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要殺一只雞,給娘再熬一盆雞湯。
紅蓮原來有十只雞。去年剛剛?cè)胂哪菚海恢焕夏鸽u紅頭漲臉“扎窩”了,不吃食不喝水,成天繞院亂轉(zhuǎn)。母雞“扎窩”了,就不下蛋了,跟病了一樣。要想治好,通常是讓它孵一窩小雞,或是扔到放山藥的窨子里“陰”幾天。紅蓮覺得這是一個機會,錯過了有點可惜。于是就在左鄰右舍挑選雞蛋。她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挑來挑去硬是挑了十二顆雞蛋,有紅皮的有白皮的,都在門縫里對著太陽照過了,里頭都有一個黑影影兒,覺得十拿九穩(wěn)能孵出小雞兒來。她在一個大斗盆里墊了莜麥秸,將雞蛋一顆挨一顆放進去,接下來就該去院里招呼老母雞了??墒?,不知啥時候,老母雞沒用招呼早已進家了。它從紅蓮的身后繞過來,探頭往斗盆里瞧了瞧,抖抖渾身的毛,爪子搭在斗盆邊上,聳身入了斗盆,松開身子臥在里面,這就開始臥蛋了。黑了明了,明了黑了,過了三七二十一天,小雞在蛋殼兒里長成了。一只小雞啄破蛋殼,看見外面十分亮堂,莜麥秸、斗盆啥的都那么明亮,與蛋殼里的世界太不一樣了!它又驚又喜,尖尖的嘴巴伸出蛋殼,一使勁兒蛋殼裂開,“嘩啦”一下來到人間。它通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剎那間比一個雞蛋大了好多。老母雞嗉子顫動不止,嗓子里發(fā)出老母雞才有的聲音,同時伸出翅膀,把小雞摟在胸前。
也就眨巴眼工夫,斗盆里的雞蛋大多數(shù)動起來。有的在輕輕跳;有的像不倒翁,在斗盆里搖來晃去;有的在亂滾,撞得周圍的雞蛋東倒西歪。不一會兒,小雞一個一個鉆出蛋殼,簇擁在老母雞胸脯底下。
那天臨近晌午的時候,老母雞給紅蓮孵出了十一只小雞。斗盆里還有一顆雞蛋,一動不動,老是一動不動。那是一顆水蛋。
紅蓮家里忽然熱熱鬧鬧有了一群小雞。有一天,老母雞帶著小雞出外顯擺,回來時少了一只。少了一只小雞,十一只小雞成了十只。
十只小雞里有一只公雞,另外九只全是母雞。它們長著長著,就都長大了。小雞長大了,就開始干大雞該干的事兒。那只公雞一大早就打鳴,開始時嗓子不好使,聲音不高也不亮,怪里怪氣,難聽極了。沒過幾天聲音變了,能起起伏伏拖得老長,聽了眼前像是飛舞著一條彩綢。同時那九只母雞開始下蛋。真是怪了,同是一窩雞一塊兒長大,下蛋下得可不一樣。有的一天下一顆,有的兩天下一顆。有的下紅皮蛋,有的下白皮蛋,蛋的個頭有大有小。有一只蘆花雞最讓紅蓮意外和喜愛,居然會下雙黃蛋!一天下一顆,還是雙黃蛋!
雞開始下蛋后,紅蓮的頭一件事,自然是去還左鄰右舍雞蛋,孵小雞用的那十二顆雞蛋。家里的生活跟著發(fā)生了變化,不能算是輕微的變化。紅蓮的男人冬記愛喝酒,過去下酒菜也就是就飯的熬菜。熬葫蘆豆莢,就葫蘆豆莢。熬山藥白菜,就山藥白菜。偶爾熬菜里打幾片豆腐,擱幾根粉條兒,就稱得上排場的席面了,冬記細嚼慢咽,喝了一盅又一盅,能把臉喝得通紅。養(yǎng)了雞下了蛋,冬記喝酒時就能炒兩顆雞蛋了。女兒巧巧嘴饞了,也能給她吃一顆兩顆煮雞蛋。十有八九的雞蛋當然是賣了,紅蓮手里從此也就有了活錢。往往上次賣雞蛋的錢還沒花完,雞蛋又攢滿一笸籮了,又該賣了,賣了花出去的錢就又轉(zhuǎn)回來了。紅蓮手里有了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錢。她感激她的雞。她想不到會殺雞。更沒想到會是自己親手一只一只殺自己的雞。娘有病。忠福說了,養(yǎng)病要吃有營養(yǎng)的東西。雞肉雞湯有營養(yǎng),紅蓮只得殺了雞,給娘吃雞肉喝雞湯。娘是娘啊,雞說到底只是雞?。?/p>
從前,娘除了耳朵稍微有點沉,身體一向硬朗,不知怎么突然就得病了。爹下世前,娘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洗衣做飯磨面喂豬啥的,只在農(nóng)忙時跟著爹下下地。前幾年爹下世了,娘還要圍著鍋臺轉(zhuǎn),還要洗衣做飯磨面喂豬啥的,連地里所有的活兒也得忙活了。紅蓮有兩個哥哥,都是老婆孩子一大群,都種著幾十畝地,娘不想拖累他們,至少是要盡可能少地拖累他們,地里有了活兒,就一個人去下地干活兒。一天后晌,娘在地里割田,割的是一塊黍子,割著割著腿一軟面迎天板在地上。娘當時是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娘醒過來了,風把娘吹醒過來了。娘睜開眼睛,愣了半晌,直到看見天,看見身邊密密麻麻的黍子,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家里,不是躺在炕上,是躺在黍子地里,也才想起自己剛才是在地里割黍子。娘要站起來,渾身像是沒筋骨一樣,軟溜溜的,死沉死沉的,手都抬不起來,仍躺在地上。娘一直躺到太陽落山,躺到天黑,后來二兒子來了。
紅連的二哥把娘背回家,滿頭大汗去找忠福。忠福是村里的一個醫(yī)生,也就是常說的赤腳醫(yī)生。還是半個獸醫(yī)。忠福會治人和牲口的病。
忠福來了,坐在炕上,問娘發(fā)病時是什么感覺,現(xiàn)在又是什么感覺,一邊量血壓測體溫。然后,把娘的袖子卷起來,看了兩眼,長出一口氣說,我知道是什么病了!當時紅蓮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子全在場,一個個大氣不敢出,只盯著忠福。忠福說了一句話,沒有往下說,又彎下腰看娘的手,看了這只看那只,沒完沒了的樣子。紅連等不及了,狠狠心問,俺娘這是得了啥???忠福指著娘的胳膊說,看見了吧?大伙看娘的胳膊,娘的胳膊上有好多紅斑。忠福指著娘的手說,看見了吧?大伙看娘的手,娘的手指內(nèi)側(cè),有好多小顆子,米粒大小,透明發(fā)亮,像些小水泡。忠福說,定了,這是急性風濕熱引起的心臟炎!大伙傻子似的愣著,都不懂什么是急性風濕熱,想不通心臟怎么會發(fā)炎,不知心臟炎意味著什么。忠福伸出一根指頭,猛不防戳了一下娘手指上的那些小顆子,問娘說,疼嗎?娘搖搖頭。忠福說,定了,心臟炎!那天黑夜,忠福給娘打了一針普魯卡因青霉素,挎上藥箱走了。
一連幾天,忠福天天給娘打針。打過第三針,娘胳膊上的紅斑不見了。打過第五針,娘手指縫里的小顆子,也不見了。娘問忠福說,我的病好了吧?又焦急地說,好了我好去割黍子,黍子熟了!說著就要坐起來。忠福示意娘還躺著,板著臉說,要打一個療程。臨走又補了一句說,一個療程半個月!
打夠半個月,忠福掏出紙和鋼筆,用難認的連筆字開藥方,要讓娘吃草藥。這半個月里,娘能吃能喝,睡覺也跟沒病時沒啥不一樣,心里犯嘀咕,老在懷疑忠福沒安好心,是在小病大治糊弄人,無非是要多揩幾滴油水,背地里罵忠福黑了心了??粗腋S忠_草藥,娘顧不上再給他留面子,一挺身子坐起來,搖晃著一只手,連聲說,算了算了忠福,我的病早好利索了,我得下地收秋,哪有閑工夫吃草藥!忠福聽了,眼皮接連跳了幾下,然后說,那好,沒工夫吃就不吃。緊跟著忠福又說,我得把丑話說在前頭,您老的心臟炎吧,說好是好了,病根兒在風濕熱上,可還沒拔掉,保不定啥時候就又、又犯了,自個兒看著辦吧!紅蓮急了,忙沖娘說,聽醫(yī)生的還是聽娘的?又堆出一臉笑,柔聲對忠福說,別聽俺娘胡叨叨,快開方子吧!忠福甩兩下鋼筆,老大不情愿地又在紙上劃拉開了——
獨活15ɡ? 秦艽10ɡ? ?桑寄生10ɡ? 防風10ɡ? 牛膝10ɡ? 當歸10ɡ? 川芎8ɡ? ?紅花8ɡ? 桃仁8ɡ? 生地12ɡ
15劑? 每日一劑? 水煎? 分早晚二次空腹溫服
那天跟忠福去他家抓藥,路上忠福對紅蓮說,聽你娘的口氣,你娘往后還想去地里干活兒?紅蓮心往下一沉,暗想,娘難道往后不能下地干活了嗎?她說,俺……俺娘閑不住。忠福沒再說什么。
貼墻立著一排藥柜,旁邊有一張桌子,滿家的藥味兒了。忠福將裁好的馬糞紙鋪在桌面上,一手提著小巧的戥子,拉開這個小抽屜,捏一撮放上去稱稱,分開倒在馬糞紙上。拉開另一個,捏一撮稱稱,倒在馬糞紙上。捏了稱了好久,一服藥包一包,十五包藥碼一塊兒用紙繩捆好,藥就算抓好了。紅蓮付了錢提上要走,心還在咚咚跳,還在想娘往后能不能下地干活的事兒。終是不歇心,試試探探問,吃完這幾服藥?忠福想了想說,紅蓮呀,你是明白人,風濕熱這種病不是一天兩天坐下的,吃幾服藥就能把病根兒拔了嗎?紅蓮聽了,不再問了,提著藥包出了門。忠福在背后說,三分治七分養(yǎng),記著給你娘多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紅蓮眼睛一辣,掉下一串淚蛋。
琢磨了半天,紅蓮心里有底了,把兩個哥哥叫在一塊兒,把忠福的話告訴了他倆。接著說,要想讓咱娘多活幾年,就不能再叫咱娘下地干活受苦了!兩個哥哥事先沒料到娘的病這么咬手,腦子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蹲在地上一個勁兒抽煙。人老了病了,通常是家里有幾個子女輪流轉(zhuǎn),一家三兩個月,轉(zhuǎn)了這家轉(zhuǎn)那家。兩個哥哥以為紅蓮叫他們來,也是這意思。紅蓮沒這么想,她想哥哥好歹是娘的兒子,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倒也不會有太大問題,可兩個嫂子就不同了,關(guān)系總是隔著一層,輪流轉(zhuǎn)娘怕是免不了受屈。她不忍心讓娘受屈。她說,我想好了,往后娘的地就歸你倆照管,娘由我侍候,怎么樣?大哥正犯愁,聽了紅蓮的話,忙說,能行!二哥跟著說,好好,就這樣吧!紅蓮又說,娘別說有病,就是沒病,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下地,做兒女的哪有臉見人?兩個哥哥抽著煙沒搭腔。
紅蓮把娘接到了自己家里。
紅蓮家就一堂兩屋三間房,東面那間放糧食雜物,一家三口住西屋。她當然不能讓娘和糧食雜物住在一起,得讓娘住西屋。西屋不寬綽,還放得下四卷行李,睡得下四個人。她翻箱倒柜翻騰一陣,在西屋的炕上鋪了一張褥子,又往褥子上鋪了一張褥子,苫上一塊褥單,將一個方頂長枕頭放在褥子上,撫弄平整,輕手輕腳扶娘躺下,把一塊線毯蓋在娘身上。她對娘說,就這么躺著,好好兒養(yǎng)病。接著,出去從鄰居家借了一個藥茶壺,動手熬草藥。這活兒火不能急,得用小火慢慢來。藥茶壺咕嘟咕嘟響了好久,藥才算熬好了。紅蓮把藥湯倒在一只碗里,黑乎乎大半碗,冒著白氣。娘見時候到了,撩開線毯,掙扎著身子要坐起來。紅蓮伸手攔住說,別動別動,哪能坐起來呀?娘怪怨地笑笑說,聽你這話說的,不坐起來咋喝藥?紅蓮把小勺子搖晃一下,算是作了回答。晾得不燙嘴了,紅蓮舀了一勺,要喂娘喝藥。娘想,喝藥算啥事嘛,哪還用喂,喝了再躺下不就得了?又要坐起來。紅蓮不依。娘掙扎著說,還小勺子?還喂?把碗給我,我自個兒喝。紅蓮不高興了,生氣地說,娘眼下成了病人了,病人哪能逞強?娘拍拍脯子說,我這不是好好兒的?紅蓮搶白說,好好兒的咋在黍子地里跌倒了?咋昏了大半天?娘瞪著眼泛不上話來。紅蓮扶娘躺好,又變了一副臉,笑著說,張嘴,喝一口。娘扭捏來扭捏去,拗不過紅蓮,只得張開嘴喝了一口。娘紅著臉說,啥事嘛,我這不成孩子了呀?紅蓮說,來來來,再喝一口。娘不得已,又順從地喝了一口。
費了好大勁兒,紅蓮總算一勺一勺把藥喂到了娘的嘴里。
喝了藥不一會兒,娘伸出一只手,又把線毯撩開了,又要坐起來。紅蓮勸阻說,別別,好好躺著。娘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想解手了。紅蓮說,解手?這還不好辦呀?我這就去把尿盆提回來。娘看著紅蓮說,解大手!紅蓮說,解大手解小手都一樣,我這就去取。娘一下子火了。喂藥依了她了,解手再不能依她。明明能站起來能走路,在家里解手?我成啥人了?。∧餁鈵赖卣f,你取你取,你取回來我也不在家里解手!紅蓮像沒聽見一樣,轉(zhuǎn)身噔噔噔跑出去,噔噔噔提著尿盆回來了。她沒有把尿盆放在地上,沒有扶娘下炕解手,居然把尿盆放在炕上了,要讓娘就在炕上解手。娘咧嘴笑了,暗想,紅蓮呀紅蓮,真有你的!娘翻了個身,面朝墻背迎她躺著,再不搭理她了。紅蓮怕一不留神娘去外面的茅圊里解手,上炕坐在了娘身邊,相當于一個看守。
娘一動不動躺著,心里其實一陣比一陣急。
娘能不熟悉紅蓮的脾性嗎?她有點男人性子,認死理,不服輸,倔勁上來軟硬不吃,難纏著呢!娘明白今天自己要是不在家里解手,紅蓮怕是不會罷休。更讓娘焦急的是天氣不早了,冬記快要下地回家了。冬記要是下地回來,解手的事就更麻煩了。到時候假如紅蓮還不讓步,真要在家里當著女婿的面解手,不把人活活羞臊死?又過一會兒,娘繃不住了,翻過身來,氣憤地說,你讓不讓我解手了?紅蓮說,尿盆這不是提回來了嗎?娘又說,我要出去解手!娘的聲音不對勁兒,紅蓮一愣。她看見娘一臉哭相,幾乎是可憐巴巴地盯著自己,心忽地一軟。我要把娘逼哭了,我太不近人情了!紅蓮暗暗咒自己兩句,心想由娘吧,就由娘好了!她要扶娘坐起來,手伸出來,又僵在那兒不動了。這不行,她想,娘是病人,病剛剛回頭,萬一再摔一跤那還得了嗎?由著娘的性子來,有再一再二,就會有再三再四,去院里解手還算小事,過兩天又要去地里割田收秋,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她的手又收回來了,一狠心說,不行,天塌下來都不行!娘重重嘆一聲。聽了,紅蓮的身子抖了一下,差點又要扶娘坐起來了。娘說,我聽你的。紅蓮眼前一黑。娘說,你去堂地吧。娘這是不想當著紅蓮的面在家里解手。娘只要能在家里解手,她什么都答應(yīng)。她起身下了地。
娘在家里解了手。
紅蓮從堂地進了家,娘已躺在炕上。娘仿佛干了一件多么見不得人的事兒似的,像是虛脫了,閉著眼睛,頭抵在胸前,身子縮成一團。紅蓮想對娘說句什么話,沒有說出口。
紅蓮沒忘了忠福的話,忠福是醫(yī)生,醫(yī)生的話能忘嗎?家里天天家常便飯,營養(yǎng)上不去啊,紅蓮得給娘吃有營養(yǎng)的東西。什么是有營養(yǎng)的東西?她琢磨了一陣,覺得先得是愛吃的東西,愛吃的東西胃口好,吃得多,營養(yǎng)就大了。做飯的時候,紅蓮就問娘說,娘想吃點啥?娘想,莊戶人嘛,吃啥啥好,哪能啥好吃啥?回答說,你做了啥我都愛吃!紅蓮不滿地說,好好想想,到底愛吃啥?娘沒好氣地說,別啰嗦了,平時吃啥還吃啥好了!紅蓮搖搖頭,知道問多少遍也休想問出來,不再跟娘費口舌閑磨牙,又開始自個兒一個人琢磨。她忽地笑了,笑自己一時糊涂。明擺著的事兒啊,好東西香東西人人都愛吃,哪用問嘛!
豆腐就是好東西香東西,得給娘多吃豆腐。紅蓮從甕里挖了一碗黃豆,一溜小跑去豆腐坊,換了一大塊豆腐,順路從小賣鋪買了一把韭菜,買了一袋味精。紅蓮丁丁當當忙活一陣,專門給娘炒了一碗豆腐。蕎麥面下火,吃了對娘的病有好處,她又風風火火忙了一大頓,給娘做了涼粉。另外蒸了一鍋豆面貼餅,熬了一小盆蘿卜條山藥塊兒,這是冬記、巧巧和紅蓮自己的飯菜。
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飯,紅蓮把涼粉和豆腐端在娘面前,特意點明說,這是娘的。娘斜了紅蓮一眼,對冬記說,你吃,你吃你吃!又對巧巧說,巧巧吃!娘說著拿起勺子,要舀小盆里的熬菜。紅蓮一急,粗暴地奪下娘手里的勺子,變得臉都白了。娘吃了一驚。娘看出紅蓮狠勁又上來了,想起了解手的事,知道自己最終還得聽她的,一陣傷心。娘在想,冬記在地里割田,巧巧還不滿三歲,還有她紅蓮,為了自己的病心都操碎了,他們吃貼餅,吃熬蘿卜條山藥塊兒,自己一個人吃涼粉吃炒豆腐,哪能張得開嘴???咽不下去?。∧镱澛曊f,我我,我知道……紅蓮像是沒聽見,臉上的肉皮都沒動一下。娘又要說什么,紅蓮指著窗戶,立眼說,吃不吃?不吃我連豆腐帶涼粉一塊扔它院里去!冬記一向是和事老兒,忙打圓場。他一開口也先是提到了娘的病。他笨嘴笨舌說,您老是病人,病人就得吃好的……巧巧跟著說,姥姥是病人,病人就得吃好的。冬記說,豆腐算不上稀罕東西,吃吧。巧巧說,吃吧。娘盯著碗里的豆腐看了好久,顫顫悠悠夾起一片……
從這天起,每頓飯紅蓮都要給娘開小灶,燜一碗大米,蒸兩個糖包子,要不搟一碗面條,當然還要炒一碗豆腐。冬記和巧巧,還有紅蓮,吃黃糕、小米粥、莜面酸菜餃子什么的,菜還是老一套,不是熬蘿卜條山藥塊兒,就是熬葫蘆豆莢,要不就是熬山藥塊兒和白菜。起先娘對自個兒吃偏飯,怎么都接受不了,覺得紅蓮幾乎就是在跟自己作對。過日子,總米實面理應(yīng)先盡男人和孩子,因為男人要下地干重活兒,孩子要長身子,這是上輩子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這才是正理。她覺得自己躺在炕上,是一個沒用的閑人了,已給他們添了大麻煩,再頓頓吃好的,不是個事兒。還有,莊戶人家底薄,哪經(jīng)得住信口吃?信口吃倒泰山??!她難受,私下勸紅蓮,讓她往后不要給自己另整一席。紅蓮笑笑說,行啊,那娘就快點兒把身子養(yǎng)好!娘拿紅蓮沒辦法,只得做下什么吃什么。過了些天,娘慢慢習慣了,才不再沖紅蓮嘮叨。嘮叨也是白嘮叨。
連著炒了十來天豆腐,紅蓮想,再好的東西,天天吃也會吃膩,哪能天天給娘吃炒豆腐?。肯胫氲搅穗u蛋,家里不是養(yǎng)著雞嗎,不是有現(xiàn)成的雞蛋嗎,雞蛋比豆腐更有營養(yǎng)啊!心里一陣激動,當下就給娘炒雞蛋。她往鍋里坐了油,在碗里打了三顆雞蛋,加了蔥花和鹽,拿筷子轉(zhuǎn)著圈攪勻,剛好油也燒開了,“嚓”地一聲倒進油鍋。雞蛋冒著油泡凝成餅狀,鏟起翻個身,沒幾下炒好了,香味撞得人一仰。
雞蛋跟豆腐一樣,沒冬記和巧巧的份兒,也沒紅蓮自己的份兒,當然是給娘一個人吃的。吃雞蛋的時候,娘沒再推讓,夾起來就吃。巧巧盯著娘吃炒雞蛋,饞得小嘴直吧嗒,娘沒覺察,一口一口吃著,還夸了一句說,香,挺香的!紅蓮瞄了娘一眼,覺察出了娘的變化,暗暗高興。她想,這就對了,這就好!
十五服草藥吃完了,紅蓮又去忠福家抓藥。忠福提著戥子稱藥,隨口說,中藥講究治本,病人吃三五十服是平常事兒,有的要吃上百服。紅蓮想,只要能治好娘的病,幾服就幾服!
這次跟上次一樣,也是抓了十五服。
十五服藥十五個藥包,十五個藥包又捆成一個大藥包。好大的一個藥包!娘躺在炕上,直著眼睛,盯著那個大藥包。娘過去得過好多病,有的拿針在指頭上“截”一下,放放血就好了。有的喝兩碗姜湯,蒙住頭睡一覺出一身大汗就好了。有的拔個火罐就好了。有的不治扛幾天就好了??笌滋爝€沒好,大不了吃兩顆去痛片,吃兩顆安乃近……這次不一樣。這次打了針,一天打兩針,接連不斷打了半個月針,又吃了那么多服草藥,好不容易吃完,又抓回這么多服草藥,這是怎么回事兒?娘想起了死去的老頭子。老頭子是病死的,起先病好像沒多重,能吃能喝,說話口齒也清楚,不是要死的樣子,哪兒都不像要死的樣子,病著病著一蹬腿死了。娘想起了紅蓮說過的話,感覺到原來她不是在瞎詐唬,說的是實在話。娘明白了,自己真是病了,不是過去得過的那種頭疼腦熱的小病,得的是一種大病重病,鬧不好是一種要命的病。娘覺得事兒嚴重了,害怕起來,背過紅蓮偷偷哭了一回。娘一遍遍想,我病了!娘躺在炕上,懂得了一個道理。娘想,病人就是病人,原來病人跟沒病的人是不一樣的,喝藥就得有人用小勺子喂,天天就該另特外吃好的,要在家里解手……一連好幾天,娘眼前總是晃悠著死去的老頭子,總在想,我病了,我是一個病人了!
臨近晌午,紅蓮做飯時拿出幾顆雞蛋,又要炒雞蛋。不知為什么,娘今天不想吃炒雞蛋了,想起了肉。娘好久沒吃過肉了,想起肉,一時滿嘴口水,覺得別的啥都沒胃口,就想吃肉。娘沖著紅蓮說,我是病人!紅蓮手里拿著雞蛋,在灶臺前癡住了。娘不滿地說,我不吃炒雞蛋,我要吃肉!紅蓮的頭“轟”地一下。娘說啥了?娘說不吃雞蛋了要吃肉,這怎么可能啊,不會是聽錯了吧?不由得瞄了娘一眼。紅蓮的神情,讓娘惱火。娘氣呼呼地說,聽見沒?我要吃肉!紅蓮聽見了,也聽清楚了。噢,娘說要吃肉。紅蓮飛快地想,好啊好啊,我總算知道娘想吃啥了,不用再胡思亂想揣摩娘的心眼了,娘原來想吃肉!緊接著又想,對呀,肉不是比雞蛋更有營養(yǎng)嗎?早就該給娘吃肉了,我咋就沒想到呢?忙一口應(yīng)承說,好好好,好好好,吃肉吃肉!
家里沒肉,不過年不過節(jié),莊戶人家哪來的肉?紅蓮最先想到的是出去買一塊豬肉。為了娘的病,她啥錢都舍得花,花多少錢都不會心疼。她搜尋出十幾塊錢,囑咐巧巧幾句,拔起腳出了家門。院里的雞見了她,當是要喂它們吃食,爭著搶著從四外跑過來了??匆婋u,紅蓮改主意了。為啥偏要花錢買豬肉,殺只雞不就有肉了?再說了,殺只雞不但有雞肉吃,還可以熬雞湯,兩全其美?。⒁恢浑u有什么,就是十只雞全殺了,再孵一窩不就行了?雞在門臺下叫著直轉(zhuǎn)悠,一只只都那么肥胖,胸脯挺得老高,眼睛亮晶晶的,嘴尖尖的。殺哪只雞好呢?紅蓮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盯上了那只公雞。公雞不下蛋,只會叫鳴,就殺它吧!她返回家,抓了一把玉棒子,拿了切菜刀,轉(zhuǎn)身出來。巧巧像個影子,也跟出來了。玉棒子撒在門臺下,雞一窩蜂撲上前,瘋了似的,啄得地皮“啪啪”響。她伸出手毫不費力就把公雞逮住了。公雞一聲尖叫,九只母雞轉(zhuǎn)眼間跑得不知去向,地皮上玉棒子像是一粒粒碎金。公雞大叫不止,死勁拍打翅膀,紅蓮的手亂抖。她哪殺過雞,心里緊張得不得了,幾次想松開手把公雞放了。她一狠心把公雞摁在地上,照中它的細脖子砍了一刀,公雞頭掉了,渾身毛陡地奓開,變得不像雞了,像是一大團雞毛,爪子猛地從她手上抓了一下,躺地上不動了。她放開手,沒來得及立起來,公雞“呼”地騰起,一溜煙跑了。朝著街門跑出十幾步遠,栽在地上,又不動了。
巧巧哇地一聲嚇哭了。
紅蓮手腳發(fā)麻,愣了半晌。她在想,公雞沒頭了,還跑出那么遠……
紅蓮燒了一鍋開水,煺了毛,開了膛,掏出五臟六腑,剁成塊兒,洗了一遍,又洗了一遍,張羅煮肉。冬記下地回來了。巧巧撲進冬記懷里,公雞公雞叫著,又哇地哭了。冬記掃一眼雞肉,瞄一眼躺在炕上的丈母娘,勸巧巧說,好孩子,別哭別哭……
娘是真的想吃肉了,一只雞除了頭和爪子,差不多全吃了,還喝了兩碗雞湯。紅蓮起先心里直發(fā)急,擔心娘會吃壞肚子。本來身上就有病,再要是吃壞肚子,可就闖下大禍了,沒法向大哥二哥交代?。∧锍粤T就睡著了,一覺睡到了半后晌,安安穩(wěn)穩(wěn)啥事兒也沒有,紅蓮這才松下一口氣。
紅蓮今天從未有過的高興,高興的不是娘吃了那么多雞肉,喝了那么多雞湯,還沒把肚子吃喝壞,而是吃肉是娘自個兒提出來的。娘是個處處拿心的人,一輩子生怕委屈別人,只好處處委屈自個兒,這樣心里才踏實。紅蓮長這么大,就沒見娘向人伸過一次手,張過一次嘴。這次病成這樣了,也沒哼過一聲。娘能主動提出吃肉,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容易?。∷每淇淠?。她笑瞇瞇說,雞肉好吃吧?娘咂巴咂巴嘴說,嗯,好吃!她說,記著呀,往后心里有啥嘴里就說啥,不要憋在心里。娘說,我知道,我是病人。紅蓮說,娘今天特別可愛!娘說,嘴干的,我現(xiàn)在想喝一碗紅糖水。紅蓮笑眉笑眼下地,給娘撲了一碗紅糠水,紅糖稠得都化不開了。
娘實際上真有好多想法,過去憋在心里不好意思說出來。今天想吃肉了,說出來就吃上肉了。想喝紅糖水了,說出來就喝上紅糖水了。娘試出來了,心里有啥嘴里說啥,原來非常舒服!娘想,我是一個病人,我還有啥不好意思的呢?
娘的性情變了。先是話多了,不是頭不舒服,就是腰不得勁兒,不住嘴地念叨。紅蓮忙不迭地就給娘頭上敷塊熱毛巾、腰部墊個枕頭、捶捶背、揉揉腿、捏捏肩啥的。接著娘一天比一天古怪,看見的都不順眼,聽見的都不順耳,聞見的都不對味兒,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專要找茬兒鬧別扭。睡覺炕不是熱了就是涼了。吃飯不是鹽多了鹽少了,就是堿大了堿小了,要不又是太遲了太早了。紅蓮做下面條,娘要吃貼餅。紅蓮做下大米,娘要吃涼粉。紅蓮做下搓魚兒,娘又要喝稀粥。紅蓮想不通,娘想吃啥飯,咋就不事先說出來,總要等飯熟了才說呢?后來,紅蓮洗鍋刷碗聲音大一點兒,說話聲音高一點兒,走路慢一點兒,娘就不依了,硬說紅蓮這是嫌棄她摔打她。紅蓮有點招架不住了,一天下來,覺得比下地干活還累。紅蓮安慰自己說,娘有病,心情不好,累就累點吧!
自從住在一起,娘黑夜就穿著衣服睡覺。不只穿內(nèi)衣,外衣也一件不少穿著,就差穿鞋了。娘這是避諱冬記,覺得不好意思。紅蓮多次勸娘,該脫的脫幾件,娘就是不聽,仍穿著衣服睡覺。這樣,過不了幾天,紅蓮就得讓娘換一次衣服,把脫下來的衣服洗一洗。這天后晌,娘睡著了,紅蓮把娘換下的夾襖、秋褲、襪子啥的收羅在一塊兒,又要出院洗衣服。娘睜開眼睛說,我醒著呢!紅蓮笑笑說,醒著咋不吭聲,我還當娘睡著了。娘口氣變了,惱悻悻說,你不理我,我跟誰吭聲?不干躺著我干啥?紅蓮暗想,平白無故的,這又是哪根筋背著了?她有點不樂意,隨口說,那就再躺一會兒,我去院里把這衣服洗了。娘坐起來了,黑著臉說,上炕坐下!紅蓮幾乎是吃了一驚,不明白娘這是要干什么。娘說,你坐下陪我說說話,我一個人在家悶得慌。紅蓮想,說得也是,娘一個人在家是有點悶得慌,衣服抽空再洗好了。她上炕坐下。娘雙手捂著臉,頭往后一仰,抽抽搭搭哭開了,越哭越起勁兒,看上去傷心極了。紅蓮勸不是,不勸也不是,六神無主。突然,家里怕人地一靜,娘不哭了,手在臉上抹兩把,嘿嘿笑了。娘喘口氣說,你去吧!紅蓮以為娘讓她出院洗衣服。娘緊著說,你去給我把你張大娘叫過來,有日子沒見了,我怪想她的,我想跟她呱拉呱拉。娘提到的張大娘,是娘的一個老鄰居,一個寡婦老婆兒。娘跟她對脾胃,合得來。紅蓮忙下了地。
張大娘住在村東頭,正在她家的院子里洗芥菜,要腌咸菜。
聽了紅蓮的話,張大娘應(yīng)承洗罷菜就過去。
紅蓮回了家,娘就盯著紅蓮的身后看。紅蓮解釋說,張大娘要腌菜了,正在洗菜,洗完菜就過來了。怕娘等不及,又連忙說,沒多少菜,撒泡尿工夫就洗完了。沒想到,娘居然不相信紅蓮的話,認定紅蓮壓根兒就沒去,只是出外面虛晃了一圈兒,又溜回來哄騙她。紅蓮叫苦不迭,分辯說,我是那種人嗎?娘說,巴眨眼個工夫兒,你能跑個來回嗎?紅蓮說,我就是哄騙人,能哄騙娘嗎?娘說,除了哄騙你娘,你敢哄騙別人嗎?好在,張大娘推門進來了。紅蓮憋了一肚子氣,出院坐在門臺上,洗娘換下的那幾件衣服。
兩個人呱拉得果然熱乎。
張大娘對娘說,大妹子,你肉皮白了,胖多了!娘長長嘆一聲說,嗨嗨,白個屁,白是不見天捂的,受氣受的;胖啥呀,腫的。張大娘說,你命好,有個好閨女,懂得孝敬人。娘壓低聲說,就她?那個紅蓮?見了我她像見了仇人,她巴不得我早點兒眼一閉死了!張大娘說,紅蓮不是挺有孝心?娘說,嗨嗨,別提了,你聽我說……娘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嘰里咕嚕起來。娘都說了些什么,紅蓮聽不清,只聽見張大娘直吧嗒嘴,時不時驚叫一聲,真的嗎,不會吧?娘總定是在添油加醋編排她。她盯著水盆,盯著娘的衣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當天后晌,因為一個柿子,娘又發(fā)了一頓火。
半后晌時分,巧巧像個小土猴兒,坐在街門口玩耍,擺弄墻根的瓦片和背風土。村里一個女人趕集回來,從街門口路過,給了巧巧一個柿子。巧巧高興壞了,沒舍得咬一口,拿著柿子叫著跳著跑回了家。瞧見柿子,娘當下摔胳膊蹬腿吵鬧開了。娘罵紅蓮偏心眼,買了柿子藏起來,只偷悄悄兒給閨女吃,不給她這個當娘的吃。娘從炕上爬起來,瘋了似的亂叫,一邊不停地掄著巴掌噼里啪啦抽自個兒耳光。娘扯開嗓門吼叫,要回自個兒的家。娘叫著大哥二哥的名字,吼著說,你們一個個都死哪國去了,快來接我回家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個兒的狗窩好??!這時候,巧巧早就嚇傻了。紅蓮把柿子跟巧巧要出來給了娘,娘才不鬧騰了。
娘躺在炕上吃那個柿子,紅蓮直嘆氣。
現(xiàn)在,紅蓮真是怕了娘了。娘天天胡折騰,這樣下去哪受得了?。∵@段時間,只有娘睡著了,她才能松一口氣,娘只要醒著,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總覺得隨時有可能要生出什么事兒來。娘變了!紅蓮想,娘變得不像娘了。在紅蓮的記憶中,娘總是一臉笑容,說話聲音很低,總像是在求人。紅蓮想起了一只公雞。那只公雞頭掉了,還不想死,還要盡力逃命,朝著街門跑出一大截。她一下子明白了。娘的變化與那只公雞有關(guān)??刹皇菃?,娘的變化是從吃雞肉開始的。不對不對,應(yīng)該是從吃豆腐開始的。接著一個念頭冒出來:我把娘慣壞了。啊?她讓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不敢再想下去。后來冷靜下來,紅蓮又從頭開始顛來倒去想了一遍,越想越喪氣。找不出別的原因,她不得不承認,只能怨自己,自己逼著娘變了。這樣下去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人不中慣,人心不足蛇吞象,任著娘的性子來,娘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那還得了嗎?我要讓娘變回去。她想,娘身上是有病,坐在炕上喝喝藥,出院到茅圊里解個手,總沒事兒吧?整天躺在炕上,好人也得躺出病來。紅蓮越想越覺得自己前陣子是干了一件糊涂事,當下打定主意,往后不再用小勺子喂娘喝藥了,也不把尿盆子提回家讓娘在炕上解手了。
想著這些,紅蓮給娘熬好了一壺草藥。
紅蓮從藥茶壺里把藥湯倒在一只碗里,端在炕上。娘瞥一眼,還在那兒躺著。紅蓮以為自己不喂娘喝藥,過不了多久,娘就會坐起來把藥喝了??裳郾牨牽粗脒吷蠠釟庠絹碓降?,越來越淡了,一絲兒也沒有了,娘仍那么躺著。再待一會兒藥就涼了,涼了就得再重熱一遍。紅蓮幾乎克制不住了,想提醒娘一聲,娘開口了。娘拍著炕說,藥要涼了,你咋還不喂我喝藥?紅蓮怕娘又要鬧騰,忙拿起小勺子喂娘喝藥。
紅蓮隔三差五就要殺一只雞,給娘吃雞肉喝雞湯。
公雞殺了,接下來殺母雞。不是逮到哪只殺哪只,先殺哪只后殺哪只,紅蓮都要掂量一番。起先殺兩天下一顆蛋的母雞,后來殺一天下一顆蛋的母雞。同樣是兩天下一顆蛋一天下一顆蛋的母雞,先殺蛋小的后殺蛋大的,先殺下紅皮蛋的,后殺下白皮蛋的。開始殺母雞后,紅蓮才知道,下蛋的母雞肚子里都有一大嘟嚕雞蛋,米粒大的、黃豆大的、黑棗大的、核桃大的、直至標準雞蛋大的,多大的都有,一大嘟嚕。那些雞蛋沒有蛋殼,黃黃的、圓圓的、軟溜溜的。每次看見母雞肚子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雞蛋,紅蓮就覺得揪心,要發(fā)好大一陣呆。她會想起忠福。她想,忠福算個啥醫(yī)生?為啥還沒把娘的病治好呀!
紅蓮殺了雞,沒把雞毛扔了,全收進了一個簍子里。雞毛黑的白的金燦燦的,有好多好多種,漂亮極了。紅蓮打算啥時閑了,拿那些雞毛做一個雞毛撞撣子。
莊稼割倒了,山藥也刨了,接下來該在場里收打。大哥脫開身,來了紅蓮家里一趟。一眼看見娘躺在炕上,紅蓮還在熬藥。大哥吸一口氣問,還在喝藥?紅蓮點點頭。大哥斜跨在炕沿上,問娘說,好點了沒?娘哼哼一陣,有氣無力地說,還……還那樣兒。大哥掏出煙來,點了一支,皺著眉頭抽煙,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娘忽然問,聽說莊稼割倒了?大哥嗡聲悶氣說,嗯,盡都割倒了!娘一迭連聲問,谷割了幾個,黍子割了幾個,莜麥割了幾個,山藥刨了幾布袋?大哥知道娘是在問娘自個兒那幾塊地里的收成,一樣一樣數(shù)說起來。娘又問,玉棒子撇了嗎?豆子、胡麻呢?大哥又說玉棒子,說豆子說胡麻。大哥正在絮叨,娘大笑開了,嗓門亮堂堂的。娘笑著說,好年景呀,好好好!紅蓮和大哥一愣。娘不在炕上躺著了,不知什么時候坐起來了,腰板挺得直直的,臉色紅通通的,眼里放著光,像生病前那樣。紅蓮脫口問,娘坐起來了?娘噢一聲,翻翻眼睛,好像在說,是呀,我怎么坐起來了?娘的腰一軟彎下去,又是病歪歪的樣子了。娘嘴里哼哼呀呀說,扶我躺下。
大哥抽罷一支煙,跟娘打聲招呼,出了門就走。紅蓮跟出門,算是送客的意思。走到當院,大哥站住了,眼神怪怪地看著紅蓮,悶聲道,啥時把雞殺光了,你不會殺牛吧?紅蓮聽了,答不上話來,心口發(fā)堵,直想叫一聲。
夜里躺下,娘睡著了,冬記和巧巧睡著了,紅蓮翻來倒去睡不著。天上沒月亮,家里黑洞洞的,她大睜著倆眼,啥也看不見。她想起了大哥的話。她想,殺完家里的雞我會殺牛嗎?殺了牛我還有什么可殺的呢?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娘病了,光景還得往下過啊,往后不能再殺雞了。殺雞她真的一點也不心疼嗎?真就舍得嗎?能不心疼嗎?能舍得嗎?她想,殺了的雞活不了了,殺了就算殺了吧,剩下的我不會再殺一只了!娘就是鬧翻天,也休想讓我再殺一只雞!紅蓮這么想著,娘翻了個身醒了。娘當是她睡著了,伸出手推她兩把說,紅蓮紅蓮,醒醒醒醒!紅蓮以為娘要撒尿,打個哈欠說,我醒著呢。娘說,我睡飽了,不想睡了。紅蓮沒好氣地想,不想睡不睡嘛,那還能怎么著?娘說,快點兒,你下地給我開開電視機,我要看電視!紅蓮躺著沒動彈。什么?大半夜了看電視,這不是抽瘋?你看電視,別人睡不睡覺了?她躺著沒動彈。娘等不及了,催促說,你聽見了沒?我要看電視!紅蓮忍不住了,頂撞說,大半夜了看啥電視,睡吧睡吧!娘比她更有理,叫著說,我睡飽了,不看電視看你?紅蓮想,娘再吵,就要把冬記和巧巧吵醒了,巧巧沒什么,冬記白天可是要干活,黑夜不睡覺哪受得了?只得硬著頭皮,摸黑下地打開了電視。娘翻身爬在炕上說,給我收個老戲,我要看戲。紅蓮換來換去,換了好多頻道,總算找到一個古裝戲。娘說,聽不清句頭,聲音再給我弄大點兒。紅蓮又氣又恨,手直顫,把聲音開得老大老大。
這天黑夜,娘看電視看得投入,情緒跟著劇情走,又是哈哈大笑,又是罵罵咧咧,又是一股勁兒唉聲嘆氣,還哼哼哧哧哭了一陣……不知冬記和巧巧睡好了沒,紅蓮一夜都迷迷糊糊,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第二天,想都沒想,紅蓮又要殺一只母雞。一只一天下一顆蛋的母雞。這只母雞毛色金黃,性情溫順聽話。它當時臥在簍子里,臉紅紅的要下蛋了,紅蓮抓住它的脖子,把它從簍子里提溜了起來。死到臨頭了,它不撲騰一下,也沒叫一聲。紅蓮心軟了,呆呆看著雞,看了好久。她對母雞說,我要殺你了,千萬別怨我心硬啊,我娘病了!母雞懂事的樣子,好像點了點頭。紅蓮眼窩一熱說,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一只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雞,你要死了,就啄我一口吧!母雞沒啄她,在等著她動手。她說不下去了,狠狠心,又把它放回了簍子里。
紅蓮出去買了一塊五花肉,給娘用小火煎了燒肉。由于油里加了紅糖,燒肉塊兒紅鮮鮮亮晶晶的,看上去就香。
紅蓮端著碗,夾起燒肉喂娘吃。喂了一口,剛剛含在嘴里,娘一挺身子“呸”地吐在炕上。娘惱了,發(fā)火說,這是豬肉!說著歪過身子,氣得抖成一團。紅蓮又夾起一塊肉,勸娘將就著吃幾口,哪怕是少吃兩口也好。娘沒聽見似的,眼皮都沒撩一下,一副不吃不喝要活活餓死的樣子。紅蓮要把夾在筷子上的肉喂在娘嘴里,娘胳膊一掄,手中的碗掉在炕上,肉塊兒撒了一大片,湯湯水水濺得滿身滿臉。紅蓮來氣了。豬肉不是肉?她氣呼呼地想,好在家里養(yǎng)著幾只雞,要是沒養(yǎng)雞哪來的雞肉?哪來的雞湯?正下蛋的母雞一只一只都要殺光了,還要我怎么樣呢!她越想越氣,火騰地冒出來了,指著燒肉對冬記說,你吃!你給我吃!冬記還沒反應(yīng)過來,娘一頭撞在墻上。娘一邊拿頭撞墻,一邊干哭。娘長一聲短一聲嚎叫,我……豬不疼狗不愛有啥活頭呀,咋不死了呀,老天爺呀,觀世音菩薩呀,死鬼老頭子、你個沒良心的死老頭子,為啥還不來接我呀,行行好吧,我我、我我、我上輩子造了多大的孽,罪就受不完了嗎……
娘折騰了整整半晌,直到紅蓮也嗚嗚嗚哭起來,才安靜了。后來娘躺在炕上“呼嚕呼?!彼耍t蓮止不住,還在抽抽搭搭哭。
這件事讓紅蓮傷透了心。娘只顧自己痛快,就不為我想想嗎?我有男人有孩子,秋天這么忙,沒下過一天地,我容易嗎?事兒過去大半天了,娘撒潑撞墻的樣子,還在紅蓮眼前亂晃。怨誰呀?紅蓮又悔又恨。她恨自己。賣盆的,自尋的,你不是不殺雞了嗎?你為啥又要殺雞?你要殺雞就把雞殺了,為啥又要把雞放了去買豬肉?你沒事找事,你活該!
想著,紅蓮瘋了一樣提著菜刀跑出院,一把揪住一只母雞。那只毛色金黃、溫順聽話、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雞。她要把它殺了。
【作者簡介】 房光,1959年生,山西靈丘人。1980年代開始學習寫作并發(fā)表習作,1989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