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文藝評論家、詩人、作家,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名譽委員,《詩探索》雜志主編。
春愁黯黯,這一年沒有春天。此時有人告知:我在等你,一起去尋找那個不在日歷中的春天。這是寶蘭。我與詩人寶蘭素未謀面,但讀寶蘭的詩感到親切,她的詩美,說是一般的美似不準確,她的詩有一種成熟的美,一種不同于那種單純天真的青澀的成熟之美。2020年這一年,有一個“不在日歷的春天”,我們?yōu)橥蝗缙鋪淼奈烈叨羁?。這一年如此,“這些年”(或“多年以后”)又如何?詩人告知我們,她的“這些年”也不平靜。這些年,是“把日子縫縫補補,東拼西湊”著過的:把孩子帶大,把老人送走,“從青絲到白發(fā)再一次次把白發(fā)染成青絲”。這些年,強忍著內(nèi)心的傷痛告訴旁人:“我很好,我還行?!?/p>
當然,詩比生活更廣闊,也更豐富,甚至更強大。詩人希望自己的每一行詩句“就是甩出的鞭子,拔出的劍,也是桃花源,女兒國”。寶蘭知道生活的真諦,她不輕言幸福,她以過來人的口吻說,“生活就是五味雜陳”。生活的多艱使她對此懷有警惕,她知道所有的幸?!岸冀⒃诒”稀?。寶蘭說過,“寫詩無外乎就是人對生命、親情和靈魂的深讀”。因此讀她的詩總感到親切。她總是把人生的感悟通過平常的場景表達出它的不平常來。在她的筆下,生活不是單純的和平面的,生活有豐富的立體的內(nèi)涵,看似平靜、風和日麗的生活,其背面同時可能是風雨交加。
這種徹悟之后表達出來的滄桑感,構成了我所認為的成熟的美。即使讀她采風的作品亦是如此。人在旅途,青山綠水,并不是一例好心情,她總是把自己獨特的際遇融入迎面而來的畫面中,這樣一來,她的所見、所聞、所刻畫出來的,就不是一種僅限于客觀的對于景物的描寫,甚至就是她的自我生命的抒發(fā)。此時,一件平常的景物因而便有了特殊的含義——或者就是極具個人性的自我抒寫。這里是一件百衲衣,詩人說它如同一株病了的樹,“整個森林都是它滄桑的言辭”。這是“一塊皺巴,正在搓軟的布,提醒你,時刻準備好針線,因為總有些破洞和傷口在那”。詩人寶蘭,正是以這種“警覺”和“多慮”表現(xiàn)了一個深沉的人生話題。
作者的自述為我們提供了通往辨析作品內(nèi)涵的路徑。寶蘭說,她的詩“在靈魂的悸動中前行,鋪陳為一縷縷飄在人世間的清風麗詞”,諸多的情緒表達的是人到中年的感慨。由此我得知,我所感到的寶蘭詩歌的成熟美,原來就是對于復雜多變的人生的感嘆和徹悟。青澀傳達美感,滄桑也傳達美感。舉例說,此刻詩人面對一支紅燭,紅燭的燃燒讓她想起青春的消失,而且聯(lián)想奇崛:人生如一支燃燒的紅燭,所有堅硬的存在,都將柔軟地失去,我要緊緊地抱著你——就像抱著我們所剩無幾的青春。再看《多年以后》,此詩寫于疫情嚴重的庚子大年初二,有濃重的憂愁:我的孤獨是岸,是那株單瓣的蘭;不敢想,多年后還將失去什么,如果你是一道彩虹,注定會出現(xiàn)在我哭過的地方。
寶蘭有一組詩涉及自己的親人、祖母、父親、母親,寫上一代人坎坷的命運。她給這些詩冠以“時代的記憶”的副題。祖母韓氏,生于清朝,罵過“革命黨”,勞碌一生,默默死去;父親的桃樹原屬地主家,有“陰謀和罪惡”的原罪,父親每年刀砍以表“立場”的堅定,等等。關于親娘,寶蘭寫得更多:《打聽娘的名字》《我終于知道了娘的名字》《媽媽少清》《娘》等。娘甚至沒有留下名字,娘可能就是一個影子或傳說,“有人記得你扶著墻驅(qū)趕飛上搖籃的雞,有人說我是從你冰冷的身上被人抱開?!彼谑堑教幋蚵犇锏拿?。她通過這些歷史的碎片,認識一個她所陌生的時代。這樣,她就在人情、人性與時代之間建立了詩性的聯(lián)系。
寶蘭的詩,用詞簡單,有的近于白描,沒有刻意雕飾,也不用美麗的詞語,但卻感人至深,有震撼力。如她用“一碗白粥,吃出水鄉(xiāng)江南”(《人間四月》)這樣簡潔的形容,來概括她在平常中的不平常的“發(fā)現(xiàn)”。她的寫作告訴我們,真實的情感無須裝飾,詩的第一要素只能是“真”。技巧從來是需要的,但不是第一,更不是唯一。有人揚言,他的工作是剝離了情感的“碼字”,此乃誤導。此前人們廣泛認同詩是人心靈的私語,這沒錯。但詩顯然不能僅僅停留于純私人的空間,詩是想象力的騰飛,從而達到更高的、更為廣泛的境界?!霸姼璨荒苤煌A粼谡故疽患褐?,而是應該自然地、合乎邏輯地超越歷史之悲,上升到對國家民族的大悲憫?!?/p>
前引寶蘭那些親情詩,由親情而人性,由人性而時代性,這就是一種騰飛。這也就是我所認為的:由己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