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歲羊婚宴一結(jié)束,陳拴梅就恍恍惚惚覺得有事要做,可死也想不起要做什么。第二天下午,看到蘋果樹下映紅了積雪的幾片喜紙,才意識到忘了去接他,一陣心驚。近來總忘他,這讓陳拴梅很不安。于是,急急忙忙去廚屋用塑料袋提了些宴會剩下的油果子、蝦片、雪碧等,去了傻寶貴家。
兩人灰頭土臉,呆笑著,看著陳拴梅,每人手里拿一個玻璃瓶,傻寶貴拿的是罐頭瓶,曹拉拉則是白酒瓶,里面都裝滿了紅紅的野酸棗。曹拉拉頭發(fā)像干枯的莎草,垂在肩頭,遮住了耳朵,也遮住了嘴角那個淺淺的疤痕,眼睛灰暗,神情呆滯。
看到自己的男人如今這個樣子,陳拴梅感到一陣錐心之痛。但她極力掩飾著,將手里的塑料袋遞給傻寶貴,說歲羊結(jié)婚這幾天多虧他照顧曹拉拉,又說了些感謝話。傻寶貴羞赧一般看看她,又看看曹拉拉,猶豫著接過沉甸甸的塑料袋,結(jié)結(jié)巴巴說:“客,客氣什么?”
陳拴梅走到曹拉拉身旁,將他拉到一邊,拍打他衣服上的灰土,瞬間,周圍就騰起一團污濁的塵霧。她又向傻寶貴要了一盆清水,給他洗了臉,洗了手,再將一綹一綹灰黃、灰白的長發(fā)順到黝黑的耳朵后面。這樣,曹拉拉嘴角的疤痕就出現(xiàn)了,像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笑意,斜在嘴角下,加上遲滯的眼神,使他看上去仿佛沉浸在一個美夢中。
回家路上,她不止一次感到欣慰,兒子的婚事總算辦成了。無論如何,讓傻寶貴提前將曹拉拉帶走是對的,誰知道這樣一個人會鬧出什么意外。婚宴前一天,來幫忙的人都說這事處理得好,說陳拴梅有腦子,她只是笑了笑,沒說那其實是曹歲羊的意思。
曹拉拉剛出事那年,她跑遍鄰里八鄉(xiāng),問了多少神多少醫(yī)生,沒得到什么好消息,但他們也都沒把話說死,他們說:“這情況,說不準哪天一覺睡醒,就好好的了。”第二年秋天,他確實短暫地恢復過一天。那天早上,她還沒起床,他就起了,自己下炕,趿拉著鞋,去院里的蘋果樹下摘了兩個已經(jīng)掛色的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驚得一骨碌爬起來,怔在那兒盯著他,他看她一眼,反而說:“怎么了,還沒睡醒?”仿佛魔怔了的是她。
突如其來的欣喜使她感到什么都不真實,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又呆了,像是晚上丟了魂??啥虝旱鼗謴筒⒉皇腔糜X,不止她一個,村里不少人都知道曹拉拉又好了。她去問神,又問醫(yī)生,他們都說有些病人會這樣,“間歇性的?!?/p>
到家后,陳拴梅在院子里給他洗完頭,讓他坐在臺階上,自己去房間拿換洗衣服。他們的房間此時在一片幽冷的陰影中,已經(jīng)曬不到陽光了。另一邊,陽光好似一塊長方形的幕布,一角鋪在院子里,一角折在房屋的墻壁上,曹拉拉正坐在那條折線上,仿佛這塊幕布只要兩角一攏,就會將他裹走。他坐在那兒,一手抱著酸棗瓶,一手放在膝蓋上,一綹一綹披在肩上的頭發(fā)還掛著水珠,胡子在陽光下發(fā)黃,神情憂郁,眼神空洞,像個影子。
陳拴梅感到一陣心驚,仿佛那幕布正在收起,他正在被帶走。她趕緊跑過去,抓著他的手,將他帶進了房間。換上干凈衣服后,他看上去精神多了,完全不像個瘋子。她拿起柜子上那塊長方形的小鏡子,吹掉灰塵,伸到他面前,讓他看看自己。他的眼睛慢慢轉(zhuǎn)向鏡子,看了一會兒,嘴角微微一縮,笑了。
在鏡子里,那笑意只是一閃,但陳拴梅看到了——那是真正的笑。那一刻,她心跳加速,比任何時候都相信曹拉拉會好起來。她放下鏡子,看他頭臉毛糙地站在那兒,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那念頭卻閃掉了。直到看見臺柜上的剪刀,她才意識到要做什么。她拿著剪刀走過去,但他躲開了,含混又驚恐地小聲喊著,“刀,刀……”
“別動,”她抓住他,讓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別動,頭發(fā)給你剪剪?!?/p>
“刀,刀,”他依然含混地喊著,眸子快速閃動。
“坐下,”她抓著他的胳膊,使了點勁兒,“頭發(fā)剪剪,精神……”可話還沒說完,她就踉蹌著倒在了炕沿上。她這才意識到,他推了她一把,那么突然,以至于她想不起他推在她身體的什么部位。沉悶的痛感即刻尖銳起來,她驚恐地看著他,眼眶中涌出兩行眼淚。她又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
曹拉拉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著她,不安地小聲嘟囔著:“二月二……小梅,別怕……”她擦掉眼淚,覺得他特別可憐,像被嚇壞了的孩子?!安患袅?,不剪了,”她放下剪刀,放棄了為他剪發(fā)的想法。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這樣一直不剪,他的頭發(fā)會長到多長?
半夜,曹拉拉將手伸進陳拴梅的被窩。半睡半醒中,陳拴梅還像以往一樣,驚訝地以為他好起來了。然而,他只是抓著她的手,像害怕走失的孩子。她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夜晚那么安靜,透過窗子可以看見蒼穹中隱約的星星。
那個很靈驗的神婆婆曾說,“留意那事。那事可以,人就有希望?!标愃┟吩谝股钊遂o時,輕輕試探過,手伸到他襠部,那東西像一只蜷縮的小貓。她輕輕揉搓,感到它在微微膨脹。她喉嚨一緊,渾身浮起一層燥熱。然而,那膨脹很快就消失了。他被弄醒了,瞪著眼睛,盯著她,驚恐地往后縮縮屁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放手了,兩顆淚珠滑落下來。
天麻麻亮,她就醒了,而他已經(jīng)起身,盤腿坐在炕上,扭頭看著窗外。她看了一眼窗外,蘋果樹的樹冠灰蒙蒙的,像一團霧浮在微白的晨光中。她趕緊從炕角找來那件藍毛衣,從他頭上套下去?!安淮┮路?,感冒了怎么辦啊?!彼÷暤剜洁熘珱]有任何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她又抓過他的棉毛褲,要繞到一旁給他穿上。
繞到前面,她才發(fā)現(xiàn),他嘴角的疤痕微微縮著,他在微笑,對著灰白的窗外。由于盤著腿,秋褲繃得緊緊的,襠部顯露出陰囊的輪廓,他的一只手,輕輕搭在那肉物一側(cè)。她忽然怔在那里,耳根感到一陣燥熱,她曾經(jīng)從那里得到過灼熱的顫栗。隨即,一陣濃烈的苦澀漫過她的身體,那燥熱快速退卻了。
為他穿好衣服后,她開始整理床鋪、掃地。這是比吃飯還重要的事,因為她知道他喜歡整潔,她希望將一切都整理得整潔些,再整潔些,這或許會幫他早點好起來,就像第二年秋天那次一樣。歲羊還沒娶媳婦時,她擔心他會因為有這么個瘋爸娶不到媳婦,現(xiàn)在兒媳已經(jīng)娶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他一點點好起來。她無數(shù)次想過,只要他能好起來,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下午三點多,陳拴梅和曹拉拉坐在院里曬太陽,有人拍打院門,接著就是曹歲羊的聲音:“媽,開門,我們回來了!”他送媳婦去延安回門,這就回來了?她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一邊回應(yīng)一邊抓著曹拉拉,將他帶進自己房間,從外面鎖上了門。曹歲羊說回來之前會打電話,但她沒接到電話?,F(xiàn)在可怎么辦,要是兒媳見到曹拉拉,該怎么辦?沒有哪個女孩愿意有這么個公公。驚慌和憂懼讓她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喉嚨里卡著一點東西,生硬如鐵。
陳拴梅開了院門,曹歲羊劈頭就說:“干啥呢,半天不開門?”兒媳賈小琴站在一旁,肩上挎著一只黃色的小皮包,臉上掛著微笑,喊了一聲媽。那聲音讓她心中陡然涌起一陣溫暖。她趕緊用手背擦擦又要流出來的眼淚,招呼他們進門。
她站在門旁,看著曹歲羊和賈小琴走進院子。賈小琴身材瘦小,紅色羽絨服,棕色皮靴,灰色毛線帽,眉毛畫得很粗重,一雙杏仁眼,臉白白的,顴骨突出,嘴唇很薄。陳拴梅以前不是沒有細細看過,但這一次,她忽然感到擔憂:這個高顴骨薄嘴唇的女人,如果發(fā)現(xiàn)曹拉拉,可怎么辦?
等他們安頓下來,陳拴梅找機會到院外,喊兒子來幫忙,曹歲羊嘟嘟囔囔問她做什么。她盯著院門口,壓低聲音,焦躁地說:“回來前怎么不給個電話?”曹歲羊沒明白她的意思,歪著頭。“你爸還在家里呢,”她焦急得幾乎要跳起來,“這下可怎么辦?”曹歲羊立刻裝出一副大事不好的樣子,她快要哭出來時,才嬉皮笑臉說賈小琴知道,只是瞞著她父母。
下午飯快吃完了,陳拴梅猛然想起,曹拉拉還關(guān)在房里。她趕緊放下碗筷,去了房間,曹拉拉抱著他的酸棗瓶,盤腿坐在炕上,直直地挺著身子,看著窗外,嘴角微微縮著。從他的角度看向窗外,蘋果樹樹頂上還浮著一點淡淡的金光,其余部分則已幽冷起來,仿佛沉入了海底。蘋果樹后面是兒子和兒媳,但只能看到頭頂,仿佛也沉入了海底。
她帶他來到墻角的小飯桌旁。曹歲羊端著飯碗站起來,讓出一只小板凳,什么話都沒說。賈小琴放下碗筷,站起來哈哈腰,叫了一聲爸。曹拉拉依然抱著他的酸棗瓶,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神渙散,像是在看這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又像是什么都沒看。
“掌柜的,”陳拴梅拽拽他的衣服,“這是歲羊媳婦,小琴。你一直念叨給歲羊娶媳婦,你沒娶成,”忽然一陣哽咽,使她不得不停頓下來,“你沒娶成。歲羊自己娶了媳婦。你看,多好。這還是你第一次見?!庇诌煅室幌?,“你要是哪天……”她還要說下去,但被曹歲羊打斷了,“行了行了,”他指指小飯桌,“趕緊吃吧,都涼透了?!?/p>
陳拴梅附和著說,對對,快涼透了,順手將曹拉拉拽到旁邊,讓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伤蛔?,向前挪了兩步,忽然將手伸向剛坐下的賈小琴,手懸在她頭頂上。賈小琴趕緊放下碗筷,又站了起來,看著這個初次見面的長發(fā)男人。曹拉拉展開手掌,掌心里一粒圓圓的酸棗,紅得有點發(fā)黑。賈小琴笑了笑,看看曹歲羊,看看陳拴梅,又看看曹拉拉,這才接過來,說:“謝謝爸。”
陳拴梅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尷尬地沖賈小琴笑了笑。這時,曹拉拉又轉(zhuǎn)向兒子曹歲羊,伸出手,也是一粒酸棗。曹歲羊警覺地看著,沒接,自言自語般說:“什么玩意兒?”
“酸棗,你結(jié)婚那幾天,傻寶貴帶你爸摘的?!?/p>
曹拉拉的手還直直地伸著。陳拴梅看著曹歲羊,示意他接過去,但曹歲羊仍然不動?!敖o我吧,”她自己接過了那粒酸棗。曹拉拉又從瓶子里倒出一粒,再次伸到曹歲羊面前。曹歲羊已經(jīng)放下碗筷,但仍然只是斜眼看著,就是不伸手。
“哇,很甜呢,”賈小琴已經(jīng)把酸棗送進了嘴里,“還有點酸味兒,真好吃?!辟Z小琴看著曹歲羊,示意他接過去。曹歲羊又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接了過去,但并沒吃掉,他將它捏在手里。陳拴梅終于安下心來,要是曹歲羊不接那粒酸棗,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
2
早飯做好后,陳拴梅端半盆水去院里給曹拉拉洗臉,可發(fā)現(xiàn)人不在。院門半開著,她心里一慌,趕緊跑出院子,門前老杏樹上,呼啦一聲驚飛一群麻雀。這時,賈小琴從院外的廁所出來,喊了一聲媽。陳拴梅焦急地問她:“你爸怎么不見了,你看到?jīng)]有?”
“剛才,”賈小琴一開口便意識到了什么,頓了一下,怯生生地說,“剛才,我開門時還在院子里?!标愃┟房戳速Z小琴一眼,沒再說什么,匆匆往村路上走。賈小琴也跟了過去,滿臉不安。井畔小泥屋旁邊有個人,陳拴梅手搭在眼睛上看了半天,看不清,讓賈小琴看,賈小琴看了一會兒,告訴她不是。
陳拴梅又往另一個方向走,想著他可能在蘋果園背后。一過墻頭,果然看到曹拉拉在那兒,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站在他面前,仰著頭,伸著手,恭敬地看著他。他則全神貫注,正在從他的瓶子里倒酸棗,要分發(fā)給他們。陽光打在他們頭上,閃耀著一點白光。
陳拴梅回頭看看賈小琴,微微笑了一下。賈小琴站在她身后,回應(yīng)著她的目光。陳拴梅感到一種貼心的溫暖,仿佛賈小琴不是兒媳,而是自己的女兒。她為前幾天懷疑她可能薄情寡恩而感到不好意思。“小琴,你在這兒看著你爸,讓他再曬會兒,”她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我回家盛好飯,再喊你們?!辟Z小琴點點頭,向曹拉拉走去。
陳拴梅剛進院子,曹歲羊就從房間里出來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劃著手機,隨口問她:“小琴呢?”陳拴梅說在蘋果園背后,是她讓她在那兒看會兒曹拉拉。沒想到曹歲羊卻說:“整天要人跟著?”音調(diào)隨意,仿佛隨口一說,但她聽得出話里有多少不滿。
饅頭已經(jīng)熱好,她盛了四碗小米粥,將菜和粥都端到院子里,才出門喊賈小琴。曹歲羊站在路邊抽煙,雙手劃拉著手機。賈小琴帶著曹拉拉從蘋果園背后出來了,讓她沒想到的是,賈小琴竟然牽著曹拉拉的手。她心里即刻一陣微微的酸澀,出于感動的那種酸澀。
曹歲羊看到賈小琴牽著曹拉拉的手,使勁吐掉嘴里的半截煙頭,怪聲怪氣地說:“怎么還抓在手里?”頓一下,“整天跟著,看著,還要抓在手里?”
賈小琴聽了這話,一愣,馬上說:“爸還不想回來,我拽回來了?!?/p>
“小琴,”陳拴梅趕緊說,“你和歲羊快回去吃飯,我來?!彼叩剿麄兩磉?,抓住曹拉拉的袖子。賈小琴這才放手,但并沒有自己回去,而是隨著他們的步伐。曹拉拉依然抱著他的酸棗瓶,走在中間,腳步緩慢,像是為了顯得莊重,這使得陳拴梅和賈小琴走在兩側(cè)好像兩個沉默的侍從。曹歲羊還站在那兒,歪著頭,直愣愣地看著他們走過來,臉上露著一種怪兮兮的哂笑。
吃飯時,曹拉拉一直歪頭看賈小琴,眼神迷惘,像一個羞怯的男孩?!翱斐燥?,”陳拴梅拽拽他的袖子,“吃完帶你出去?!钡廊欢⒅Z小琴,入了迷一般。賈小琴一時尷尬,不知所措,只顧埋頭吃飯,耳根都紅了。曹歲羊氣呼呼地將碗筷拍在小方桌上,起身點上一支煙,往后退了退,冷冷地看著。陳拴梅又拽拽曹拉拉的袖子,她感到不安,所以這次使了點勁兒,曹拉拉差點倒在院子里。但還是沒能阻止他,他依然著魔一般呆呆地盯著兒媳,嘴角掛著那點兒干枯的微笑。曹歲羊眼神冷酷,陳拴梅能感受到他眼神和呼吸中的惱怒。
“你干啥啊,你說你干啥啊?”陳拴梅帶著哭腔喊起來,隨即站起來,更使勁地拉拽,“起來,起來,去房里吃?!辈芾乖诘厣嫌謷暝榔饋?,眼睛依然看著兒媳。賈小琴早已放下碗筷,站在臺階上,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吃飯也要抓著?”曹歲羊終于開腔了,冷笑著說,“什么毛???”
賈小琴拽拽曹歲羊,拉著他出了院子。陳拴梅將曹拉拉帶進房間,又從小桌上端了些吃的過去,邊走邊流眼淚。剛剛還令她感動的平靜生活,不過半個小時就破碎了。她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里,但她清楚,以后一定不能再這樣了。曹歲羊在想什么,她心里清楚,他的冷笑以及冷言冷語,都讓她不寒而栗。
夜里,快要入睡時,陳拴梅又被曹拉拉的鼾聲吵醒了。腦子里像吹進了一陣清風,一下清醒起來,但又不完全清醒,她睜眼看了看窗外,月光像霜一樣。她再次想到早上的事情。他死盯著兒媳的樣子讓她疑惑,她本來以為因賈小琴對他和氣,他依戀她,但突然又覺得其中還有些別的什么。這么想著,她將手伸進他的被窩,摸到他襠里的肉物,隔著秋褲輕輕揉搓,但沒有任何動靜。而想到兒子和兒媳正睡在對面房里,她又立刻收了手,她甚至為自己感到羞恥。
終于睡著后,陳拴梅做了一個夢,夢見曹拉拉的病突然好了,又在夢里納悶他是什么時候好的,怎么連她都不知道?她隱約看到他坐在炕頭上,就問他要去干什么。他溫柔地低聲說——對,那聲音低而輕柔,但她聽得很清楚——他說:“我還能干啥去,我念經(jīng)去?!彼吲d得幾乎要喊起來,心想自己不能再睡了,一定要醒來給他下碗雞蛋面,不能讓他餓著肚子出門。她的手亂劃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曹拉拉沒在炕上,瞬間從夢中驚坐起來。
炕上果然沒人,只有一床舊被子團在炕邊上。陳拴梅的心幾乎要蹦出胸膛:他不見了。她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一個念頭:他的病真好了,自己出門念經(jīng)去了。但同時,她又不敢相信。窗外的天穹已略微透出一點灰白,天快亮了。她的眼睛再掃過去,才發(fā)現(xiàn)房門半開著,投進來一點模糊的灰光。陳拴梅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慌忙跳下炕,一邊穿衣服一邊往門口跑,到門口又返回來,爬上炕,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衣服。
院里漆黑一片。她摸索著走到院門后,一摸,才發(fā)現(xiàn)院門從里面關(guān)著。這時,她聽到一點微微的喘息聲,從院角傳來。她以為是曹拉拉,但往前走兩步再細聽,才知是賈小琴,喘息變成了壓抑的呻吟。她想轉(zhuǎn)身走開,卻發(fā)現(xiàn)窗前貼著一個人,黑棱棱的。是曹拉拉,身上穿著昨晚沒脫的毛衣毛褲,渾身顫抖著爬在兒子房間的窗臺上。她摸到他的手,那么冰涼。她拽他,但他紋絲不動,甚至頭都不回一下。屋內(nèi)的喘息聲繼續(xù)從門窗的縫隙間傳出來。她不敢出聲,一個勁拽著曹拉拉,只想悄悄將他拽回自己房間。
可就在這時,曹拉拉突然打了個噴嚏。屋里的呻吟戛然而止。陳拴梅一急,抽泣起來,但那聲音不像哭聲,而像刀子刮在肉上,刮出了聲響,沉悶,疼痛,絕望。
“日他媽,”是曹歲羊的聲音,緊接著,屋里的燈亮了,院里的燈也亮了。曹拉拉還死死趴在窗臺上,渾身顫抖著,隔著玻璃往屋內(nèi)看。聽到她的哭聲,他只是微微愣怔了一下,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痛苦在陳拴梅心里翻滾,懼怕、慌亂又使她的大腦和身體變得麻木,她也開始渾身顫抖。冰冷的空氣從四周漫過來,在燈光下,她幾乎能看到它們的陰影,它們像霧一般飄動,慢慢圍攏過來,侵入她和他的影子,然后是她和他的身體。一陣慌亂的手足無措后,她終于回過神來,又一次上前去拉扯,但曹拉拉依然拼命抓著窗子上的鋼柵欄。
一聲沉悶的響動,房門開了。曹歲羊上身穿著一件紅色秋衣,外面披著一件羽絨服,下身只穿一條寬松的睡褲,襠部高高撐起。他一出來就惡狠狠地盯著他們,什么話都不說。陳拴梅瞥了兒子一眼,不敢再看。
“要死了嗎,”陳拴梅帶著哭腔喊起來,“你撒手啊。造孽啊。撒手啊?!钡芾廊痪o抓著窗戶上的鋼筋,回頭看了一眼剛出門的曹歲羊,繼續(xù)向窗子里面張望。
“有病啊。”曹歲羊咬牙切齒地向他們走過來。
“我睡到半夜,”陳拴梅慌忙解釋,“我睡到半夜,人不見了。我……”
“日他媽,想干什么?”曹歲羊沒理她,徑直走到曹拉拉身邊,“放不放手?”仿佛眼前這個人存心要和他過不去。說著,他抓住曹拉拉的衣服,使勁往后一拽,毛衣被撕裂了,但曹拉拉就像粘在了那兒,雙手仍緊抓著鋼筋。
“你去睡吧,”陳拴梅帶著哭腔說,她怕極了,“你去睡吧,我好好給說一說,我好好說一說,帶回去……”
“這么搞,還怎么睡?日他媽,我就不信?!辈軞q羊開始在院里找什么東西。
“你就別管了,”陳拴梅哭起來,聲音里充滿了克制和乞求,她怕發(fā)生什么事,她說不清,但怕得厲害,“你就別管了,?。磕憔蛣e管了……行嗎……啊,歲羊……”
曹歲羊完全不理她,沒找到東西,他干脆脫下自己的拖鞋,抓起來啪的一聲就打過去,一連好幾下,打在曹拉拉抓著鋼筋柵欄的手上。但曹拉拉依舊不松手,曹歲羊一邊嘟嘟囔囔地咒罵著,一邊繼續(xù)抽打。
“你就別管了,你別打了,”陳拴梅哭聲凄厲,一聲大一聲小地央求曹歲羊,“歲羊——你別打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個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別打了……”
“傻子,就喜歡,看別人?”曹歲羊咬牙切齒地嘟囔著,每個字似乎都是從牙根上拔出來的,“啊,以前,打我,的時候,怎么,一點,一點不手軟,啊?”
曹歲羊意識到這樣沒效果,終于停手了。他穿上拖鞋,湊過去,用手扳曹拉拉的手。曹拉拉忽然松開手,大喊一聲,轉(zhuǎn)過身來抱著曹歲羊的胳膊咬了一口。曹歲羊尖叫一聲,推開他,緊跟著一腳踹過去。咣的一聲,曹拉拉踉蹌著后退幾步,腦袋著地,倒在那兒不動了。
陳拴梅呆在那兒,過了四五秒鐘,再次哭起來,仍然捏著嗓子,聲音像尖利的嗩吶,仿佛要刺穿罩在院子上空的黑暗。哭了一聲之后,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出不了聲了,冰冷的重擊讓她心臟劇烈疼痛,但所有的聲音都出不來,她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緊縮,曹歲羊和賈小琴在顫抖,房屋及屋檐下的燈泡在顫抖,整個院子在顫抖,漆黑的夜空和夜空中的冷氣也在顫抖。她心中那許多不祥的預感,此時都匯集成了河流,咆哮著,狂奔著,沖擊著,但她出不了聲,無法釋放,她心里的所有,都無法讓別人知道。
一陣酸澀的癢感在陳拴梅的身體里快速傳開,瞬間充溢了鼻腔、口腔,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隨即,曹拉拉一骨碌爬起來,啊啊地大喊著,開始繞著院里的兩棵蘋果樹快速走動,走著走著跑了起來。陳拴梅回過神來,愣了好一會兒,又打了一個噴嚏,這才小心翼翼向他靠過去,想安撫住他??梢豢吹剿^來,曹拉拉又喊起來,不斷后退,絆倒在屋檐下的臺階上,這次只是坐倒,所以很快又站起來,繼續(xù)跑動。
“掌柜的,你停下,”陳拴梅一邊謹慎地靠近一邊說,“停下,我們進屋,睡覺,啊,不要再折騰人了,???”但她一靠近,他就跑起來,像頭被圍困的瘦狼,嚇破了膽。
賈小琴還依著門框,手足無措地站著。曹歲羊點上一支煙,開門出了院子。這時候,曹拉拉安靜下來了,縮著脖子,顫顫巍巍,呆呆地看著院門方向。陳拴梅慢慢向他靠近,“不怕,不怕,”她說,“我們回屋去睡覺。”就在她快要靠近時,曹拉拉突然狂奔起來,沖向院門。陳拴梅即刻發(fā)瘋般喊道:“歲羊,擋住你爸!快!擋住你爸!”
可她聽到的是咚的一聲,然后是騰騰的奔跑聲。院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過了三兩秒鐘,陳拴梅才看到一支還沒有熄滅的煙頭扔在地上,曹歲羊就倒在旁邊。她的腦子里,曹拉拉一下子被擠走了?!皻q羊——”她聲音沙啞,充滿了驚慌和恐懼,“歲羊——”好在曹歲羊呻吟了一下,又呻吟了一下,接著詛咒起來,“日他媽!”陳拴梅的心又一次狂跳起來,仿佛剛才心跳暫停了,她呆呆地向兒子走去。賈小琴也跑過來,喊著曹歲羊的名字。
陳拴梅和賈小琴一起將曹歲羊攙進房間里,曹歲羊不停地摩挲著頭,不住地咒罵著。賈小琴驚慌地看著陳拴梅,她回看了她一眼,但眼神里除了疲憊,什么都沒有,她沒能給這個嚇壞了的女孩任何東西。
院子徹底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個可怕的深淵,仿佛從來就沒有任何揪心事,沒有憂慮,沒有恐懼,沒有任何陰霾——不,不是沒有,而是被曹拉拉帶走了。陳拴梅覺得輕松了,重擔仿佛自行消散了,同時心里又空落落的,像沒了魂。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曹歲羊摸索著自己的頭,一直在說著什么,但她聽不清;賈小琴還那樣驚慌地看著她,像在等待她給出下一步的指令……一切那么嶄新,又那么陌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拴梅感到一陣心悸,像是胸腔中被什么東西抽去了一大口氣,心慌得厲害?!澳銈兯?,”她這樣說著便出去了,帶上了房門,關(guān)掉院里的燈,出了院門。
濃重的黑暗吞沒了一切形狀,也吞沒了一切聲響。寒冷使她全身不停地顫抖著,身體輕飄飄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院門口那棵老杏樹黑楞楞地立在旁邊,像黑色的冷氣因為太冷無法流動,縮成了模糊的樹形。她仿佛看到了蒼穹中的星星,細看卻什么都沒有。
到村路上,她的眼睛才稍微適應(yīng)了這粘滯的黑暗,路邊的房屋、麥草垛和樹木,漸漸地顯露出一點隱約的輪廓來。陳拴梅鼻子一酸,感到喉嚨里像塞了一根棍子,眼淚簌簌落下,悲戚的哭聲早已在胸腔中回蕩。她蹲下來,雙手抱著臉,將聲音壓在懷里,長長地嗚咽一聲,同時快速抹干淚水,在黑暗中站起來,繼續(xù)向前。她不能停下來。
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只是本能地往方場方向走去。寒冷的空氣刮著她的臉,刮著她的耳朵,刮著她的身體,也刮著她的意識。到十字路口時,哪里傳來一點凄厲的叫聲,她猛然站住了。是他在哭?她凝神細聽,又是一聲,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嘆息。
那聲音來自村店后面的洋槐林。陳拴梅慢慢走過去??斓窖蠡绷诌厱r,她輕輕呼喚:“是你嗎?你在哪兒?別怕,是我?!鳖D了一下又說,“你別怕,有我,別怕?!蹦锹曇魶]再出現(xiàn)。她已經(jīng)站在了洋槐林邊上。這是一片低于地面的樹林,下雨時林間會聚滿黃褐色的雨水,不下雨時,可以看到人們倒進來的各種垃圾,油瓶、雞毛、牛羊的胎衣、破轉(zhuǎn)碎瓦、農(nóng)藥瓶等。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又一次壓低聲音喊道:“掌柜的,你出來,是我。”依然沒有回應(yīng)。靜默了幾秒鐘后,是一聲驚慌的尖利鳥鳴,緊接著一陣扇動翅膀的聲。她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緊轉(zhuǎn)身跑開。是一群老鴉,夜里太冷了,老鴉在哀號。
陳拴梅繼續(xù)向方場走去。天快亮了,黑暗非但絲毫沒有減淡,而且似乎還在加重。在下霜,細碎而冰冷的飛末亂紛紛落在她臉上,像是為了讓她更清醒些。她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一塊石頭,石頭咣啷啷滾動起來,惹得不知誰家的狗嗚嗚低叫了幾聲。方場也一片死寂,只有颼颼的冷氣在空中回旋。澇塘周圍那些柳樹黑楞楞的,像是浮動在黑暗的空中。方場邊的那棵老杏樹還斜在那兒,樹冠依然不安分似的伸向一邊,罩著樹下那個不知棄置了多久的石碌碡。再往外就是延綿的溝壑了,一片陰冷的灰色,陳拴梅知道,那灰色的最深處,正冰凍著一條可憐的小溪。
她看到一堆跳躍的火,在溝壑中,看上去很遠,但細細一看又仿佛很近。是他在烤火?這個念頭讓她有了一些欣喜,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他怎么會烤火,他那樣子怎么會烤火?但她還是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很快,她到了下溝的坡路口。她停了一下,那火依然在跳躍,她繼續(xù)下坡,往溝里走。路邊的麥草堆中跳出一只貓,大叫一聲跑開了。她怔在了那兒,心臟狂跳,像要撞透胸口。她感到全身像敷了一層霜,寒毛直豎,冰冷正在順著她的脊椎快速流動。
當她再往遠處看時,那堆火不見了,她心中焦躁,仔細看,還是沒有。她腦子里閃過一絲令自己驚懼不已的念頭,立刻轉(zhuǎn)身跑上坡口,腳掌麻木地拍打地面,像兩根木槌敲擊冰層。跑到方場邊,她停下來又一次回身遠望,仍然沒看到那堆火。她再次感到渾身冰冷。
不知誰家的公雞叫了,聲音沙啞,虛弱,接著又有幾聲雞叫?;\罩在空中的粘滯的黑暗似乎在變淡,蒼茫的灰白又一次彌漫天際。村路兩邊的房屋、麥草垛、杏樹、楊樹,輪廓分明起來,到自家門前時,她看到那棵老杏樹仿佛也卸掉了最冰冷的那層黑色。杏樹旁邊是曹歲羊的白色轎車。鐵門依然虛掩著: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
陳拴梅加快腳步,往井畔方向走去。天真的快要亮了,她有點著急,她想在天亮前找到他,將他帶回家,以后留心看護,讓今天的事像沒發(fā)生過一樣。過完年,兒子兒媳會繼續(xù)去城里打工,她繼續(xù)照顧他,給他吃好,穿好,讓他心情愉快,她相信到年底,他就會變好——至少會好轉(zhuǎn)。
一路上依然沒有他的影子。她繞到井畔的小泥屋前面,但發(fā)黑的木門上綁著鐵鏈和鐵鎖。她想到,傻寶貴每天天不亮就出來遛牛,曹拉拉有可能跟他去了。這么想著,她立刻向傻寶貴家走去,但走了十幾分鐘,她又停下了。
陳拴梅想到那天下午帶他回家的情形。他時走時停,每當他停下來,她總要回身去拽他一把,一拽,他又跟著她走。偏西的太陽照著他們,影子斜在前面,像引路的小狗??斓骄蠒r,他停下來,看著路邊那個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孤零零的烤煙房,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么。那天晚上睡覺時,她想到他嘴里念叨的是“烤煙房”三個字。十幾年前,他們還年輕,每個夏秋交替時,他們都要在那個烤煙房里守火,保證爐火不熄,如此才能將烤煙房里的煙葉烤得金黃透亮,賣上好價錢。她相信是烤煙房讓他想起了什么。
她又反身往井畔跑。天還沒有全亮,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跳躍著。零星幾個早起的人打開院門,正在將塑料尿桶中的穢物提出來,倒進麥地里的糞堆上,糞堆上騰起一股微弱的尿霧。但沒有人注意到她,她跑著,很輕,像在貼地滑翔。
3
這條石子小路一直通到那條水泥村路上。兩條路相接的丁字路口,立著那個井畔小屋,此刻它顯得比任何時候都矮小。小泥屋不遠處是廢棄多年的老機井,銹得發(fā)黑的鐵水管還架在路邊,水管連著青磚砌成的大煙囪般的臺子,臺子被一圈鐵柵欄罩著,里面就是井。
烤煙房就矗立在路邊的麥地里,距離老井十來米。陳拴梅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有點斜,像一個站了太久的人累了,歪著肩膀??緹煼筷幟娴膲窍露阎涣锼{瑩瑩的積雪,長方形的門洞開在靠路的墻上,不足一人高,黑乎乎的。她站在那門洞前,心臟又一次加速跳動,她不敢湊近,她怕老鼠,她知道里面必定滿是老鼠,可能還有其他什么。但她更怕另一種東西,那會讓她像正在空中消散的霜霧一樣,無所依存。
她終于還是將頭探進去了。從門洞中陷進來的那點暗光,被她擋住,烤煙房里更暗了,只有屋頂?shù)耐饪谶€透著一些微微的光亮。略微適應(yīng)了里面的黑暗后,陳拴梅看到,一個角落里扔著幾團白紙,另一個角落里好像團著一堆暗黃的柴草。草堆上躺著一個黑色的東西,像個人,她心里一沉,小心翼翼摸過去,但只是一捆高粱稈。另兩個角落里什么都看不清。她想湊過去摸摸看,腿腳卻不聽指令,失去知覺一般。
她聽到了一陣細微的咯咯聲,誰在咬牙,打寒戰(zhàn)?她吃了一驚,隨即意識到她自己并沒有咬牙。那聲音來自于左前方的黑暗中。她伸著手,慢慢湊近,很快就愣在那兒了:她摸到了一只冰冷的腳。那腳已經(jīng)麻木,她摸了好久,它才突然縮回去。接著,又是一陣細微的咯咯聲,不是別的,是人在打冷戰(zhàn),也不是別的誰,就是曹拉拉,上下牙互相撞擊著。她順著他的腿,摸到身上,摸到抱在懷里的一雙枯瘦的手,像扔在地上的鐵耙一樣冰冷。過了好一會兒,那手才突然甩開,驚慌至極,像是在甩掉一只爬上身的老鼠。
接著,曹拉拉含含混混地喊起來,聲音很輕,顫抖著:“不是我。我不知道。”停了一會兒又說,“小梅,別怕。別怕?!标愃┟繁锪艘辉缟系难蹨I終于涌出了眼眶,她不再去阻止,而是讓眼淚肆意流出來,混雜著她自己根本無法說清的許多東西,像失重的河流一般,突然從高處跌入地下,形成了暗河,震顫著吼吼奔涌。
但寒冷又讓她收了聲,眼淚幾乎要在她臉上結(jié)冰,她感到陣陣刺痛。用袖子擦擦臉,她又往前湊了湊,摸到他的頭發(fā)和臉。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剛才是在說夢話,他睡著了,他在睡眠中戰(zhàn)抖著。她坐過去,雙臂抱著他,將他的頭攬在懷里,像抱著一塊石頭。她用雙腿夾著他的腳。過了好久,她終于感到他的身體有了一點溫熱,慢慢放松下來,寒顫不再那么劇烈。
沒過多久,烤煙房內(nèi)的一切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天完全亮了。陳拴梅慌忙跪起來,將曹拉拉搖醒,拽著他的衣服,要把他拉起來。但他縮著頭,翻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一動不動,像一頭倒地不起的病牛,并且又一次戰(zhàn)栗,牙齒咯咯地響起來。她看到,他眼球渾濁,布滿血絲,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好像不認識她一樣。她知道他被凍壞了,必須趕緊回家。
“起來,”她繼續(xù)拽他,“起來,我們回家?;丶?,睡在炕上?!钡€那樣呆呆地看著她,還是那樣,眼神中飽含恐懼和頑固,仿佛不認識她?!捌饋戆。彼蝗活嵢顾牡睾捌饋?,“起來啊,起來回家,啊,回家,回家,起來回家,起來啊,你,起來啊,啊……”話還沒說完,聲音就喑啞下來,直至沒有,像枯水被徹底埋入沙土。緊接著是半聲凄愴的悲鳴,像來自深沉的地層之下,幾只老鼠吱吱大叫著,從門洞中躥了出去。她嚇了一大跳,另一半的悲鳴頓時被驚恐打回腹中。
驚嚇讓她冷靜下來,似乎也將什么都想明白了:明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透過洞門可以看到,太陽已經(jīng)一竿高了,陽光照在墻角。過了一會兒,陳拴梅起身從烤煙房里拿了些發(fā)黃的麥草出去,鋪在洞口的墻角,又拽拽曹拉拉的手,指指剛鋪好的那些麥草。曹拉拉顫抖著站起來,跟著她,驚恐不安地走出去,坐在墻角下。太陽正好照在他們身上。
陽光很好,正在快速地驅(qū)散夜晚殘留在大地上的寒冷。麥地里的霜大多已經(jīng)消散,墨綠的麥苗上閃動著晶亮的微光。路邊的杏樹上,零零散散飛著一些麻雀,十分輕快。
快中午時,曹歲羊和賈小琴來了,開著車。曹歲羊摔上車門,站在他們面前,歪著頭,瞪了他們好一會兒,沒說話,最后點了一支煙吸起來。賈小琴站在一邊,不安地看著她,輕輕喊了聲媽,過了好一會兒又說:“媽,帶我爸回家吧?!标愃┟窙]說話。曹拉拉身上沾滿了土灰,依然縮著頭,呆呆地盯著自己的腳,牙齒在打架。
“搞什么,要搞什么呀?”曹歲羊突然說。
“我,我勸了一早上……”
“想干什么?啊,你說你想干什么?”
“歲羊!”賈小琴拽了拽曹歲羊的袖子。
“你們先回去吧。”
“我們先回?你們,就在這里??。肯袷裁礃幼?,人家怎么說?”
“就不要管別人怎么說了?!?/p>
“不要管別人怎么說?你不管,我也不管?人家說我,還是說你?”
“歲羊,你聽媽說!”賈小琴沖曹歲羊喊了一聲。
“我有啥辦法……”
“我就不信,”曹歲羊說著,向前一湊,一把抓住了曹拉拉的手,“走!回家!”曹拉拉被拽了起來,渾身顫抖著,身子縮緊,嘴里又開始啊啊亂叫了。
“歲羊!”陳拴梅帶著哭腔喊起來,聲音虛弱又沙啞,“歲羊——你就別管了!你回去吧,你們回去吧,你別管了,你就別管了。行嗎,???”說出的話變成了嗚咽。
“歲羊——”賈小琴又喊了一聲。
曹歲羊這才松開手,曹拉拉猛地后退,撞在墻上,順著墻坐下來。曹歲羊點了一支煙,猛吸一口,咬牙看看陳拴梅,又看看曹拉拉,然后轉(zhuǎn)向賈小琴說:“走?!辟Z小琴看看陳拴梅,說:“媽,你好好再勸勸,我回去給你送些吃的來?!?/p>
陳拴梅沒再勸說,只是陪他呆呆地坐著。賈小琴中午帶來些菜和饅頭,她收下,讓她回家去了??煜挛鐣r,她才發(fā)現(xiàn)他發(fā)燒了,燒得厲害。她回了一趟家,從家里帶來一只熱水壺,一個杯子,好幾盒感冒藥,一把笤帚,一把鐵锨。喂曹拉拉吃完藥,陳拴梅又將烤煙房內(nèi)的各種臟物鏟出去,平整了地面,堵了墻根上的窟窿,盡可能將里面打掃干凈,然后再次回家,找來幾個釘子,一領(lǐng)舊涼席,一床被子,一床毛氈和褥子。她先在烤煙房內(nèi)的地面上鋪一層厚厚的柴草,再將毛氈和褥子鋪上,成了草床,涼席釘在門洞后面,成了門簾。
然后,陳拴梅將曹拉拉攙進烤煙房中,讓他躺在草床上,蓋上被子。她自己又回了一趟家,帶了些吃的,又拿了一床被子,還拿了曹拉拉那身灰色中山外套和雪地靴。她出家門時,曹歲羊憤憤地盯著,似乎恨不得將所有東西奪過去扔在地上,但賈小琴一直緊緊抓著他。陳拴梅顫動著嘴唇說:“沒事,你們就在家。鬧騰幾天過去了,就好了。沒事?!?/p>
“沒事?這還沒事?”
“歲羊!”賈小琴喊道,“你就少說兩句不行嗎?”
陳拴梅把新帶來的被子也蓋在曹拉拉身上,又將他的衣服也蓋上。天還沒黑,但因為遮了簾子,烤煙房內(nèi)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房頂?shù)耐饪谥羞€透進一點灰光。她貼著他和衣躺下,抱著他,臉貼著他滾燙的額頭。她發(fā)現(xiàn)他在流淚,淚水緩緩涌出眼眶,由溫熱變得冰涼,濡濕了她的臉。但同時,他還打著鼾,含混地說著什么。她沒有動,只是輕輕地摟著,兩個人的身子隔著衣服貼在一起,過了很久才慢慢生出一些溫熱。
第二天,陳拴梅回家提了一桶水,還拿了一個洋瓷盆,一條毛巾,又回去一趟,拿來了那個酸棗瓶。曹拉拉還是那樣,睡睡醒醒,昏睡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早上醒來時,虛弱得坐都坐不起來,灰黃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蓬著,眼窩深陷,本來黝黑的臉變得烏青、蒼白,嘴唇干裂,翻卷著一層死皮。她趕緊遞給他一杯水,他猶猶豫豫接過去,一口喝干,舔舔嘴唇,竟然說:“還要?!彼读艘幌?,又倒了一杯給他,他這次喝了半杯,喝完后咂咂嘴,竟然又說話了,“好?!鳖D了一下又說,“在天愿為比翼鳥。”
“胡說啥呢?”
“在地愿為連理枝?!彼终f了一句,眼睛始終呆呆地盯著涼席簾縫隙中透進來的光。說話時神情漠然,說完又陷入了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垂著頭,眼神灰暗。兩句話她都聽清了,但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什么是比翼鳥,也不知道什么是連理枝。
屋頂?shù)耐L口透進來一點光亮,隱約泛著絲絲微藍。北風在外面嗚鳴,她能想象,夜空晴朗,星月明亮??緹煼恐胁恢睦锎祦硪稽c微微的涼風,但兩個人裹在被子里,并不覺得冷。曹拉拉感冒好了之后,每晚睡覺,她照例給他脫掉毛衣毛褲,她自己的毛衣毛褲也脫掉。她摟著他,他面向她側(cè)躺著,身體貼在一起,他的鼻息輕輕地吹在她脖子上,癢癢的。她試探著將手伸到他的襠部,隔著秋褲,輕揉那團肉物。她一直牢記著那個神婆婆的話,但那毛茸茸的東西,始終沒有反應(yīng)。
烤煙房變亮堂了,他們鋪上了柔軟的新被褥,舒服得像在婚房里。房頂?shù)耐饪谧兂闪嗣髁恋奶齑?,透過天窗,不但能看到墨藍的蒼穹,還能看到玉盤一般的月亮。曹拉拉摸著她的手,小聲說:“脫掉?!彼蟪砸惑@,心里漾過一撥比任何時候都讓她更心動的愉悅,她一反手,就脫掉了捆綁著她的秋衣秋褲。她感到自己渾身燥熱。他的手已經(jīng)伸了過來,抓著她的胳膊,輕輕一拉,她就翻身趴在床上。還像以往那樣,她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可他突然翻身,已經(jīng)趴在她身上了。
他趴在她背上,可絲毫沒有動靜,像是睡著了。她問他:“你咋了?”沒有回應(yīng)。她又問道,她很奇怪她為什么那樣問,但她聽得很清楚,自己就是這么問的:“這錢誰給的?”烤煙房的地上確實放著一堆錢。依然沒有回應(yīng)。一會兒之后,他滑下去安靜地貼著她睡著了。她熱極了,渾身大汗。她想到,熱是因為已經(jīng)春天了而他們還蓋著冬天的被褥。但很快,她又感到渾身冰冷,這讓她很煩躁,為什么春天還會這么冷。
陳拴梅驚醒時,天已大亮。這是一個夢,她不愿相信這只是一個夢。她沒蓋被子,躺在那里,手腳冰涼,渾身酸痛。曹拉拉就坐在一旁,懷里抱著那個酸棗瓶子,怔怔地看著涼席縫隙里透進來的光。他渾濁的眼珠中仿佛閃過一絲光芒,但隨即就消散無影。頭發(fā)一綹一綹粘結(jié)在一起,垂掛下來,遮住耳朵,像一尊粗糙又笨拙的雕像。她心里彌漫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濃的悲哀,因為她想到,即便有一天她死在他身旁,他也不會知道。
蓋上被子,愣怔了很久,陳拴梅才感到頭昏腦漲,伸手摸摸額頭,滾燙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掙扎著坐起來,穿好衣服,找了一把感冒藥,昏昏沉沉吃掉,然后給曹拉拉穿上衣服,將他帶出烤煙房。他抱著那個酸棗瓶,坐在墻角下曬太陽。她頭重腳輕地回家做飯,取飯。當她為全家人做好飯,又帶了些飯菜來到井畔時,看到他遠遠朝她走來,兩只手筒在袖子里,酸棗瓶抱在懷里,步伐莊重又勻稱,就像他以前為人家念經(jīng)時那樣。
他身后跟著四五個小孩子,默默地跟著,不吵不鬧。到一棵老杏樹下時,他停下來,盤腿坐在麥地里。她這才明白,他不是在向她走來。那些孩子也中了魔一樣,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下,圍著他,坐成一個半圓。他倒了倒酸棗瓶,挨個兒給每個孩子一粒酸棗。待走近些,她才聽到那些孩子在齊聲說:“在天愿為比翼鳥?!鳖D一下又說,“在地愿為連理枝?!彼^去看看那幾個孩子,讓他們?nèi)e處玩,那些孩子沒說什么,卻一個個勾著頭不愿走開。
她將他拉到烤煙房門口,拿出饅頭和菜碟,讓他吃飯。他拿過饅頭,撕下一小塊,給一個小孩,又撕下一小塊,給另一個。其中一個孩子不要,他就撒開手,那塊饅頭掉到地上。很快飛來幾只麻雀,躲躲閃閃地伸著脖子跳過來,試著啄食,又不敢靠近。他微微轉(zhuǎn)頭,似乎在示意什么,孩子們往旁邊挪一挪,一只膽大的麻雀跳過來,將那塊饅頭啄走了。這時候,陳拴梅有了一種驚奇的感覺:她已被他堵在某扇門外了。
陳拴梅中午又吃了一次藥,但高燒沒退,頭疼、頭暈、渾身酸痛,都在加劇,腦袋里總有什么在嗡嗡作響。在烤煙房內(nèi)裹著被子睡了一覺,猛然驚醒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大汗淋漓,額頭涼颼颼的。她拿來毛巾擦了擦汗,坐起來,感覺像是渾身輕松了不少,可剛站起來就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摸額頭,依然滾燙。
她想早點回家做飯,飯后好早點休息。到井畔那小泥屋旁,聽到吱吱的叫聲,她抬頭一看,小泥屋門檻下有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再細看,那老鼠身旁竟然聚集了一堆粉紅的小老鼠。一陣惡心,緊接著,她感到像是在噩夢中掉入了一個漩渦。碗碟在地上破碎的聲音,老鼠尖叫的聲音,都像是前世記憶般,迅疾一閃——她意識到它們在快速消退。
醒來時,陳拴梅躺在自己房間的炕上。窗外一片灰暗,像是在下雪。頭還在疼,還在暈,但她趕緊起身下炕,穿上鞋,來到院子里。是在下雪,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賈小琴從他們的新房里跑出來,到她面前,說:“媽,你醒來了?”
“你,”才說了一個字,陳拴梅就猛然停下,她感覺一開口黏在一起的嘴唇仿佛要被撕裂,頓了一下才接著說,“你爸呢?”
“你昨天……在井畔暈倒了,”賈小琴一開口竟然抽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歲羊背你回來的。我爸,”她抹了一把眼淚,“我爸還在那里,昨天傍晚和今天早上,歲羊都去送了飯。”
見賈小琴哭,陳拴梅也鼻子酸起來,她過去拍拍兒媳婦的背,讓她別哭,又說要去看看曹拉拉。賈小琴說她病還沒好,要和曹歲羊去看,陳拴梅拒絕了,她說:“沒事,我去。你爸,”頓了一下,又說,“是個可憐人?!痹掃€沒說完就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雪很大,到烤煙房時,雪落得她滿身都是。曹拉拉站在考煙房屋檐下,也滿身滿頭的雪。他依然抱著那個酸棗瓶,手凍得黑紅,呆看著面前的麥野,以及麥野上幾個零落的墳頭,看著麥野邊上村人的院落,看著大雪紛紛揚揚將它們覆蓋。他旁邊的墻根下,還落著幾只機警的麻雀,跳躍著,偶爾跳到雪中啄幾下,很快又跳回來。
陳拴梅到他身邊時,曹拉拉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個太熟的人,根本無須打招呼,又像是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目光草率——看她一眼,僅僅是因為她站在了他身邊。
4
天色很早就暗下來。曹歲羊的車一直在外面轟轟地響著。陳拴梅趕緊吃完,又喂曹拉拉吃了半碗面,將三只碗放在洋瓷盆里,端出烤煙房。外面已經(jīng)一片蒼茫,麥野和村莊仿佛都被吞沒,而雪還在下。曹歲羊下車來,從她手中接過洋瓷盆,放進后備廂,然后打開一個后車門,對她說:“走吧,天都黑了?!?/p>
“去哪?”
“去哪?你說去哪兒?”
沉默了好半天,陳拴梅才說:“你爸還在這兒。”
“你叫他,都回家。住在這里算怎么回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p>
“那就你回?!?/p>
“把你爸一個留在這里?”
“不然呢?”
“你們回吧,”曹歲羊的語氣有點刺痛了陳拴梅,也激怒了她,但她只能默默將這些化成委屈,壓在心底。頓了一下,她才嘆了口氣說,“我放心不下?!?/p>
“他自己在這里不是挺好?又不是沒給送飯?!?/p>
“媽,你感冒還沒好?!辟Z小琴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站在曹歲羊身邊。
“我沒事。你們回去,”陳拴梅長嘆一口氣,“我怎么放心得下。”頓了一下又說,“把他一個扔在這里,人家怎么看?!?/p>
“人家怎么看?”曹歲羊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不放心?!标愃┟分纼鹤拥囊馑?,趕緊收回話頭。
“人家怎么看?”曹歲羊瞪大眼睛,不依不饒,“你們都住在這里,人家怎么看?你說,人家怎么看我?都在說我,”他反著食指,指指自己的胸膛,“說我曹歲羊,娶了媳婦,趕走了爹媽。你說人家怎么看?”
“歲羊!你有話好好說!”賈小琴喊道。
“和你們沒關(guān)系啊,”陳拴梅感到自己又一次顫抖起來,“我和你爸來這里,和你們沒關(guān)系呀,歲羊,是你爸病犯了。誰日他媽亂說?這和你們沒關(guān)系呀……”
“你說沒關(guān)系就沒關(guān)系?”
“那你要我怎么辦?”陳拴梅感到胸腔像是要塌陷了。
“媽,你就回家住吧,”賈小琴說,“飯我們送。你不能帶病在這里。你說你要是出個什么事,我們,我們……”
“我吃過藥了,”聽兒媳這么說,陳拴梅的聲音又柔軟起來,“已經(jīng)好了。”
“一個瘋子還不夠,難道非要一下子瘋兩個?!”曹歲羊吸口煙,恨恨地嘟囔著。
“歲羊——”賈小琴趕緊呵止了他,轉(zhuǎn)向陳拴梅,“媽,你先回家住,我們慢慢勸我爸。實在不行,等你病好了,可以再來照顧?!?/p>
“我跟你說明白吧,他回不回是一回事,你回不回是另一回事,”曹歲羊又一次提高了聲音,“今天你要是不回,明天我們就走。你自己掂量吧?!?/p>
陳拴梅就這樣回了家,心里壓著滿腔的委屈與悲哀?;丶衣飞?,她一直面向窗外偷偷抹眼淚。她不敢讓兒子看到,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已經(jīng)失去半個丈夫,不能再失去兒子。她甚至意識到,她最在乎的并不是曹拉拉,而是兒子曹歲羊——她怕失去他,如果失去兒子,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她必須為此壓抑自己的委屈。
回家后,她吃完藥就睡下了,半夜被夢驚醒,醒來時渾身大汗。她夢見曹拉拉一個人睡在烤煙房,外面下著大雪,怪的是雖然下著雪,天上竟然有星星。她半夜去看他,掀開涼席簾時驚得跳了起來:他身旁盤著一條白色的大蛇,晃動著腦袋,盯著他,眼睛紅紅的,像嵌著兩?;?。他躺在那兒對她說:“你回去吧,我沒事?!彼殖粤艘惑@,沒想到他又可以說話了??删驮谶@時,那白蛇突然回頭,身子一挺,向她彈過來。陳拴梅大叫一聲,驚醒了。
曹拉拉可能有危險,但她馬上又意識到,現(xiàn)在是冬天,不可能有蛇。或許這預示著什么好事?她想,但這么讓人心驚肉跳的夢,又能是什么好事呢?窗外透著一點積雪的白光,大雪已經(jīng)停了。正是冷的時候,他一個人躺在那里,就算有兩床被褥,也還會冷,她想不該撇下他一個人,但她知道曹歲羊說到做到,而要是那樣的話,這個家就毀了。她該怎么辦?
陳拴梅感到心臟仿佛要被巨石擊碎。她想連夜爬起來去看看他,趕在天亮前回來,但她渾身虛弱無力,身體就像一張紙,使不上一點勁。瞬息之后,她感到心里的勁也在潰散,心好像一下子沒了,什么都感受不到。這讓她感到可怕,仿佛突然間,一切都和她沒關(guān)系了。她怔怔地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像個死人一樣,眼淚從麻木的臉上滾落下來。
三四天后,陳拴梅口腔里、身體里、心里的苦澀,才有了一點兒減弱的意思,她又一次感到饑餓,感到悲苦,感到想哭,但眼睛干澀,沒有眼淚。這些天來,都是曹歲羊和賈小琴在給曹拉拉送飯,每次送完飯,賈小琴會到她房間里說:“媽,我爸的飯已經(jīng)送過去了。他挺好的。”她昏昏沉沉地聽著,無動于衷。
又過了幾天病才痊愈,之后陳拴梅去烤煙房看過曹拉拉幾次。確實像賈小琴說的那樣,他挺好的,還是抱著那個酸棗瓶,有時帶著幾個小孩,在那條石子路上晃蕩。她隱約覺得,他似乎真的不需要她了,這讓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陳拴梅起床倒尿桶,一開院門,嚇了一大跳:一個人靠著水泥門框站著,手筒在袖子里,頭發(fā)、胡子和眉毛都結(jié)了一層白霜。是曹拉拉。他一看見她就說:“酒,酒。”她愣了半天,才慌慌張張地一邊回應(yīng)著一邊帶他進院子。到房間里,她趕緊倒杯熱水給他,他接過去就喝,可水杯剛到嘴邊就被摔在地上,太燙了。她又倒了一杯,用兩個杯子傳著降溫,再遞給他。喝了幾口后,他說:“酒?!标愃┟愤@才想到他在門口說的是“酒”,又手忙腳亂打開柜子,給他找酒。
找到一瓶白酒和幾只小酒盅,陳拴梅接連倒了三四杯遞過去,曹拉拉都仰頭喝掉了。她驚慌又激動的心,這時略微平靜了點,眼眶里卻滾出兩顆淚珠,她趕緊用袖子擦掉了。愣了半天,她才問他暖和點了沒有。曹拉拉艱難地說:“暖和……”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如同冰塊滑進水中,剩下的話又不見了。
喝了幾杯后,陳拴梅扶他上炕躺下,蓋好被子。他閉上眼睛,過了不到一分鐘,就微微打起鼾。天完全亮了,陽光已打在院里那棵蘋果樹的樹頂上。她坐在炕頭,看著他到處沾著土灰的臉和頭發(fā),本想拿毛巾擦一擦,轉(zhuǎn)念又放棄了。她擦擦眼角的淚水,找來那塊長方形的小鏡子,看了看,又擦擦眼睛,這才出了房間,從外面將門關(guān)上,套上了鎖。
做好飯后,陳拴梅又回到房間,陪著曹拉拉。他醒來時,已近十一點。小飯桌還擺在院子里,陽光明亮,似乎比前些日子溫暖了許多。曹歲羊和賈小琴已經(jīng)吃過,但都坐在旁邊,看著曹拉拉吃。他吃得很慢,比以前還慢,夾一口菜,慢慢咀嚼,吃掉,再顫巍巍地夾下一筷子。飯前,她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擦手和臉,手和臉黑黝黝的,枯瘦如柴,但還算干凈,只是頭發(fā)和胡子還一綹一綹粘結(jié)著,顯得骯骯臟臟。她想等他睡好吃好,再慢慢為他清理。她再也不敢操之過急了。
“好吃嗎?”
“吃。”
“多吃點?!?/p>
“吃——點?!?/p>
“這是小琴,歲羊媳婦?!?/p>
“歲——羊媳——婦。”
“快吃飯吧,”曹歲羊冷淡地說。但陳拴梅聽得出,那語氣中多少有一點欣喜。
這一次,陳拴梅比任何時候都小心翼翼,完全順著他,洗頭、洗臉、吃飯、睡覺、穿衣,他說怎樣就怎樣。曹拉拉也沒像上次那樣第二天就又不省人事。他雖然還顯得遲鈍,但清醒狀態(tài)已維持了七八天——仿佛她所有的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他只知應(yīng)答別人的話,但她已經(jīng)很高興了,她知道,即便永遠只能這樣,也值得謝天謝地。
臘月二十八一早,陳拴梅就在糾結(jié)要不要帶曹拉拉坐兒子的車去趕集。要置辦年貨,她已經(jīng)跟他們說過好幾遍,讓他們自己去,隨便買些東西就行了,可曹歲羊非說他們不知道買什么。賈小琴說:“媽,就帶著我爸,讓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老窩在家里,不利于恢復?!标愃┟酚X得兒媳說得或許有道理,就含含糊糊答應(yīng)了,又為他換上剛洗干凈的灰色毛呢中山裝。
街道兩邊擺滿了貨攤,充斥著喧鬧的叫賣聲。曹歲羊氣呼呼的,不斷摁著喇叭,嘟嘟囔囔說:“說了早一點,早一點,不知道在那兒干什么,看看現(xiàn)在,人這么多,車停在哪里?!辟Z小琴趕緊說再走走看,肯定有地方停。車子就在人群中緩緩向前移動。在接近街道另一頭的老劇院里,總算找到一處空地停車。那里也擺滿了貨攤,中老年人的衣服,熟食,還有專賣大蔥和大蒜的。
“人這么多,”下車時陳拴梅喃喃地說,她有兩年多沒來街上了,“人太多了。”
“媽,要不你就和我爸在車旁邊吧,”賈小琴明白她的意思,“我和歲羊去買,一會兒缺什么你說一聲,我們再去買。”
兒子兒媳離開后,陳拴梅才發(fā)現(xiàn)離他們二三十米遠的一個角落里,竟然還有一個賣蜂蜜的貨攤。一個長著灰白絡(luò)腮胡子的黑瘦老頭坐在幾桶蜂蜜后面,不停地念叨著:“野蜂蜜,今年的野蜂蜜?!迸赃呎局粋€小女孩,雙手筒在袖子里,怯生生地看著人,穿著一件臟兮兮的土黃色舊羽絨服,一根辮子梳得很潦草,很長,都快要垂到腰上了。不知道那女孩是他小女兒,還是他小孫女。最令她驚奇的是,他們身后不遠處,一個水泥電線桿上竟然拴著一匹馬,一匹灰色的馬,微微低垂著頭,溫順地站在那里。馬在有魚鄉(xiāng)并不常見,不知道這馬是從哪里來的,但她隨即確信,那馬就屬于他們,賣蜂蜜的人。
貨攤擺了好幾排,那座雄偉的平頂水泥戲樓被隔在后面,戲樓橫梁上鑲嵌著幾個紅色的大字:有魚鄉(xiāng)劇院。戲樓周圍的電線桿上,拉滿了晾衣繩,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后面是一排破平房,墻上貼滿了廣告。
陳拴梅再回身時,剛才還在身邊的曹拉拉不見了。她即刻慌亂地轉(zhuǎn)著身跑動起來,一邊四下尋找一邊喊他,“掌柜的,掌柜的!”她眼睛掃過衣服攤、蒜攤、蔥攤,看了小販們的貨車背后,又瞥了一眼蜂蜜攤,都沒有。她意識到,他可能跑出劇院去了,于是小跑起來,向劇院門口去,可跑了幾步就停下了。她瞥見他了,就在蜂蜜攤后面不遠處,站在那灰馬前。
她放慢腳步,向他走過去。繞過蜂蜜攤時,那灰胡子老頭直勾勾地看著她,喊道:“蜂蜜,野蜂蜜?!彼呀?jīng)繞過了蜂蜜攤,他還在說,“今年的野蜂蜜?!蹦切∨⒁仓惫垂吹囟⒅?,她回看時,她又快速低下了頭。陳拴梅靠近時,灰馬緩緩抬起頭來,扭過脖子,深沉地看了她一樣。它的眼睛那么渾濁,幾乎看不到光,充滿疲憊,卻沒有任何驚慌和防備,像認識她似的。但很快,它又扭過頭去,在地上聞聞嗅嗅。
曹拉拉轉(zhuǎn)過身來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姆——馬?!闭f得那么艱難,好像不是說出了這個字,而是發(fā)明了這個字。但陳拴梅聽清楚了,“對,馬?;荫R?!彼s緊回應(yīng),聲音中充滿了母親般的欣喜。
“灰——馬。”
“賣蜂蜜的人,”陳拴梅指指那個老頭和小女孩,“他們的馬。”
“馬——他們——馬?!币廊皇殖粤?。
“想吃蜂蜜嗎?野蜂蜜?!?/p>
“蜂蜜——”一頓,隨后又說,“馬。”
“走,”她抓起他的手,“我們?nèi)ベI點蜂蜜?!?/p>
陳拴梅帶著他走到蜂蜜攤前。三只白色塑料桶,三半桶晶亮的蜂蜜,一桶顏色亮些,一桶顏色暗些,一桶干脆白白的。她指了指顏色較淺的那桶,“來二斤吧,裝兩瓶?!崩项^顫顫巍巍地從一個白色泡沫盒里拿出兩個大大的罐頭瓶,又拿出一只木勺,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從桶中舀起來,裝入罐頭瓶。
等老頭終于稱好,陳拴梅一抬頭,發(fā)現(xiàn)曹拉拉又去了灰馬那里。她接過蜂蜜,付了錢,順口說:“你的馬?”
“啥?”老頭像是沒聽懂她的話。
“那是不是你的馬?背后那個?!彼α诵Α?/p>
“哦,”老頭轉(zhuǎn)頭看一眼后面,“不知道,不知道是誰的。”回過頭來,頓了一下,又說,“一大早就在那兒。那馬太瘦了。太老了。一匹老母馬。”
“你養(yǎng)過馬?”陳拴梅沒頭沒腦地問。她發(fā)現(xiàn)那小女孩一直在扭著頭看后面,看曹拉拉和那匹灰馬。
“沒養(yǎng)過?!蹦抢项^說,“沒養(yǎng)過也能看出來。你看多瘦。”
陳拴梅問的不是這個意思,但沒再追問,微微一笑就走開了。她走過去,站在曹拉拉身旁。那馬身上很干凈,確實很瘦,尾巴長長的,時不時甩動著,頭依然低垂著,像是在地面上回憶草料的氣息,又像只是累了,在休息。它頭上套著簡陋的籠頭,由各色花布搓的繩子綁成。韁繩也一樣,韁繩很細,松松垮垮地拴在電線桿上。戲樓投下的陰影已在緩緩移動過來,但馬還能曬到太陽。
陽光落在灰馬上,也落在曹拉拉身上。他今天看上十分精神,灰色中山裝依然合體而莊重,干爽的長發(fā)微微飄動著,看上去很瀟灑。他側(cè)身站著,陽光照在他背上,照亮了他的鼻頭?;荫R的半邊身子,都照到了陽光,但它確實太老了,陽光照在它身上,也依然一片灰色,感覺不到一點光芒閃耀。陳拴梅想,該給這馬加點糧食了。她想伸手去摸摸它的脖子。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灰馬好像也根本沒有理她的意思。就在這時,曹拉拉伸出手,摸了摸馬的額頭。那馬抬起頭來,呼呼地噴著鼻息,將頭湊近他,好像他變成了一種食物。曹拉拉嚇了一大跳,驚叫一聲,連連后退。
“瘋馬!”陳拴梅抓著他的手,趕緊帶他離開。她看到那老頭用小木勺在一只桶里一舀,指頭蘸了一下,伸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遠遠地看她一眼,臉上漾出些微笑,張嘴吮吸了一下老頭的指頭。老頭看看被吮吸過的指頭,又伸到自己嘴里,隨即也一臉甜蜜。那女孩一邊微微地嚅動著嘴巴,一邊看著他們笑。
陳拴梅把曹拉拉帶到車旁,把兩瓶蜂蜜放進車里,剛轉(zhuǎn)身,又貓著身子從車里拿出一瓶,打開,像那個老頭一樣,用食指蘸了一下,連著淡黃的蜜絲,伸到他面前。他像那個女孩一樣,很自然地張開嘴,吮吸了一下。一種東西掠過她,讓她內(nèi)心一顫。她看到他短暫地怔了一下,然后一臉甜蜜,縮縮嘴角,笑了,陽光打在他臉上,使這笑容那么明亮,不真實一般。然后,她也吮吸了一下這根指頭,僅剩一點淡淡的甜味,但她還是笑了笑。
“甜不甜?”
“甜?!?/p>
她帶他坐進車里,不覺中竟然睡著了。曹歲羊嘭的一聲關(guān)上后備廂時,她才驚醒,下了車。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戲院的一大半都浸在陰冷中?;荫R還在那兒,在陰冷中,不安地左右走動著,更顯得瘦小,甚至猛地看上去是模糊的,就像一抹灰白的影子。一些小販已經(jīng)在收攤了,那個賣蜂蜜的老頭和他的女孩兒還在那里,抖抖嗖嗖地站著。戲院入口處幾乎沒什么人了,從這里看出去,街道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集快散了。
“媽,你看還缺不缺啥?”賈小琴問。
陳拴梅走到后備廂前,看了好半天,才問:“大香買了嗎?”
“你沒讓買大香啊?!辈軞q羊剛要點煙,手停在半空中。
“忘說了,”陳拴梅自言自語般,“大香要買,沒有大香,燉肉不香。這么多肉。”
曹歲羊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往街上走去。這時候,陳拴梅發(fā)現(xiàn)曹拉拉又跑到那匹馬跟前去了,賈小琴遠遠地在后面跟著。她關(guān)上車門,也跟了過去。兩個穿黑色羽絨服的老太太,嘴里嘟嘟囔囔地從賣蒜的小販那兒過來了,在蜂蜜攤位前停下來,對那老頭說著什么。賣蜂蜜的老頭和他的女孩兒站在那兒,看著她們。
“主賜予我們一切,衣食住行?!逼渲幸粋€老太太這么說,她大約六十來歲,胖胖的。陳拴梅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話。那老太太又說,“敬拜主,主就能保佑我們吃得飽,穿得暖,保佑我們四季平安喜樂?!?/p>
“我們不管做什么,享樂也好,受苦也罷,主都是看著的。看得一清二楚?!绷硪粋€老太太說,她年齡大些,瘦一點,“我們受的罪,主也替我們受了一份,我們要敬愛主?!?/p>
“你賣的蜂蜜,也是主賜予的。主賜予了我們生活?!?/p>
經(jīng)過她們時,陳拴梅看見她們懷里抱著一疊黃黃的紙,那個老頭和他的小女孩,各人手里也拿著一張。紙上有字,一角還畫著一個人的半身像,長長的頭發(fā),另一角是一個斜斜的十字形木架子。她瞥了他們一眼,繞過蜂蜜攤,向曹拉拉走去。
可還沒走兩步,就感覺后面有人追過來,陳拴梅略微回頭,發(fā)現(xiàn)是那個瘦一點兒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抱在胸前,攬著那疊黃黃的紙,一手揮動著其中幾張,喊道:“姊妹,姊妹,你等一下,你等一下?!甭曇粲执笥旨?。就在這時,陳拴梅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跑來,隨即眼角就瞥見了——是那灰馬,韁繩拖在地上,驚恐地向她撲來。她連連后退,跌坐在地。緊接著,跟在她身后的那個老太太也倒在了地上,她懷里的紙,瞬間撒了一地。
賈小琴跑過來扶起她,問她有沒有事,她沒回答,只是驚恐地看著已經(jīng)跑到戲臺下的灰馬。曹拉拉這時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倒地的那個老太太也站了起來。大家都在看那灰馬。它不安地在戲臺周圍兜了幾個圈子,竟然找到上戲臺的偏門,肩頭一聳,上了戲臺?;荫R來到戲臺中央,嗅了嗅地面,又抬頭看看臺下正在看它的人們。然后,它從戲臺上跳下來,繞過戲院中的貨攤和車輛,向街上信步走去??斓綉蛟洪T口時,幾個年輕人吼吼地喊起來,這一喊,灰馬突然奔跑起來,脖頸上灰色的鬃毛像流蘇一樣劇烈地顛簸著。
灰馬很快就不見了,仿佛根本沒在這兒待過一個下午。兩個老太太已經(jīng)撿完了所有撒在地上的紙。還有兩三張粘在地上,都是被馬蹄踩過的,一張踩在字上,一張踩在人像上。她們顯然不打算要那幾張了,她們在整理沒被踩過的,一邊整理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日他媽,哪兒來一匹死馬?”曹拉拉走過去,撿起被馬踩過的那兩張紙,伸到她們面前,等她們接過去。陳拴梅看到那兩個老太太抬起頭,似乎愣在那里了,愣了好一會兒才默默接過曹拉拉遞給她們的兩張紙。
“走啊,干嗎呢?”曹歲羊買大香回來了。
陳拴梅趕緊走過去,拽著曹拉拉走開了。過了幾秒鐘,那兩個老太太又追上來,在后面喊道:“姊妹,姊妹,你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他們已經(jīng)到車子旁了。曹歲羊不耐煩地對兩個老太太說:“你們能有什么話?快走,快走,找別人去,邪門歪道?!?/p>
“你拿著這個吧,”一個老太太似乎知道無法靠近,便拿了幾張紙,快速對折,扔了過來,“你拿著這個吧,你回去看看。”然后走開了,邊走邊不甘心似的回頭張望。
曹歲羊和賈小琴都上了車。陳拴梅想撿起那幾張紙看看,又有點猶豫,她知道如果撿起來,兒子又會嘟囔。要上車時,曹拉拉彎腰,將那幾張淡黃色的紙撿了起來,回頭看看那兩個已走遠的老太太,又轉(zhuǎn)過身來,伸到陳拴梅面前,呆呆地說:“走了?!?/p>
“走了,走了?!标愃┟方舆^那幾張紙,“現(xiàn)在就走,上車吧?!?/p>
5
年三十兒一大早,就聽到咚咚的放炮聲,貼對聯(lián)、掛燈籠、敬神、上墳、放鞭炮,這些以前由曹拉拉做的事,現(xiàn)在全由曹歲羊做了,而炸油餅、蒸包子、燉肉、煮菜,這些事情還要她來做。賈小琴跟前跟后幫忙,她心里暖烘烘的。
晚上,一家人吃團圓飯。電視里正在播一個歌舞節(jié)目,海藍色的背景閃閃發(fā)光,像海面一樣波光粼粼,一幫小孩小鳥一般,嘰嘰喳喳地唱著、跳著。賈小琴給曹拉拉倒了一小杯白酒,又給陳拴梅和曹歲羊分別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雪碧,端起杯子說:“歲羊,咱們敬爸媽一下吧。”曹歲羊不情愿地撇撇嘴,眼睛仍然看著電視,但手還是舉起了杯子。
喝完酒,陳拴梅對曹拉拉說:“你不是有紅包嗎?拿出來給小琴和歲羊?!?/p>
“有——紅包?!辈芾f,但眼睛依然看著電視。見他沒動靜,陳拴梅就從他的衣兜里掏出兩個紅包,往他手里塞一個,說:“這個給小琴?!?/p>
“給——小琴?!?/p>
“伸手,給小琴要給呀,伸手?!?/p>
曹拉拉遲緩地抬起手,把紅包伸到了賈小琴面前?!靶∏伲隳弥?,”陳拴梅說,“你們結(jié)婚時,你爸生病,給不了?,F(xiàn)在補上?!辟Z小琴看了看曹歲羊,猶豫了一下,把紅包接了過去,說:“謝謝爸,謝謝媽?!?/p>
“還有一個,給歲羊?!?/p>
“給——歲羊。”這次知道怎么做了,曹拉拉把紅包伸向兒子。
曹歲羊微微回過頭來,但只是看著,卻不接。陳拴梅說:“歲羊,你爸給的紅包,拿上?!辈軞q羊還是不接,也不說一句話,氣呼呼的翻著眼睛。陳拴梅猛然想起,已經(jīng)十三四年了,從他那年說不再學陰陽手藝起,曹拉拉就再也沒給過曹歲羊一分錢,連壓歲錢也沒給過。她感到喉嚨里有東西梗了一下。曹拉拉還直直地伸著手,紅包在他手里微顫著。
“歲羊,拿上,”陳拴梅趕緊又說,“你爸好不容易好點兒了。你也大了。拿上。”
“他好了,我大了,我懂事了,所以,”曹歲羊突然梗起脖子,看著陳拴梅,“我就要哄著他,配合他?”她看到曹歲羊眼睛里閃動著一點兒淚花。
“歲羊,拿上,大過年的?!辟Z小琴勸了一句。
曹歲羊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接過了紅包。本來要一家人等到十二點跨年,可十點多的時候,曹拉拉就打起了盹。賈小琴提議早點兒放煙花。陳拴梅給他穿上厚衣服,自己也加了衣服,一起來到院外。
距離十二點還早,但四周已零星響起了花炮聲。在紅燈籠光的映照下,地面敷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這紅色似乎能減淡冬夜的寒冷。陳拴梅和曹拉拉往村路上走了走,能看到好幾家大門口都映著一團紅紅的光亮。夜色被這些燈光和炮聲攤薄了,輕輕地浮動在村莊上空。陳拴梅希望年三十晚上能下一場雪,現(xiàn)在看來是下不了了,蒼穹高處,繁星點點。
曹歲羊從院里提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煙花,拿著一支煙,來到場院中間,孩子般高興地說:“放花咯!”小心翼翼蹲下來,用煙頭點燃了引信。明亮的火光唰唰迸發(fā),那么迅捷地,向著花炮躥過去。引信燒完后,一切忽然陷入死寂,但這死寂僅僅存在了兩三秒鐘,接著唰的一下,地面噴出一道火光,躥上夜空,嘭——唰——火光應(yīng)聲散出各色的火星兒,炫麗地燃燒,而后幾乎于瞬息之間消散在夜空中。接著又是一次,又是一次,總共九次,直至最后徹底靜寂。
進屋后,曹拉拉很快睡著了,陳拴梅怎樣都睡不著。過了好久,外面的花炮聲逐漸多起來,嘭嘭地響著。曹歲羊房間里的電視機一直開著,這時候開始唱歌了,一群男人和女人交替著唱,聲音嘹亮,“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青山在人未老……”晚會要結(jié)束了,快十二點了,她想,這一年終于要過去了。
正月初五一早,曹歲羊就帶著賈小琴去延安給老丈人拜年。
初七頭一天耍社火,吃完上午飯,陳拴梅帶曹拉拉去廟院,這幾天他總在念叨社火。老遠就聽到咚咚的鼓聲,小孩都聚集在村里的戲臺上,等著畫臉子。幾個畫好臉子、穿戴好戲服的,踩著蹺、齜著牙、舞動著手里的木制大刀或紅纓槍,走來串去。一個畫著大花臉、戴著羽翎帽的,踩著高蹺,一手抓著一根有黑色斑點的金羽翎,揮動著大刀走過來,突然手一松,金羽翎就像毛茸茸的鞭子,刷在曹拉拉臉上。隨即,那花臉又晃動著頭部,像戲里那樣,夸張地大笑起來:“誒——嘿嘿哈哈哈——”
曹拉拉啊啊地驚叫起來,慌忙躲到陳拴梅身后,她拉著他躲到一邊去了。戲樓坐落在一個地坑里,外面是灰禿禿的溝壑,里面是兩孔窯,藥王洞和王母祠,一個保村人平安,一個保子嗣繁盛。她帶他走過去,站在藥王洞門外的一側(cè)。藥王洞的門大開著,她往里面看了一眼,那尊雄偉的藥王塑像前,昏黃的油燈跳躍著,石頭鑿成的大香爐中插滿了香,香煙繚繞。進門處放著一只鐵桶,滿滿一桶水,陽光落在上面,反射出幽幽的碎光。
大鼓仍然咚咚響著,小孩子跑來跑去,大人們也亂攘攘的,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看熱鬧。太陽暖烘烘地照著大地,陳拴梅覺得一切都像假的一樣。她相信有那么一會兒,她站著睡著了,所以社火隊不覺間就裝扮好了,長長一溜兒畫著臉子的人,站在藥王洞門前,準備敬神。敬完神,他們就要出發(fā)。她拉著曹拉拉,往旁邊讓了讓。最前面是春官,再是男女丑角,然后是鑼鼓,再是裝扮起來的角色,他們都踩著蹺,站成一排,揮舞著各種道具。陳拴梅看到了孫悟空和豬八戒,還有紅臉關(guān)公和黑臉張飛。
春官穿著一件黑大衣,頭戴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圓眼鏡,身上斜挎一條閃耀著金線的紅色綢被面,一手拿本書,一手拿把羽毛扇。沒病時,曹拉拉是方圓最好的春官。社火進戶時,每個人都希望曹拉拉能在他們家多說幾句春辭,所以一個勁兒往他口袋里塞糖果。想起這些,陳拴梅鼻子又陣陣發(fā)酸。
開始了,先是一陣雄赳赳的陣鑼鼓聲,鑼鼓一歇,春官就向空中揮舞一下羽毛扇,鏗鏘有力地喊道:“敬天敬地敬祖宗!”又一陣鑼鼓聲,又一次停歇,春官再揮動羽毛扇,“一元復始一元新!”同時,有幾個人跪在神像前上香、燒黃表。又一陣鑼鼓后,春官喊道:“改革春風吹滿地,勤勞人民共沐?。 币魂嚫饎艃旱蔫尮暮?,放起炮來,八九串幾百響的鞭炮同時被點燃,噼里啪啦炸開來。炮花滿天亂飛,花瓣一般紛紛落地,煙霧彌漫。社火隊像一條長龍,開始調(diào)頭,他們往村里去了。社火會把神靈的護佑,帶給每戶人家。鑼鼓聲恢復了一響一停的節(jié)奏,春官喊道:“勤兒孝女敬神仙,神仙保佑咱平安!”
該回家了,可探出手找曹拉拉時,陳拴梅才發(fā)現(xiàn)人不見。她一下子緊繃起來,快速轉(zhuǎn)身尋覓,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可剛剛還在,放炮時,他還抓著她的衣服?!罢乒竦?!”她喊了起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凄厲而焦躁。還沒走出廟院的人群中,有人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著微微回頭看她一眼,很快又轉(zhuǎn)身走了。她焦急地打著轉(zhuǎn),四下尋找,但人群后面并沒有,廟院的各個角落里也沒有?!罢乒竦?!”她又喊了一聲,傳來的是若有若無的回音。
她感到腦袋像要炸裂一般生疼。她想到,他可能混到人群前面去了,剛一抬腳,隱約聽到哪里傳來嘩啦的水聲,再細聽,又一陣水聲。她即刻轉(zhuǎn)身,循聲望去,看見他在藥王洞里,正在那鐵桶前洗臉,旁若無人。頭發(fā)已經(jīng)濕漉漉的,滴著水,灰色毛呢中山裝的袖子和衣背都弄濕了一大片,還在撩水,一邊撩水一邊嘟囔:“沐浴。沐浴。沐浴。”她呆在了門口。落進藥王洞的陽光像一把會生長的刀子,尖尖的、深深的印在地面上,她的影子就落在那泛紅的光上。而曹拉拉和那只桶已完全在陰冷中了,桶里的水黑幽幽的,晃動著。
“掌柜的,”陳拴梅開口了,但一開口,她的心臟又一次猛跳起來,她感到不安,“咱們回吧,回家,回去好好洗?!彼麤]理她,依然一邊撩水一邊說:“沐浴。沐浴?!彼朐俅伍_口時,他開始脫鞋,她慌了,撲過去抓住他,喊道:“你干啥啊,你干啥,啊?”但一只鞋已經(jīng)脫掉了,緊接著,她被推倒在地。不疼,像個過于突然的夢,她又愣在那兒了。當她回過神來時,他已經(jīng)脫掉了另一只鞋,也脫掉了襪子,赤腳跳出了藥王洞,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上馬。駕。駕。駕?!笨癖计饋怼?/p>
陳拴梅趕緊爬起來,追了出去。他已經(jīng)出了廟院。她用盡全力奔跑,身體很快失去了所有知覺,唯有一個聲音在她頭頂回蕩著:跑,快跑,抓住他,一定抓住他,不能讓他跑了。他們一前一后跑著,沉默地跑著,很快就追上了社火隊。一些看社火的人驚訝地回過頭來,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接著像河水遇到奔跑的巨石,自動分開,畫了臉子的那些古人也都齜牙咧嘴地自動分開,鑼鼓漸漸停下,仿佛聲音也在讓路。
這時候,陳拴梅才想到喊人幫忙,她喊道:“抓住,”但聲音太有氣無力了,“抓住,抓住我掌柜的?!倍芾呀?jīng)快要穿過整個社火隊伍了,春官扔下手里的書和羽毛扇,向他撲過去,但像觸電一般,一下子就被彈出去,倒在地上了。
一切都靜止了,只有他和她還在跑,他在前面開路,她在后面追,穿過驚恐不已的人群和社火隊。跑出社火隊一百來米時,陳拴梅感到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胸悶氣短,心臟猛跳,似乎要在最后一擊撞碎胸膛。她終于撲倒在地上了,而曹拉拉還在前面跑著,一躍一躍地跑著,像騎著一匹馬,濕頭發(fā)隨著他的步伐,一起一伏地顛簸著。那一瞬間,陳拴梅想到了劇院里的那匹灰馬,那天下午,從幽冷的陰影中,從人們驚訝的注視中,跑出戲院時,那灰馬的鬃毛也在它身后起伏顛簸。那馬,那么老,那么瘦,那么小。
半個多月后,陳拴梅聽人說在街道上碰到了他。她思前想后,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征求曹歲羊的意見,她是不是應(yīng)該去看看。曹歲羊沉默半天,發(fā)動汽車,帶她和賈小琴一起去了有魚鄉(xiāng)。車子停在路邊。正月的街道上人不多,一下車,她就看見了。
他確實在街上,就在十幾米外,站在一輛婚車前,婚車前窗開著,車里人笑嘻嘻地看著他。他站在陽光中,神態(tài)莊重,脖頸上掛著閃閃發(fā)亮的紅色綢緞被面,灰黃的頭發(fā)依然垂在肩頭,還穿著那身灰色中山裝,只是多了一雙白色的舊運動鞋。周圍站滿了人,都伸長脖子看著。她隱約聽到,他在說:“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隨后,車里有人遞出一張閃亮的紅色鈔票。他身后跟著兩個老太太,她們穿著黑色羽絨服,就是她臘月在戲院里見過的那兩個。她們接過了那張鈔票?;檐囬_走后,又有一對年輕人走過去,站在他前面,他抬起手,在他們頭頂晃了一下,像是摸了一下他們的頭發(fā)。年輕人相視一笑,走開了。
曹歲羊向他走去,賈小琴一愣,小跑著跟過去。陳拴梅的心臟又一次猛跳起來,她心急如焚,身體卻呆在那兒一動不動。她不知道曹歲羊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并且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沒法再做任何事情。一陣眩暈像不經(jīng)意的閃電傳遍她全身,大腦里即刻升起一片迷霧。幾秒鐘后,再次回過神,陳拴梅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擰巴了那么久的心似乎終于放松了,像某種東西被徹底耗盡。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次睜開依然眩暈的眼睛,看到這樣一幕,仿佛一個幻覺:曹歲羊和賈小琴牽著手,站在他面前,正像剛才那對年輕人一樣,慘白的陽光在他們頭發(fā)上微微閃耀,他們身后是松樹投下的淡影;而他,站在他們面前,正像一個陌生人站在另外兩個陌生人面前——神情莊重而淡漠,正要抬起胳膊。
【作者簡介】子禾,隴東人,現(xiàn)居杭州、北京。作品見于《十月》《詩刊》《西湖》《山西文學》等雜志。著有非虛構(gòu)作品《光斑隱約的水域》、詩集《刺鳩與雜事》、散文集《丹青引》等。參加第七屆“十月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