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亞尾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里說:“并不是‘沒有語言我們就不能與其他人進行相互交流——而是無疑的:沒有語言我們就不能以如此這般的方式影響其他人;不能建造道路和機器,等等?!币粋€人遞過來一個蘋果,我們搖頭和說“不吃”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言語是我們用來描述世界和表達我們的意圖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唯一的方式。我們描述世界或者表達意圖是一整個的思維過程,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表達能力、表達所想達到的效果、不同的交流對象、表達的時機,甚至個性差異、語體的選擇,都會使言語表達最后顯現(xiàn)出來的結(jié)果有不同的樣貌。
愛德華·薩丕爾在《語言論——言語研究導論》里給“語言”下了一個定義:“語言是純粹人為的,非本能的,憑借自覺地制造出來的符號系統(tǒng)來傳達觀念、情緒和欲望的方法?!蓖瑫r,他也給“思維”下了一個定義:“從語言的觀點來看,思維的定義可以是:言語的最高級的潛在的(或可能的)內(nèi)容,要達到這內(nèi)容,聯(lián)串的言語中的各個成分必須具有最完滿的概念價值?!闭Z言是思維的外衣,但語言和思維并不是嚴格同義的,語言在表達思維時會有誤差,有時甚至南轅北轍;有時也會極其恰當,甚至將思維表現(xiàn)得極其完美而藝術化。思維是語言的內(nèi)核,語言是思維的外殼,思維選擇語言表現(xiàn)自身,薩丕爾認為“語言的成長要充分依賴思維的發(fā)展”;另一方面,語言在表現(xiàn)思維時,不僅使思維變得更加清晰,而且語言概念的能指與所指、語言的分類法和結(jié)構(gòu)形式也促進思維的發(fā)展。
閱讀就是去理解語言文字和文本背后的言語思維,促進自我思維的發(fā)展,發(fā)展自我語言能力,使語言和思維互動并進,從而推進人的發(fā)展。如何進行言語思維教學,下面就結(jié)合教材談談自己的一點理解。
探究詞義,溯源思維
語言的基本單位是詞語,一個詞語就是一個象征符號。一個象征符號是一個事物、一件事實,或者一種關系的符號性的對應物。作為名詞的“貓”指的是貓科動物的一個種,動詞“貓”指的是像貓一樣彎著腰這樣的動作,作為連詞的“和”表示一種聯(lián)合關系,作為形容詞的“和”表示平和、和諧的意思,是事物之間的一種理想的完滿的狀態(tài),作為動詞的“和”則表示事物之間力量相當?shù)囊环N狀態(tài)。象征符號必然的是人類(至少是一部分人)共同經(jīng)驗的約定俗成的形式化表達,探究一個詞語如何成為一個象征符號,就是去理解去重新經(jīng)歷他們的經(jīng)驗,去理解這種約定俗成的形式化表達背后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心理。
莊子的《庖丁解?!防锏摹扳摇敝傅氖菑N師。“庖”的小篆寫作?!皬V”是“屋頂”的意思,用來指房屋,“包”是個象形字,像胎膜中有個胎兒,有的金文已經(jīng)將胎兒“巳”寫成“子”?!扳摇睘槭裁磿菑N師的意思,這跟廚師的歷史有關系。司馬遷《史記·本紀》里說:“太昊伏羲養(yǎng)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伏羲是燧人氏的繼承者,大約生活在舊石器時代中晚期,也就是說可能在兩三萬年以前中國就有專業(yè)的廚師。燧人氏鉆木取火,也就是說有了烹飪的技術,伏羲有專門的廚師,是可能的。屈原的《天問》中寫到一個出名的廚師:“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宋代洪興祖補注曰:“彭祖姓錢名鏗,帝顓頊玄孫,善養(yǎng)氣,能調(diào)鼎,進雉羹于堯,封于彭城?!迸碜嬉蚤L壽著稱,被奉為道教神仙之一,沒想到是個廚師,這大概是第一個有名字的廚師。《周禮·天官》則出現(xiàn)“庖人”這一名稱,被稱為廚師之祖的易牙受齊桓公寵信,用為雍人。“雍”,古文作“饔”,是熟食的意思,指早餐,與“饗”(晚餐)相對。西周時期設置“雍人”的官稱,專職在宮闈之中掌管君主、王妃等的膳食,隸屬于內(nèi)宮雍府,雍府的最高長官稱“雍正”。
不說傳說,只依據(jù)史料,至少是周朝開始,就有專門的廚師職業(yè)。想象遠古時代,部落里有人專門管理火種,同時專職于部落人員的膳食,這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庖”為什么“廣”下面用了表示胎兒的意思的“包”這個字就可以理解了。廚師在當時是一個世代相傳的職業(yè),就像史官在古代也是世代相傳的職業(yè)一樣。正因為技藝世代相傳,一代更比一代精進,所以莊子寫到的庖丁解剖牛的技藝才能達到讓文惠君發(fā)出“技蓋至此!”的驚嘆的地步。莊子寫庖丁的故事是為了說明道家“養(yǎng)生”的道理,道家尊彭祖為始祖,莊子舉庖丁為例,是接過彭祖衣缽,精神上一脈相承。
每一個詞語的詞義演變本身就是一部思想和文化演變的簡史,它投映著生活演進的某些側(cè)面。人類給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穿上外衣,這件衣裳的基本纖維就是詞語。
研摩語句,感悟情思
一個句子是一個獨立的表意單位,一組在意義和結(jié)構(gòu)上密切聯(lián)系的各自獨立的句子是一個句群。每一個句子在句群中有其表意和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又與其他句子相關聯(lián),構(gòu)成一個整體,彼此間相互界定又相互生發(fā),使表達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得集中而有效率。在閱讀時,深入探究研摩句子的意味及句子間的關系,是促進思維能力發(fā)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齊桓晉文之事》里齊宣王問孟子:“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齊宣王想問的是齊桓公和晉文公以武力稱霸諸侯的事,他是向往這種“霸道”之政的,孟子所推行的是“王道”,是行仁政,所以他從心底里是厭惡和鄙棄這種話題的,那么他怎么將話題轉(zhuǎn)移到自己想談的話題來呢,如何向齊宣王推銷自己的施政思想呢?孟子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彼f孔子的弟子沒有說到齊桓公、晉文公的事,因此也沒有流傳下來,自己也就沒聽說過。沒聽說過,自然是沒辦法說的。孟子實際上是表明自己的思想立場,他是反對“霸道”思想的,這不是儒家的思想立場,但是齊宣王也沒辦法強人所難。這樣的回答不卑不亢,綿里藏針。接著孟子說:“無以,則王乎?”“王”就是“王道”。齊宣王無法拒絕這樣的話頭,他如果不想談,那就是說明他只想通過戰(zhàn)爭而稱王,舍棄更和平的手段達到稱王的目的,那么他就是一個窮兵黷武的沒有仁德的君主。所以他只能順著孟子的話題往下談了。他問:“德何如則可以王矣?”他崇信武力,當時諸侯爭霸,靠的是國力、軍力,他根本就不相信施行仁政能使其他諸侯國臣服這樣的事,所以這樣的問法其實是帶有挑釁和嘲諷的意味的。但孟子的回答卻是確定無疑的,表現(xiàn)出對自己的思想主張及其實踐結(jié)果的堅定信念:“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甭牭竭@樣的回答,應該說齊宣王還是有點動心的,他一心一念想要的結(jié)果就是沒有任何一個諸侯國能夠抗拒自己的統(tǒng)治。但是這和他秉持的政治觀又是根本沖突的,他認為儒家的“王道”思想在現(xiàn)實中是幼稚可笑的,是一種理想化的天真,因此,他的問話挑釁和嘲諷的意味就更濃了:“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這意思是——我這人沒什么德行,也不圣賢,你們?nèi)寮彝瞥绲氖ッ骶魇菆?、舜、禹、湯、文、武,我這人啊沒什么德行,我能行嗎!這話其實有點流氓味,你讓我施仁政,可是我是流氓,你看我能行嗎?孟子的回答簡截有力,只有一個字:“可?!弊x到這里讓人會有一種起“六方震動”的感動。這是一種對“性善論”深刻而徹底的信仰,是對自己所秉持的學說堅定的信念,是對“人都有向善的本能”,“人人都可以成為君子”的儒家思想主張無保留的信賴。正是這種信任和肯定,使齊宣王對自己有了信心,也對儒家的仁政有了信心,由傲慢變得謙卑,放下身段,向孟子詢問:“何由知吾可也?”語氣里雖然仍舊對自己不完全信任,但已經(jīng)開始傾向于信賴孟子認為他是可以施仁政、行王道的判斷。孟子整個的學說的基礎和出發(fā)點是“性善論”,相信不論是君主還是百姓,其本性都是善良的,因此可以禮樂治國,可以施行仁政,只要能夠“推恩”,整個社會就長幼有序、上下相安、和諧融洽。接下來,孟子要做的事就是肯定齊宣王的性善,讓他對自我的德行充滿信任,孟子的思想主張就能被他所接受,其施政措施就能得到落實。因此,他就舉了齊宣王以羊易牛釁鐘的事,肯定他有“不忍”之心。又借老百姓之口說齊宣王是吝嗇,讓齊宣王不得不進行辯解,這樣就使他只能接受自己是出于仁心而不是因為吝嗇才以羊易牛。齊宣王承認自己是出于性善,這就完全進入到孟子的論說邏輯之中了,接下來就不能以爾反爾,只能進入孟子的邏輯推演。孟子肯定這就是“仁術”,肯定齊宣王是有能力施行仁政的,進而說明之所以仁政不得施行,是“不為”而不是“不能”。然后孟子進一步闡述不行仁政的危害和行仁政的好處,齊宣王最終心悅誠服地說出:“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在論說過程中,孟子立場堅定,指向清晰,時而旁敲側(cè)擊,時而單刀直入,時而欲擒故縱,時而循循善誘,時而針鋒相對,又拉又打,迎拒得當,因勢利導,邏輯嚴密,取譬設喻,形象生動。高超的論辯藝術顯現(xiàn)出卓絕的思辨能力,研摩語句,通過品味語言,感悟句子內(nèi)含的情感和思想,體會句子間的邏輯關系,才能深入到作者的思維褶皺之中,探尋到作者的思維秘景,從而在學習中促進自我的思維發(fā)展。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里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陸機在《文賦》里說“或因枝以振葉,或沿波以討源”。這都是說在閱讀文本的時候要依憑文本的語言,去探尋語言背后作者的情思,發(fā)幽探微,追索本原,領悟文本的思想內(nèi)涵、審美情趣,追問人生的本質(zhì)和文化的根源,理解其邏輯思維的特質(zhì)和結(jié)構(gòu)。如果文本是多因所說的作者的“一個人的對白”,那么閱讀就是讀者與作者所置身其間的文化世界和思維世界的對話,走進文本的語言,走進作者的言語,同時也要求我們走出語言,走向一種新關系,在語詞的秩序中去理解語詞的文化,掀開語言的帷幕看見新世界。
(作者單位:福建泉州市惠安螺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