的微火照亮,眼里有光。

      自我面前過去的每張臉,都淌著蜜意,是共有的童年,點燃了我們。無數的童年,在一段段遙遠得讓人迷惘的日月里,懷了暌違的饑渴,終于在這個深秋的早晨相逢于一處了。

      這家攤位,掛出來許多咸臘貨,空氣里盡是腌制品特有的香氣。

      一只風干老鵝自帶幽光,色澤金黃,鵝冠高聳,莊重端肅,像極案頭供品;鴨子經過腌制,周身柔軟,涅槃成琵琶狀,正往下滴著咸鹵,芳香撲鼻;豬臉,也可腌制?脂肪祛盡,薄薄一層臉皮,兩根竹棍十字架撐開,在風里悠悠蕩蕩,始終笑瞇瞇,似彌勒佛,頗為令人感動。這張秋風中的豬臉,簡直可入畫,是神品,應由白石老人來畫,村氣里涵容了無窮生機……這菜市里所有的一起,構成生活的根部,蜜一樣流淌。

      豬臉蒸黃豆,應該不錯,有嚼勁,且下酒,小錄音機里正好放了《鎖麟囊》,當你一邊飲酒,一邊聽“春秋亭”一段,往昔涉露而來,真凄涼: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

      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號啕。

      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

      我好比一個戲精,吃一塊平凡炒米糖,竟然腦補出這么一大段,何嘗不是在蕭瑟的深秋活出一個春天?

      這些小零食頗為廉價,十元一斤,卻讓特定的一代人有了喜悅之情——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這家還有鐵鍋炕出的鍋巴、老法腐乳等稀奇古怪的食品。

      每年中秋前夕,都有老式月餅,就是那種芯子里裹了冰糖渣的,咬一口,咕吱作響……恍惚間,一下就把我們接去童年了。

      要走很遠的路,去到鎮(zhèn)上。那個鎮(zhèn),或是“湯溝”,或是“橫埠”。只有鎮(zhèn)上才能買到這種稀罕的大月餅,粗粗放放、殷殷實實的,被黃紙裹著,豬油早已浸透紙面,攔中拴一道紙搓的細繩,打個十字結,拎在手上,可千萬不能吃,要忍住饞,送去外婆家。小小的人,走在田畈,走在山岡,穿過一片山林,外婆家遙遙在望了。一個幼童對于一塊月餅的珍惜之情,漸漸被風吹遠,頑強定格于一年深似一年的懷舊里。

      物質匱乏時代,除了三餐粥飯,未曾有過什么可以滿足我們小小愿景的零食。炒米糖是要到臘月過年邊上,才能享用到的。

      每至臘月,各家主婦們像似聽見神的召喚,不約而同忙碌起來,泡米、蒸米、曬米、炒米、熬糖稀……每一個清晨,我們在稻米的香氣里醒來??偸撬粔颍嗳嘈殊斓难?,趿一雙倒了跟的鞋啪嗒啪嗒,精瘦的小身體被未知的快樂鼓蕩著,去往河邊刷牙、洗衣、挑水、飲牛、趕鴨子……每每憶及,依然是鴻蒙如初的開闊。

      冬日,鄉(xiāng)下的早晨慣于為大霧籠罩。天地蒼莽,我們一村人都活在仙境里。小孩們照舊要去田畈放牛,九點鐘光景,回家吃飯,頭發(fā)擰得出水來,渾然不覺寒意,穿的是單鞋,一雙襪子早已濕透。

      冬日黃昏,總是來得早些。我們站在山岡上,眺望圩田,空空蕩蕩,晚稻趁著下霜之前被收割入倉;岡上旱地,點上麥子,霜降過后,麥種漸漸往外拱芽。嫩綠的芽茬子,襯了土灰的底子,新鮮又老舊,一大片一大片,像極書法,鋪在地上,大約是王羲之的,如此養(yǎng)眼。

      山芋禾子堆在麥地邊,褐枯一片,像風雨滄桑的老人獨自站在風里。

      不遠處,一架架扁豆,紫的,紅的,青的,白的花,紅的花,偶有黃蝶裊繞,一齊在秋風里搖擺悠蕩。

      這些年不曉得怎么了,每在菜市遇見那種露天種植的紅扁豆,就要想起李白一句詩: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扁豆上市,也是大雁南遷的日子。前天,翻牧溪畫冊,這位南宋僧人也喜畫雁,五六只樣子,歇在茫茫蘆荻間梳理羽毛……那一刻,仿佛卸下千斤擔,也是人生過半,暫且歇一晌。

      秋天老了,秋水枯了,雁足踏水,涼之入骨,天地都灰蒼蒼的了。

      想起李白,同樣也會想起杜甫,他寫: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邊蘆荻花。

      深秋的月,深秋的蘆花,都是特別凄涼的??墒牵搅硕鸥P下,卻變得厚重起來。讀這樣的詩,也非多么難過。這個一生奔波的人,心底始終有一口熱氣在。

      每日下班,喜歡沿著一片湖回家,自東岸到南岸,再拐入一條少有人跡的小徑,沿途許多雁來紅,任何顏料都畫不出的紅,蓬蓬勃勃,自顧自地長。每日黃昏經過它們,看了又看。這種植物的意義,不在花,全在葉子,比花還要美麗的大簇葉片,簡直把一顆顆心摘出來捧給你了。晚櫻葉子,紅紅黃黃,簌簌一地,美得鋪張,讓人無可奈何。樸樹葉子也黃了,洋槐、槭樹亦如是。這些樹木,美而不自知,渾然如童年,天真而蓬勃地站在風中,值得一首首贊美詩歌頌它們。

      今天,我買了一把青蒜,幾塊白干,佐以肉絲,青白相間,好看,又好吃。深秋的平菇也好,老蒜熗鍋,爆炒之,佐以小肉圓,一碗湯潑潑灑灑,潤而鮮。

      青菜,也是露天的好,無論黃心烏、矮腳黃、上海青……一律被霜浸過,鮮甜。冬天,喜煮菜粥,吃得出暖老溫貧的舊味。

      若時間闊綽,我還會煎一碟老豆腐。切薄片,薄油煎至焦黃,佐以蒜粒、蔥段燴之,焦香暄軟,佐粥佳品。

      每回煎豆腐,總會想起外婆。三十余年前,偶爾,她會起個大早,去她娘家方家山的鎮(zhèn)上,買一塊豆腐。鍋洞里熊熊火焰,燒熟的菜籽油格外香,老人家將豆腐貼著鍋沿一塊一塊溜下去,煎至兩面焦黃,稍微激點水烹一烹。這是極少極少可以享用到的美食。

      周末黃昏,我一人在廚房煎豆腐,隔了三十余年,外婆穿著竹布罩衫梳著疙瘩頭的容貌日漸清晰。

      唯有這小小一塊豆腐,尚可將祖孫牽扯起來同呼共吸……《詩經》里有: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以往,覺得這幾句詩,不過在講時間的流逝。實則,不然,它講的是春風化雨的思念,是活著的人一直把逝去的人放在心里,一直有體溫地放在了心里。

      老去詩篇渾漫與

      我年輕時,一心撲在外國文學上,日本文學尤甚,審美觀、價值觀,可能或多或少有一點影響到,尤其他們的“物哀精神”,甚至發(fā)散至日常生活里。

      成都作家潔塵去過無數次日本,常從她先生朋友圈得見那一系列日本風物隨筆,篇篇,我都認真讀完。上海作家石磊同樣是日迷,大約也常去,一切風土人情,在她筆下詩書漫卷。她的微信公眾號一直采用繁體,有時需反復揣摩多遍,才真正明白個別字詞含義。猶如渴極之人,對于日本一絲一毫,亦不放過。

      一日,重看小津《秋日和》。六十年前的電影,小成本,皆取景于室內,故事簡單,人物平凡,將那些桌上器物映襯得熠熠生輝,讓人喜歡。我愛的,是那種說不清的拙與樸,以及那份拙樸背后深藏著的豐富繁盛。母女門口擱一把藤椅,玄關地板鋪一塊藺草席,原節(jié)子姑娘一條花裙子,一件灰開衫,一個眼神,叫人懂得光陰的意義;男人們喝酒的杯子,仿佛商代出土的,靜而美。

      可是,這一切說起來,又是這么簡單,仿佛空無一物。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真的還可以在這個鄰邦找到一些魂魄,比如他們的惜物態(tài)度,他們的工匠精神,等等。

      蕩遠了。還是要說閱讀的事情。

      對于中外詩歌,從未放棄過。毛姆大約講過,長期致力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人,一定要讀詩。忽有所悟,這些年,一直被詩歌滋養(yǎng)著。實則,毛姆這話頗為虛妄,從事任何文體創(chuàng)作的人,都要讀詩。詩歌、戲劇、繪畫、音樂等一切藝術形式,都是貫通的。

      年歲漸長,不知覺間,閱讀悄悄轉向,到了古典文學這一塊。自《詩經》以降,三言、四言、五言、七律……中國詩歌版圖上,星辰浩瀚。一年發(fā)掘一點,一首詩,一個人,慢慢地,他們活過來了。幾次,孩子夜里背詩,無意中聽見,深感吃驚,這么好的詩,我竟錯過?

      我們這一撥人,受教育時代的教科書里,只選曹植。他的兄長曹丕是被我重新發(fā)掘出來的。喜歡曹丕,多過曹植。雖然傳說中,他還欺負弟弟了。當你激賞一個人的才華,便會選擇性目盲,無意識要替他辯白。

      除了在古詩里打轉,近現代作家,只偏愛那么幾位,每次讀,都有新意,還想記錄下來,到末了,又不好意思,心下惴惴——眼界何嘗不能再拓寬一些,涉獵深廣些?可是,怎么也不行,讀來讀去,依舊認定這幾位好:魯迅、廢名、孫犁、汪曾祺、沈從文、張愛玲、蕭紅……

      秋來,讀廢名札記。一讀,放不下,這個廢名,簡直富礦。他解陶詩,比顧隨先生還要磅礴靈動。自“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一句說起,一路牽起《詩經》衣角,又拉上情重的李義山,再對蕭瑟的庾信回眸一望……鏡子一樣照著你,可惜你看不見他。

      不讀《詩經》,何以懂陶詩之意?

      《詩經》原句是:瓶之罄矣,惟罍之恥。陶詩這一句典,化得神。

      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翻成白話大意是:蒙塵的酒杯為空杯而羞恥,(可惜了)秋菊兀自開著。

      秋天里的陶潛,何止缺酒,他的米缸也缺糧啊,可是,他一樣可以寫出這么有趣的詩,所謂曲筆高致。不怪蘇軾推崇他,貶謫途中,尚有興致寫下百余首“和陶詩”。

      曾經,確乎不太懂,一貶再貶的蘇軾,何以如此放達樂觀,如今當真明白點,原來,陶潛才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一個偉大詩人是可以成為另一偉大詩人的精神導師的。

      我們又何嘗不是在對古人的閱讀與致敬中更好地活過來的?是陶潛所言“聊復得此生”的意思。

      俗世生活,未曾影響到我??v然常常受困而狼狽,又怎樣?我們的一顆心,都是在讀書中慢慢變老的,也是杜甫“老去詩篇渾漫與”的意思,無懼,亦無言。

      曾對孩子言,不論你將來怎樣,我都可以坦然接受,若是不愛讀書,那我真的很失望。

      一個人讀不讀書,真是兩樣世界。沒有靈魂生活,怎么活得下去?

      人毛糙之時,看不見璞玉光芒,心是盲的。心一盲,眼何以亮?秋蟲唧唧中,讀廢名,一夜讀一點。一遍不夠,回頭再讀。猶如拿一塊布,慢慢擦拭一枚老玉,吹一吹,放陽光下照照,沁色出來了,好比他對一句古詩的神解,脈絡瞬間打通,溪水潺潺來,簡直狂喜,激動不已。

      聽熟人言,于某平臺花九十九元注冊一賬號,可讀一年電子書。

      一直不習慣電子書,不是那個滋味。也有人四五小時,讀完一本電子書。我只是單純不習慣,我要可以觸摸得到書的體溫。到底,老派紙質版,手感好。也相信,紙質書永不會消亡??v然人類移居外星系,書也總歸要讀的。

      廢名札記,讀至三分之一,忍不住好奇,往后略翻一翻,越到后面,越精彩,接下來,他要講杜甫、庾信、李義山……

      將閱讀速度慢下來,不舍得快速推進,怕這么好的書讀完,接下來一時找不著下一本續(xù)下去。小時得到一顆糖,捂在手心的那種珍惜,雖然到末了不免一場空,但那份惜物之心一直在。

      要說樂趣,要說這現世里的萬千樂趣,唯存這一點了。它一直吸引我,牽引我,也重塑我。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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