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黑夜

韓秀媛

微風(fēng)掀動一樹金黃，知秋的葉子紛紛飄落。正在整理秋衣的母親，忽然想起春天和夏天拍的照片。

在家附近的攝影工作室里，收片員將母親的手機連到電腦上。很快，照片自動洗印出來。第一次洗手機照片的母親，一直瞇著眼睛，好奇地盯著電腦屏幕。

母親的老花眼和白內(nèi)障，是當(dāng)年長期在照相館暗房工作時留下的眼疾。那時，她的眼睛又圓又亮，盛滿了秋水。

她的父親在照相館退休后，母親便接替了他的工作。那一年，她剛滿十七歲。

從那天起，母親便把芳華關(guān)進了暗房。

母親推開門，掀起黑布門簾，走進暗房。她打開燈，關(guān)上門窗，拉上黑窗簾，再閉燈，點亮一盞紅燈。房間陷入一片昏黑。時空像與世隔絕一般，變得無比安靜。那些木質(zhì)桌椅和桌子上的盤盤罐罐隱身于暗影之中，圓潤或模糊了棱角，集體沉默著。走進那間屋子，仿佛進入一個溫暖而幽秘的洞穴，需要屏住呼吸，輕手輕腳。

桌子上的方盤里盛滿液體，一股子酸澀味，那是照片顯影劑和定影劑。一會兒，那些被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的眼神捕捉到的光影，將會在液體中浮現(xiàn)出來。于是，某個輕松、鄭重或拘謹(jǐn)?shù)乃查g將以黑白灰的色調(diào)印在一張?zhí)厥獾募埳?，鑲進鏡框中、夾進本子里、貼在證件上，成為永久的思念和追憶。

制造時光奇跡的母親端坐在工作臺前，在暗影中摸索到不同型號的避光相紙，一大摞等待印制的底片。

母親用指尖捏起一張小小的底片，沖著微光看了看。這是一張由照相館專業(yè)攝影師拍攝的標(biāo)準(zhǔn)證件照。那個人的上半身被縮小在透明的膠片上，像一個虛無的影子，卻有著與眾不同的眉眼。他挺拔地坐在凳子上，雙臂自然垂下，雙手放在兩腿上，目視前方，嘴角上揚，露出幾顆牙齒。他微微頷起的下巴是經(jīng)過攝影師精心擺正的，他雙目聚集的前方一定有攝影師高高舉起的手掌。當(dāng)他的表情和打在臉上的燈光都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時，攝影師才鄭重地捏下握在手心的膠皮球。鏡頭開合，時鐘停止，某一天的某一時刻，某個人的某種心情，某段光陰中的某個瞬間被記錄下來。

母親的雙眼在那個陌生面孔上聚焦了幾秒，她決定為這張完美的底片賦予生命。

母親開始變魔術(shù)了。那既需要手、眼和腳的配合，更需要多年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掌控。母親用掌心捂住一片相紙，腳掌踩踏曝光開關(guān)，輕聲查幾個數(shù)，工作臺下的燈光閃爍。很快，完成一張照片的印制。母親扣在玻璃板上的手指變成美麗的紅瑪瑙，側(cè)影被剎那間閃現(xiàn)的光勾勒出來。終日被黑暗與光亮交替簇?fù)淼哪赣H，沉浸在閃爍的光影中，像一朵散發(fā)著淡淡香氣、清幽靜謐的白蓮花。

笑容由淡變濃，皺紋由淺變深。她的目光靜止在漸漸浮出的眉眼和笑容上。當(dāng)黑與白，黑與灰剛好協(xié)調(diào)時，那些相片被依次撈出，它們要跳入定影藥水中——一個又一個紙上生命在此呈現(xiàn)、在此定格。十年、二十年，甚至若干年后，那些泛黃的照片依然清晰地捧出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愛與思念，還有，那些再也追不回來的青春和歲月。

母親的手，每天要在這些紙張中重復(fù)幾百次相同的動作，可它們依舊溫柔，不厭其煩，就像見到了自己的孩子。

母親洗凈浸泡了藥水的雙手，瞇著眼睛走出暗房時，在外間工作的女人們早就做完手頭的活計，各自抱著針線在織毛衣。

女人的嘴巴總是閑不住的。她們聊天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包羅萬千。大到美國總統(tǒng)、月球太空，小到街坊鄰居、白菜土豆。她們的家庭瑣事似秋雨連綿不絕，婆媳關(guān)系經(jīng)歷著四季輪回。

一次，女人們的神情突然變得神秘而閃爍，一個新詞在女人的嘴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拔逶迈r”，是五月的鮮花嗎？她們意味深長地笑著，掐算著，回憶著。

母親說，有些事情長大后慢慢就懂了。是的，很多令人驚慌的、不知所措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通過父母或書本知曉的。眼睛和身體會偷偷地告訴自己一切。

陽光透過半遮的窗簾照在攝影器材上，攝影區(qū)人來人往，終日閃爍著燈光?？偸窃诔赡耆四抗獠患暗牡胤剑瑫幸庀氩坏降陌l(fā)現(xiàn)。

比起樓上那群女人，男攝影師們更愿意用另外一種方式打發(fā)閑暇時間。他們大多是喜歡和女人說笑的。提起一個感興趣的話題，有時是他們，有時是她們。那些話題時短、時長，有時僅僅是幾個動作，就足以引起一陣爆笑了。男人們隨時做著逃跑的姿勢，女人們則用手捂著嘴、臉頰漲紅著，舉起一只拳頭，做著捶打的動作，卷發(fā)隨著身體的聳抖，如彈簧般亂顫。

快門清脆的“咔嗒”聲裹挾著高聲和低語，修飾著“白日里的黑夜”。而那棟曾經(jīng)自豪地聳立在市中心的小樓，終有一天會在城市的改造中轟然倒塌。

打開南窗，秋天香熟的味道涌了進來。時光被長焦鏡頭拉近又拉遠(yuǎn)，逐漸模糊，遠(yuǎn)離了人們的視線。那些逝去的故事像被翻拍的老照片，卷了角，泛了黃。一個時代的印記，被后人搬上舞臺或銀幕，卻始終無法復(fù)制，無法復(fù)原。

90年代后期，當(dāng)數(shù)碼技術(shù)取代膠片拍照時，母親從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如同一位年老的旦角走下了心愛的舞臺，卸去妝容，脫去繡花鞋，口中哼唱的還是那爛熟于心的臺詞。

母親環(huán)顧那間攝影工作室，屋里的物品擺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墻上掛著幾幅放大的樣片，柜臺上放著一部單反相機。拍攝場地只占了一個角落，白色背景幕布前放著一只木凳，空著。母親將帶著機器余熱的照片裝進紙袋，捏在手中，放入上衣口袋里，又拍了拍。

一個女人用手指比畫著電腦屏幕中放大的自己，像一個挑剔的顧客修改一件過時的皮衣服，磨皮、去皺、拉高、改瘦……母親看看照片，再看看女人，笑瞇瞇地不言語。母親轉(zhuǎn)身離去，悄聲地嘟囔了一句。誰也沒聽清她說了什么。

一陣秋風(fēng)吹來，一片黃葉落在母親的頭上。母親頂著一片葉子走了很遠(yuǎn)，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向攝影工作室的方向看了看。那片葉子落了下來，被風(fēng)刮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