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全,湖北襄陽人。襄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雪蓮》《駿馬》《當代小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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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聰除了清垃圾,小區(qū)花草樹木,修剪移栽,包括樓梯電梯間有老鼠屎狗屎貓屎,都歸他管,實際上就他一個人在做,那些清潔工早晨、下午各來一次,畢竟才一千多,誰愿一天到晚耗在這兒。管理處有主管衛(wèi)生的副經(jīng)理,監(jiān)督員。平時和衛(wèi)生監(jiān)督員柳芹接觸最多,她是廣西人,矮小精明,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能深入到你的靈魂深處。秦聰常和保安們開玩笑,“她老公在廠里做飯,一天工作九個小時,你們保安可有機會了?!?/p>
保安色色地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玩剩下的吧。”
秦聰笑笑說:“她的手軟軟的,挺白。不敢呀,她可是我的上司。她指哪我打哪。哪兒衛(wèi)生不行,我就得提著簸萁掃把趕過去,跟在她后邊。”
保安說:“那不成兩口子了,每次看見你們成雙入對,小區(qū)亂轉(zhuǎn)悠!”
秦聰說:“你們有希望,未來是屬于你們的。”
保安剛準備接話,一個電話打來了,秦聰招招手,露出屬于男人的兩個淺酒窩說:“她的電話,下次聊,我有新的工作目標了,十三棟樓梯間有狗屎,叫我去鏟?!?/p>
實際上是管理處每天的衛(wèi)生日常巡邏。一行有管衛(wèi)生的副經(jīng)理帶隊,下來依次是監(jiān)督員,保安隊長,電工隊長,秦聰。
秦聰拿著笤帚簸萁跟在后邊。沿著長長的中環(huán)小區(qū)外圍,商鋪,鐵欄行走。如有牛皮癬,柳芹迅速用雪白的專業(yè)鏟子鏟掉那些牢固的牛皮癬。狗屎貓屎,小孩屎,秦聰馬上掃到簸萁里,倒在旁邊的公共的藍色垃圾桶里。
這天,秦聰又被叫上,到九棟樓下集合,說有業(yè)主反映停車場東側(cè)有大量裝修垃圾,秦聰說:“這不歸我管,屬水電工范圍,裝修施工垃圾應叫業(yè)主或施工隊拉走,我可沒錢請貨車拉。”
電工隊長肖牛看了看那堆有磚頭水泥碎瓷磚斷木條,對保安隊長李好說:“問下當班巡邏,看是哪家放的,我上去通知請他們拉走。”
保安隊長馬上用對講機呼當班巡邏,巡邏說不知道,最后只好請監(jiān)控室調(diào)監(jiān)控查。
副經(jīng)理帶著一行人先在停車場每個角落檢查,看有沒有衛(wèi)生死角。此時上午十點,太陽從樓隙,轉(zhuǎn)盤旁邊的榕樹葉子上射過來,照在他們身上,個個懶洋洋的,臉上帶著太陽的笑,查看邊角有沒垃圾??吹角鍧嵐焓暗膰膹U品,副經(jīng)理忽然陰下臉對秦聰說:“我知道你們起早貪黑都不容易,可也別堆那么多,就算堆,也要堆好看些,讓業(yè)委會那些人看見,又要數(shù)落我們。”
秦聰迅速堆上笑容,像花般燦爛,尤其陽光下,任何人看上去都覺得不是裝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貼上去的:“還是任經(jīng)理體貼我們,關心我們,我會跟他們交待。清潔工大都工資低,才一千多,若沒賣廢品補貼,誰還愿來當清潔工,又累又臟的。在這兒我替清潔工們謝謝經(jīng)理的體貼,以后不再放大量廢品,早早處理掉。”
副經(jīng)理:“你們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業(yè)委會監(jiān)管嚴,需要一個干凈、敞亮的小區(qū)環(huán)境?!闭f著披著陽光,帶著一行人上到二樓。
二樓有二十幾個培訓班,兩個游泳池,五個羽毛球場地。在二樓的住戶,大都與三樓組成復合式。主樓的第二層面積挺大,是休閑娛樂室,里面有乒乓球桌,郵政收件箱,銀白色的,樓上的每一戶都有長方形格子,配有鑰匙。若有小郵件報紙,會由保安打開方格子,一一放進去再鎖上。
往里面走是電梯和樓梯間。
上去后,陽光更充足,大盆栽不少,蝴蝶蘭、君子蘭、蘇鐵、紫背萬年青、木犀。雖有太陽,氣溫還是偏低。有風吹過,那些植物葉子簌簌作響。二樓有業(yè)主或保姆帶著小孩,有的帶著寵物狗、貓遛彎。秦聰跟在大部隊后面,認認真真執(zhí)著笤帚將一坨坨干了的貓狗屎掃進簸箕,看見熟人,用笑或點頭打招呼。大家都習慣了,知道這一行慢悠悠的人是干什么的。
終于巡邏完。
秦聰?shù)墓ぷ鞲嗔?。小區(qū)的綠化帶落下去的樹葉要用耙子耙干凈,九里香、基及樹、黃金榕、假連翹得一一修剪。夏天打蚊子藥,放老鼠藥,噴蟑螂藥,都是他的事。開春好些,不用打藥,修剪灌木,澆水就夠忙的。
老婆又打電話過來了,說大兒子被老師罵他笨死了,一氣之下回到家說不想讀了。老家還是瓦房,沒種田,只種菜園子。牛賣了,沒喂豬,雞都沒有一只,秦聰心疼老婆,老婆高血壓,不易勞累,把家里兩“神獸”喂好就行。每月都會打一千多回去,逢有事打兩千三千,在農(nóng)村老家,一千都是大錢。秦聰父母老了,都有點癡呆,母親強些,能在院子里走動,曬曬太陽,有時幫兒媳婦擇擇菜做做飯。父親只會哼哼嗯嗯,身體還不錯,跟個傻子似的。大多數(shù)時間連兒子孫子都不認識,厲害時連老婆子也不認識。秦聰母親還能照父親,也沒多大事,老年癡呆在農(nóng)村幾乎沒有治好的,過一天算一天。他們一家子早就是貧困戶,六口人,只有秦聰一個人外出掙錢。
秦聰對老婆說:“你先到學校請假,再叫那臭小子做家務活,菜園子要忙了,讓他挑水澆水。”
給兒子打電話,問為什么不上學?兒子說讀不進去!秦聰開導,那你過來和我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整日清掃垃圾行不?又臭又累又臟,還被人瞧不起!你愿長大后和我一樣沒出息嗎?兒子不語。在家里玩了幾天,還是去了。那幾天秦聰吃不好睡不好,干活常出錯。柳芹笑著說:“昨晚和情人約會去了,一天無精打彩的?!鼻芈斶呌盟茏映嗄緟?、花草沖水,邊說:“我那大小子逃學,不讀書,他媽打電話過來,我氣得吃嘛嘛不香?!?/p>
柳芹:“我兒子讀高一,成績不好,只會吃,一年比一年胖。他倒想讀書,可人太笨,讀哪算哪吧。我們也不能替他們讀?!?/p>
秦聰:“兒子在老家,鞭長莫及,他媽又管不了,急死個人。”
柳芹說:“我兒子倒在這兒,他老爸也不怎管,就我吼他,罵他不爭氣。”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小區(qū)十五個保安,大多四五十歲。工資兩三千浮動,除了隊長,身體有毛病的保安,都有一臺拉客的電動車,六七十伏的電瓶,充一次電可拉一百多,可那都是在不被治摩辦和交警追著抓的情況下拉的。如抓車,大都縮在宿舍里睡覺或找個人聊天。秦聰和一幫保安最熟,每次出去都會叫一個保安送,近點五元,遠點八元十元。其實秦聰也有私心,每天凌晨和半醒未醒的保安打交道,讓他們開閘,多不好意思,誰都知那是工作,畢竟打擾了人家。保安也不容易,巡邏還好點,進出口的,長達十二小時在那個方圓幾平方的崗亭里或站或坐。有個湖南保安五十多了,下了班使勁拉客,有時拉一二十,有時四五十,有時車被收走了,月余再買一臺二手的,一年后用兩個月保安工資買個新電動車,充滿電能拉一二百。兼職拉客仔被收的車不多,平均兩三年被收一次。如果有駕照,新車也不用要了,一查身份證,駕照十二分沒了,重考科目一。小區(qū)保安沒一個幸免,全都被收過。
秦聰在南方別的市也做過保安,拉過客。甚至有同事“殉職”在拉客的途中。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某日清晨喝了點酒帶了一個政府上班的公務員,在紅綠燈路口,與一輛未及時剎住的車相撞,拉客仔當場斃命,坐在后面的公務員則長期陷入昏迷。秦聰常對人說起那個拉客的青年,家里兩個孩子嗷嗷待哺,大的上小學,小的還不會走路。后來老婆連孩子也不要就迅速改嫁。真是一場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悲劇,聽者無不動容,有的抹著淚說:“底層人都不容易,不是生活誰愿意拉客呀,常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鼻芈斦f,主要喝了點酒,加上時屬初冬,霜降,路有點打滑,未及時剎住。最后嘆道:只是苦了那兩個孩子,那么?。?/p>
日子和流水一樣,一去不返,不會因為悲傷或戰(zhàn)爭而停下一秒。秦聰長得瘦,卻有勁,整日不是拉一千多斤的垃圾,就是拿著鍬、鏟,把小區(qū)的綠化區(qū)當成老家的責任田和菜園,鏟,栽,澆,守護著小區(qū)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綠。
秦聰初中沒畢業(yè),說話有點小結(jié)巴,不注意沒人能聽出來。老婆比他胖。一年寒暑假帶兒子來個兩三次。基及樹九里香長得又冒頭了,秦聰除完垃圾,在床上躺了一個鐘,換了一身干凈的便裝,提著花剪,叼著一根劣質(zhì)煙,走到保安窗口說:“快下班了吧?”
保安接過遞過來的煙說:“快了,還有半個鐘。”秦聰一說就笑,是能藏怒的能人,不輕易把情緒堆在臉上,不管對方話多難聽,臉上都維持著哪怕僵硬的笑容。事后,那些氣還是要發(fā)泄出來的,有時在和別人聊天時,聊到某人就不知不覺發(fā)出些議論,說對方那天失態(tài),說話欠妥,未能控制好情緒。剪灌木叢,秦聰沒有前任花王本領過硬,剪了幾年還是平常那樣,坑坑洼洼,剪得很淺,好像那一叢叢灌木剪了后長不起來似的。別的小區(qū)綠化帶剪得平整光滑,看上去舒服。
保安看不過去就湊上去說:“小秦呀,你這技術(shù)不行呀,得請個師傅教教哈?!?/p>
秦聰一邊剪著九里香,一邊說:“又不是政府大院,要那么專業(yè)干嘛,再說我也不是花王,上面開多少錢,干多少活,請個花王,管理處得多付一個人的工資。這個兼職花王,我還不愿干呢。又累又臟的!”
保安說:“還沒我剪得好。”
秦聰把一片九里香剪完了,走到另一頭的基及樹旁說:“你來剪試一下?!北0矓]了擼袖子,接過那把大花剪,對著不平的灌木叢剪下去,發(fā)覺怎么也剪不平,不是這兒高就是那兒不平,還一邊倒地斜,小秦雖然剪得不好看,每刀下去還是平整的,偶有凹凸處,回來打幾下就行了。不知為什么就是沒專業(yè)的花王剪得利索,好看,有藝術(shù)美。
秦聰實在看不下去,奪過花剪,笑著說:“你都沒剪走,老在一個地方磨洋工,還不平整?!?/p>
保安摸了一下頭上汗說:“花王也不容易,花剪開始挺輕,后面愈來愈重,得用整個身子渾身力氣來支撐?!?/p>
“車來了車來了?!鼻芈斶吅埃吚^續(xù)剪基及樹,剪的葉子簌簌一邊倒,看上去還是那么淺,舍不得用力多剪下去一分似的。別的花王,一刀下去好深,整齊,光滑。保安試了一下后,再也不敢評論小秦的剪花技藝了,不好看就不好看。管理處業(yè)主看得過去就行。車真的來了,保安匆忙跑過去收錢放閘。秦聰站在基及樹旁,回身對著保安發(fā)笑。
太陽出來了,很輕很淡的那種,好像生怕打攪了這個小區(qū)的謐靜,花草的安寧。
秦聰剪得正得勁時,電話響了,是十一棟王阿姨,說給他上次幫忙挪家具的一百,另外希望過來再搬一次家具,從十一樓搬到十二樓,她家是復式的,兒女不在家就老兩口,這兩天女兒女婿要從澳大利亞回來,就想把一樓的新式家具搬上去讓女兒回來用。秦聰電話上說:“阿姨,現(xiàn)在過去嗎?哦……我現(xiàn)在有時間。”秦聰聽得眉開顏笑,上次和一個清潔工搬家具一百,還沒給,這次搬了一并給。提了花剪,給清潔工打電話:“老萬,又有生意了,上次那個阿姨知道不?對對對,搬家的,錢到了。說叫我們再搬一次再給一百,正好我們一人一百,你過來吧,你多久過來?半個小時?盡量快點,二十分鐘過來,誰跟錢有仇!”
老王是河南人,個子矮矮的,瘦瘦的,一看就是精明人。比秦聰來得還早。一直在小區(qū)當清潔工,風雨無阻。就是說話嗓門大。他負責六號樓,每次來得最晚,那些凌晨四五點來的,干完了,他才來,也就是快七點,天都大亮了。秦聰說他好幾次都沒用,老王回說:“掃垃圾的,哪找不到工作,還嫌我這嫌我那?!鼻芈斠膊缓靡馑颊f狠話,只要沒業(yè)主投訴就行。
老王除了中環(huán)小區(qū),還在另外三個地方打掃衛(wèi)生。并不是人家懶,凌晨三四點起不來,相反凌晨兩點都起來了,騎著那輛上銹的灰不拉嘰的三輪車出發(fā)了。手腳看上去挺麻利,就是有時候嘴比女人還啰嗦。他們清潔工除了掃樓清垃圾,就是撿廢品。別小看廢品,哪家沒有廢品,一家一點,累積起來,可不少。這一點老王深知。接到秦聰電話,老王正在賣廢品,每天四個點滿滿一車,紙殼,報紙,破銅爛鐵,易拉罐,在他那就是寶。剛賣了二百多,聽說搬家具,就從廢品站騎著三輪子哼著《白蛇傳》的調(diào)子,晃晃悠悠而來。
到了小區(qū)大門口,也不跟保安打招呼。騎到閘門前猛地剎住,三輪急剎車聲音細尖,又刺耳。保安都不待見這個小老頭。見保安還沒開閘,嗡聲嗡氣:“今兒崗亭沒有人呀?”保安氣了一會兒,放開閘。老王頭都不回向前騎去。秦聰早聽到老王的三輪車咯噔咯噔響了。老王把車停到一個角落里,秦聰趕了過來。
老王氣鼓鼓地說:“這幫看門的孫子還看不起老子,老子一個月掙的錢抵他們?nèi)膫€月。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王八羔子?!鼻芈敹褲M笑說:“這話留在肚里就行了,別讓人家聽到,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崩贤跽f:“看不起他們!十一樓是吧,走,掙錢去!”
王阿姨正在屋里等他們,阿姨說:“辛苦了,我老頭出去了。你們把沙發(fā),茶幾,還有小床幫忙搬到二樓。”秦聰說:“你女兒這次回來了,不走了?”阿姨說:“估計半年,家里有點事要理?!?/p>
老王站在墻角,聽秦聰阿姨談話,不插一言。眼珠滴溜溜轉(zhuǎn),看屋里有沒有廢品。秦聰聊了一會說:“先搬沙發(fā)吧。”阿姨說:“先搬床,沙發(fā)最后搬?!?/p>
秦聰笑著應道:“好的。老王咱們搬床。”房間是復式的。樓梯整個呈弧形,金黃色扶把,能照出人的影子來,只是把人照胖了,老王那尖嘴猴腮也能照成豬八戒模樣。說是小床,其實也不小,還沉,兩個人抬有點費勁。老王?;^走在上邊,抬著一頭,一點點往后退,秦聰則承受住整個床的壓力,一點點往上挪。阿姨站在下面,一個勁談:“小心點,別磕到扶把了?!崩贤跸旅嫱艘幌?,給秦聰擠了下眼說:“領導,你倒使點勁呀,我一個人拖不上來!”秦聰氣得恨不能上去咬他兩口。只好使勁抬起床頭,一點點往上走。突然把床舉過肩,老王吃一驚,這樣一來床就平了,力道都平均了。終于把家具抬完,擺放整齊,還主動把房間打掃了一遍。王阿姨把兩百元塞到秦聰手里說:“下次有事,再麻煩你們?!?/p>
老王退到門口,突然對阿姨說:“大姐,陽臺上有堆報紙,需要處理不?”王阿姨頓時明白:“那幾疊報紙你拿去,還有幾個易拉罐,對,儲物室還有拆的快遞紙箱,一并拿去吧,省得我再扔一遍?!崩贤踝笥腋熘C夾滿了廢品。到樓下放到三輪車上。秦聰給了他一百大洋走了,說還要剪綠化帶。
人來齊了,秦聰就不用掃樓除垃圾,那樣工資就少了,廢品也撿不了多少。不過人輕松許多。
秦聰喜歡抽煙喝酒,一般抽得都是六塊八塊的煙,喝的酒都是散裝酒。友誼街有一戶賣散酒,很便宜,勁大。周邊很多打工人都喜歡過來買,有的打一瓶,有的打一大壺。小秦每次只沽一瓶酒,帶回租房炒兩個菜小酌一下。小區(qū)有個保安隊長,其實相當于帶隊的班長,云南人,叫曲勇,當過兵,不抽煙不喝酒,只喜歡嫖,賭。曲勇嘴甜,人緣好,個子高也帥氣,年齡四十好幾,卻每天打扮如三十出頭,油頭粉面。每月發(fā)的工資不夠花,常常不到月底都借了一二千的債。秦聰也借過他幾回。不過還得還準時。有一次還沒上班,就接到曲隊長電話:“小秦,有一業(yè)主需要打掃下衛(wèi)生,三室兩廳,擦擦玻璃,拖拖地,整干凈點,二百塊,你干不干?不干,就叫你手下干,肥水不流外人田?!鼻芈斠娪猩馍祥T:“行行,啥時候去打掃?”
曲隊長說:“越快越好?!?/p>
秦聰一個人把活攬下了,沒想房間那么臟,還有少量裝修垃圾,二百元偏少,至少四百元。估計曲隊長攬了活,又包給了他。秦聰吃了一個啞巴虧,也沒說啥。拿了二百元,沒捂熱二天,又被借走了,說發(fā)工資了還。這天曲隊長上班,碰到秦聰說:“這個月還不到了,下個月還?!辈皇巧塘浚峭ㄖ?。秦聰笑笑說:“沒事,在這兒上班你又跑不了。”
有個清潔工回山東老家了,秦聰又要除垃圾,凌晨四點就過來了,有幾個同事也剛到,打了招呼就忙去了。自己的工作區(qū)近一段時間比較空曠,干凈。推上垃圾車來到十六號樓底,熟門熟路開始逐層打掃起來。每一層拖地,換塑料袋,下到底層,渾身半濕。這次撿了半車廢品。聽保安說該層有租戶搬走,每有租戶搬走,樓梯間垃圾桶塞滿了雜物和紙殼。不要的衣物,舊家具占比不少。屬兒童的居多,好些缺胳膊斷腿的玩具隨便扔在垃圾桶旁。秦聰斬獲不少,能賣百十元。
走過門衛(wèi)。秦聰依然笑容滿面,從褲兜里掏出便宜煙,扔給發(fā)愣的保安,人家一看見煙飛來,眉開眼笑:“怎么又有人回家了?”秦聰說:“有個山東佬,老父親走了,估計得幾天過來,打攪你們了?!北0颤c燃煙說:“你們這幫人中,屬你嘴甜,最會來事?!?/p>
秦聰放下車把,作揖:“謝謝!我們清潔工和你們一樣都是苦命人,應相互扶持。清潔工比你們保安普遍年齡偏大,顯老,穿得邋邋遢遢,很多人瞧不起。其實掙得錢不比你們少?!北0餐轮鵁熑φf:“這不是秘密,清潔工工資不高,每天廢品賣不少錢的,有的幾處掙,我們咋不知,哪個敢瞧不起你們,別寒磣我們保安了。”
秦聰把煙吸了一半,含在嘴里,火星子在蒙蒙亮里一閃一閃:“不瞎聊了?!庇谑抢卉嚨睦庾呷?。
有一天秦聰和崗亭保安聊,忽然靠近一個年輕人,問:“你們這兒有個叫曲勇的嗎?”
保安欲答,秦聰按住保安說:“有啥事?”
青年囁嚅了半天說:“他在不在里面,我找他有事?!?/p>
秦聰說:“你們認識?”
青年說:“見過幾次面,他欠我錢,說好了還,卻不見人影,打電話也不接,以前聽他說在這兒上班,就找到這兒了。”
秦聰說:“最近我們也沒見到人,好像回老家了?!闭f著胳膊拐了一下保安。
保安說:“走了好幾天了?!?/p>
青年不信地說:“昨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找他要錢,說今天上午還,都快晚上了,也找不到人,還不接電話。他不出來,我就在門口堵他?!?/p>
保安說:“隨便!”
青年剛才還怒氣沖沖,忽然笑容可掬走到窗口,掏出兩根芙蓉王,保安,秦聰各一支。兩人接下說:“他咋欠你錢了?”青年說:“我們在外面機器上賭錢,他輸了我八千。開始他贏了我五千,我立馬給他現(xiàn)金,我們贏了,他就沒影子,太沒賭德了!”把秦聰聽得一愣,雖然以前聽說曲勇好賭,沒想賭這么大。
保安說:“你們咋認識的?!?/p>
青年說:“一個朋友介紹認識,吃了兩頓飯,他就說到機器上賭兩把,開始每次都贏,后來我們運氣來了,他就接連輸,不只欠我一個人,還有好幾個人呢,只是千兒八百的。”
秦聰說:“他真的不在!”
青年吸完一根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說:“今天算我倒霉,明天再來堵他,我不信他都不出小區(qū)?!闭f完揚長而去。
保安說:“以前只知曲隊喜歡玩女人,沒承想賭癮這么大?!?/p>
秦聰說:“萬兒八千,不叫大?!?/p>
保安說:“怪不得這小子到處借錢,連才進來沒幾天的同事也借,說沒飯錢了。他把保安借了一個遍,一千五百地借,沒有三百兩百也行,一百也要,不過還錢還及時。只是知道他那些破事,好些人最多借兩百,有的干脆叫窮說沒有?!?/p>
秦聰說:“也找我們清潔工借,沒幾個借他,都知他好賭好嫖。我倒時常借他三百兩百。不過你們曲隊長腦子靈活,掙錢也快,一個月在小區(qū)幫著出租兩套房。傭金就一個月的房租,學房區(qū)比別地方貴,月租一般四五千。”
保安說:“別說,那小子有頭腦,只是太愛賭了?!?/p>
秦聰把早上的垃圾清理了,上二樓睡了一個回籠覺。在保安宿舍旁邊有個十平方的小庫房,平時放些管理處給清潔工買的拖把掃帚清潔劑垃圾桶塑料袋什么的。秦聰就在小倉庫安了一個床,床頭一個搖頭扇,累了就上來躲一會兒,尤其早上剛除垃圾,出了汗,很累的。瞌睡此時說來就來,蚊子也多,但秦聰練出來了,皮糙肉厚,那些蚊子干嗡嗡叫,無處下手。
睡得正香,柳芹打電話過來說要檢查衛(wèi)生了,叫拿上掃帚簸箕在前門口等著,一看時間,十點多了。一個鯉魚打挺,抹了下口水,就拉開門出去了,電扇也沒關。走到停車場,陽光陡然一亮,眼睛很不適,過一會兒就好了。拿好掃帚等跑到門口,管理處那幫人已到位,正在等他呢。柳芹是他直接領導,一來劈頭蓋臉訓道:“還是你架子大,叫我們都等你?!?/p>
秦聰滿面笑容:“我是一塊磚,哪兒需要哪兒搬?!?/p>
管理處副經(jīng)理在太陽底下用手搭了一個涼篷:“秦主管,早上又親自除垃圾了?!?/p>
秦聰笑道:“那些人就是事多,也沒辦法,哪家平常沒個事,替下就替下吧。”
柳芹說:“白天那么多活,你都忙不過來,還幫人家干活兒,那就有時間了?”
水電組長笑著說:“有錢就有時間?!?/p>
秦聰說:“那個起早錢不好掙,凌晨四點多你得爬起來,要不然你們哪個出來試試,一分錢不少你?!?/p>
2
十八號樓,是一個湖南女人閆菊負責的,時常老公劉旺過來幫忙。劉旺是某廠的保安班長,八小時制,沒事也騎電動車拉客。有時半個月不見女人露面,都是她老公過來幫清潔。秦聰為人圓滑,處事靈活,只要把活按時弄完,誰來都一樣。閆菊其實在另一地方當保姆,又舍不得這兒的一千多,索性扔給老公掙,反正他白班。閆菊老公個矮,不愛說話,不過是個明白人,每次大門經(jīng)過都會給保安打一梭子。接了煙,保安的閘開得格外順溜。一次保安問:“老鄉(xiāng),聽說你是保安班長,一個月多少錢?”
劉旺把手搭在崗亭窗臺上:“二千多,八個小時。只上白班,大隊長是我小舅子。”
保安打了一個劉旺的肩說:“不錯,有個好老婆?!?/p>
劉旺,吸了幾口煙,嘆氣說:“天天在一起老生氣。”
保安好奇心頓起:“不會給你戴帽子了吧?”
劉旺笑了笑:“她敢!氣她老嘲笑我是個保安,清潔工,不像她以前的男同學大多是公務員,老師,最次也是車間主任?!?/p>
保安更有勁了:“雖不敢,有苗頭了,老鄉(xiāng)要滅火。估計有男同學在這座城市?!备愕靡槐菊?jīng)。
劉旺推了一下保安,彈了下人家帽沿說:“你太有才了,真會說話,我要去干活。”
其實劉旺和小區(qū)另一個清潔工的老婆有一腿,這個事只有秦聰知道,但不點破。其實閆菊四十好幾,長得富態(tài),穿著一點不像清潔工。那又怎樣,外出打工,不管有錢人還是沒錢人,都喜歡刺激,喜歡褲襠那點事。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劉旺平時凌晨五點過來,手腳麻利,六點半,整棟樓清潔得干干凈凈。把廢品放在老婆的工作間,遮起來,攢足了拉出去賣。
那個清潔工老婆在劉旺那個廠當工人,說起來也是秦聰無意牽的線。每年春節(jié)前,秦聰都會奉老板之命請一幫清潔工吃個飯,熱鬧熱鬧。于是男的帶老婆,女的帶老公,飯館包了三桌呢。劉旺見到那個清潔工老婆說:“你好熟呀,在哪見過?”人家老婆說:“我說嘛,咋這么眼熟,你是我們廠的保安吧?!币粊矶ゾ凸创钌狭?。閆菊并不知道,秦聰也是上劉旺廠找人辦事,在回來的街上撞上的,他親眼看見劉旺和那個女人進了家旅舍,一路親密撒狗糧。這事他也沒跟劉旺說過。
市治摩辦,交警,治安查車很嚴。天天查,也沒多大用,一收工,載客電動車從四面八方突然冒出來。小區(qū)不少保安、清潔工拉客。本職工作那點錢,實在養(yǎng)不了家,只要腦子正常都會找兼職。秦聰從不拉客,也不送外賣,沒事就在小區(qū)待著。因為要處理小區(qū)衛(wèi)生投訴。哪里不干凈了,有貓狗屎了,秦聰就頂上去。在管理處通訊錄上,他是清潔公司的衛(wèi)生主管,不知道以為多大的官,實際上連小區(qū)保安他都得左右巴結(jié)??h官不如現(xiàn)管,找經(jīng)理不如直接找門口保安,有時他們能幫清潔工很多忙。比如業(yè)主不要的還能用的電器,按規(guī)定得有管理處放行條。熟了,臉就是通行證,不過檢查詢問還是必須的,萬一偷的呢。把業(yè)主叫來承認是送的即可。周一到周五還好,一到周末,管理處沒人找誰開放行條?
小區(qū),有事找保安比找頂頭上司或警察還管用。
保安黃東,小區(qū)有十年了,拉了九年客。被治摩辦收的電動機也有十幾臺了。拉著拉著笑了,收著收著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在收車時。
有一年,黃東在車站等客。由于人流很多,跑摩的在站口等客的密密麻麻好幾排,有時為了爭客還大打出手,直接把人打到醫(yī)院。河南專業(yè)拉客的最多,成集群式,非常排外,遇到非河南拉客,先是瞪人,再沒眼色,拳頭晃到臉上了。黃東吃過河南人虧。開始拉客,也沒人教,不知哪些地段由哪些人暗中把持,幸虧黃東機靈,不強出頭硬爭一口氣。那次站里出來一個貴州女人,三十多歲,大小包四五個,她硬是脖子掛一個,腰上綁一個,肩上帶一個,兩胳膊各拉一個,沖出人的重圍,直接叫黃東過去幫她拿東西。黃東把車停好,就過去幫女人提了兩個包綁在車后架上。還沒綁一半,沖過來兩個河南仔把黃東的車推倒,站旁邊也不走。黃東知惹麻煩了,忙卸下兩個包還給女人,灰溜溜離開站,跑到大街上另尋目標。
那時秦聰還沒到中環(huán)小區(qū)。搞綠化的是個湖北佬,五十多歲了,那一手花王絕活,常令現(xiàn)在的保安嘆為觀止。一把大花剪,放到綠化帶上,行水流水般,刀去葉落,紛紛朝一邊,開始是斜著剪,剪著剪著不知什么時候正了。剪完一行,就停下用眼斜晲著,哪兒不整齊光滑,再走去剃發(fā)拖子般再推一遍。湖北花王也拉客,只是很少,經(jīng)常站在小區(qū)大轉(zhuǎn)盤問回來的黃東跑了多少。黃東笑容滿面,伸了一個指頭,一百多。比當年保安一天的工資高,所以那時候大部分保安一下班就拉客??腿擞行庖灿写蠓降?。有一次,治摩辦把黃東逼到一個巷子里,無路可走時,湖北花王正好在巷子里做二房東,租了一棟樓,外租給打工人。湖北佬招手讓黃東把車推進院里,治摩辦瞅了瞅,只好灰溜溜走了。黃東感激得給花王拿了一條芙蓉王。開始不收,后來見黃東是真心實意就收下了。
在大街上拉客,不如到商場、酒店、沐足店等客,不過那兒等客的挺多。黃東沒有耐心,十分鐘沒有客人就跑了,只好回到大街上等人家招手。有時候一單四五十,不過跑四十多里路,一單下來,電所剩就不多了,最多再跑二三十塊。也有倒霉時,那次在大街上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竟被治摩辦盯上了,兩臺車前后夾擊,硬是把黃東從車上拖下來,拽上車把,使黃東人車分離。黃東軟得如一只蝦米,腿癱在地上,跪求他們放過一次。治摩辦不理這一套,拿出筆在車后座上迅速寫上被抓日期,然后叫黃東一起去。黃東擺擺手,哭著叫道我不要了。治摩辦說,傘和鎖也不要了?再說帶你過去交了罰款,月后還能領回來,哭什么哭。黃東癱在地上,很多人圍上來,治摩辦見人家不要傘與鎖,就啟動車走了。圍上來的人群,一起幫黃東罵治摩辦。罵歸罵,哭歸哭,日子還得過。不久黃東又買了一臺車,兩千多呢,比以前那臺高檔多了,六十伏的。以前那臺只能拉百十元,新車能拉一百五。一個月黃東就拉回本了。
黃東快五十,沒老婆。每次掙到錢或發(fā)工資都會去沐足,找小姐。小區(qū)里保安沒老婆的占一半,不過大都是離了婚的。黃東純粹是沒老婆,老家窮呀,到了這兒解決了溫飽,老婆是問題。現(xiàn)在出來打工的女人都不得了,在家時處處掣肘,出來了仿佛重生了一般,容光煥發(fā)。有的女人還能帶上男人闖天下,有的干脆丟下男人小孩獨自出來打工,過得悠哉悠哉。
秦聰內(nèi)心是同情沒有老婆的保安和清潔工的,實際上這幾年他自己有老婆跟沒有一樣,被扔在幾千里外的老家,寒暑假才過來小住。小區(qū)保安說他和柳芹有一腿,也只是猜測,從沒人看到過,再說柳芹老公半月或一周來接柳芹一次,就算別人有想法,看到人高馬大的比實際年齡還年輕的老公,也就放棄了。所以秦聰一聽到保安說他和柳芹有一腿,只是一笑,也不反駁。男女之事,往往越描越黑。其實在心里,他是喜歡十五號樓的一個小時工,一周來一次。騎著紅色女式電動車,戴著粉紅色頭盔。臉圓圓的,白白的。每次都是從小區(qū)門崗小門進,好些保安也喜歡她,膽大的還加了微信,結(jié)果微信里聊天有點過火被人家刪了。保安當故事傳。秦聰幫這個小時工又找了一家,也是小時工。不過這個女人說:“介紹成一次給二百?!逼鋵嵡芈?shù)乖敢獯伺擞昧硪环N方式回報他,女人活了三十幾年,冰雪聰明,堅決給錢,雖然離婚了,也是單身,但絕不會和一個有婦之夫有牽連。雖沒拉黑秦聰微信,回應少了很多。小區(qū)見了面只是笑。
曲勇是小區(qū)幾十號保安清潔工隊伍中的佼佼者,下班之后油頭粉面,在宿舍落地鏡前照了又照,買的衣服都很時髦,顏色往紅藍白靠,人一到年齡千萬不要灰的黑的,那樣顯老。農(nóng)村人不喜歡打扮,一般比同齡的城里人,面相上看上去好幾歲,甚至十幾歲。曲勇深諳男女之道。
老保安說曲勇剛來小區(qū)沒幾天,就和監(jiān)控室的女同事搞在了一起。雖說曲勇離譜,但談的女朋友都是離過婚的或單身女人,別人也不好說什么。監(jiān)控室那個女同事是真心喜歡曲勇,有一段時間還在外面合住,上班時分開走。秦聰經(jīng)常幫手下員工除垃圾,來得比較早,好幾回看到曲勇和那女同事在離小區(qū)不遠的地方分開,再各自向小區(qū)走來上班,小區(qū)保安七點接班,上班一般提前半小時。秦聰看了好幾次,沒和別人說,看見了也只是低著頭,裝著使勁拉一車垃圾。有一個喜歡那女人的另一個保安,有一晚喝醉了,沖到監(jiān)控室罵那女人不要臉,和隊長亂搞關系,和女人吵了起來,甚至一度在監(jiān)控室相互撕扯對打。好多人都圍了上來,包括曲勇。曲勇站在門口沒有上前拉架,只是臉上鐵青。女人看到曲勇來了,披頭散發(fā)地無力打著喝醉酒的保安,一邊大聲喊:“曲勇過來救我,我倆好了咋了,礙誰事了,你單身我單身了,住一起又咋了,遭那幫老保安嫌?!?/p>
圍上去想拉架的保安一想女人這么糟蹋保安,都愣在當場,沒一人上前。曲勇躲在保安后面,臉時黑時白不發(fā)一聲。好久,保安經(jīng)理趕到,才將喝酒男保安喝止。酒醒之后,那個忙跑到經(jīng)理辦公室解釋,討?zhàn)?,同時添油加醋說曲勇和監(jiān)控室女人的壞話。經(jīng)理見沒實質(zhì)傷害,便叫他們各自檢討,扣分二十,也就是一百元。女人氣曲勇不幫她,干了一個星期,拿了當月工資,不告而別回老家去了。同時把曲勇電話拉黑了。
秦聰說,曲隊長除了玩女人賭博,別的都好,是個好人。雖說是保安隊長,卻從不跟別的隊長一樣,喜歡拉臉設絆,能辦到就辦到,不能就不能。包括那個喝酒保安,月余相互不理誰。第二個月,曲勇就和那保安打招呼了,這事擱誰身上都一時三刻過不去。曲勇一笑泯恩仇。女人都走了,怪他有啥用。曲勇有次對秦聰酒后吐真言。
曲勇也追過秦聰喜歡的那個小時工,但人家無情拒絕了,說曲勇花心,十分不愿意。秦聰聽了之后說:“天下何處無芳草!”曲勇說:“年齡大了,想有一個家。女人不少,都太現(xiàn)實。她們要的我給不起?!鼻芈斉e著酒杯說:“是你不想娶,什么給不起?!鼻抡f:“如果是家鄉(xiāng)女人,絕對跟我。這是南方,打工的最南方,哪個女人沒在肚里設十七八個彎,女人心最難懂,上一秒好好的,下一秒跟你鬧翻,而且保證下一個男人就在你認識的人當中。”
南方春天下雨比較勤。秦聰打傘走到小區(qū),保安還在瞇眼。太陽升起來時候,小區(qū)的垃圾基本清理得干干凈凈。一般都在早上八點前把樓清潔完,除了老王八點鐘還在電梯運垃圾,把坐電梯的人熏得直掩鼻。有業(yè)主受不了打電話到管理處,不一會兒柳芹從家里把電話打到秦聰耳里:“那個老王還沒開嗎?他被業(yè)主投訴多少次了?我不知,你還不知嗎?你不處理,我們管理處就要換清潔公司了,這次經(jīng)理很生氣,說不管后臺多硬,但不能把工作當兒戲,做不好就不要做了?!鼻芈攺臎]見過柳芹發(fā)這么大脾氣,只好電話里陪笑說:“好好好,領導,我立馬開了老王,這幾天我頂,再慢慢招人?!?/p>
柳芹消氣后說:“忙得過來不,忙不過來,我去。反正就凌晨兩個鐘忙。”秦聰笑著說:“那敢情好,就怕你受不了,近一千斤的垃圾不是開玩笑?!绷弁蝗缓幽锨徽f:“我不會起早多跑兩趟呀,只問一句,中不中?”
秦聰說:“中中,中!”
柳芹說:“明早就到你那兒上班了。不準隨意克扣我工錢哦。”
秦聰電話里放肆地笑了起來,柳芹掛了電話,又打了一遍過來:“我明天真的過來哦。今天我休假,不到小區(qū)了,到時會有水電班長領導你!總之衛(wèi)生無小事,注意點。”
小區(qū)培訓班五花八門,培訓英語,舞蹈,書法,更多的是托兒所。曲勇和培訓班的老師都熟悉,有些租屋都是曲勇找的。秦聰??淝率莻€人才,小區(qū)房屋租賃搞得風生水起。每幫租出一套房,四五千的報酬,比工資還高。秦聰只好喝些泔水,曲勇每租出一套,就叫秦聰去打掃房間,二百起。曲勇每月再多的錢也沒用,很快就會被嫖或賭完。保安同事那邊錢越來越不好借了,只好向清潔工下手,每次一兩百,一家家借,每次都能借一兩千,基本月底發(fā)工資都一一還上。還上后沒錢,又借。秦聰不知借他多少回了。保安有個飯?zhí)茫窃颇蠌埌⒁贪?,她兒子和老公在小區(qū)開培訓班,而且就在管理處那一棟。張阿姨本是河南人,嫁到云南,又到廣東生活了二十幾年。老公看上小區(qū)商機,開了個學習培訓班兼托兒所。小學就在旁邊,學生都很小,大多非富即貴,大人忙沒時間及時接收,就放在培訓班兼托兒所里。好的培訓班請的老師不僅有資質(zhì),有的還有教學經(jīng)驗。其實更多的是幫人家把孩子一日兩餐照顧好,大多中午都不回去,就在培訓班吃飯,吃飯又要交伙食費。于是張阿姨跟管理處合作,要了停車場南邊三房一廳格局的房屋做廚房,不交租金,給保安們免費每日做兩頓飯。當然伙食費管理處出,每個保安三百,十五個保安加上管理處領導,常常也有二十幾號人。保安是次要的,在阿姨的生意經(jīng)里,那些未來的小花朵才是她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有時保安還能免費吃些花朵們剩下的蘋果西瓜拼盤。
張阿姨每日采購食材,需要接送,曲勇中間塔橋,叫有電動車的保安上。哪個保安不上班,就一大早上跑到食堂,把張阿姨馱到菜市場采買食材,大包小包剛好塞滿電池上面半人高的空間。每次三十元,拉客不是那么好拉的,有時跑一個早上也拉不到那些。半個多小時接送,也算劃得來。張阿姨和小區(qū)領導,電工,保安,秦聰關系處得都挺好。電工隊長肖牛也在飯?zhí)茫掀旁诠S上班,兒子上高中。在市里還買有八十平方的房,一個商務車。肖牛算是飯?zhí)冒⒁堂赓M的電工,飯?zhí)盟?,家電有問題,即使是桌椅壞了,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肖牛。電工隊長如果覺得是小問題,拿上工具風風火火跑過來,修好不收錢。如果需要換線或零件,適當收些成本費,跟外面獅子大張口,張阿姨拾了一個寶。
張阿姨家的培訓班每學期都會換一些桌椅,那些好動的神獸們太能折騰,木桌椅半年不到,全都斷了腿,鐵腿也能讓小家伙搞得銹跡斑斑。這就用得上秦聰了。其實那些桌椅全送給秦聰也賣不了多少錢,有些好的桌凳反而送了人,不是保安就是清潔工。曲勇不僅腦子活,也出力氣。遇到哪家搬家,伙同秦聰上上下下搬諸如電腦,冰箱,床板木柜等家具。
曲勇什么錢都掙,小區(qū)好些住戶都有他的微信,不管業(yè)主還是租戶。業(yè)主要換家具電器,就微信曲勇過來處理掉占地的舊電器。那些舊電器家具統(tǒng)統(tǒng)被先搬到保安大宿舍。宿舍雖大,十幾個人住的空間但只有一兩個人住,大部分保安都在外面租房。先是搬到宿舍,然后慢慢網(wǎng)上賣,往往賣個幾百塊,剩下的叫秦聰處理。秦聰每次跟在曲勇后邊都有泔水喝,人家撈了千兒八百的,自己只能掙了百兒八十的。
小區(qū)門口找曲勇除了要賭債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女人,大多是普普通通的三四十歲的打工女人,初看上去都不是很好看,有的臉上有麻子,有的有痣,有的大嘴大鼻子大耳朵。曲勇不知從哪招來那些女人,看得沒有老婆的保安個個口水四溢。曲勇常跟秦聰說:“你們不是說我嫖嗎,我不嫖了,很少嫖了?!?/p>
秦聰說:“那就對了,找個女人成個家好好過日子,生個二胎?,F(xiàn)在二胎很吃香,老來得子,多幸福呀?!鼻陆锌嗟溃骸岸际菑S里妹子,都是騙錢的,看似對你真心實意,老哭窮,嫖是逼得你自己付,而她們讓你乖乖自動付?!鼻芈斀械溃骸澳阏业亩际鞘裁磁搜剑瑥S里妹子都被你訓成窯姐了,服了你?!鼻乱荒樋嘈Γ骸拔乙彩且黄嫘难剑思也活I情?!鼻芈敵靶Φ溃骸罢嫘?,還一群一群?”
曲勇辯解:“這個不行,肯定換下家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真心實誠對我的?!?/p>
秦聰說:“弄那些女人,不花錢嗎?”
曲勇說:“在南方,找個丑八怪,也要錢?!?/p>
秦聰豎起大拇指,叫道:“保安隊伍中的牛人?!?/p>
自從監(jiān)控室那女人走后,又調(diào)了一個山西女人過來,四十多了,很瘦,名叫香蟬。大家都這么叫,把她的姓都忘了。香蟬才來時和廣西一個男人合租,每天都送她來。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她丈夫。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介紹她來的柳芹說,不是老公,搭伙過日子的情人。一石激起千層浪,保安隊伍頓時騷亂一片。有一個和香蟬一起來的保安嘴會說,說自己曾經(jīng)當過西藏的副團長,提前退休了,閑得沒事出來打工,這樣可以有兩份錢,一份退休工資,一份打工的保安工資。香蟬在監(jiān)控室上班,那個在進口上班的所謂副團長借打水尿尿時間,總愛跑到監(jiān)控室和香蟬胡吹。香蟬不知是沒腦子,還是有意為之,人家有意她豈能不知,聽得如癡如醉,真以為他以前當過副團長。保安們也是七七八八不信,但誰也沒當真。男人嘛,天生愛吹很正常。問題是那個副團長保安編得自個都信了。稍微有常識的人都知,一個軍隊副團,手下豈沒幾個能人,再不濟能到外面打工當保安?退休工資才四五千,鬼信!
香蟬信。
下班,副團長就和香蟬一起走,來時也一起來。好些保安都說女人是瞎還是傻呀,就是和她一起住的男人也比副團長年輕不少。副團長的身份證也是假的。因為保安隊伍中也有退伍軍人,看不過,就告到保安副經(jīng)理那兒,副經(jīng)理也當過兵,一查副團長資料,發(fā)覺身份證也是假的,遂將他開除。
秦聰當然知道副團長之事,誰知反轉(zhuǎn),“副團長”沒當成,保安也黃了。其實那個保安五十多了,怕報名小區(qū)不要,就弄了別人的身份證進來。其實保安隊伍里不止他一個假造身份,還有另一個看上去像六十的老頭,卻弄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冒名身份證。其實誰都知,要么上面有人,要么給關鍵人塞錢。保安嘛,要求不高,造假就造假,別鬧事就行。假副團長走了就走了,還戀戀不忘監(jiān)控室香蟬。過一段時間,假副團長從小區(qū)前門走一回,希望碰到香蟬,哪知人家早從后門溜了。
有一天下午,秦聰在前門用水龍頭澆綠化帶,無聊了就跑到門崗和保安聊天。這時假副團長伸著脖子,老遠往小區(qū)望。門崗保安看見了,也不理他。秦聰說:“這個團長,看上去挺老實的,沒曉還這么會編?!?/p>
保安詭笑道:“里面有故事呢!”
秦聰說:“不就是假的副團長嘛,還有啥?”
保安說:“被假團長喜歡的女人給坑了?!?/p>
秦聰畢竟不是保安,不知他們的內(nèi)情道:“咋坑了?”
這時,假團長拿了一個黑色舊公文包,里面有茶杯。做賊似地走過來,生怕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似的。保安突然一抬頭,四目相對,不,六目相對。假團長頓時戲精上身,作揖道:“兄弟辛苦了!這兒不好干,動不動被人整,查這查那的,工資那么點,還不夠我的煙酒錢?!?/p>
保安揶揄道:“哪敢和副團相比,不用上班就有四五千的退休工資,在這兒上班著實委屈了你?!?/p>
假副團長說:“其實我來這兒當保安,就是圖個玩,退休久了人就閑,一閑就和老婆吵架?!?/p>
保安說:“哪咋又不干了?”
假副團長訕笑道:“工資太少,事太多。我部下在某學校當保安大隊長,想讓賢叫我過去當大隊長,他當副,我真不想去,還沒拿定主意?!?/p>
保安故作一臉羨慕:“有關系就是好?!?/p>
假副團長話鋒一轉(zhuǎn):“對了,兄弟,那個香蟬還好吧。”
保安看了秦聰一眼,對假副團長說:“好像聽說她把廣西老公甩了,又找了一個。咋了?”
假副團長氣從膽邊生:“這個婊子!這個香蟬婊子,你們千萬別被她騙了。你們所有不知,當初她非常喜歡我,我們成雙入對上下班,你們都親眼看見過的。”
保安:“當時我們就覺的你是高手!”說著伸出大拇指。
假副團長說:“香蟬被我上了!”
保安故作一驚:“真的,咋搞到手的。”
假副團長說:“這女人好騙,那天早上我們在路上碰到,請她吃早餐,一起去上班。下班后說想到我租房那兒去看看?!?/p>
保安急不可耐:“就真的去了?”
假副團長說:“那還有假,就去了。一到我那兒,她比我還猴急!”
保安覺不過癮:“這就完事了?”
假副團長說:“當然沒有,人家擰起褲子,叫我給五百?!?/p>
保安剛升的緊張情緒,開始回落。秦聰聽得一聲不吭。一雙眼不停地打量著面前這位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心里不得不服,一定學過厚黑學。保安追問:“給了?”
假副團長說:“當然沒有,不過事后給她買了一件衣服。一件幾十元的新衣服就把她高興壞了。”說著話鋒一轉(zhuǎn):“那個告我黑狀的曲勇,是不是和我上過床的破鞋搞在一起了?”
保安平時也不怕曲隊長,就哈哈笑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們的事太深奧了,我不參與?!?/p>
假副團長一臉怒氣頓時煙消云散,說:“那女人是被我搞過的破鞋!”說罷,揚長而去。
秦聰聽得也是一起三伏。后來證實曲勇和香蟬確實搞在一起,但不是他告的密。
香蟬長得并不好看,凹型臉,還有麻子,不過嘴唇好看。說話聲音柔柔的,待誰都小聲小氣,生怕得罪人似的。一般這樣的女人,都會找一個靠山,越強越好,誰強跟誰。女人也有她的生活方式,特殊的生活閱歷。曲勇是帶班隊長,不用坐崗,到處巡查,及時處理小區(qū)突發(fā)事件。監(jiān)控室能監(jiān)控小區(qū)所有旮旯角落,遇到有業(yè)主丟失貓狗或晾曬貴重衣物不知誰誤取了,都會跑來調(diào)監(jiān)控。這時香蟬第一個叫的就是帶班隊長曲勇。一般查監(jiān)控,隊長一級才有權(quán)查看。一來二往,你未嫁他未娶,加上干柴烈火,一碰就燃。監(jiān)控室那點空間,不夠四目放電的。所有這一切竟被接班的另一女同事看見,而且不只一次兩次。曲勇抱著香蟬在角落親來親去,完全不顧外面世界。
那位女同事有一天和曲勇爭嘴,氣不過,就把香蟬和曲勇在監(jiān)控室摟抱親嘴的事告到管理處。管理處查監(jiān)控,那一幀幀的摟抱畫面清晰可見。處理意見:香蟬開除(還在試用期),扣曲勇三十分以示懲戒。
香蟬并不后悔,她是真愛高大顯年輕的還是隊長的曲勇。走時,管理處除了給當月工資,還有兩千的賠償。秦聰知道曲勇并不愛香蟬,真實香蟬也知道,喜歡或愛是天下最難琢磨的事。曲勇也感愧疚,在外面給香蟬又找了一份保安工作。只要有單位或小區(qū)招女保安,進去了,再丑再老都吃香,這是鐵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
曲勇常跟秦聰吹:“這個女人愛我愛得都傻了。有一次賭博輸了五千,她知道了,當場轉(zhuǎn)了五千,還另給我三千,叫我多買點好吃的,補補身子!傻得可以。不過我也不是沒有良心,有錢了還她,她不要,我就買衣服變相還她!”秦聰暗地道:一對孽緣!
小區(qū)就如鄉(xiāng)村的大隊,每一棟樓就如一個小組。不過相應來說小區(qū)好管理些,畢竟素質(zhì)高,但也有例外。第三棟有一戶,叫王大胖,是個做服裝生意的人,每天起得很早。凌晨五點,秦聰除垃圾時,就能看到王大胖魁梧的身材,穿著黑便服,趿著拖鞋,那滿臉大胡子是他個人最明顯的標志。把黑色豐田商務車后備箱打開,塞滿好幾大黑塑料袋的衣服。秦聰下來時,王大胖剛好整畢服裝,把車開往大門。天蒙蒙亮時,王大胖就把運來的一大袋一大袋的服裝放在萬達廣場門口,早上不用打開,就那樣放著,然后出去吃早飯。大約九點鐘,太陽出來把整個萬達廣場照得金碧輝煌時,王大胖才懶洋洋步進廣場,來到廣場特定位置,開始豎桿松袋,那一袋袋服裝掛在專用衣桿上,不是大太陽或飄雨,一般不掛太陽傘。鋪的面很大,都是他一個人在弄,慢慢的,在行人稀少的情況下,那張大胡子在陽光下格外顯眼。奇怪的是一般留有大胡子,顯得人成熟,穩(wěn)重,相反,那滿臉絡腮胡,長發(fā)搭配在王大胖的臉上頭上,咋顯得那么年輕朝氣,有一股孩子氣,未語情調(diào)就被他渲染出來了。說話也慢聲細語,僅現(xiàn)于未生氣時。
王大胖的衣服檔鋪很大,擺出去好幾百件,男裝女裝童裝帽襪鞋啥都有,隨季節(jié)更換。小區(qū)保安清潔工有一些還跑到他那里拿了一些衣物,并不便宜,不過質(zhì)量比一般商販的質(zhì)量要好些,據(jù)說是直接從各大服裝廠預訂的。這生意承襲很多年了,從他老爸年輕時就有了這檔生意,做的是有質(zhì)量保障有良心的服裝生意,如果發(fā)現(xiàn)小了或壞了臟了,兩三天拿過來照樣給你調(diào),退錢也行。
王大胖在三棟三樓有個倉庫,經(jīng)常拿貨物進出。他和老婆住在十二樓。秦聰剛來時以為王大胖就是社會青年,啥事不干喜歡啃老,當看到他起早貪黑的衣影,覺的人家特上進勵志。更讓秦聰吃驚的是王大胖一家在小區(qū)置了四五套房,好呀,哪咋得了,一套四五百萬,還僅限于三室兩廳。王大胖父母爺爺奶奶住在五棟二樓,是個復式,外面有花園似院子,種滿了鐵樹、紫背萬年青、月季花。怕是這套房就得近一千萬。這一大家子在小區(qū)四散分住,都很低調(diào)。除了吵架鬧家庭別扭外。
王大胖媳婦長得不咋地,打扮起來挺性感時髦。不知為什么他們老隔半個月就要吵一架,吵得整棟樓睡不著覺,老婆氣得要上吊。有一次保安上去也沒用,人家不開門。聽到里面有人喊出人命了,也不開門,只好報了警。結(jié)果第二天王大胖頭上扎了個繃帶繼續(xù)賣衣服。他們一家人很少跟清潔工保安說話打招呼,不過大年初一出去時,會統(tǒng)一給保安們發(fā)紅包。
夫妻沒有隔夜仇,打了就打了鬧了就鬧了。日子要過下去,而且是幸福日子。秦聰早上坐電梯,碰到王大胖,打了一個招呼,人家理都不理。秦聰明白不是一路人沒話說,但招呼不回則顯其沒家教。這個王大胖除了偶爾和老婆進出,大多一個人獨來獨往。遇有垃圾或廢品,就叫秦聰過去。三樓那個倉庫很大,沒想到這里還雇了一個人上班。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清理一些廢品,就指定包給了秦聰,每次報酬三百?;畈欢嗤毈?,擦玻璃拖地板,擺制衣架,歸納衣帽鞋襪,把一些掉色嚴重或廢品衣物叫秦聰用剪子剪掉,而且是在人家的監(jiān)督下。然后被當垃圾拉出去。有了往來,兩人電梯遇到,秦聰主動打招呼,人家不理,只是笑,那張大胡子臉此時顯得格外孩子氣。
吵架終于把老婆吵跑了,結(jié)婚幾年了,沒見有小孩。小區(qū)凡結(jié)婚的大都一兩年添了丁。有天晚上還是兩人吵架,女人只穿著三角短褲跑到監(jiān)控室要找電工,監(jiān)控室說電工正忙,完事后到她家。女人不依就站在監(jiān)控室吵,說保安沒禮貌,說電工缺崗。吵累了才回去。電工到她家敲門,半天敲不開,第二天上午過去,發(fā)現(xiàn)家里一片狼籍,顯然昨天晚上有一場風暴。
沒過多久,王大胖身邊換了一個女人,長相甜美,小鳥依人地偎在王大胖身旁說:“老公,今天到安然軒喝咖啡,去不?”
王大胖滿身幸福,捏著伸過來女人細嫩的蔥指說:“去,去,我打個電話,說我不過去了?!?/p>
女人嬌聲嬌氣地說:“早就該雇個人了,以前那么大一攤,你一個人忙,看著就心疼,那女人也不幫你。”
王大胖說:“掙錢是男人的事,也不用你幫,每日在家好好整理家務就行。最好明年咱倆添個丁?!?/p>
女人說:“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嗎,是兩個人的?!眱蓚€手捏得更緊了。
曲勇看到王大胖換了女人,對秦聰說:“有錢人就是好,說換個漂亮女人就換了漂亮女人?!鼻芈斦f:“你換得比人家勤,也沒見你有多有錢!”
柳芹雖屬管理處衛(wèi)生監(jiān)督員,其實也是清潔工,凌晨六點過來給經(jīng)理們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面積不大,柳芹卻非常認真,窗臺桌椅用抹布擦得一塵不染。在管理處也有幾年了。辦公室衛(wèi)生完全可以包給清潔公司的,卻沒有,管理處把人用到極處。那些坐辦公室的誰也不愿意天天頂?shù)角熬€督查衛(wèi)生,于是就叫柳芹去監(jiān)督,工資加行政級別四百,卻沒相對應稱呼,在保安清潔工眼里,還是管理處一個搞衛(wèi)生的,以前一個月一千六,后來兩千。有時還到小區(qū)業(yè)主那兒做清潔工,都是秦聰介紹的。
3
衛(wèi)生監(jiān)督員工資太少,柳芹平時還是個吃貨購物狂。一上班嘴里就塞滿超市打折的食品,荸薺蘋果薯片餅干一大包一大包買回來放到保安室一個木柜里。早上干完衛(wèi)生,就開始轉(zhuǎn)換身份,本身染有黃頭發(fā),背地里抹抹指甲,換個裙褲。
保安換崗。柳芹坐到保安室的辦公桌旁說:“誰吃餅干?”保安們一聽,洶涌而至,一大堆餅干瘋搶完。柳芹說:“還說我是吃貨,你們個個都是吃貨中的吃貨,明明貪嘴,卻舍不得錢。”保安說:“哪有你天天有時間,如今升官坐辦公室了,當官的不就是喝喝茶吃吃零食,等時間下班嘛?!?/p>
柳芹不理他們,打開柜子開始養(yǎng)生。里面拽出小電飯煲,把內(nèi)膽提出來,放上枸杞棗子及一些食材,拿到公共廁所的水籠頭前沖洗,然后抱回保安室,插上電煲起來,她說是用來美容美容,降血壓,沒病也可預防。保安室也是她打掃。有保安煙灰缸沒倒,馬上訓斥保安:“哪個家伙抽煙不倒煙灰缸?!蹦膫€保安隨便丟紙片,吐唾沫,就吵誰,還叫辦公室發(fā)個通知,貼到通告欄上:請保持室內(nèi)衛(wèi)生!
拖地時,低頭看到有雙腳,就叫道:“把狗腳拿開!”有一次經(jīng)理過來找里面單獨辦公的保安隊長,柳芹低著頭,看見有腳過來,用拖把打打那腳說:“把腳挪開,沒看打掃衛(wèi)生嗎?”那腳迅速挪開,問道:“隊長在里面不?”柳芹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又迅速鎮(zhèn)定:“是經(jīng)理呀,這么早,保安隊長剛出去。”經(jīng)理哦了一下說:“小芹呀,干得挺認真嘛,哈哈?!闭f著,走出很遠。柳芹驚嚇得到處跟保安清潔工們說:“那個死老頭經(jīng)理突然查崗,正好我在拖地,把他的腳用拖把敲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后,嚇死我了?!?/p>
秦聰笑著說:“那腳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
柳芹說:“咋不一樣,都是臭男人的腳。你以為老頭就老實呀,照樣壞!”
秦聰叫道:“別看你人小,厲害著呢。伶牙俐齒的,沒一個好鋼口,還干不過你?!?/p>
柳芹嘲笑道:“嘲弄唄,再嘲弄唄,不就是對你嚴了點,你以為我想呀,業(yè)主一投訴這兒不干凈那兒不干凈,在微信里當官的就說我沒監(jiān)管好,叫你們趕快處理。他們那么大聲兇我,我不兇你兇誰?”
秦聰說:“理解,理解,官大一級壓死人?!?/p>
柳芹說:“我也是清潔工,當然知道搞衛(wèi)生的難處,可上頭不管這些,他們那些人最怕業(yè)主投訴了。”
柳芹隔一段時間就會幫秦聰除垃圾,尤其年關,清潔工有部分干了一年到頭,想回家看看。這些空出來的樓層誰打掃?當然秦聰掃呀,掃不了就外面請人,按天按星期按月算都行,相當于突擊打工。要不然秦聰一個人扛,有一年他包了五個樓層,從凌晨二點爬起來,干到早上八點才干完,冬天衣服濕塌塌,脫下來能擰出半斤汗水。
柳芹主動幫打掃樓層,當然高興,工資還是清沽工那么多。柳芹也沒想被特殊照顧。有時她會叫老公過來幫忙除垃圾。老公是外面廠里的廚師,吃得方頭大耳,肥嘟嘟的。
大多還是柳芹一個人,一般只一棟,多一棟憑她那單薄身子,肯定累趴下。別人一車能拉完,她要拉兩車,小區(qū)沒人幫她,除了老公。一般要幫秦聰一個月。那個月柳芹干得格外動勁,開心,也沒見她多累,反而笑得比平時更燦爛,跟秦聰走在一起更像兩口子。保安有事沒事就喜歡打趣他倆。習慣了,秦聰柳芹也不反駁了,只是笑,有時柳芹突然笑著沖到保安身上,捏了一下保安嘴說:“真想撕了你這張嘴?!北0卜炊鴾惿锨埃骸坝米焖焊H切!”柳芹忙丟開手:“一群流氓!”落荒而逃。
柳芹當然知道保安隊伍的貨色,隨便擰一個,她都知那個保安是哪的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到的小區(qū)。
秦聰?shù)墓ぷ髅刻熳霾煌辏饕陨厦姘才诺臑橹?,余下的自己安排,周末兩天,領導放假,秦聰也跟著放,但不離小區(qū),怕衛(wèi)生投訴,沒人處理,所以不敢外出。晚上一般是要出租屋,有投訴,反應不激烈的明天早上過去處理,激烈的當晚得趕過去。
秦聰除了當清潔工頂班,賣紙殼瓶子破銅爛鐵,一個月也能賣個千兒八百,加上給業(yè)主搬家具什么的,也就一千五左右,一件一件算下來,一個月滿打滿算,不下萬元。要不然柳芹那么巴結(jié)他。
柳芹在小區(qū)也賣廢品,很少,一般夾在秦聰?shù)膹U品當中。柳芹看似開放,實則保守。女人年齡到了,不論咋涂脂抹粉,也難掩臉上歲月的烙痕。那些皺紋不論多么細,總是悄悄爬上眼角,額頭。抹粉后,遠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不止。秦聰一個人在外面打工,哪有不寂寞的。好幾次無人處,柳芹故意用發(fā)梢擦秦聰?shù)哪?,身上噴的香水味濃得他直打噴嚏。秦聰不是不想,是不敢。他們是上下級關系,在風口浪尖上,沒有那回事,別人口中已傳得沸沸揚揚,哪敢下口。所以秦聰心中有個原則,女同事不沾,同事的老婆不沾,話可以騷,身體不能違規(guī)。在職場上有太多活生生例子,男女同事之間開始曖昧,后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小者失了友誼丟了飯碗,大則吃官司喪命。秦聰心里明鏡似的。
有一次柳芹在小區(qū)頂層和秦聰移花盆,問道:“你一個人在這,不想嗎?”
秦聰當然明白,想指的是什么,說:“當然想呀,我那點工資撐不起那點想法?!?/p>
柳芹大膽地迎著秦聰?shù)哪樥f:“免費送上門的呢?”
秦聰臉紅了,羞得臉跟西紅柿似的:“天下哪有免費的,都要后補的?!?/p>
柳芹喪氣地說:“你對女人還挺了解的嘛,怕被纏上嗎?”
秦聰不言語,剛好有個電話打進來,是老婆的,是她下個月想過來,可不是再過一個就暑假了,時間飛快。
小區(qū)越來越嚴,經(jīng)理調(diào)來調(diào)去。秦聰來的這幾年換了八位經(jīng)理。以前保安八小時制晚上可打呼睡覺,十二小時制后,不但不能睡覺,還有被開除的風險。緣由來自山東的一位保安歐陽太。
歐陽太,矮矮胖胖的,就是反應有點慢,慢就慢吧,還愛記仇,一旦反應過來或經(jīng)人提醒,會怒氣沖沖過來算帳。歐陽太農(nóng)民出身,身上有一股勁。手掌厚實,胳膊青筋暴凸。和人扳手腕,小區(qū)保安全被干趴下。秦聰每次拉垃圾出去,未到門口就能聽到歐陽太睡覺的呼嚕聲,很響很響。有幾次秦聰敲窗戶,沒反應,準備拉窗自己開閘,誰曉窗戶里面扣了打不開。為了好睡覺,歐陽把窗戶四閉扣上,插上門銷,點了蚊香,不到晚上十二點就打起呼,中間沒人打攪他,能呼呼大睡到下班。秦聰就害怕這個歐陽太,睡就睡吧,還把門窗關那么緊。輕扣窗,沒效果,秦聰伸出雙手使勁拍窗戶,拍得整個亭子搖晃起來,歐陽太終于從呼呼聲中驚醒,椅子上翻過身,流著口水,叫道:“誰呀,誰呀,哪個小偷這么大膽!”
秦聰把垃圾車抖了幾下說:“歐陽兄弟,拉垃圾出去,小聲敲你窗,你不醒,只好使了勁,嚇著你了?!睔W陽太別看人傻不拉嘰,一看到是除垃圾的清潔工,臉虎下來:“以為是小偷呢。”開了閘說:“走吧走吧!”秦聰知道歐陽太瞧不起清潔工,也不想和他斗氣。拉著一車垃圾向外走去。不僅秦聰受氣,其他清潔工也受氣,好些人說:“往管理處投訴晚上有保安睡覺?!鼻芈敂r住了說:“都是苦命人,何必為難人家,多敲下窗,陪個笑,過去就算了。”
歐陽太別看五十了,平時看上去挺老實,可有一次讓全小區(qū)對他刮目相看。他喜歡上了一位在瑜伽館上班的女孩。瑜伽館下班晚,常常晚上十二點才關門。那些姑娘個個身材苗條,裊娜多姿,穿著暴露,還是緊身服,把身體的線條美張揚得極性感。歐陽太每次看到練瑜伽的美女進出,就堆上笑主動開門,眼睛死死盯住人家胸脯、大腿。人家走遠了,才回頭。那些練瑜珈的姑娘或美婦們,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心里美滋滋的,偷笑。那天晚上,歐陽太上夜班,打了一陣呼嚕,又醒了過來。小區(qū)的住戶燈光越來越少,最后剩下小區(qū)幾個晦暗的燈光。商鋪晚十點就關門走了。瑜伽館也開始走人,最后出來的往往是瑜伽館當日的值班姑娘。瑜珈館姑娘不出去,在小區(qū)睡,那次忘帶卡了。就到門衛(wèi)那兒,想叫保安大叔開下門。
歐陽太就是喜歡這位瑜伽姑娘。人家穿著并不暴露,卻渾身洋溢青春美女的氣息。瑜珈姑娘聲音嬌滴滴的,并不喊保安大叔,而是脫口而出:“保安大哥,我忘帶卡了,幫我刷下卡行不,就在前邊十七棟。”
歐陽太看了姑娘一眼:“好呀。”說著跟了出去。到了十七棟電梯門口,姑娘站在旁邊,等待歐陽太開門。誰曉歐陽太迅速猛虎下山撲到瑜伽姑娘身上:“讓我抱抱!”
瑜伽姑娘被歐陽太胳膊死死箍住,只好小聲求饒:“保安大哥,求你了,輕點行不?”歐陽太以為姑娘春心蕩漾,就松開一只胳膊,姑娘借機掙脫出來,打電話給老板。
監(jiān)控室調(diào)監(jiān)控,歐陽太調(diào)戲瑜伽姑娘的畫面不堪入目。老板聲言報警。管理處經(jīng)理對瑜伽老板說:“報警當然可以。想過對你這個店的影響不?這樣,我把此保安處罰后,調(diào)走!”瑜伽老板想了一下說:“那你管理處得免我?guī)着_車半年的停車費。”經(jīng)理想了一下,伸了三個指頭說:“三個月,我有權(quán)批!半年的話,得上報公司走流程,起碼得半個月才能批下來。”瑜伽老板就把此事按了下來。管理處迅速處理了歐陽太,扣五十分,調(diào)到另一個小區(qū)上班。
歐陽太調(diào)到新的小區(qū),是夜班巡邏。調(diào)去那天,就有人知道歐陽太是調(diào)戲人家姑娘才下放到這兒的。當班隊長嗡聲嗡氣說:“在這兒好好上班,不許惹事!”
上到半夜,歐陽太就跑到樓梯間睡覺去了,也不打點。那天睡得腰酸背疼,哪有門崗椅子上打呼睡的舒服。
第二天,歐陽太給當班隊長遞了一根煙,隊長客氣地拒絕:“我不抽煙,在這里上班不能抽煙!”歐陽太小聲對隊長說:“你們這兒巡邏,哪兒有睡的地方?”隊長一聽,火冒三丈:“什么?你到底是來上班巡邏還是睡覺?”歐陽太仍笑嘻嘻地說:“不都是一個公司嗎,我以前待的那個小區(qū),從隊長到隊員,從巡邏到門崗哪個不睡覺,你們還裝,以為我新來的?”
隊長氣得不行,當場懟歐陽太:“我抓住你一次睡覺扣十分!”
歐陽太才不管這些,巡邏了一半,就躲在一個樓梯間睡著了,呼呼聲在夜里格外響,傳出老遠。門崗叫巡邏頂崗,半天呼不到人,只好上報隊長。隊長用對講機呼、打電話都沒用。到處找人,也找不到。這個小區(qū)比中環(huán)小區(qū)還大一倍,每一棟還分散得遠。直到一業(yè)主投訴樓梯間有人打呼嚕,以為又是醉鬼回來找不到家。希望保安過來處理一下。隊長趕過去,老遠就聽到歐陽太雷似的呼嚕聲。隊長用腳踢,歐陽太才醒過來。
來了不到三天,開了一個罰單。半個月不到,歐陽太被開了十個罰單。公司上面找他談話,歐陽太大言不慚:“又不是我一個人睡覺,你們只抓我,咋不抓中環(huán)小區(qū),保安從上到下哪個不睡覺?”
中環(huán)小區(qū)保安肺都氣炸了,開始都還在同情他,誰曉沒走幾天,把中環(huán)保安全害了。歐陽太告密后,中環(huán)管理處下大力氣整治保安睡覺問題,為此還開出好幾張違規(guī)上班睡覺的罰單。從那以后,中環(huán)小區(qū)保安再沒一個敢睡覺,大多把眼瞇一下,一有動靜馬上驚醒過來。秦聰每次拉垃圾出去也好了許多,不用敲窗,大多老遠閘就開了。秦聰忙遞給保安一根煙:“兄弟辛苦了!”
小區(qū)經(jīng)常換經(jīng)理,并不是因為干得好高升,也有,極個別。那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在一群老頭級別的經(jīng)理中卓爾不群,個子不高,偏胖,皮膚白皙,有書生氣。那是在一次電梯事故中被高升而來,再高升而去。說起那場電梯事故,頗驚心動魄。小區(qū)有專門電梯維修師傅楊豐,其實也不怎懂,只是皮毛,在關鍵時刻,那些皮毛也能救人于水火。他能斷電,簡單地讓電梯停止運行,停止傷害。檢修靠電梯公司。小區(qū)房子年代久了,電梯也跟著上了年紀,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癢。搞得小區(qū)業(yè)主經(jīng)常被困電梯,一困就檢修,一檢修就耗時間,快則一天,長則半月。咋上去?一步步爬樓梯。
小區(qū)因為電梯困人,好些住戶要求換電梯,管理處則推說,可以換呀,大家平攤,當然大伙不愿意了,說管理處收了管理費,就應該拿出一部分,哪怕一年換一部電梯。管理處說,一部電梯動不動二十幾萬,那么多棟,得好幾百萬,業(yè)主不平攤賠本也換不起。為此經(jīng)常打嘴仗。
有一次秦聰剛下十一棟三戶型電梯,發(fā)現(xiàn)門關不住,就上報給保安。保安過去試乘了一下,沒事,也就沒上報。晚上七八點時分,外面星光閃爍,二樓游樂場其樂融融。突然一個電話打到監(jiān)控室,說有個五歲小孩被困電梯。本來母子是一起進的電梯,母親由于接電話忘了小孩,電梯快關閉時,才發(fā)現(xiàn)小孩還在電梯,不論怎按八層樓鍵,電梯門就是不開。
母親開始電話求救監(jiān)控室值班員:“我五歲兒子困電梯了,求求你們救他出來?!币拱嘀蛋鄦T荀小慧,一邊查看被困電梯監(jiān)控,一邊安慰那位年輕母親說:“你稍等,我馬上叫人過去營救!”一邊手機撥通當班隊長曲勇電話,曲勇叫趕緊通知電梯師傅楊豐,一邊往出事電梯那兒跑,一邊通知荀小慧用電梯電話安慰被困小孩。
小孩開始一個人在電梯挺鎮(zhèn)定,后來發(fā)現(xiàn)媽媽還不回來找他,也打不開電梯門,有點急了。這時荀小慧通過電梯電話,溫柔安慰道:“小朋友,不要慌,電梯有點小問題,馬上就好。你媽媽就在電梯外等你?!毙『⒂悬c急了說:“我要出去,出去,我要媽媽。”開始哭了出來。困在電梯最忌諱說話過多,耗費氧氣。荀小慧仍柔聲說:“小朋友,別害怕,也別說話,聽我給你講大灰狼故事好不?”
小孩說:“不要,聽過了。”
荀小慧說:“那我給你講烏鴉的故事好不?”
小孩突然安靜下來,聽荀小慧編的童話故事。曲勇早趕到出事電梯門口,小孩母親已癱在地,語無倫次哭叫道:“都怪我都怪我,一直接電話,忘了小寶,我該死,我是罪人!”
曲勇上前安慰道:“我是小區(qū)保安隊長,電梯維修師傅馬上就過來了,不要著急,里面的寶寶,有我們值班人員通過電梯電話講童話故事,暫時比較安靜,你也不要太著急。”
小孩母親看見是小區(qū)來人了,突然吼道:“都是你們害的,要是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p>
師傅楊豐當時不在小區(qū),在外散步,年齡偏大,腿腳也不好,半天還沒趕過來。半小時過去了,小孩母親氣得撥火警電話,消防車不到十分鐘呼嘯而來,楊豐也正好趕到,和消防員一起把電梯門打開。剛打開,電梯維修公司才到。小孩已昏了過去,還好及時搶救了過來。小孩母親便上告管理處不作為,一直上告到市里。管理處沒辦法只好自掏腰包換電梯。
說是換電梯,名譽上好聽點,實際上還是那部電梯,只是花了十萬元,徹底換了電線發(fā)動機,轎廂轎門都沒換。還是那個電梯維修公司。小區(qū)經(jīng)常壞電梯,電梯維修公司來得也勤,說電梯老化了,換小零件解決不了它的運行緩慢,老出故障。但現(xiàn)在也只能腳疼醫(yī)腳,頭疼醫(yī)頭。
小區(qū)以前那個五十八歲的頭發(fā)花白的老頭經(jīng)理,因電梯事故調(diào)離了,換了上面說的那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經(jīng)理。換經(jīng)理也沒用,電梯還是壞。唯一辦法就是看哪部最嚴重,就先換哪部電梯發(fā)動機及其電線。核心部分換了,電梯運行安全了許多。其它的只要不是長時間出故障,就小零件小零件地換吧,直到下次把人困昏在電梯里為止。所幸那些舊電梯老馬堪用,沒再出現(xiàn)困昏人的事故。
新經(jīng)理待了半年了,調(diào)到物業(yè)公司另一個更大的小區(qū)當經(jīng)理。半月后,又來了一個快六十歲的高個子老頭主持中環(huán)小區(qū)。
秦聰只管老老實實上班除垃圾,那些夾七夾八的事,與他無關。老婆說要過來了,可是還沒過來。
曲勇又談了一個女朋友,其實他一直在幾個女的中間周旋。上一個還在藕斷絲連,就又泡上另一個,不服不行。這次是網(wǎng)上談的,下載的交友軟件上談的,網(wǎng)上VlP會員要錢,對上眼視了頻,姑娘,其實大都是四十幾歲,一打扮都說自己二十幾歲。從視頻到見真容,中間花了兩千多。男人單身久了,看什么女人都覺是貂蟬。那個女人也是單身,離婚好多年了,沒有小孩,與父母住在一起,還有一個弟弟,開了一個雜貨鋪,她天天幫弟弟送貨,用面包車送。那次女網(wǎng)友還親自開到中環(huán)小區(qū)找曲勇。門崗保安看見了問:“你找誰?”
那女人說:“找保安。”
值班保安笑著說:“我就是保安,難道找我?”
女的笑道:“找曲勇?!?/p>
保安說:“他不知你要來?”
女的說:“他不知道,我這兒有一瓶茅臺勞煩你送給他?!闭f著從后門開車走了。
曲勇趕過來,只看到茅臺沒見到人:“她說要來,沒想到說來就來,面不見又風風火火走掉,搞不懂。”
保安笑道:“一個開車的小富婆呀,厲害!”沖曲勇伸大拇指。
保安問:“女的哪的?”
曲勇說:“廣東的?!?/p>
保安說:“怪不得那么黑,瘦得很,沒你以前那幾個漂亮?!?/p>
曲勇說:“網(wǎng)上聊的,雖不漂亮,卻是實誠過日子的人,相處一段再說吧。謝啦!”說著,提著那瓶茅臺走了,曲勇平時不抽煙喝酒,但茅臺是啥酒,名貴著呢,多少可以換兩個錢。再說女網(wǎng)友送的,豈能隨意送別人喝。
黃東拉客,還送快遞,每天累得不行。歐陽太事發(fā)后,黃東睡覺就愈發(fā)明顯了。管理處對兼職和睡覺玩手機管得嚴了起來。黃東在宿舍占了一張床,有時在小區(qū)睡有時在外面租的房子睡。曲勇對秦聰說:“黃東搞到錢了,是小區(qū)保安隊伍中的富翁?!?/p>
秦聰說:“我每星期看到他帶一個四十多的女人,來小區(qū)洗熱水澡。”
曲勇說:“還給她買了一臺三千多的女式摩托車?!?/p>
黃東近來走了狗屎運。小區(qū)快遞暴發(fā)式增長,好些快遞員覺得在小區(qū)送快遞慢,進小區(qū)要登記,按門鈴,擠電梯,豐巢小了,去晚了又放不進去。于是快遞員們和黃東暗地搞了一個協(xié)議,幫忙送快遞,送到住戶每一件一元。于是順豐中通郵政都找上黃東幫忙送,開始只是一小堆,二百多件,二百多塊呢。有時巡邏過來頂班時,借上廁所時間也要送十幾個快遞。好些保安看到了羨慕不已。管理處領導每天開著車從小區(qū)進出,看到崗亭旁堆滿快遞,斥責當班保安隊長李好:那是崗亭,不是快遞公司,那么多快遞堆在門口太不像話,多影響形象呀!
李好又下來申斥黃東,說不能把快遞堆到崗亭旁,上班時不能送快遞,逮到一次扣十分。
黃東知道接手快遞生意后,從上到下對他嫉妒羨慕恨。小區(qū)保安十二小時,半個月轉(zhuǎn)一次班。黃東值夜班時,白天幾乎不睡覺,隨著快遞的增多,基本保持每日五六百件,因為自己是小區(qū)保安有門卡,省去了按門鈴的麻煩。快遞送完了,又去拉客,出去幾小時運氣好又是一百,用他黃東自己的話說:該自己走運了,三十年河東,三十河西。
保安幫黃東算了一筆帳,保安一天工資一百三十元,快遞平均五百元,拉客八十元。天哪,一個小小保安日掙七百多元。怪不得不僅保安隊員羨慕,管理處也格外關注。
黃東還有一癖好,愛撿廢品,常常變廢為寶。宿舍除了他幾乎沒人住,雖然也有人占了床位,從沒來睡過。黃東時時在這兒睡一下,占了四個上下鋪,一個鋪自己睡,另幾個鋪擺滿了旅行箱和杯子。旅行皮箱被黃東擦得嶄新,五六個,里面不知放沒放東西。茶杯子十幾個,擦得油光閃亮,齊刷刷放在一個鋪位床頭。沒事時喜歡待在宿舍洗被子刷鞋,即使快遞生意紅火。黃東對送快遞越來越有技巧,有時在門崗就把快遞送出去了,那些業(yè)主高興,黃東更是撿了便宜。
最不開心的是李好,近來由于上面的壓力,對黃東的監(jiān)督愈來愈嚴苛。快遞不能放門崗,人家移到小區(qū)綠化帶里看不見地方;上班不能送就下班送。同時黃東遇到另一個棘手問題,上白班時不能按時送快遞了,只能等到天黑下班。為此好些業(yè)主大發(fā)雷霆,說保安不及時送快遞。投訴到保安隊長那里,黃東說,叫業(yè)主找快遞公司,我沒送他的快遞。黃東反應極快,可不是,收不到快遞,不能找保安,只能找快遞員,快遞員又推說放到保安那兒?;ハ嗤普?。
黃東打扮也比以前光鮮了,行走像廣東人那樣肩上挎?zhèn)€包。即使有錢了,黃東還在大食堂吃飯,常扒了幾口就匆匆忙去了,看得吃飯的保安一臉羨慕。黃東遇到業(yè)主催,上班不能送,有時就叫已經(jīng)下班的曲勇過來頂,一小時二十元。
夜班開始好些。小區(qū)出了歐陽太事件后,對睡覺查得極嚴。黃東日子難過起來,已查到好幾晚當班時睡覺,被拍到發(fā)在工作群里。
黃東不在乎,扣錢就扣錢。黃東在外有了一個女人,離了婚的,開始每星期來小區(qū)洗澡,后來半月一次。
荀小慧在監(jiān)控里看到那女的來了,就對男保安說:“黃東的女人又來了?!?/p>
男保安說:“男人一有錢就不一樣?!?/p>
荀小慧:“那女人長得不咋樣,只是會打扮?!?/p>
男保安看看荀小慧說:“你年輕,長得比她好看!”
荀小慧把粉拳砸到保安身上:“打趣老娘是不?”
黃東又被逮住了。保安室的黑板報上貼滿了黃東的睡覺處罰通知,一年來貼了十好幾張。
黃東夜班,白天不睡覺已是公識,天蒙蒙亮,騎上電動車拉客去了,快中午時回來送快遞,送完剛好食堂做好飯,吃了到床上睡兩個小時,估計白天吵,睡不著,又去拉客,飯點回來,吃后送快遞。然后上班。
進門崗第一件事坐在椅子上,半睜半閉著眼養(yǎng)神。晚上十二點左右,頭就歪在椅背上睡起來,雖然沒有歐陽太的呼嚕聲,卻睡得更沉,由于白天勞累過甚,幾乎一到半夜就不由自主進入夢鄉(xiāng)。開始管理處考慮到黃東日子過得清苦,沒有老婆,睜只眼閉只眼,讓他掙點錢娶一房媳婦,半百的人了,也不容易。黃東不這么想,覺得自己靠本事吃飯,不欠誰的?
誰勸他跟誰急。
奈何上面覺得黃東影響公司形象。決定全公司全區(qū)域大力整頓保安睡覺玩手機問題。會上說從即日起,違反公司規(guī)定,只要開了三次罰單,就解除合同。黃東還是頂風上,我行我素,在夜班上睡覺,半月不到,被連抓三次睡覺,三張明晃晃的罰單。黃東被開除后,李好從黑板報上一一摘下有關黃東的處罰單共有二十一張,合計一年多罰款一千六百元。
秦聰老婆過來了。
久旱遇甘霖。老婆說,家里都好,只是來了扶貧的人。他們看到我們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中間一個病人,便說給我們貸五萬元款,沒有利息,把屋好好整一下,如果蓋新房,也有幾萬補助。他們嫌我們家那四間磚瓦屋太舊了,雖收拾得干凈,從遠處,整體看,我們那屋破舊低矮,跟周邊的兩層帶檐樓,格格不入。秦聰說,這次是動真格的,真來扶貧的,我干脆與你回去蓋房,雖沒攢多少錢,加上貸款和補助,也有一二十萬,不夠,蓋兩層的泥坯房也行。不能讓別人把我們看扁了,我們老了無所謂,長期這樣,以后兒子連個媳婦都說不到。
秦聰和老婆孩子,一個星期后回到家里。老家變樣了,除了幾家低矮房,家家戶戶都是兩層或三層的帶院的樓房。比城里擁擠的房子大多了,獨門獨院,如果把老家的二層樓搬到城里少說值近千萬,貴的是地皮,人工費長了不少。鄉(xiāng)里下來一位姓劉的干部說要幫扶秦聰一家脫貧。秦聰忙遞上廣東帶回來的雙喜煙,劉干部并沒有接,而是在破落的院子里蹲下來,想談談幫扶貧的事。
秦聰說:“這次回來就是想配合你們的扶貧工作。我長期在外面打工,你也看到了,六口人只有我一個人在掙錢。在南方小城一個小區(qū)當清潔工,累死累活也就三四千,剛夠一家人吃飯上學,哪有余資蓋房,我們不想向政府伸手,說良心話真不想被你們扶貧,讓別人背后戳我們脊梁骨。我雖窮也是有骨氣的?!?/p>
劉干部看上去四十來歲,戴副眼鏡,清秀中不掩隱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成熟,穩(wěn)重。聽了秦聰?shù)脑V說,劉干部說:“在外面做清潔工辛苦了,根據(jù)我們的摸底調(diào)查,你們一家人均收入,已被列入低保?!?/p>
秦聰叫老婆給劉干部搬來凳子,劉干部發(fā)覺腿有點酸便坐上去。秦聰吩咐老婆做飯給貴人接風。劉干部連忙擺手:“我們下來是真幫你們扶貧的,謝謝,我們有工作餐。要不過會我再來?”
秦聰拉住劉干部的手說:“吃飯早著呢,難得我們相談甚歡。說老實話我聽說翻蓋新房有無息貸款和補助,我就匆匆趕了回來,就想跟你們商量蓋房的事?!?/p>
劉干部一聽,當場都樂了,說:“上面是有這么一個規(guī)定,但有條件,不過你們家完全夠那個剛性條件。而且人工費也全免?!?/p>
秦聰說:“那不行,人工費我出,只求他們把屋蓋好點,蓋牢靠些!”
劉干部:“這個你放心,扶貧辦代表政府,哪個敢不好好蓋?!?/p>
說干就干。秦聰在家待了半個月,清潔公司催,只好先走,把蓋房和照顧一家老少的活推給老婆。走那天夜里,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流淚,說嫁給他這么多年,沒過一天好日子,每日在貧困線上掙扎。這回趕到好的國家扶貧政策,也可以揚眉吐氣蓋樓房了,心里高興,只是苦了老婆。
臨走,劉干部趕來送行,說:“工作重要,你先回去工作,施工人員由我們監(jiān)督,不會出什么事?!?/p>
秦聰回到中環(huán)小區(qū),向同行、保安、一些熟人說農(nóng)村扶貧辦是干實事的,不只是在紙上精準扶貧。
其實有幾個保安和清潔工都被老家扶貧了,但沒一個說出口,怕丟人。秦聰說:“開始我也怕別人說閑話,但我們努力了,確實跟不上大流,被扶貧了。只要我們好好干,一定會快速脫貧,給國家減少些麻煩?!?/p>
小區(qū)近來事多,又有一位同事回老家了,有兩棟樓需要除垃圾。秦聰也不在外面找人了,想多掙點錢蓋房。估計二層小洋樓蓋下來,加上裝修,得欠一屁股債,至少十幾萬。雖然有政策,但人家不能超標,大頭自己出。十五棟九樓秦聰包了。凌晨二點就起床睡不著,迫不及待給老婆打電話,問房子蓋得怎樣了,幾乎一天幾個電話,待看到老婆傳過來的蓋房進度圖片,心里舒服多了,他沒想到這一輩子還能蓋一棟幾十萬的樓房。
從最上層用掃帚拖把一層層往下打掃,換黑色垃圾袋,提垃圾,撿廢品。干習慣了,再苦再累也就不覺得了。當秦聰踏著蒙蒙夜色,拉著一車垃圾過保安門崗,咣當一聲停下,給值班保安遞上一根煙,并點上火,聊起來。
保安說:“今天這么早,別的清潔工還沒起床吧?”
秦聰吐了一口煙圈,指上的煙在夜里一閃一閃,和保安手中的那根彼此呼應:“睡不著,每天興奮得睡不著!”
保安談:“有什么喜事,興奮睡不著?”
秦聰說:“從沒想過我這一輩子還能蓋一次房!”
保安說:“錢攢夠了就能建房,有啥稀奇的?!?/p>
秦聰說:“擱你們家也許是的,擱我們家就不行了。我們一家六口人,三代同堂,都指望著我在這兒微薄的工資,剛好能供家里人吃飯、上學,哪有余錢蓋房?”
保安驚住了,問道:“你老婆不能掙錢嗎,上次看到你老婆挺健康的。”
秦聰說:“老婆一直有病,在吃藥,醫(yī)生交待不能干重活,也不能累,否則……唉!”
保安說:“平時你看上去挺樂觀、隨和、勤快、堅強,沒想到你內(nèi)心挺柔軟,也挺苦。像你這樣的好男人,不多了。你看我們保安一有錢,哪個不花天酒地?!?/p>
秦聰吸了一口煙,熄滅扔在地上說:“走了,生活得繼續(xù)!”
低頭,聳肩,腳尖用力,近一千斤的垃圾車,咣當咣當?shù)貜谋0采砼越?jīng)過,消失在拐彎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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