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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不能,當(dāng)他沒來過

      2021-06-01 06:00喬瑟琳
      南風(fēng)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上海

      喬瑟琳

      01

      那年夏天,是喻苒第一次見到鄭執(zhí)。她考上中山大學(xué),出了門沿著江畔一直向前走,便陸陸續(xù)續(xù)看到了幾棟綠墻紅瓦的復(fù)古洋房。

      她自詡是本地人,只提了日常用品,裝在一個黑色行李袋里,單手甩在肩后,蹦蹦跳跳走在路上,毫不介意陽光兇猛。

      一輛藍(lán)白色山地車猛然在她身邊停下,清瘦英俊的男生,戴著一頂棒球帽,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她:“同學(xué)你好,請問逸仙路怎么走?”

      喻苒抬起眼,對上一雙漆黑的眼,她摘下耳機(jī),習(xí)慣性用粵語給他指路,講完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她臉紅,他卻笑著點點頭,對她說謝謝。

      然后,他飛馳著沖下一個坡路,T恤被風(fēng)鼓鼓吹起,道路兩旁的樹木枝繁葉茂。

      之后,當(dāng)她經(jīng)過那排老舊的音樂教室,聽到有人用鋼琴在彈唐漢霄的《時間的歌》。

      喻苒停下來,踮起腳,搖搖晃晃地透過斑駁的舊窗戶,教室里坐著的男生。

      他穿黑色上衣,戴黑色棒球帽,背對著她坐在鋼琴前。

      琴聲如訴。

      再后來學(xué)院之間打籃球比賽,喻苒在的電子學(xué)院爭氣,殺入總決賽。對戰(zhàn)名單出來,遇上醫(yī)學(xué)院,男生們躍躍欲試,覺得勝券在握。

      電子學(xué)院女生少,喻苒被拉去場上翻記分牌。那天日頭極毒,她抬起羽眸,看到站在籃球架下喝水的英俊男生,戴著黑色的護(hù)腕,和身邊的隊友說話,表情沉著冷靜。

      等裁判吹了開始,他高高躍起,帶球過人,觀眾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拿下兩分。他回過頭和隊友擊掌,藍(lán)天白云下,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

      想起他彈鋼琴的樣子,那樣好看的一雙手,拿手術(shù)刀也恰恰好。

      她漲紅了一張臉,手忙腳亂地翻記分牌,那廂裁判吹哨,他又得分了。

      一場籃球賽下來,電子學(xué)院被虐得體無完膚,說起臨床醫(yī)學(xué)的鄭執(zhí),男生們各個憤憤不平,高考比別人多一百分,放著清華北大不上,在球場上還要虐人。

      人群散去,喻苒和另外幾個工作人員留下來打掃球場,夕陽西下,運動場上滿地狼藉。喻苒彎腰把垃圾一樣一樣撿起來,累得滿頭大汗,忽然前方一道陰影投下,抬起頭看到他。

      鄭執(zhí)幫她們倒垃圾,扛了一箱水回來,發(fā)給大家,他認(rèn)真給每一位后勤人員鞠躬,說:“辛苦了?!?/p>

      鄭執(zhí)給喻苒的那一瓶是冰紅茶,被喻苒放在書桌前,夜晚上的時候只開一盞暖橘色臺燈,有光落在瓶身上,安安靜靜投下一片陰影,舍不得喝。

      從此以后許多年,喻苒都只喝冰紅茶。

      喻苒趴在桌子上,在日記本上翻來覆去的寫他的名字,鄭執(zhí),鄭執(zhí),鄭執(zhí)。

      室友探身過來,然后癟癟嘴,哈,鄭執(zhí),又是鄭執(zhí)。

      室友伸手戳喻苒的腦袋,知不知道,我們學(xué)校臨床醫(yī)學(xué)的分有多高?他干嘛放著清華北大不上來學(xué)醫(yī)?干嘛千里迢迢從上海過來?

      “他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小姑娘高考落榜只能讀二本,他就跟著來了廣東,學(xué)醫(yī)也是,她身體不好,他要照顧她?!?/p>

      “喻苒,別想了,人家八年呢,你一生能有幾個八年?”

      0 2

      第二年的公共課,喻苒僥幸和鄭執(zhí)選上同一門。

      一百多個人的階梯教室,她總是最后一個到,站在最后一排望下去,黑壓壓一片人。她隨便挑座位坐下,他身邊總是有很多人,老師偶爾點名,“鄭執(zhí)”,男生舉起身,眉里眼底都是笑,“到”。

      每天,喻苒吃過晚飯都會特意繞道去籃球場,醫(yī)學(xué)院課程太重,偶爾才能看到他。

      有天下過雨,喻苒買了一瓶老酸奶,習(xí)慣性去籃球場,人少了很多,本來不指望能見到鄭執(zhí),沒想到籃球從天而降,滾落在她腳邊。

      他和她隔著一張鐵絲網(wǎng),他微笑著問:“同學(xué),可以麻煩你把球遞給我嗎?”

      雨后空氣清新,一眼望去,遠(yuǎn)方隱約能看見彩虹。

      期末,公共課老師讓每個人準(zhǔn)備ppt,上臺做演講。本來就是混學(xué)分的課,大家都只是草草準(zhǔn)備,只求應(yīng)付了事。

      喻苒也是,上臺頭一天東拼西湊的稿子,老師又把百來號人分成三組,因為姓氏排后,她和鄭執(zhí)分到同一組。

      每個人輪流上去演講,沒什么新意的主題,年紀(jì)大了,人人都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流露真實情感,于是一個比一個水。

      臺上的人拿著稿子照搬著念,臺下的人齊刷刷埋頭玩手機(jī)。

      輪到喻苒,她慢吞吞走上臺,對上鄭執(zhí)的眼睛。

      別的人都在聊天吃東西,只有他一個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

      從頭到尾,每一個人的演講,他都認(rèn)真地寫筆記,認(rèn)真地鼓掌,認(rèn)真地說加油。

      喜歡上這樣的男孩子,真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

      室友拗不過喻苒,介紹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給她認(rèn)識,喻苒跟著他們一起去圖書館占座,放了學(xué)去清吧。日子久了,真的能遇到鄭執(zhí),偶爾大家還能組合起來彈奏一曲。

      很多年后,喻苒忽然想起他,英俊的少年,在逸仙路旁的清吧里,站在角落里,抬起頭,微笑著說:“換一首歌吧,我想聽《時間的歌》?!?/p>

      那年他還是少年,穿黑色T恤,戴棒球帽,聽唐漢霄,會彈鋼琴、打籃球、組樂隊,考試年年拿第一,全天下的好都給了他。

      再后來有年冬天,喻苒在寢室睡得腦袋昏昏,接到電話,醫(yī)學(xué)院剛剛考完試,約她出來搓麻將。

      等她氣喘吁吁地跑到,又已經(jīng)湊齊了一桌人。他怕她尷尬,站起身,說:“我讓你。”

      他坐在一旁看牌,從來不插嘴,可是喻苒覺得壓力太大,越想裝作無所謂,越是容易出錯。

      坐她對家的男孩子笑起來,說:“喻苒,你又少摸牌了?!?/p>

      她囁嚅,轉(zhuǎn)過頭對鄭執(zhí)說:“還是換你來吧。”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說:“隨便玩,輸了,讓他們晚上請吃串串?!?/p>

      過了十二點,學(xué)校門禁,大家都回不去,真的只有去吃宵夜,點一桌的串串。他喝不得酒,碰一點就臉紅,偏偏大家喜歡逗他,喝大了的人都口無遮攔,說:“哎,鄭執(zhí),我們班的某某喜歡你多年。”

      有人接話,哪個女生不喜歡鄭執(zhí),才奇怪吧?

      喻苒坐在一旁,心底出了一身的冷汗,生怕被人看出少女心事。

      可還是擋不住話題跑到她身上,學(xué)姐開玩笑問:“苒苒,你說是不是?”

      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唯獨鄭執(zhí)沒看她,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笑著說:“你們要喝酒找我就是,為難別人女孩子做什么?!?/p>

      向他表過白的女孩子可以從學(xué)校北門排到南門,他每一個都認(rèn)真地說謝謝,從來不炫耀,從來不提她們的名字。

      你看天上的月亮,落在河畔里,一片亮晶晶,你伸手去夠,以為它離你很近很近,其實不是的。

      它永遠(yuǎn)都在天上。

      0 3

      大三那年暑假,他沒有回上海,留在醫(yī)院里實習(xí)。喻苒便借口要準(zhǔn)備托福考試,一個本地人,賴在學(xué)生寢室不肯走。學(xué)校的咖啡廳放露天電影,喻苒餓著肚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位置。

      晚霞落在湖面上,歲月有著不動聲色的美。

      喻苒在人群里看到鄭執(zhí),他正側(cè)過頭,和身邊的人說話。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望過來,看到是她,他笑起來,叫她的名字,喻苒。

      那一刻,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只為他記得自己的名字,只為他一句喻苒。

      這些年,偌大的學(xué)校里,總共也就見過他那幾面,所以每一次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年冬天,喻苒想去看演唱會,但沒買到票,一邊走一邊抹眼淚。那些年感情純粹,喜歡一句詩一首歌一個人,都能喜歡一輩子。

      少年騎山地車從她身邊掠過,又倒回來,遲疑地問:“喻苒?”

      得知她因為沒有搶到門票難過,他想了想,說:“我這里有兩張票,你不介意的話就和朋友一起去看吧。”

      喻苒驚訝,想要問他怎么不自己去,又覺得兩人其實沒有那么熟,只好小心翼翼的接過票,要給他錢,他不肯收。

      “就當(dāng)做畢業(yè)禮物吧?!?/p>

      他有兩張票,都給了她,讓她約朋友一起看,不包括他自己。

      后來轉(zhuǎn)輾聽聞,他和女友分手,女孩本科學(xué)校太差,卯足了勁申請上美國研究生,鄭執(zhí)讀的臨床醫(yī)學(xué),沒有辦法出國。

      年少時的情真意切,終究敵不過前途似錦。

      室友問喻苒:“鄭執(zhí)的女朋友你見過嗎?”

      喻苒想了想:“在路上遇到過一次,穿著白色襯衫,牛仔褲,個子小小,沒有化妝,他牽著她的手過馬路?!?/p>

      室友一針見血:“聽說不好看。”

      喻苒沒有接話,從他那里學(xué)來的優(yōu)點,尊重每一個人,不評價人好壞美丑,不說任何人是非功過。

      在飯桌上也聽別人提到過鄭執(zhí)的女朋友,她裝作滿不在乎,可是直至今日,對方穿什么顏色的運動鞋,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是不嫉妒,豈止不嫉妒,甚至沒有遺憾和不甘心。

      因為對手實在太強(qiáng)大。

      在愛他這條路上,多少女孩前赴后繼,使出渾身解數(shù),都不能得他半分青睞。

      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們都是輸給了他。

      演唱會那天,她一個人赴約,穿黑色毛衣,戴黑色棒球帽。全場尖叫聲此起彼伏,熒光棒亮成藍(lán)色珊瑚海。歌手走上舞臺,還沒開口,已經(jīng)有人哭出淚來。

      她打電話給他,男生接起來,客氣禮貌:“你好。”

      她不說話,舉著手機(jī),和他隔著漫長的信號,聽完了一首歌,其實不是不知道,周圍那么吵,他根本聽不清楚的。

      可是啊,他的難過,她沒有辦法替他承受半分,那她的快樂,希望能分給他許多。

      掛掉電話的時候,他微笑著說:“謝謝?!?/p>

      奇怪的是,演唱會以后,喻苒再在校園里遇到他,他只是疏離地點點頭,比剛剛相識的時候還要冷淡許多。

      室友說:“早就給你說了,沒可能的。不過鄭執(zhí)這點我覺得很好,從來不和女生曖昧,時間久了,你自然就忘了?!?/p>

      喻苒欲言又止,沒有說出口的是,她不想忘,非但不想忘,還想記一輩子。

      一輩子那么長,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幸運,遇見一個鄭執(zhí)。

      他離開廣東回上海的前一天夜里,她去找他。

      她穿著剛剛買的白色蓬蓬裙,踩著亮晶晶的高跟鞋,睫毛刷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這些都是無謂的,喜歡他的女孩子,一個賽一個的漂亮,可是不動心,就是不動心。

      還是逸仙路的音樂教室,聽說他們這屆畢業(yè)以后就要拆遷。她踮起腳,透過有裂痕的窗戶看到他的背影,他一個人坐在那里彈鋼琴,他的身影看起來那么落寞,再不復(fù)四年前的神采飛揚。

      他們都長大了。

      “和誰的過往,在路的分岔,從來沒有多復(fù)雜,愛著就學(xué)會放下。”

      她捂住嘴,坐在皎白月光下,難過得嚎啕大哭出聲。

      好久好久以后,鄭執(zhí)推開門,看到坐在月光下的喻苒,身邊應(yīng)該是一顆紫荊花樹,不過花瓣早已零落。

      “你……”

      “我等你很久了。”她說。

      男生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迅速開口:“對不起,我……”

      她神色凄切,目光有淚閃動,她說:“你總會重新開始的?!?/p>

      他輕聲說:“但不是現(xiàn)在?!?/p>

      就這樣,他和她都畢業(yè)了。

      0 4

      她二十四歲生日的那天,請假一個人飛去上海,沿著淮海西路一直走。很少從他口中聽到上海,所以只能在心底一遍遍的想象,他的故鄉(xiāng)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

      結(jié)果離開的那天,錢包和手機(jī)都被偷了,走投無路下,只能硬著頭皮找路人借了手機(jī),踟躕許久,撥下他的手機(jī)號。

      那是她唯一能背出的十一位數(shù)字。

      他氣喘吁吁,給她道歉,臨時來了病人做手術(shù)。

      她靜靜地看著他,他瘦了一點,頭發(fā)長長了一點,還是喜歡穿著黑色毛衣,不再戴棒球帽。當(dāng)初在陽光下馳騁球場的英俊少年,已經(jīng)成長到這般沉靜穩(wěn)重,可以獨當(dāng)一面。

      櫻花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她伸出后替他拍下來。這個倒是聽他說過,上海櫻花繁盛。

      “沒有關(guān)系,”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咧開嘴笑,認(rèn)真地說:“能見到你我就很開心了?!?/p>

      她怕他再躲著她,于是騙他說已經(jīng)交了穩(wěn)定男友,一切都順風(fēng)順?biāo)?/p>

      那真是上海一年之中最好的時候,她和他并肩走在路上,一路繁花盛開,她喜歡花,一朵一朵地將名字說給他聽。

      他給她說剛剛救下的病人,且行且珍惜。

      他請她吃飯,餐廳很安靜,能看到外灘,他略為遺憾地說,可惜錯過了這一季的青團(tuán)。

      她還是笑,轉(zhuǎn)過頭看外灘的燈火輝煌。

      第二年,她再去上海,還是謊稱出差。他上班太忙,她就在醫(yī)院門口等他,這次特意趕在清明前,買到了青團(tuán),捂在懷中,想等他一起吃。

      等啊等,等到黃昏徹底結(jié)束,稀疏的星光亮起來,他跑到她面前,給她連聲道歉。

      她搖頭,“我也是剛剛才到,下午和朋友一起逛街。”

      就這樣,歲月慢慢從墻上剝落,她一年總共能與他說上兩次話。

      一次是在春天,她每年從廣東飛往上海,和他一起吃一頓飯,前菜、正餐、飯后甜點算齊了,也超不過兩個小時,他送她回住處,站在酒店門口與她告別。

      他請她吃飯,她過意不去,給他捎來粵港澳地區(qū)的手信和特產(chǎn),解一解他的嘴饞。

      飛機(jī)落地時,她會和他發(fā)一條消息報平安,他回復(fù)萬事順意,就是全部了。

      一次是除夕,她假裝群發(fā)短信,給他說一句,新年快樂,他回,新年快樂。

      她千里迢迢,就是為了這么一句你好和再見,回頭多看他一眼,用此撐過下一年的漫長思念。

      漸漸的,去上海的次數(shù)多了,她看著他在上海買房、買車,漸漸穩(wěn)定下來。多少知道了些他的家世,喻苒黯然,他是她見過出生最好的男孩子,也是最勤奮努力的一個,聽說他上初中以后,就再也沒有問家里要過半分錢。

      其實早該猜到他,他那樣的教養(yǎng),并非普通人家教得出來的。

      有一天遇上他第二天要考試,她陪他去書店,她穿著高跟鞋,踮起腳尖走路,生怕驚擾到別人。他要的資料書擺在最高一欄,她夠不到,他站在她身后輕松取下來。

      還有一次她住在蘇州河邊,沿路有家紅寶石,他買給她吃,說是他從小吃到大的點心。從此以后,每一次去上海,她都要去買一盒奶油小方。

      她說:“上海真好?!?/p>

      他點頭,回她:“廣東也很好。”

      0 5

      第六年的秋天,他結(jié)婚了。

      新娘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女孩從美國學(xué)成歸來,如愿以償?shù)墨@得博士學(xué)位,從此可以昂首挺胸。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喻苒正好經(jīng)過逸仙路,看到提著大包小包行李去報到的新生,女孩子各個素面朝天,男生把頭發(fā)剃得極短,每個人都用力地微笑和擁抱,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向未來。

      又是新的時代,新的故事了。

      那一年,前前后有許多歌手來廣東開演唱會,同事們總是抱著鼠標(biāo)守在電腦前搶票,只有她一個人埋頭改ppt。

      當(dāng)年的室友戳著她的腦袋說:“喻苒,別想了,你一生能有幾個八年?”

      遇見他以后,她人生的每一個八年,都給了他。

      她再去上海,不敢單獨見他。約他出來吃飯之前,先翻遍了電話簿,聯(lián)系上當(dāng)年的同樣留在上海的朋友,五六個人聚在一起。

      這一次他提前下班,在餐廳門口等她,他難得的穿了休閑的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只剩一件白色襯衫,風(fēng)度翩翩。

      她看著他的背影,多看一眼,千里迢迢,風(fēng)塵仆仆,就只為了這一眼。

      看一眼時光深處,看一眼原來還有初心不改。

      他們上海的一群人其實是常見面的,周末還會約出來打麻將,自然有自己的話題。聊上海的天氣、房價、甚至小孩讀書。她坐在一旁接不上話,還是他心細(xì),遞上菜單,問她要不要再加一碗酒釀小圓子。

      忽然餐廳斷電,黑暗籠罩下來,眾人發(fā)出輕微的低呼,恢復(fù)光明的那一剎那,不知道為什么,他莫名地望向她,她溫柔地笑了笑,低下頭繼續(xù)夾菜。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有那么多刀光劍影,快意恩仇,他們站在大河的兩端,看著彼此,微笑,鞠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這就是全部了。

      那些情深意重和花樣年華,又有誰會在意呢?

      人人都在討論房價、薪水、汽車貸款或者出國旅行,香奈兒勞力士,鉆石戒指和學(xué)區(qū)房……這才是熱熱鬧鬧的話題,永遠(yuǎn)不會冷場。

      成年人的世界多么無聊,可置身于這世界的巨大洪流,一個人的情義和思念,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坐夜晚的航班回廣州,飛機(jī)掠過城市上空,她貼近了窗戶仔細(xì)的看,心想這就是最后一次了。

      其實很早以前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早在那個夏日的夜晚,她在音樂教室前,鼓起勇氣對他表白的時候。

      她在深夜抵達(dá)家中,她打開上了鎖的抽屜,一樣一樣整理這些年去上海的東西,飛機(jī)票根、一個人的電影票、奶茶店的收據(jù),還有余額的公交卡……一樣都不舍得丟,統(tǒng)統(tǒng)留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這樣厚了。

      喻苒沒有告訴過他,二十二歲那年,她沒日沒夜的投簡歷,清一色全是上海的公司。最后過五關(guān)斬六將,真的被一家制造公司錄取,她歡天喜地,天天在論壇上逛租房信息,還在上面選了不少二手家具,做夢都在想要如何裝飾她的小小天地。

      面朝陽光的窗戶邊放一個躺椅,可以在上面看書,公司和住所和他的醫(yī)院都在同一區(qū),說不定周末還能借口找他一起看電影。

      他說不會是現(xiàn)在,她就等他,等到他愿意的那一天。

      出發(fā)的前一天夜里,她緊張得睡不著覺,卻聽到父母在客廳里說話,母親一邊說一邊哭,上海那樣大,她一個女孩子,無親無故的獨自跑去,以后生病了怎么辦,出了意外怎么辦。

      父親沉默,大口大口地喝悶酒。

      最后,母親嘆氣:“從此以后,就只剩聚少離多了吧?!?/p>

      那天夜里,喻苒茫茫然坐在床上,她家境普通,這間屋住了十幾年,回家的路走過千千萬萬遍。她在此地出生、長大,父母好不容易盼著她長大成人,她卻要離開。

      她閉上眼睛,仿佛回到幾年前,他坐在窗邊的座位,身旁枝繁葉茂,一只喜鵲拍打著翅膀,忽然一下飛走了。

      她在黑暗中淚光閃動,為那些一去不再的年少時光。

      沒想到,公司真的派她去開會,想到以前每每找借口騙他說出差,覺得造化弄人。

      等到了上海,才又聽說他已經(jīng)離婚,妻子受不了他在醫(yī)院日夜不分,沒有一天休息的生活。

      兩個人好聚好散,他將名下所有財產(chǎn)贈與對方。

      好友替鄭執(zhí)打抱不平,說明明當(dāng)年你是為了她才選擇學(xué)醫(yī),如今她卻以此來指責(zé)你。

      他怔怔望著窗外月色,輕輕搖頭,“不是她的錯,這些年分分合合,我們之間的感情都已不復(fù)從前,卻還天真以為可以破鏡重圓?!?/p>

      她坐在離他最遠(yuǎn)的位置,忽然仰起頭,不讓淚水流下。

      0 6

      他越來越忙,醫(yī)院有去國外的學(xué)習(xí)項目,為期一年,院長把名額分給他。出發(fā)前給他放了一個星期的假,讓他好好休息。

      朋友們紛紛起哄,讓他請客,選的是那家外灘旁的西餐廳,燭光搖曳,他忽然想起她。好些年前,一個剛落過雨的春天,她來到上海,錢包手機(jī)被偷,走投無路下給他打電話,他就是帶她來的這家餐廳。

      為什么要打給她?他和她都沒有提過。

      飯局結(jié)束,他徑直開車到浦東機(jī)場,等待第二天最早一班飛往廣東的航班。老大不小的人,做了上千臺手術(shù),竟然像個少年人越發(fā)惴惴不安。

      她來機(jī)場接他。

      三十七八度的夏天,蟬鳴聲歇斯底里,她穿著白色短袖和黑色球鞋,頭發(fā)剪短了許多,扎成最流行的半丸子頭,背著郵差包,懷里緊緊抱著兩杯冰紅茶。

      她個子矮,在人群中一邊跳一邊揮手,一張臉通紅,像是回到了還在念大學(xué)的時候,她站在一棵櫻花樹下,眼中淚光閃動,一聲聲叫他的名字,鄭執(zhí),鄭執(zhí)。

      他站在出口處,怔怔地看著她,忽然覺得塵埃落地。

      這么多年,老的只有他,她從來不曾離開。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此生能夠遇見她,其實是他三生有幸。

      她帶他去路邊吃火鍋,厚厚一層紅油,在再鋪滿一層青色花椒,是在上海吃不到的味道。

      走在逸仙路旁的江邊,他說:“我很想念這座城市?!?/p>

      遠(yuǎn)方掛著又園又大的月亮,泠泠的落在湖面上。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許多年后回過頭看,這竟然是他一生中對她說過的,最接近情話的一句。

      然而再接近,也不是。

      醫(yī)學(xué)院在另外一個校區(qū),他給她講教學(xué)樓、實驗樓、食堂和學(xué)生寢室的怪談,她抬起頭,陽光從樹葉的罅隙落在她臉上。

      他走在這座老城,懷念他的青春,可是他的青春里其實并沒有她。

      那些年,他尚還是個走路有風(fēng)的少年,他牽著另外一個女孩子的手過馬路,笨拙地打著太陽傘。她站在路邊看到這一幕,回到寢室哭了一整夜,青春往事啊,如今說出來自己都要笑。

      她忽然問他:“你懷念從前嗎?”

      男人搖搖頭,他微微笑著:“往事無論好壞,不斷回望,只會教人難過。在醫(yī)院多待一些時日你就會知道,活在當(dāng)下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她神色黯然,過去,現(xiàn)在,未來,她什么都算不上,從不曾入他的命。

      卻還是強(qiáng)顏歡笑,在藍(lán)天白云下伸了個懶腰,“小的時候想快點長大,長大以后又想返老還童?!?/p>

      這么多年,她記得和他吃過的每一頓飯。二十四歲時的那道粵菜膩歪,二十五歲的東南亞菜加了太多糖,二十六歲的上海菜缺一道糕點,二十七歲的火鍋點了鴛鴦,二十八歲的日本料理寡淡無味,二十九歲的川菜毫無辣味,三十歲的涮羊肉吃了上火,三十一歲的燒烤煙霧繚繞,模糊了彼此的臉。

      大概是真的運氣不好,竟然沒有吃過什么美味的食物。

      不過倒是聽說過他做飯很好吃,她沒有福氣,一生未能嘗過。

      關(guān)于他的諸多遺憾,不能想,一想就會恨,恨此生營營。

      他在廣東待了三天,終于換成他等她下班,她喜歡吃曲奇餅干,他陪她去逛超市。推很大的購物車,她笑著說有免費勞動力,于是買了很多蔬菜水果,囤了一星期的量。她一手舉了一個蘋果,轉(zhuǎn)過頭問他:“哪一個好?”

      離開的時候,他說:“明年你再去上海,我就沒法請你吃飯了。”

      她笑著伸懶腰:“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再出差了?!?/p>

      他看著她,欲言又止。

      他離開以后,她一個人再去超市,拎小小的一個購物籃,站在琳瑯滿目的商品前,想起他曾經(jīng)和她并肩站在這里,竟然落下淚來。

      朋友說:“還不如不來,他隨隨便便來一趟,有沒有想過你以后要怎么面對?!?/p>

      于是拽著她去相親,苦口婆心地跟她說:“你不要拿人人和鄭執(zhí)比,像鄭執(zhí)那樣的人,一輩子也就一個?!?/p>

      況且,朋友嘆一口氣,他如果要喜歡你,十幾年前就喜歡了,你再等也等不到的。

      她低頭看杯中的酒,他和她都不勝酒力,白白浪費了良辰美景。

      “你都說了,他那樣的人,一輩子也就一個?!?/p>

      他從不知道,每一次飛機(jī)起飛,看著璀璨的上海城,她都會流淚。

      一年一會,在春天和他一起看見了花,便意味著永遠(yuǎn)也無法和他一起吹過夏天的風(fēng),看見秋天的落葉,在冬天說話的時候,口中呼出暖氣。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她總比他早了一點。

      太早愛上他,太早離開他,太早遭遇命運的無常,太早見過天地,讓他住進(jìn)她心底,從此再無法愛上別人。

      唯獨沒有早一點遇見他。

      月光灑滿江水,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曾在此地,遇見他。

      0 7

      他從波士頓回來,日以繼夜的工作。他帶學(xué)生,將在國外學(xué)的技術(shù)和課題傳給他們,幾乎睡在了辦公室,半夜里聽到病人家屬撕心裂肺的哭聲,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在一旁茫茫然叫著媽媽。

      他彎下腰,唱歌哄她,女孩子破涕為笑。

      抬頭,看到窗外結(jié)滿霜花。他在波士頓的冬天,他走在漫天飛舞的大雪里,忽然想起她,她自小在廣東長大,大概不曾見過這樣大的雪。于是拿出手機(jī)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她,隔著十五個小時時間差,她還在故鄉(xiāng)熟睡。

      于是他將手機(jī)聊天記錄往上翻,這么多年,他們說過的話寥寥無幾。

      雪停的時候,收到她的回復(fù),她說:“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p>

      那一年春天,她沒有來上海,他知道,她大概,不會再來了。

      除夕的時候還是收到了她的祝福短信,新年快樂,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他的手指稍做停頓,撥了電話過去,她詫異地接起來,他微笑,說:“喻苒,新年快樂?!?/p>

      沉默的一瞬間,電話兩端同時響起煙花綻放的聲音。

      想起二十二歲那年,她說:“我等你很久了?!?/p>

      這樣一忙,又是三五年過去。

      最后一年春天,他終于做完冗長的交接,辭去工作。

      去往機(jī)場的路上,他看到玻璃窗外的櫻花開了。他做了一輩子的醫(yī)生,日夜救死扶傷,早就看慣了生死,從來不懂這些花花草草的浪漫,竟然記得每一朵花的名字。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喜歡看花的那個人,從來都是她。

      飛機(jī)沖破云層,原以為會有金光刺眼,卻發(fā)現(xiàn)云層上空還是電閃雷鳴,機(jī)身劇烈顛簸。機(jī)長緊急廣播,身邊的乘客放聲尖叫。

      機(jī)身開始燃燒,機(jī)艙里一片混亂,可是他想,和他日日經(jīng)過的手術(shù)室外的長廊也沒什么分別。他打開手機(jī),沒有信號,只剩下一格電量,他找到她的名字,最近的一次對話,她說:“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p>

      這一刻,心痛得竟無法呼吸,他捂住眼睛,熱淚滾滾而下。

      二十年來,人生幾度波瀾,多少次輝煌,多少次失敗,多少人前風(fēng)光,多少風(fēng)塵仆仆,他一生男兒心,這是他第一次落淚。他這一世,無愧于天,無愧于地,唯一的虧欠,就是她。

      欠她一句對不起,一句我愛你。

      火光染紅了整片天。以為還有一生一世可以相守,以為未曾說出口的旦旦誓言,總有一天可以傳達(dá),以為還有好多好多個明天,他推著巨大的購物車,幫她一起選蘋果。

      許多年前,尚且年少的他騎著山地車在她身旁停下,他問她:“同學(xué),請問逸仙路怎么去?”

      她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著白色牛仔背帶褲,拎著行李包,仰起頭彎起眼笑,說我和你一起去呀。

      機(jī)身不可控制的向下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后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他閉上眼,一生就此結(jié)束。

      萬里之外,她漫步江邊,忽然抬起頭,看到遠(yuǎn)方殘陽如血,一時間竟然覺得心痛得要窒息,捂住胸口,無端落下淚來。

      忽然間看到,穿著黑色球服的英俊少年,站在漫天的霞光中,回過頭來,彎起眼睛笑了笑,說:“喻苒,你別等了。”

      二十年前的廣州,十年前的上海,都已經(jīng)成為故人口中的老舊相片,一生只夠愛一人。

      流星墜落,未來得及說再見。

      08

      四十年后的一個春天,她逝世于上海的單人公寓里。

      公寓下有蘇州河的分支,每年春天的時候,路邊的櫻花開了又謝。

      許多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和她曾并肩走過這里,天空落下小雨,他用手中的文件袋給她遮雨??匆娐愤呌幸粯湟箼言谝凰查g綻放,她怔怔地停下來,回過頭對他說:“你看,花都開好了?!?/p>

      那個雨夜之后,她感冒發(fā)燒,獨自在醫(yī)院輸了三天吊針。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補(bǔ)上那份被淋濕的報告,是他數(shù)十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唯一一次犯錯。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猶記得那年我們都還很年幼,花開就一次,而我卻錯過。

      人生不過一條巨大的河流,誰能保證一帆風(fēng)順,誰能保證永遠(yuǎn)并排而行,誰能保證我們要去的遠(yuǎn)方,是不是同一片海。

      看一顆流星,許一個心愿,如果可以的話,下輩子,下下輩子,她奢求總有一世,她可以再次遇見他,比任何人都要早一點、遇見他。

      她的一生都在等。

      等一朵花開,等紅燈變綠,等下一年的春天,等飛機(jī)起飛和降落,等球落入籃框的剎那,等他出現(xiàn)在圖書館的門口,等他回過頭來看她,等他彎起眼睛笑,等他叫她的名字,等他對她說新年快樂,等他在黃昏時刻下班,等他出現(xiàn)在七十億的人群中。

      只是任她再有恒心毅力,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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