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我在念小學的時候擁有了一本《伊索寓言》,這本書故事結尾部分的“寓意”經常與我自己讀到的不同。就像北風和太陽爭勝的故事,說的是它們比賽看誰能讓旅行者脫下外衣。北風使勁吹,旅行者卻把衣服抓得更緊,北風更加用力,旅行者反而又加了一件衣服。而太陽則慢慢散發(fā)熱力,旅行者覺得熱了,就把加上去的衣服脫了。太陽越來越強烈,旅行者終于受不了,把衣服全部脫光,跳到河里游泳去了?!霸⒁狻辈糠终f:“溫和的說服往往比粗暴的力量來得有效?!笨墒?,太陽難道不比北風粗暴嗎?倘若設定的比賽方式是看誰能讓旅行者加件衣服,那么北風顯然會得勝,寓意是否就得說成“粗暴的力量往往比溫和的說服來得有效”呢?
寓意的存在是讓讀者承認荒怪故事因具備了意義而擁有了正當性。試想那個《燕子和其他的鳥兒》的故事——
槲寄生草發(fā)芽了,燕子擔心這種草對鳥兒有害,就集合所有的鳥兒,要大家合力把槲寄生草從橡樹上砍掉,如果沒有能力這么做,就到人類那里去,請求他們不要用槲寄生草做粘膠來捕捉鳥兒。鳥兒都笑燕子胡說八道。于是燕子只好自己到人類那里去請愿。人類認為燕子很有智慧,就留下燕子和人類住在一起。從此以后,其他的鳥兒都遭到人類的捕捉,只有燕子受到保護,并且可以安心地在人類的屋檐下筑巢。
這個故事的寓意是“眼光看得遠的人可以幸免于難”嗎?還是“眼光看得遠的人注定將背棄同類”?還是“眼光看得遠的人注定將出賣同類間的秘密,依附較高的權力”?還是“神欣賞眼光看得遠且能背棄同類、出賣同類間秘密以依附較高權力的人”?這些看來似乎既不更接近也不更遠離真理的寓意還可以無限延伸、擴充;它們所帶來的教訓未必比伊索原先的高明或者遜色。歸根究柢:伊索寓言的寓意也無所謂正確或謬誤,寓意只是一個符號學上的需要——有了寓意,寓言似乎是找到了靶位的箭矢。
我最偏愛的一則《伊索寓言》是這樣的:
有一個患眼疾的老婆婆,請人去找醫(yī)生來治療。醫(yī)生來治療期間,趁老婆婆閉上眼睛的時候,把屋子里的家具一件一件搬走。等家具都搬完了,他的治療也結束了。醫(yī)生要求老婆婆付給先前允諾的酬勞,可是老婆婆不愿給,醫(yī)生就把老婆婆告上法庭。老婆婆說她確實答應治好眼睛就給錢,可是經過治療后,眼睛反而比以前更壞了。“以前我還能看到家里的家具,可是現在反而一件也看不到了?!?/p>
編者給了一段想讓我們誤以為被“治愈”的“寓意”:“壞事總會在不知不覺間露出破綻?!碧热粼⒁夤婺芸s減成這樣一句話,這則寓言之中最珍貴的秘密——老婆婆究竟有多“盲”,就豁然而解,同時喪失了所有的趣味。
(田野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小說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