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理模式對話的新階段

趙義

但凡參加過學校政治課考試的人們，對費孝通先生的這段文字大概都不會陌生：“我踏進會場，就看見很多人，穿制服的，穿工裝的，穿短衫的，穿旗袍的，穿長袍的，還有一位戴瓜皮帽的—這許多一望而知不同的人物，而他們會在一個會場里一起討論問題，在我說是生平第一次?！?/p>

這段文字描寫的是1949年6月，費孝通先生參加北平市首次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的場景。題目背后的“知識點”顯然是新社會的政治與舊社會的不同，即代表的廣泛性和平等性。

回到歷史現(xiàn)場，看看費孝通先生的全文就可以知道，他說的“生平第一次”其實就是從共產黨執(zhí)政身上體會到的，與過往自己理解的歐美式民主不同的另一種民主。他非常坦率地說，解放以后，他對共產黨欽佩的地方在于苦干、負責、謙虛，有辦法，不怕麻煩。共產黨的“為人民服務”是完全證實了。但對共產黨會實行民主，自己是不太敢相信的。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自己過去了解的民主是形式的，不是實質的，“好像必須投票，必須大吹大擂地選舉，必須像英國的巴力門（parliament，指起源于英國的議會）一般有著‘陛下的反對派之類的節(jié)目才算是民主。解放之后，并沒有這套形式?！绷硪粋€是自己過去了解的民主是抽象的，形式邏輯的，不是辯證的?！懊裰髁耍@個社會就不包括專政，兩者不能同時存在。因之，我看見解放后的政權有專政的成分也就不能相信會民主了?！?/p>

而參加完代表會議之后，費孝通由衷地感到，思想上的包袱被解除了，“這許多人并不是由市民普選來的，形式上不夠我以往所了解的民主，但是試問英美哪一個議會能從普選中達到這樣高度的代表性呢？”

以上這段往事，今天再看也并不過時。像費孝通這樣深受歐美教育影響的知識分子，開始自然習慣性地用歐美政治體制標準來衡量陌生的“新社會”。中西政治體制的不同是客觀事實。今天的歐美社會也仍然習慣性地以民主與專制的二元對立，來看待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那么，中國平視世界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超越民主與專制的二元對立，進入治理模式的對話的新階段。

預言為什么會破產

從改革開放開始，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每隔一段時間，歐美社會幾乎都會出現(xiàn)關于中國的體制要崩潰的預言。而毫無例外的是，這些預言都破產了。

今天回過頭去反思，這些預言也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就是把中國的體制看作是靜止的、僵化的與民主對立的另類體制。這些預言當然會提出自己的論據(jù)，特別是不同階段出現(xiàn)的經濟或者社會的潛在危機。危機導致落后體制崩潰，預言的基本邏輯就是這樣簡單。

毫無疑問，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社會經濟各方面都經歷了巨大變動，問題總是層出不窮。無論是經濟體制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轉變，還是社會從相對固化的單位體制向全國大流動的陌生人社會轉變，中國在收獲發(fā)展活力的同時，也遇到了各式各樣的轉型危機。既定的體制也必然會受到極大沖擊。

但結果是中國創(chuàng)造了兩個奇跡：世所罕見的經濟快速發(fā)展奇跡，社會長期穩(wěn)定奇跡。

歐美社會的各種中國崩潰預言，問題出在哪里？轉型會遭遇危機，這是客觀規(guī)律。但是，轉型危機是不是就是制度危機，這兩者顯然不能直接畫等號。北京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員徐湘林就認為，過去我們研究中國，習慣于拿西方的理論來套中國的經驗，但西方整個知識體系對中國的經驗都不太“友好”，簡單地將中國劃入蘇聯(lián)專制體系，總體上對中國的經驗的看法往往也是消極的，中國做好了也經常得不到西方認可。

在他看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遇到的問題和困難，不是制度危機而是轉型危機，說中國出了問題是因為中國沒有民主制度，這種比喻太簡單、太一廂情愿了，這種論證是挑選性的，經不起歷史經驗的檢驗。而應對轉型危機，國家治理扮演著很重要的作用。

社會危機和經濟危機轉變?yōu)橹贫任C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在中國卻很難發(fā)生，這里固然有超強的國家能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體制的彈性和適應性。

歐美社會的各種中國崩潰預言，顯然低估了中國治理體系的適應性和獨特優(yōu)勢。北京大學中國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俞可平，從比較政治學出發(fā)，總結了中國的國家治理模式的幾大特色：以黨組織為主導的多元治理結構；基于路徑依賴之上的增量改革道路；“以點帶面”的治理改革策略；典型、樣本引領的治理改革路徑；與選舉民主相比，更加重視協(xié)商民主；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核心價值；法治與德治同時起著重要作用的治理方式；條塊結合的治理格局。

理解中國的體制，這些對治理模式的特征的總結，顯然比民主與專制的二元對立模式更加全面，也更加符合客觀經驗。以之為依據(jù)來分析現(xiàn)實事件的走向和結果的良窳，也更加準確。

中國治理模式的這些特色，實際上保證了體制具有相當?shù)膹椥院瓦m應性。轉型過程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從轉型危機到制度危機，有一個過渡環(huán)節(jié)，就是體制的僵化。社會危機和經濟危機轉變?yōu)橹贫任C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在中國卻很難發(fā)生，這里固然有超強的國家能力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體制的彈性和適應性—沒有這種彈性和適應性，超強的國家能力往往也會帶來超強的負面后果。

比如中國雖然是單一制國家，地方服從中央是基本原則，但在國家治理上，是既有“全國一盤棋”的動員和組織能力，又有先發(fā)地區(qū)的“窗口效應”。先發(fā)地區(qū)的治理創(chuàng)新實踐，成為全國性的政策試驗，這樣的事情從改革開放以來就一直在發(fā)生。發(fā)展上的先發(fā)意味著轉型面臨的困難和問題也是“先發(fā)”，因此先發(fā)地區(qū)也就成為治理創(chuàng)新的“實驗室”。如果不能理解中國治理創(chuàng)新的這個特色，那么就如崩潰論預言者們那樣，把轉型面臨的困難和問題直接看成是一個危機不斷積累的過程，結論自然就是悲觀的，也是失準的。

新冠疫情的大考

沒有什么比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突如其來的、重大的蔓延全球的危機，更能彰顯中國治理模式的獨特優(yōu)勢。

沒有什么比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突如其來的、重大的蔓延全球的危機，更能彰顯中國治理模式的獨特優(yōu)勢。

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表彰大會上的講話中，專門概括了抗疫斗爭偉大實踐所證明的國家治理體制的優(yōu)越性：衡量一個國家的制度是否成功、是否優(yōu)越，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看其在重大風險挑戰(zhàn)面前，能不能號令四面、組織八方共同應對。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具有非凡的組織動員能力、統(tǒng)籌協(xié)調能力、貫徹執(zhí)行能力，能夠充分發(fā)揮集中力量辦大事、辦難事、辦急事的獨特優(yōu)勢。

與中國相比，美國政治制度中的“否決政治”，其弊端在疫情應對中一覽無余。這并不是說歐美國家的政黨就可以隨意把政黨利益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這里面有規(guī)則和政治倫理的約束。但是，政治極化和社會撕裂的趨勢非常明顯。政治生態(tài)是有自我強化功能的，一旦進入某種政治生態(tài)，很容易開啟惡性循環(huán)。就像美國，民主和共和兩黨囿于黨派利益、階級利益、區(qū)域和集團利益，決策施政日益導致社會撕裂，這是美國國家治理體系面臨的重大危機。這才是崩潰論預言者們口中的制度危機。

如果從比較政治學的學術角度出發(fā)，中國的抗疫表現(xiàn)背后是強國家的傳統(tǒng)。拿戴口罩作例子，在美國，聯(lián)邦政府對此只有建議而沒有強制推行的權力，而在中國則不同。

需要注意的是，強國家和專制不能畫等號。美國聯(lián)邦政府在其法定職能上，同樣具有很強的國家能力，比如稅收，不然也不會有稅收和死亡一樣不可避免的說法。中國的強國家傳統(tǒng)指的是國家權力具有強勢性和集權性。

學者趙鼎新曾經根據(jù)中外學術界的研究，總結過在長達兩千多年的帝制時代中，中國歷史呈現(xiàn)的主要政治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中國有世界幾大文明中，最為顯著的強國家傳統(tǒng)。這就是歷史學家黃仁宇總結的中國的“政治早熟”，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國在政治領域的“理性化進程”，就取得了壓倒性的優(yōu)勢和成功。比如，與歐洲不同，中國傳統(tǒng)的主流學派中，就沒有提出至少是完整地提出過“有限政府”等學說。

中國的強國家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而像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重大危機，要在短時間內以較小代價取得戰(zhàn)略性成果，如果沒有強大的國家動員能力和組織能力，那肯定是辦不到的。

同樣需要注意的是，今天的故事不是傳統(tǒng)的簡單重演。與今天的強國家伴隨的是與傳統(tǒng)社會完全不同的現(xiàn)代社會。比如，抗疫斗爭中，大型互聯(lián)網技術公司就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它們實際上已經在部分承擔重要的公共管理和服務職能，這在歷史上是沒有過的。同樣，當疫情進入局部散發(fā)階段之后，不同地方應對的治理水平，也是良窳畢現(xiàn)。

并且，疫情大考遠沒有結束，對國家治理體系和能力的考驗也遠沒有結束。

開展良性競爭

總結起來說，當中國平視世界的時候，在治理模式上就意味著，應當理解和珍惜自己治理體系的獨特優(yōu)勢，而不能邯鄲學步，把自己的好東西都改掉了。這也是在治理模式上充分樹立起自己的“主體性”。這也意味著，中西之間在治理模式上可以進入一個相互學習，甚至是不妨開展良性競爭的新階段。中西之間可以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敵對，以更好的治理模式來造福本國和世界人民。

客觀而言，今天中國的治理模式，是各種傳統(tǒng)的賡續(xù)、向西方學習和本土創(chuàng)新等諸多因素綜合造就的結果。改革開放后，有一段時間，向歐美國家學習治理是主流，這是歷史事實，沒有必要諱言。過去我們搞計劃經濟，蘇聯(lián)是老師，治理體系上就會向蘇聯(lián)取經，包括設立哪些政府部門等具體問題。后來搞市場經濟，歐美是老師，治理體系上就會向歐美取經。所以，過去常有這樣的事情，某個新興的市場領域怎么治理，那就先看看歐美國家怎么做。官員到歐美國家公共管理類學院或者某個城市進行學習、進修和交流，在其履歷上也很常見，甚至會被當作一個突出的特點拿來強調一下。

當中國平視世界的時候，在治理模式上就意味著，應當理解和珍惜自己治理體系的獨特優(yōu)勢，而不能邯鄲學步，把自己的好東西都改掉了。

即使是在這個階段，哪些能學，哪些不能學，中國的執(zhí)政者也是有仔細考量的。比如銀行和政府的關系，經濟學家劉勝軍就認為，中國之所以沒有發(fā)生金融危機，很重要的原因是政府對銀行的很強的影響力，如果出現(xiàn)流動性短缺，政府有能力讓銀行來提供流動性，但歐美國家尤其是美國的市場體系下，政府就很難左右銀行的行為，如果出現(xiàn)流動性短缺，當事人只能變賣資產，從而容易誘發(fā)危機。

而過去幾年發(fā)生的諸多事件，比如P2P消亡，又暴露了我們治理體系上的弱點，讓人思考這樣的事情為什么在美國不會發(fā)生，從而可以發(fā)現(xiàn)是否有可以學習和借鑒的地方。

今天在治理模式上平視世界，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無論中國還是歐美國家，國家治理都面臨著一些陌生的領域。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所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室主任樊鵬，對此提出了一個有啟發(fā)的概念：制度極限。其含義是國家權力難以覆蓋新的社會空間、生活領域或市場活動，帶來了政策真空或權力真空，從而使傳統(tǒng)行政管治的覆蓋和政治權利、規(guī)則的運行瞬間失效。也就是說，在政府能力所不及的地方產生出了新的商業(yè)形態(tài)、社會組織形態(tài)以及無數(shù)個體與機構同國家的多重、復雜的博弈與對抗。

的確，無論是互聯(lián)網新技術公司的擴張還是虛擬空間出現(xiàn)的新的政治連接，都對所有國家的治理體系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今天的世界和過去已經大大不同了，國家之間搞意識形態(tài)對抗是最愚蠢的做法。時移勢易，今天需要的是相互學習而不是唯我獨尊，是相互合作而不是“各掃門前雪”。正如在第一次參加新社會的代表會議的44年之后，費孝通先生提出的那個不同文明的關系的理想：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